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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山笔谈

2012-05-31 14:04 作者:江浪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长在深山因我识

四月九日,我同余兄游清凉峰。清凉峰属于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海拔高1787米。按照地理位置,主峰属于浙江临安,主峰的小山一直延伸到安徽歙县和绩溪两县,说得更详细一点,我们住在浙江临安的阳山(村),跨过几十米就属安徽绩溪逍遥的阴山(村),浙江一碗饭,捧着游走到安徽去吃。

我们寄宿的那户人家,是我前一年去安徽绩溪游玩时认识的。上海到绩溪再转车去百丈岩游玩,我突发奇想:不走回头路回去了!查阅随身带的地图翻看,我处于的位置其实离浙江很近了,认为步行也没有多少路程,促使我冒险有几个成因;一、我有条件奢侈的挥霍时间,二、走路可以领略山川风景,三、住人家屋里能了解到大山里面的生活状态。于是我顺着峡谷底,伴着淙淙的一条溪流走,绕过一山又一山,山越走越峻峭,谷也越来越幽,谷底一阵阴嗖嗖的风吹来,衣襟乱拂,我有点犹豫起来,峡谷像一只口袋,我在往里面钻,到一个叫太子墓的小村,那里的人告诉我说,“前面没路了,已经到底。”车到山前没有路。

我看看太阳才开始偏西,赶天黑前,至少能走一二十里地,不听劝阻,我继续向纵深进去,果然山凹中露出半只角屋,口渴,去野人家敲门讨茶。四面高山遮隔,一条涧瀑飞流,飞溅的一条涧瀑,把五户人家自然分隔成上中下流,颇似象棋的“楚河汉界。”手机与外界不能连接,但能当时钟,山外天色还早,失去阳光的幽谷,已有青黛的意思。思忖;今天不能再往里钻,就在一个姓邵的老汉家里耽搁,他说,“这山里就我们邵氏五个兄弟。”

听说我要翻山去浙江地界,他用吃惊的目光瞪着,“城里人,哪吃得消翻山过岭!山连山,可大着呢,而且没有正规的路,只有我们才晓得该怎么走,你万一走错了,你喊爹不应,喊娘娘不应哩!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户人家的。现在正是野猪出来拱笋吃的时候……我劝你还是从原路返回去。”我应该吸取武松“三碗不过岗”的教训,老汉本无歹意,诚心为我安全着想,但我心像吃了秤砣,试问:“假如我早上从这儿出发,走到晚上,能到达浙江地界么?”老汉肯定说,“像我们走只要半天。”

那天里动了惊雷,袁中郎说《天目》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俗语说“一个天雷到处响”聆听差之远矣。上午,霁,雾蒙,老汉见我动身要走,丢开拔笋的工作,执意的要领我走出这复杂的山路,爬第一座山像挂在壁上一面锣,几乎能撞到我的鼻头,累得气喘吁吁,衣服一件件的剥去,最后只剩下一件衬衣而已,衬衫汗在煮,直冒青烟,颓然坐倒在一块石头上,他急忙来制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屁股是热的,石头太冷,会坐出毛病的!”

终于登上山颠,他千叮万嘱的对我说。“你翻过这一座山,向右边一条小道走,再过一座山,还是靠右边走,爬上山顶就到了野猪塘,一直是落坡,往下看,有个村子,那就是浙江了。”他吸着烟,“你力气养些儿,不要一下子用尽,慢慢的走,反正到那儿要晚了,必须得宿上一夜,第二天坐到临安的汽车,不过是过路车……晚上,你可以宿到我外甥女婿的家里去,我外甥女姓方,男人姓邵……”

我独自一人在群山深谷幽溪中走,有点儿害怕,大约城里住久的缘故罢,害怕野猪突然袭击,更害怕僻静中跳出一好汉“休得走!留下买路钱。”冷不防一只被我的脚步惊起,幽谷中竹雉“叮咚哇!叮咚哇”求鸣叫,瀑布跌落声充满空谷,偶尔踢落一块绊石,半晌才听见滚到崖底的声响。一簇簇的石楠花,攀上树的野蔷薇花,一串串紫色的藤花,空气中无不填满了甜的芳香。春天大踏步的在迈向暮色,山里早上还降着轻霜呢,大多还在烤火。我热得整个身子像火在烤,脱去最后一件衬衣,臭皮曩汗流不止,头颅出青烟,像焚香的香炉。

