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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可曾落英缤纷

2012-09-07 20:59 作者:若清泠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白墟山。

东陌的长公主披着白裘披风,走过寂静的林中小路。月光映着色看起来越发的皎洁。色已深,她手指抚过胸口,怀里还有那封刚刚拿到的信。想到月色下那个人坚定地眼神,她忍不住嘴角微翘,那双眼睛也越发明亮起来。

突然她的脚步顿住。前方雪地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的心略显慌乱。伫足站了一会儿,那声音似乎又没了,只剩下一片寂静。她鼓起勇气挪过去,雪地里钻出一只小小的红色脑袋,看到她不安的瑟缩了一下,然后又低声呜呜了一声。

那是一只小小的红狐。在白墟山这种给皇室之人猎奇的地方,这种小东西极少出现在有人的地方。她小心蹲下来,月色下红狐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充满警惕的瞪着她,但是那双眼睛看起来透如水晶,一点没有威慑性。

狐狸的脚被夹住了。兴许是猎人很久之前放置在这里的捕兽夹,上面锈迹斑斑。红狐的前爪嵌进锯齿里,血已经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费尽力气掰开捕兽夹,呼出来的热气凝结成白色的雾气,微微喘息一阵,一把拎起还未长足的小狐狸,“受伤了,就跟我回去吧。”

十二月十一日,清早。

长安城外满地大雪,通往城外的官道上一片晶莹雪白。一辆马车驶出城门,似乎是怕雪天路滑,马车行的很缓慢,但是依然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连马蹄印也被大雪掩去。

白墟山上有成片成片高大的青松和白梅,因为是季,白梅盛开,一片香雪海。马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却在半山腰突然停了下来。

车中的人未掀轿帘,只是隔着布衾轻柔地问:“怎么了?”

车夫盯着前面雪地里飞扬的红衣一角,“小姐,前面雪地里有人。”

“嗯?”轿帘被一双精致白皙的手掀开,轿中女子容貌极为秀雅,刘海细细碎碎的,眉眼清亮,带着一股纤弱易碎的稚嫩,但是给人的感觉十分舒缓柔和。而此时她眉尖微蹙的样子也十分好看。她向着前路躺在白雪中那抹红色人影望去,然后再次开了口,“你去看看,如果人没事把他带上车来。”

有关寒冬冻死人的消息经常有,但是白墟山这种地方……少女看着车夫架着那抹红影走近,不由叹了口气。

红衣是破碎不全的,似乎被火焚烧过。而这样寒冷的冬日,这个少年竟然只穿了这样一件单薄的红衣,赤裸双足,凌乱的长发湿润的贴在脸上,衬得一张脸像雪一样。大雪初停刚开始融化,正是最冷的时刻,这个时候被冻僵晕倒在雪地里,看起来实在很让人心疼。

她将轿帘完全掀开,“放到这里来吧。”

“待会儿姜少爷看见会不会不妥……”车夫担忧的看着少女,“而且这个人晕倒在这里很可疑,城里饿死的乞丐倒是比较多……”

“放进来。”少女再次开口,依旧是温温和和的调子,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车夫微张着口,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人轻轻放到了马车中的暖榻上。

白墟山三百多年前是皇家游玩猎奇的地方。而现在是朝廷中达官贵人冬日避寒之所。山中有温泉,备着暖炉的宅屋之上并没有也积雪黑色的屋檐映着雪色的白,分外漂亮。姜玥琤一直站在路口,身后的小厮撑着伞也全然不顾,他的靴子边底也沁上淡淡的水渍,直到看着马车远远地就迎了上来,脸上也终于风化雪一般有了微笑。看着那个纤瘦的人掀开帘子,他扶着她下了车,“就说我去接你,你非要自己过来,这大雪天,万一出什么事……”

少女轻笑,任男子握着她微凉的手,“你倒是越来越啰嗦了。”

姜玥琤“呵呵”一笑,“你明知道我是担心你还要臊我。”他一笑开,一张脸恣意张扬,明亮非凡。

“嗯……”一声低吟,车厢外突然安静下来。姜玥琤握着少女的手,“言欢,你的车里还有人?”

“在路上捡到的。”被称作言欢的女孩笑意里带着小小的狡黠,“一个晕倒在路上的孩子。”

姜玥琤打开了轿子,软榻上的红影似乎刚刚醒来,一双眼睛还睡意朦胧,带着水雾。用一只手撑着想要起来,却没使上劲,身子一软又躺了下去。

姜玥琤突然笑开,用一只手捏了一下赵言欢的鼻子,“你是看他可怜么。”

红衣少年似乎刚刚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白雪皑皑的山路,眼睛里闪过一抹疑惑,目光飘过来,赵言欢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睛。

黑色的瞳孔里似乎闪着淡淡的暗金色,那瞳孔也比一般人狭长,不经意一撇间竟有种醉人的妖艳,但是……却又极为清澈。而那样一双眼睛看到她的时候,瞳孔也微微一缩,像针一样,一层雾气慢慢笼上他清澈的眼神。

“言欢……”姜玥琤看着凝思的赵言欢,目光再次锁定了眼前的少年。少年眼中流动的金色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现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委屈,根本就不能起身。

姜玥琤踏上马车扶起少年,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意,“你是谁?”

“什么?”少年一开口,声音也是脆脆的,非常孩子气,只是有点微弱,他低头似乎是想了想刚才姜玥琤的问题,再次扬起了头,“以前我叫红呤。”

为了表示肯定,他还轻轻点了点头。

姜玥琤的眉皱的更深,“以前?难道你现在还有别的名字?”

“我不记得……”

“你是哪里人?亲人呢?到白墟山做什么?”

少年眼里的委屈不断扩大,默默不语将目光凝在正在看着他的赵言欢身上,“我不知道……”

赵言欢淡淡笑开,嘴角上翘的弧度令人觉得十分舒适,她看了一眼姜玥琤道,“算了吧,外面天冷,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她再次看着少年,目光一片柔和,“他也不像坏人,你别像审讯犯人一样。”

“是我忘记你身体不好。”姜玥琤放下少年下了车,吩咐下人将人带到府里就牵着赵言欢往宅子里走,赵言欢回头,红衣少年在别人的搀扶下走的踉跄,然后一回眸,目光遥遥与她相对,然后嘴角一弯,竟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极为温暖舒适,竟让她片刻失了神。

“怎么了?”姜玥琤侧头看着身边纤弱的少女,目光随着她看向少年的红影,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赵言欢喃喃低语,随即莞尔,回握住姜玥琤的手,“不过怎么可能呢,如果见过那样一双眼睛,我一定不会忘记的。所以,你不要担心。”

姜玥琤紧皱的眉终于化开,“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我的姜大少呢,肯定是觉得那孩子诡异的不得了,怕他把我骗了去。”

姜玥琤轻咳一声,“我没有担心这些。”

“你这叫欲盖弥彰,我明白的。”她弯弯的眼里充满狡黠,“从小到大你想什么,还有我猜不到的?”

话音未落,她突然靠近姜玥琤,脸颊贴着他的胸口,“你不应该担心的,你要相信我。”

姜玥琤身体微僵,被赵言欢突然地举动噎得吃不消,一张清俊的脸也发起烧来,只淡淡回了一句“嗯”。

赵言欢在他怀里笑的放肆,然后扬起了脸,“怎么这么多年,平时不觉得什么,这样就害羞了?算了,逗你真是没新意。”

姜玥琤嘴角微抽,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我该怎么说你呢。”

姜玥琤是长安姜家的大公子。而姜家世代出名将,到了姜父姜繁这一代依旧如此。而姜玥琤是二皇子伴读,如今卫国入侵离国,他或许不久之后就会踏上战场浴血杀敌。

赵言欢把玩着手上的琥珀簪,嘴角带着轻轻地笑意。男儿志向,若是要战场杀敌,就必须抛弃所有负累。而她身体不好,身份与他更是千差万别,她不求未来如何,只是她知道他心中有自己,那边足够。

姜玥琤看着站在白梅树前纤弱的女子,将一件桃色披风为她披上,他英俊的眉眼微垂,“在这里想什么?”