爬上了顶端,“一览众山小,”我想大约到了他说的“野猪塘”了。山顶接天,豁然开朗,顶上竟是一片平坦而开阔的泽地,而且水草非常丰茂,惊讶发现水草绿的颜色,与平地所见的碧草大不相同,这里的草绿得像葱一般郁,造成的原因,应与海拔、空气、温差以及承受的雨露有关吧?

除掉清凉峰的主峰,我上了第二高峰,往下看,群山如丸,逶迤似马,脚踏浮云,目睹淡云从巉崖岫岩之隙栽起。不小心我偏离了垫着道路的石块,脚陷入了沼泽,而且越陷越深,情急之下慌忙挣脱掉皮鞋。百思不得其解,高高的山顶哪来的沼泽地呢?仔细察看四周的地形,宛如一只畚箕,约有二平方公里的集雨面积,山水含蓄所形成这片沼泽的。

我不敢再顾闲野,突然看见一团火一样红的颜色,是一簇杜鹃花的灌木丛,树杆比手腕还粗,高达二米之余。平生我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大、这么红的罕见的杜鹃。我赤着一双光脚,不敢贸然过去狎花,至今不知道此杜鹃与彼杜鹃有什么区别?赶紧找个水坑洗脚,穿上打湿的皮鞋,呆呆的站了一会,反复看整个山顶没有一棵树木,唯有这簇杜鹃而已,且生长在山的边崖。青天下,碧草中,一簇杜鹃红胜火。像一只秘色瓷的越窑大盘,是谁把红花放在翠瓷上的?

雨洒到了我的脸,抬头迎面来了一片蘑菇云,活着一般的朝我过来,把我淹没在水一般的浮云中,邪恶的淫云——是一个灰色而朦胧的世界……然后,潇洒的离我而去,如巫似仙,似魔如鬼,如肆无忌惮的一个村姑,她散完泼,不着一丝痕迹离去。留下一片水草,撇下一爿青天,撇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这里与出名的黄山应是一脉相承的。地质构造运动是他们的母亲,一母生九子,子子不相同,这山靠浙江的一边,峰峦千奇百怪,山岩怪异崎崛;有的凶险诡诈;有的看似倒下来的样子;有的如剑出鞘;有的削拔耸立;有的双峰如孪。靠安徽一边则平平无奇,所以阴山人抱怨说天也专欺侮安徽人。我被一路上的山、云、雾、雨、太阳、杜鹃和水草的风景所沉醉,于是心里琢磨:明年这个时候再来。

下到村子,我问到了邵家,天色已晚。夫妇两乍见一个陌生人找她们,十分诧异,女的说:“咱们不认识你啊!……”我把情况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她们总算明白了。热情让我到火炉旁围坐,泡茶给我喝,女主人动手做饭、安排酒菜、晚上睡的眠床。

老汉的外甥女说,“我们与舅舅有十多年没有往来了!……”闲话中才方得知,方姓女子与五个舅舅之间有过罅隙,舅舅过门前如同陌生,大家不走动了,然后她问我,“你去安徽我舅舅家干什么去的?”我说来游山玩水认识你舅舅的,她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上海人吃得饭没有事体做!”我当然承认。

第二天下雨了,她们再三挽留,不让我下山,坐在火炉边,与她们长谈了一天。从中得知,她们夫妇专搞蔬菜种植,在上海曹安市菜场挂有一块“高原绿色蔬菜”的牌子。等到临走,她教老公去竹园掏来一大把的鲜竹笋,要我带到上海去吃。我说“拿不动不要。”她教她老公,送我上汽车为止,我预约说;“明年我再来。”

山上之水天上来

“我先带你们去大峡谷玩玩。那里的风景可好着,你们上海天天有人来玩的,有小九寨沟之称。明天去清凉峰,起码得用一天时间,今天得先准备好!”