“想什么时候成亲。”赵言欢任由他为自己系上披风的带子,乖巧的模样另姜玥琤一阵失神。但是听到她的话手指微僵,随即又恢复平时的淡然,“我会和父亲好好说的。”

她歪着头看他,淡淡一笑,道,“没事,我知道的。”

堂堂离国镇国大将军,会允许自己中意的儿子娶一个地位不够并且病怏怏的女人回家么?他是镇国将军之子,她是翰林院修撰的女儿。他不说,不代表她就不知道。从小在一起,他的心思她很清楚了。

红衣的少年透过窗子静静看着梅树下异常和谐的两个人,风势忽猛,吹落梅树上几点落雪,他能听见姜玥琤肆意的笑声,而心中却突然皱作一团,他能看见自己的心忽然皱紧,难受异常,却依旧不能释怀。

赵言欢再见红衣少年是在隔天傍晚,他吃了点东西力气恢复很多已经能下地行走。而身上的那件红衣不知为何已经是崭新的了。红衣上面用黑色的线绣满了芙蓉花,头发依旧披散但是已经整整齐齐,张扬的装束配上那张皎若星辰的脸,竟然说不出的好看。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清亮委屈,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赵言欢看着他在白梅树下绯红的身影,走近,“我以前认识你么?”

少年点头,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的样子很讨喜,让赵言欢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可是我没有见过你。”

少年的眼睛暗了暗,然后折下一株梅花。花瓣淡雅薄软,放在赵言欢手中,“我是红呤。”

少年说着,淡淡笑开,眼中和唇角都浮上潋滟滟的光泽,“我们现在认识了。”

她从来没有对第一次见到的人,有过这种熟悉心疼的感觉。

即使他笑的开心平和,好像得到什么遗失的珍宝。

她突然转身离去,手中捏着那株梅花,落荒而逃。留下少年傻傻的站在雪地里,风吹的红色的衣袍猎猎作响,说不出的清冷。

姜玥琤看完手中的信,平日寡淡的面容露出了只有面对赵言欢时才有的笑。然后看着匆匆走过的赵言欢,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赵言欢心中一震。抬起头问他,“你怎么了?”

姜玥琤只是笑,没有了往日面对她戏弄时的窘迫羞涩,“父亲说,此次出游回去,我随二皇子殿下出征卫国。”

赵言欢一愣,手中捏出汁液的梅花落在地上,倏忽间凋零,被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姜玥琤看着她失神不安地面容,笑意依旧灿烂,“父亲还说,等我建功立业,回来娶你。”

赵言欢心中一紧,随即笑了起来。不是面对别人时柔和的笑,而是带了巨大欣喜的笑,“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姜玥琤仍是闲闲的观赏着她微红的脸,“你终于是我家的了。”

他在她惊呼一声之中抱起她,声音低沉迷人,“你真的是我家的了!”

她在他的声音中被他抱着旋转,“以后只是我家的!”

他一遍遍说着,似是将赵言欢印上了他姜玥琤的记号,直到赵言欢头晕目眩。

姜玥琤扶着她,“以后我们成亲,就把府邸建在琉刖湖,每天都能看见湖水。我们在园子里种你最喜欢的梅花,红梅白梅都要,还要有一屋子的孩子……”

“玥琤……”赵言欢羞红了脸,大大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你当我是猪吗?”

“就要把你养成猪……”姜玥琤在她耳边低语,赵言欢敢打赌他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而自己在他面前也从没有如此娇羞窘迫。

“你不能去卫国。”一道声音猛地插进来。

姜玥琤心中惊讶,他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少年眸中流动着暗金色,神情似乎突然比赵言欢刚才见到的憔悴许多。他走近一步,“去卫国,会死。”

“你胡说什么!”赵言欢心中一沉,已经吼了出来。平时柔和的嗓音有点嘶哑,“我救你,不是让你诅咒玥琤!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就走!”