邵先生有二层意思,一是来玩不容易,到了这里不去所谓的小九寨沟玩,则等于到上海没有去南京路,真正被公认接受的景观,惟有小九寨沟的龙塘山;其二,登清凉峰要爬一天的山路,吃喝的必须安排停当了才能成行。余兄大约因在荒山野岭中他又要多耽搁去一个晚上,隐隐感到他有些怅然,希望尽快离开过于蛮荒落后的生活。他不像我走到哪里都是无所谓的,余兄而言这样的食宿条件和卫生状况,叫苦连天,他只是为了陪我;而我呢反觉得他是个累赘。

大峡谷风景区,是村子与当地政府联合开发的。管理基本来自村人,高高的山上有人卖茶叶蛋、豆腐干、矿泉水等。我们在邵先生的带领下,属于本村的眷客,省掉了一个人六十元的门票钱。

走进大峡谷里面,迎面扑来的是抬轿、兜售食品,商业化景区带来更多的是买卖纠缠与喧嚣污染,地上扔掉的塑料袋垃圾着实让人厌恶至极;另一个问题,师法自然的景观,人为尤为凸出,遭到了隐性的破坏,绝壁凿道,遇涧搭桥,到处修建榭楼亭台,邀请天下闻名的政治家、书法家为湖光山色增辉,墨迹几成了固定性的污染;见一堆无序可言的磐石,横七竖八的倒在沟壑中,天崩地裂的一般,数百上千吨的危石峥嵘嵯峨,磊石成桥,耍杂技一般小甏顶大甏,错综复杂;瀑布从高处悬垂跌下,发出巨大的声音,在空谷中的人震得心肝都疼。高处跌落的天水,溅到底下岩石地面上,被溅得粉碎,化成了一团雾汽,山风突然闯入深潭幽谷,听见像大旗“呼……”的一卷,弥留浮在半空的雾汽被她擭走,像条“§”形的龙腾飞出谷。

抬头仰望落瀑之处,宛像跳水的一块跳板,水从高高的岩石上喷射而出,从天而降的瀑布悬荡凌空飞下,如垂下千匹白绫,时强时弱的风像个玩皮的孩童,使得落下来的水居无定所,风一减弱,撒开手的瀑布像个不肯跟爹娘走的孩子;若即若离的情状其实她们更像一对不忍分手的情人,缱绻爱恋如同梁山伯和祝英台难舍难分。仔细看这很是有趣,但他们都不爱看讨厌溅湿了衣襟,不断的催促我“快走!”

悬崖之壁,有不知名的兰花悬吊凌空生长着,兰清高有点奇特,她常年在阴暗潮湿的终年滴漏的、没有沃土的岩石上倒悬着,上无天光可照,下无地气可接,与青苔为伍,凌风相伴,傲慢得不食人间烟火。

这个大峡谷幻也好,虚也罢,缺少冒险的成份,少了自然的野趣,加上同不懂自然的结伴而行,犯了低级的错误。据邵先生介绍,“如果再往大峡谷的里面深入,里边风景可更不得了!谷中套谷,瀑外生瀑,曾经有个人来开发过,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投资失败,连本也拿不回来,只好放弃了。”我问能否进去,他说没有熟悉的向导,进去就出不来。“我们几个去掏药材,一年到头在山里转,没有指南针,弄不好迷失方向,我兄弟困在莽林中六天六夜转不出,差点死在大山里面。”

我充满对迷失方向那种刺激带来的快乐有种美好的憧憬,有机会,我能进蟒山去见识一下有多好。

高处不胜寒

方女士教我们把皮鞋脱掉,换上她们穿过的球鞋。

邵先生为我们登山作向导。一家为我们准备了鸡蛋、茶,及路上充饥的糕点。我为邵先生买了几瓶高粱酒,带着它,路上走乏了,好喝一口振奋精神,他老婆不许我带酒,更不许带两瓶,勉强的我拿上一瓶。

穿过阴山村,从村背后爬山上去。邵先生指着那大石头山问:“你们看,这座石头山一条大鲤鱼像么?”我去年从这儿走过时,咋的就不看见呢!这庞大的露骨的石山,确凿像一条鲤鱼,而且非常之像。我们从两边竖立的大石头中进去,笔直的石头像剑插在地上,邵先生说,“这是‘剑门石。’篾匠师傅过篾用的剑门。”想到篾匠敲在凳上过篾的两把刀子叫“剑门,”保证编织器物的质量,竹篾必须过得此剑门,将不合规范的宽度一刀剔出。人迈此道剑门,联想到人的诸多劫难,是否过得了“这道坎坷?”

沿山脊,朝南行,擦过野猪塘(又叫野猪垱),走源头(山名),看右下方的是绩溪县的逍遥乡,左下方是歙县境内的大溪源,从山上看谷底,有一二粒野人家,孤烟袅娜,缥缈似不在人间。抬眼望去,远山叠障,青山隐云,身陷于峦山重围矣,“桃源望断”寻不到天涯归路,异乡游子,顿生天绝人路之感。

我大略的数了一下,咱们已越过了七座山峰,一坪塘别开生面,妙得不能传说,让恨苦痛生的余兄,连连啧啧说:“如此秀美简直是人间仙境!”我们在此吃了第一顿点心,邵先生开掉瓶塞喝酒,他酒瓶底朝天,“咕噜咕噜”的喝个痛快,看了看瓶里的酒说,“三分之一喝掉了!”抹了嘴角,“剩一些到那儿再喝!”

去年,听到邵先生的夫人说过,邵当过兵,很会吃酒,话题从爱吃酒又引伸到他嗜酒如命,整天吃酒过生活为止。夫人为此与他打骂,吵闹着要离婚,他一切都不在乎了,只要有酒喝。后来怎么解掉酒瘾的,方女士并没有详细的说过,我想反正一切恢复正常。他给我倒酒,只要我推说;“酒不喝了!”夫人顶多让他再添上两盅,“噗”地瓶子盖好,将酒瓶拿走,所以勉强只允许我带一瓶酒。邵先生催促我们起来赶路,否则回家要摸夜了,我们幸亏换了球鞋,腿脚已经开始生酸痛,一挨地就不想起来。

我们来到主峰的半山腰,余兄恨这山峰像没有个顶似的,说到下山回去马上畏惧:“想到下山,我脚骨打软腿了!”我不习惯爬山,余兄更不要说,学校出来左右逢源,几乎在灯红酒绿泡着,大腹便便一副养尊处优。他一路埋怨自己,“你行!我妈妈的不行!”

邵先生说,“离山顶还有二百米光景,但这段路最为难走。”

我们沿着山脊上走,一壁靠着悬崖,路上到处像小山似的大石头,荆棘纵横,背猎西风,“高处不胜寒。”路上脱光的衣服全穿起来还不够暖和,冻得身子瑟瑟发抖,更糟糕的突然“沙沙沙”的雨下来,人刚刚淋湿不久,太阳又出来了,兀的不知从哪儿撑来的云,五米之内,人不能相见,寒风中彼此呼答,云吹走,又来一阵雨,雨一走,又来太阳,太阳复出必遭来云,而且云就生于脚下。我们停停走走,走走歇息,拍照片,看草木,眺远山,经风雨,探绝壁,终于登上1787米的顶点。这上面有些残留的建筑痕迹,邵先生说,是苏联人搞过的什么,现已一片废墟。

登山的天气,应该并不算坏,但也不是最理想的天气,邵先生说,“那些来野营露宿的大学生,晚上宿在山顶上,皎子晴天的夜晚,山顶能见到杭州城的灯火。”估计他没有亲眼目睹过,补白说,晴朗的白天,大约能看到杭州城的。山顶上烧食吃过的炭灰、坏掉而丢弃的帐篷骨架、可乐瓶、矿泉水瓶等等,放暑假,有四面八方赶来过野营生活的学生,也有研究生植物和绘画的师生。