少年突然后退一步。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怀疑,委屈,明灭不定。

姜玥琤安抚的拍拍赵言欢的肩,“没事的,红呤……或许很多事情不懂。”

他不知道这么说眼前的人对不对。少年似乎也就十六七岁,虽然可疑,但是看上去心智比十六七岁的孩子还要小。而这样的他说自己会死……怎么可能呢。

他姜玥琤是长安城的无功无双的将军之子,风口浪尖舔血的日子不是没有,他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即使那里刀剑无眼。卫国入侵离国不是一天两天,赵言欢是他的想,浴血战场也是。

红呤站在原地没有动。眼中的光辉似乎淡了一点,但仍然坚定地看着他,“真的,不能去卫国。”

“不要说了。”姜玥琤打断他的话,“红呤,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红呤脸色变了变,目光投向赵言欢,见赵言欢不言,暗金色的眼中像碎裂的宝石,嘴唇蠕动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赵言欢细碎的刘海被风一吹,那种熟悉的心疼又现。她垂下眼握紧姜玥琤的手默默不语。

红呤看着两人紧握的骨节分明的手,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卫国入侵使离国损失惨重,王上命二皇子与镇国将军之子南征卫国。太子在军中为军队践行。

三千精兵将酒杯跌碎余地,每个人都豪气干云。太子对着二皇子举杯,嘴角噙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祝二弟大军凯旋而归。姜副将可要好好照顾好我二弟。”

“一定。”二皇子淡笑着回答。也将酒碗掷碎于地。姜玥琤带着老成如岩石的表情,“太子殿下说笑了,照顾二皇子本就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他不笑。眉目微垂,不逾矩,但是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蔑视。太子一甩袖,愤然离开。

二皇子无奈的轻笑,声音温润,“你何必和他逞口舌之快。”

姜玥琤的眼神凝固起来,磐石一般鉴定和冷酷,“你不争,他会逼着让你争。与其让他坐上那个位子,我宁愿你去坐。”

二皇子眼神微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姜玥琤摇摇头,“你以后会觉得我的话是对的。”

姜玥琤走了。

赵言欢的轿子停在白须山脚,看着远方大军浩浩荡荡的行进。直到消失的无影无踪。

车夫为她撑着伞,“小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她呵出一口气,额前的发丝沾着水雾,看起来湿润而美丽。然后起身,看着轿子不远处站着的红衣少年,无奈的笑笑,走了过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保护你。”红呤如是说。目光坚定非常。

“总是这样,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没有家人。”他仰起脸,看起来有一点骄傲,“我是自己生活的。”

“呵……”她轻笑,“其实我不讨厌你,但是你不能说玥琤不好。”

“他很好,但是不能去卫国。”他依旧很坚定的回答。

赵言欢脸色沉下来,“不要说。”

红呤扬起的头垂下来,黑色的发衬着雪白的脸颊和暗金色灵动的眸色,很是委屈可怜。

“他说过会回来娶我。”赵言欢的声音飘忽,她不知道姜繁怎么会答应他的,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做出了很多努力。他说会回来娶她,那就一定会的。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他说要娶她这么难的事情都做到了,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即使不想让他走,她又怎么能束缚他呢。

赵家请了一个花匠。看上去年纪轻轻但是修剪花草非常漂亮,人看上去也给人惊艳的感觉。红衣黑发,竟有一点妖艳。但是赵家的人都很喜欢,因为少年乖乖巧巧非常讨喜。

红呤话很少,很多时候都在笑着听别人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赵言欢病了。一场病来势汹汹,每天都要喝很多药。他有时候晚上会偷偷看她,常常听见她梦中呓语,看她苍白的脸颊上泛出病态的嫣红。听她叫着姜玥琤的名字。

赵言欢又做梦了。梦中姜玥琤的眉目那么清晰,他说回来娶她,声音是温存的,目光也是像以前一样柔和。可是转眼就是沙尘漫天,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剑,剑尖透胸而过,血水从剑上滴落下来,把地上的雪染得通红。

她在梦里喊他,他不应不理,只是笑,明明流了那么多的血,他还在笑……

红呤用袖子擦擦赵言欢额头的冷汗,幽幽叹了口气。暗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异常耀眼明亮。然后将手抚上她的额头,手心生出淡淡白色的光晕。赵言欢不再呓语,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但是眼角流出淡淡的水迹。