山顶尖的树木和草本植物,它依照风吹的方向选择生长,顶风处只有一些植被,没有任何树木,包括不畏寒风的松树,对凌厉远而敬之。植物同生物一样在生存的环境中不断进化自己,正如危机四伏的我们适者生存。山上有几株不知名的阔叶灌木,叶子碧绿得异样翠绿,在低海拔地区是根本见不到的,我和余兄仰卧在草地上,以碧绿的灌木作为背景,或同云合影,两人照了许多相片,可惜拍摄不是数码相机。

当晚余兄累得夜不能寐,告我说,“明天我可要回杭州去了!”我满心欢喜,“你回去认得路么?”他见我同意他先回杭州,拍着床说,“我哪会不认识的!只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没人好商量,……”

第二天早上,夫妇俩得知我们要“分道扬镳”了,急忙拿出山核桃,炒南瓜籽,又送腌猪肉等山货,夫妇俩提着一大摞东西,非要送他到五里外去等候路过的客车。方女士穿着一件男子穿的中山装,大氅无扣,脸容菜色,头发苍黄,手长满茧,脚似枯柴,虽然一副寒碜,而着实让人感动,我忽忆熙宁六年(1073年),苏子瞻去於潜(於潜县,今归临安,於潜镇)《於潜女》云。

青裙缟袂於潜女(穿青裙白缟的衣服),

两足如霜不穿屦(赤脚在霜地上行走),

觰沙鬓发丝穿杼(鬓角翘起,发髻横锁着大银栉,仿佛黑丝穿杼的样子),

蓬沓障前走风雨。

……

吃茶观瀑谈风雨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老伴还问我“你这次去哪儿!”答;“目的地还没有想好。”愣了半天,她说“——那我们怎么找你!”

“不用找的,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一个星期便回。若刘玄德来请,你就让他们过些时候再来!”我知道那里手机不管用,只当钟来看。

走到下午一点,还没个地方有饭吃,正愁之际,山弯有一野人家,敲门问茶,不料端出饭来让我吃,见锅巴佳,饭毕又铲来吃,香极矣,又是茶喝下去,锅巴肚里膨胀,我吃得撑撑的。茶足饭饱,拍拍屁股就走,女东家出来强挽:“明天也好走的!”见我必走,又关照说:“万一走错路,赶紧回到这里来过夜,到里面看不见人家的——知道吗!”

“……知道了!”我神情气爽的回答。

心想这非亲非故的野人家,如此的至亲至诚的一片心啊!突然觉得内急,回来去蹲溷圊,转到屋背后,猪舍外,有一蹲坑,上铺设二块板踏脚,裸对青山。鼻间忽闻到幽兰,寻兰馨何来?脚下好一朵马兰花!阳光明媚,春意融化,蜂蝶竞狎,兰花独领风骚。幽兰同污秽为伴?惊我一声长叹!

邵氏老汉见我隔年又来,他大为喜出,呼老伴出室相迎,寒暄毕从楼阁底下摘取一刀肥厚的腌肉,拎去门口的清溪中刷洗,与山上鲜嫩的野笋同煮一锅。从上海我带来一些衣服和鞋子送老伴与媳妇,好比《卖炭翁》换得“半匹红纱一丈绫,”没有人至的大山,穿着世上最华丽的衣服如黑夜中行走。人对鲜艳仍爱不释手。

老大兄弟穿着一件列宁装的破旧的粗呢大衣,里面赤的膊,光溜溜的头皮尽是汗。他拉扯着破大衣说,“这衣服是捐赠物资,我们是国家级贫困县。一包包的旧衣服,让乡镇府先拣,然后发到村去,又让村干部和亲戚朋友先挑过,挑剩的再发送给我们这些人,所以破破烂烂没有好的,……”

ASRS(非典)流行我正在这山里,他拔了许多鱼鳖草(鱼腥草)给我,问他这草为什么叫鱼鳖草?“你看,同样的一棵草,这片叶子是长的,长得像条鱼,那片叶子变圆了,像一只鳖,所以称它鱼鳖草。”仔细验证倒还挺像的,而且炖草的时候,充满鱼腥味,叫它鱼腥草也有道理。鱼鳖草长在他二弟的屋背后,那儿有一道悬崖,悬崖上常年都挂着瀑布,这泉水是从清凉峰的主峰流下来的,但这仅仅三条清泉中的一条支流。门前飞流不舍昼夜,“哗哗”的声音通宵溅鸣,第一晚几乎没有合过眼,足足醒了一夜。俗人消受不起枕流漱石的想。同他来到绝壁,这里盘虬的藤条同树一般粗大,有上百千年。怪石嶙峋,狼牙交叉,终年又见不到一丝太阳。他二弟利用崖下的一个自然窟窿,就势拦筑了一个关猪的舍房,一帘瀑布把整个猪舍覆盖在里面,我大吃一惊,叹“天蓬元帅”也住上了“水帘洞。”鱼鳖草爱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岩石上,它颇似生长在城市墙壁上的“爬山虎。”只一会儿工夫,卷来棉絮的一床给我。

老大筷挟起一块肥肉,像磨刀的一块石头,我怕他伸过来放我碗里,趁早摇头并婉言谢绝。他笑了笑,张开嘴“咯噔”的一口就咬掉了半截,猪油顺着嘴角汩汩流下,秃颅瞪着一双圆眼,问我,“这次你打算住几天呢?”我说天气好就玩上二天回去。“太小了(少的口音)!太小了!起码玩四五天要的!”我说,呆长了就生厌。“钓鱼啊!钓鱼就不厌弃了。”我惊讶的问,“高山上哪里有鱼钓呢?”“有!多啦,看你会不会钓。我们有钓鱼竿的。”“清溪有什么鱼!就是有鱼,水这么湍急,能逗留鱼吗?”“你不知道,有林必有鸟,有水就必有鱼,这水里的鱼可贵着呢,杭州黄龙洞饭店来收,要几百块钱一斤呢!”“这鱼它叫什么名堂呢?”限于方言障碍,听不懂我就说不大明白了。

第二天,老大帮我挖来蚯蚓,然后拿来一根竹钓竿,没有浮标。我哂笑道:“这钓竿如何钓鱼!”他笑笑,“我钓给你看吧!”他将串好蚯蚓的钓线,扔入湍急的水里去,凭手感“呼”拉上,果真钓到一条小鱼上来,我急忙抓在手中,仔细端详,这山上的尊贵之鱼,形状与生长在浅层的白鲦差不多,但鱼身上见不到有鳞,这一点却像泥鳅,绝不能归为泥鳅一类。这种钓鱼如盲人摸象,钓线顺水冲走,然后将它拽回来,底下沉沉的肯定鱼上钩了,就势甩起来,没鱼上钩,再放下水去漂钓。很快就钓到了手指般粗的三条小鱼,接下来,这鱼的狡猾比我还聪明,怎么也不肯上钩。我换个战术到下一个潭去勾引,地势峻峭,人不能站立,便索然无味作罢。

在1700米的山上鱼照常能够生存,物竞天择不能说不是奇迹。据他们讲,每年山核桃摘下来,大量的桃皮和煮过的废水,全都倾倒在溪流之中,这些鱼就全部被生化药药死。现在钓上来的鱼,今年新长成的。山核桃外面青果的一层皮,腐烂后弥漫着一股化学气味,从上游到下游,尽是山民倾倒的山核桃的药皮,鱼被药物麻醉后,过甚的就死去了,半醉的苏醒回生。从理论上讲,这里的鱼同山核桃一样的古老,除非山核桃小年欠收没有收成,否则是难逃噩运的,自然造化;“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整个山弯五兄弟独霸一方。三条溪流形成一个“川”字,老大居下游,老三老四居溪上游,老二老五居另一溪畔,彼此之间往来有一座独木桥,惜乎摇摇欲坠。兄弟盘踞,楚河汉界。除他们一代人,几乎没有一个年青的,“儿子他们都去城里打工了!”我询问子女在城里打什么工呢,女孩们说在城里“酒店”打工。老大夫妇是二个儿子,她们偷偷告诉我,“……干见不得人的事哎!”