红呤一怔,她,竟然哭了。

姜玥琤牺牲在战场上的噩耗传来之时,赵言欢没有哭。卫国大败撤军,姜玥琤在流箭中身死,长安的人们喜忧参半。离国的冬天还很寒冷,她的病却在前些日子突然好了。然后就在琉刖湖看水,风拂过她的发,水中残阳的影子细细碎碎,好像都在透着肃杀的影子。

红呤走到她的身后唤她,“言……”

赵言欢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湖水,“他说会来娶我的。”

红呤的眸色变得深了一些,“他一定也想要回来的。”

“是啊,”赵言欢喃喃低语,“他说过我是他的。”

红呤的目光变得空淡广阔,“言……”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你这样突然出现,即使你对我很好,可是你说他会死,我还是很在意。从一开始就很在意,你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死?”她突然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少年退后一步。

她声声质问,眼中是他看不明白的情绪,“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张了张嘴,“我……”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她眼睛微眯,“那时候你在我的床前,眼睛好亮……你是什么……”

少年再退一步。尖锐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红衣随风鼓动,在风中单薄的可怜。

“你是妖怪吗?”她站起来,“那天你说他会死,我不信,但是我在雪地里发现很奇怪的图,是你做的吗……”

红呤突然颤抖起来,以至于他握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你诅咒他,是不是?”

“我……没有……”

“那你说你是什么!”她盯着他,美丽的弯月形眼睛写满了痛苦,“传说妖怪取人性命延长自身寿命,是真的吗……”

红呤不说话。良久,惨然笑起来。红衣黑发,那抹笑惑人至极。他的声音依旧清清脆脆的不像男孩子的声音,“我是谁,我是活了几百年的狐妖。那天你救我之前,我正在渡劫啊。”他淡色的唇吐出残忍的话,“雷劫。我渡过了,但是也是无比虚弱。诅咒姜玥琤,慢慢夺取他的生命,我会活得更好。谁让他比一般人都要美味。”

他轻舔了一下唇,模样妖媚至极。赵言欢心中巨震,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少年伸手揽他入怀,轻嗅着她发间香气,“其实你也很美味,只是……我舍不得。那天梅树下,如果你不走,我真想杀了你而不是他……”

赵言欢只觉得一瞬间心如死灰。

“不过你也要感谢我。你病得那么严重,若不是我,怎么会好呢……”

她一把推开他,视线模糊,只觉得周身寒冷,血液似乎也慢慢凝结。

少年依旧妖艳的笑着,飞扬的黑发模糊了他的表情,但是她一分一秒也不想见到他。只觉得心中奔涌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赵言欢抚摸着乌黑的棺木,眼中一片寂灭。她喜欢的人心中不是只有情,或许他该骄傲,但是没有。她以为自己懂那些民族大义,懂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可是什么都不是,为什么只觉得恨?

她手中握着一只未成的木雕。木雕少女还有半边身体并未完成,但是眉目宛然正是她自己。二皇子临走留下的这只木雕,是姜玥琤没有完成的木刻。她只要一想到他在沙尘漫天的战场上带着这只木雕,恨意便再也不能掩饰,红呤,红呤……

她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让他去死。

而红呤,从那日却再没有出现过。

她心中有迷障,她自己知道,但是却不能不恨。不恨,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抽空的人偶,不知道如何行动。但是有了恨,她有找不到红呤。她去白墟山,一遍一遍,他消失了。那个风雪中红衣黑发妖艳的少年再也看不见了。

十一

姜玥琤落葬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恸哭之声直上碧落。一顶鲜红的轿子却伴着锣鼓喧天驶进墓园。赵言欢一身鲜红的嫁衣,笑意盎然从轿子里走出来,姜繁震惊之后是长长的叹息。

冥婚,在离国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姜繁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如此偏执反对。如果不是自己,或许,这个女孩子,也能和玥琤在一起。那么当初的反对,真的错了么。