除了老大的一家三口(夫妇加媳妇),其余兄弟他们不烧柴了,用的是灌装液化气。煤气要从五里路外去背回来。兄弟妯娌几个,山上有笋不去拔(制笋干),有茶亦不采,有空天天搓麻将,一会儿,你兜里的钱到我这里;一会儿又到他这儿,相互赌钱为乐,嫌不够刺激的甚至跑到山下去豪赌。

老大活脱活像鲁智深,老太婆小巧玲珑,说话声音像蚊虫叫。“老头子要打我哎!”倒拨杨柳的老汉,“咯噔”一口咬掉半块大肉,老婆真还没有那块肉来得扎实。

老大的媳妇见我来买茶叶了,把拔笋的工作丢在一边,赶紧上山采茶叶,制作好后立即卖给我换钱。由于生长的茶树处于自然状态,且不具茶园规模,东一棵,西一株,散落在巉岩壁崖,采上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斤。靠这些自由散漫的茶树,没有任何经济价值可言。采来的茶,有一叶一芽、二叶一芽、三叶一芽、有芽无叶、有叶无芽,反正统统的摘灭,做茶也不得其法,为节省一点工夫,偷工减料不说,青草一道工序也偷减了,鲜茶直接将其烘焙成茶,她们说这样的茶样子才好看,有人爱买。我的茶叶一定主张要杀青,但不得要领,火旺,茶芽焦了,我捋起袖口自己来做。

高山青茶,含兰花香气,当地人说,茶与兰杂生相互熏陶所致,美名“野兰香”黄婆卖瓜自居。茶与兰同生可信,杂生受熏则不可迷信也,岂非“近墨者黑”乎?这野茶本生长在高山海拔,自然生长,露水霜冻严酷,又常年云雾缭绕,故而得天而独厚,水土异也。茶芽并不碧绿,色嫩鹅黄,叶柔如绵,隔壁地上摊着青叶子,邻居皆能闻之,若幽兰散发出的馨香,平地青叶,不能同日而语。

杀青时火稍旺,听“哔哔剥剥”声响,火退出,转炒迅速,火幽缓炒,反复揉搓防止茶味涩嘴,保证香味纯真的要领,然后放置炭火烘焙干燥,切忌炭火带有烟头,刚炭(硬炭棒)为上。

时夜已深,山銜一轮皓月,幽谷缈邈,风掠山脊,门前涧瀑跌宕,新茶香气四溢,因得兴奋不眠,煮活水新茶,月影横斜,夜降晓露,听毛笋破土拔节。

第二日,山外动雷,天降大雨,窗棂进水,瀑涨数尺。无奈困在室内,观看妯娌们赌钱,不觉天气恼人,忧心忡忡。

半上昼,天开朗,野猪塘云消雨止,画眉啘啭,竹雉啼晴,青山如洗,闲云复出于岫岩。刹那间一声雷至,峰峦层云压阵,倾盆雨下,沟壑瀑跃,潺潺横溢。老大笑说:“不要急,就是雨停了,你也要过一二日才出得去,路被水淹了。”

自古云:人不留客天留客。天天下雨,朝看青山暮听涧,闲愁上来,心里慌,不想再呆在这里了,问苍天:“什么时候能开颜?”

四天后,我回到杭州,洗了浴,更了衣,焕然一新。余兄带我去湖滨叫“青藤阁”品茗。室内熙熙攘攘,大人饮茗,小孩捏泥,有果品自助,电炉煮茶,眺窗苏堤内外,红男绿女,春风徜徉,燕子拂柳,画船载客,“游人只合江南老。”

茶一汁尚未沏出汁,余兄的手机蜂鸣骤响,“喂!……”一声,竟牵出无数事来,我兀不知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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