赵言欢跪在坟前,闭上眼睛。在漫长的痛苦之中往事纷至沓来。以前姜玥琤守着她,现在换做她守护他了。

她带着笑,脸上的妆粉遮不住眼底的憔悴。她听着别人一声声的哭,觉得越来越好笑,然后真的忍不住笑出来,只是嘴角一抹血迹怎么看怎么惊人,之后就是一片黑暗。

十二

姜玥琤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月光。他躺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身下的雪地里画着奇怪的图形,像是一张蛛网。而他躺在这张蛛网之中,有点迷茫。

“醒了?”清清脆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年皎如满月的脸出现在眼前。

红呤。

他猛然坐起来。红呤的脸像雪一样苍白,但是依旧在笑着。

姜玥琤摸摸胸口,眼中的神色更加迷茫,“我不是……死了吗……”

“是啊。”红呤的声音幽幽的,“所以我就把你的尸体偷出来,把你救活,所以你以后不能在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只能和她在一起隐居,你能忍受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锦衣玉食吗?”

“你在说什么?”姜玥琤皱起眉,“我听不明白。”

红呤一笑,将手掌放在他面前,晕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蔚蓝的夜空,然后雪静静的落在他的掌心,“我说你死了,我救了你。是人都知道你死了。如果你出现在别人面前,你就是人人惧怕的妖怪……”他看着他笑的妖艳,“就像你看见的我一样。”

姜玥琤有瞬间的失神,然后笑了。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明亮非凡,“我知道了。”

十三

白墟山上的白梅依旧在开。赵言欢遣散了车夫,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小路上。不时有雪落下来,扑扑地响。

她以为这条小路会没有人,可是不远处头戴蓑笠往前行走的人让她止住了脚步。她转身欲走,那人的脚步却突然加快。她听见他叫她“言欢”。

她忍不住发抖,她听得再清楚不过,他在叫她言欢。

一样的语调,温和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红呤在搞鬼,是他在搞鬼。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可是身体却转了过来。那人拿下了蓑笠,露出那张清俊而疲惫的脸。

姜玥琤。

她想叫出他的名字,可是不敢。她怕叫出来了,他又像梦中那样一触即碎。

姜玥琤大步走上前拥住她。他的呼吸灼热,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让她冰冷的身体也鲜活了起来。

她叫他,玥琤,玥琤。他开心的应着,笑着说我在,在这里。

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死了。姜玥琤目光微暗,旋即笑起来,“我不是在这里吗?”

赵言欢也笑起来,摸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胸膛,每一处都是热的。那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喃喃的说,“红呤说他对你下诅咒,他要你死,我很害怕。”

她抬起头,“真的,我当时觉得他可恶可恨,我每天都在找他,可是他不出现,我不能……杀他。”

“嗯,你不能杀他。”姜玥琤笑中带着苦涩,“谁都可以杀他,就是你我不能。”

“为什么?”她不解,“不杀他,他会害别人。”

“他会害谁,都不会害你。”姜玥琤顺着她额前北风吹乱的发丝,“因为他爱你。”

姜玥琤中流箭而死只是太子的阴谋,没有任何诅咒的成分。他握着赵言欢微冷的手,“偏将李承是太子的人,他要在乱箭中杀死二皇子,却被我挡下。”

他闭眼,似乎想着战场上流箭飞来时那份惊心动魄,不是没有挣扎,但是二皇子不能死。如果二皇子死了,姜繁会被太子置于何地?而赵言欢的父亲支持二皇子……他不敢想下去,脚下已经是飞奔过去,他握住一支箭,握不住第二支第三支,他只能死死挡在二皇子身前,只是想笑。不是死在卫国的手里,而是死在自己的国人手里。他听见自己清楚地对二皇子说:你真该去争,不争,他也不让你活。

“我是死过一次了。”

赵言欢颤抖着手剥开他胸口的衣服,没有扭捏羞涩,只是看着胸膛上狰狞的暗色伤疤,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这是……怎么好的?”

“红呤说他爱你。”姜玥琤亲吻着她的额角,“所以他要你幸福。”

赵言欢身形俱颤,“那他呢。”

“他走了。”姜玥琤淡笑着,掩去眼底的苦涩,“他说,你是我的。”

十四

那时的离国还不叫离国,叫东陌。东陌的长公主长乐养了一只小小的红狐。金色的眼睛,黑色的尾尖,全身红色的皮毛十分顺滑,见者则喜。

红狐最喜欢冬天的白梅树,花开之时总是莫名其妙就跑到树上,蹭着花朵睡觉,十分可爱讨喜。

长乐长公主叫他红呤。

只是长公主最终还是死了。那只人见则喜的小红狐狸也早已被人遗忘。《东陌稗史》记载:景帝有女长乐,喜之。仪凤中,卫请主下嫁,主拒和亲事。久之,主红袍玉带,舞于帝前。帝大说,曰:“其双靥浅,巧笑嫣然,何遽乎?”主曰:“以赐驸马可乎?”

只是之后的事总是不予人愿。不久之后,景帝许之以丞相之子。而时隔不久,长乐自焚景福宫。景福宫漫天大火,公主遣散宫人门窗紧锁。只听见公主似乎嘤嘤的笑了好一会儿,又开始哭。边哭边笑,边笑边哭,然后只余一抹灰烬。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只有那只在景福宫走水之夜不住扒着门连皮毛都被烤焦的小红狐狸。

长乐喜欢不是什么丞相之子。那似乎是上元节,长乐偷偷出宫,夜市灯火通明,喧嚣无比,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即使那时他只是个神情冷漠又高傲臭屁的书生。她对他扬眉一笑,书生秦夜便失了魂。

世上不缺少才子佳人,而才子佳人往往并不能像书上那般欢欢喜喜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红呤之后听长乐所说。她喜欢抱着这只小狐狸在梅树下诉说谁也不知道的心事,她说她不想做景帝的女儿,不想做地位高贵的公主。

还未长足的红狐狸什么也不懂,他只会伸着小舌头舔舔她白皙的手指。他不知道做公主有什么不好,也不知道书生秦夜有什么好。他只关心是不是有好吃好玩的东西,他的习性像猫,只要无聊的时候躺在她怀里睡一觉就好。

长乐求景帝赐婚,景帝答应了,只是对方不是秦夜。她在梅树下抱着他哭,泪水滴在指尖上,小红狐狸伸出舌头去舔,然后尖尖细细秀秀雅雅的叫了一声。口中的泪水涩涩的根本就不好吃。他皱着鼻子拱进她怀里,之后就是长长的一场梦。

长乐再见秦夜,秦夜说会携诗作去拜访官员,希望得其引荐做官。他是长安才子,诗文惊才绝艳,他相信自己能够出人头地,他相信自己会娶她,他保证自己会娶她。公主在明灭的烛光下笑,说不出的醉人。

只是秦夜能走出大学士的府邸,却走不出深深地长安街。他在长安街闹市被惊马踩死,鲜血溅了一地。

没有人去查是谁的马,或者说怎么会有惊马。他再惊才绝艳,也只是长安一个小小的落魄书生而已。

他无父无母,尸体被丢在乱葬岗,长乐派人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她遣散宫人烧以前他们写的信,角落里的小红狐狸幽幽的看着她。她在烛火下笑的潋滟,披着大红的宫装,美丽非常。她念着他的名字,秦夜,秦夜。

小红狐狸觉得心中就像一池水,闯进了一尾红鲤,再也静不下。

长乐看着夜晚浑圆的月亮,看着月光下姣美的白梅,摸着小狐狸的头,声音柔柔的,“红呤,帮我采一支白梅好不好?”

小红狐狸柔顺的任她摸着,然后回头望她一眼,倏忽跑了出去。

而这一走不见,便是永生。

十五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白梅树下折一株梅花给赵言欢。那只是很多很多年前,他们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没有人知道雪地上为什么有那些奇怪的图形阵法。赵言欢说他诅咒,那他就诅咒好了。她恨着,就不会去死。

爱情对很多人不是全部,但他不敢冒险,他怕对于赵言欢,那就是全部。

只要恨着,能活下去就好。

只是那阵法,真的,只是占卜而已,为她和姜玥琤占卜未来的一卦。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她在琉刖湖质问他,当他在姜玥琤的墓前吐血晕倒,他也会难过,甚至,心痛

但这又怎么样呢。

是三百六十三年前,还是三百六十四年前,他记不清楚年岁,但是记得景福宫外她凄厉的笑,一声一声,割裂的心中生疼。

这一世她不是公主,没有高贵的身份,但是秦夜却是姜玥琤。而现在他可以改变这些,他有法术,他懂得法术,懂得起死回生的禁术。

他趴在茂密的松树上,轻舔着手上脏乱的雪。

走吧。

他听见赵言欢柔柔的声音说道,然后牵起姜玥琤的手,渐渐退去。

姜玥琤转身,看向雪下茂密的松树,早已没有了那抹红色的影子。

红色的和灰色的影子相携远去,红狐狸在松树上冷的发抖。可是除了雷劫那次受伤太重觉得冷,其他时间怎么会冷呢?

他是骄傲的,不惧寒的,白墟山上唯一一只红色的狐狸。只是那两抹影子,像是穿心的钉子,让他的眼睛都刺痛起来。

他伸出手去摸眼角,那点像水一样的东西,就是……眼泪?他孤注一掷,他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却一定是赵言欢想要的。他法力有限,根本不足以施展禁术,但是他还是做了,只是,为了所爱之人,他不想计较后果,可是为什么会哭呢?

他坐在那棵松树上,捂住胸口处,那个地方酸涩的让他喘不过气,让他像个孩子一样用力地哭。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像是透明的。那哭声也变得尖尖细细秀秀雅雅,可是不够。他想干脆把心哭出来,那样是不会就不会难受了?

一缕阳光穿过薄薄的阴云,映在他明灭不定的脸上。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妖孽,在白墟山动用妖术,不怕遭天谴吗。

他看着树下身着青衣慷慨愤然的道士,突然就笑了。

然后他的身影终于化成一只小小的红狐,向着刚才两人消失的相反的方向,迅速跑了出去。

十六

赵言欢没有走出白墟山,就看见青衣道士提着一只红狐穿出了茂密的松林。那只狐狸微闭着眼,因为身上凝固的暗色的血略显脏乱。

红呤。

赵言欢呢喃。红狐暗金色的眸子突然张开,骤然绽放的光彩另赵言欢忍不住后退一步。

那光彩扎进她的眼睛,刺得眼睛生疼。

这不是她希望的。她想要她曾以为的恶毒的红呤去死,但不是这样的红呤。

红呤,红呤。

她叫着他的名字。

像三百多年前叫着秦夜那样。像不久之前叫着玥琤一样。

红呤,红呤。

小红狐狸微微翘着嘴角,赵言欢看不懂狐狸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笑了。

而她却哭了。

尾声

太子废了。他在宫中勾结群臣,传播巫蛊之术,诅咒离王被揭穿,离王震怒,废黜太子,拥二皇子为储君。

当然,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关于太子的结局,姜玥琤已经不再关心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二皇子开始争斗,亦或是太子的确过分到群臣共起逐之,这都不再是他的问题。他只是长安城康德街一个小小的书画商而已。

长安街人潮汹涌,又是一年上元节。赵言欢荆钗布裙,柳眉明眸,唇红如花。她看着匆匆赶来的姜玥琤,弯着好看的眉眼问他,“买来了吗?”

“当然。”姜玥琤从身后拿出两个红色的面具,“这个东西可真难找,喜欢狐狸面具的人还真不多。”

“红呤喜欢啊。”她摸摸怀中畏寒的小红狐狸。狐狸只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不去注意还真不知道她抱着什么。

小狐狸秀秀雅雅低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道士说红呤的身上没有戾气,只是也不再会有法术。

红呤似乎又变成三百多年前未见长乐之时的样子,不记得许多,反而越来越懒,越来越爱睡觉。

她记得刚把他从道士手里要来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死,可是他挺过来了,即使什么都不记得。

但是只要活着就好。

缓缓地和姜玥琤转身走进人潮里,戴着两只红色的狐狸面具。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青影。

有烟花在空中劈头炸开,绚烂了一整个长安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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