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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歌声

2017-04-29 08:09 作者:草苗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童年的歌声

作者:张亚军

拉、拉,向拉西拉,向拉西拉索发嗦拉,哆嗦拉,来咪来哆西拉嗦拉。拉——拉!向——拉——西拉……

在欢乐或是忧伤的时候,我都会唱起这首歌谣,回到童年,回到人心与人性初嫩的天。我的春天是一粒浸泡在泪水里的水果糖。

——题记。

外婆的房间,曾经是牛羊的圈厩,黑暗潮湿,散发着腥膻的气息,地面结满煤球般半圆的圪瘩,是外婆的足履反复踩踏出的结果,与外婆的形貌相似,与生存在艰困环境里的生命相似。(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坐在朝门口踏成了半圆型的木门坎上,坐在高远的天空那弯上弦月的臂弯上,江风吹来,远山在退,辽远的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落日在江面隐没,群星在穹窿闪烁。

我初嫩的心灵渴望土壤,渴望生长,开花呀,结果呀,为外婆的皱纹添缕霞彩呀。

在外婆的眼里,在她怜忧郁的眼里,一朵阳光、一朵火花、一朵云霞、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儿哪,落进了一潭黑暗的渊井里。

每一个晚枕在外婆的臂弯里,虫虫,虫虫,飞呀,外婆摇着莆扇,唱着童谣,咳嗽着,伴我怯怯地进入了乡,——凄婉的梦乡。

次年的春天,外婆也进入了梦乡,及时赶来的春阳与春,在外婆的坟上滋生长出几株草苗,几株会开花的草苗。

作家毕淑敏在《永别的艺术》里写道:死亡是不讲情面的伴侣,厮伴我们终身。

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鲍尔吉•原野在《像神一样生活》书里说:人的勇气、包容、纯洁和善良,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在漫长的生活中,有一些丢失了,有一些关在了心底。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长大,人生其实没有什么艰难,每一寸光阴都有用。

这座院子里还有许多孩子,他们和我的童年一样,都不知道我外婆在这座院子里的身份和地位,也不知道我的妈妈童年时在这座院子里开花的模样。

离开妈妈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我的童年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了,一个天真活泼淘气捣蛋的小子心事重重了起来,孤僻了起来,是外婆潮湿阴森的小屋、黑暗的眼窝、白夜的咳嗽影响的吗?

跟在外婆身后,偎在外婆臂弯,外婆的泪水籁籁地落到我的脸上。这颗幼小的心灵有了情感滋长,有了担当的想法。他会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人。我们应该祝福他。

在一次和院子里的孩子玩耍中终于爆发了。

他们骂我是地主婆的狗崽子,还用手指比出手枪的样子:我代表人民判出你的死刑,嗄啵!嗄啵!枪毙我。一群孩子挥动着小拳头,打倒黑五类!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的狗崽子!踏上一只脚叫他永远不得活!

我被彻底激怒了,用我的拳头、双脚、脑壳、嘴巴、身体向他们猛扑过去,与他们扭打在一起,被打倒了又爬起来,像一条发疯的恶犬向七八个孩子进攻,打败他们,战胜他们,把他们打得四处逃散,用我的鼻青脸肿,满身伤痕打败了他们。

这场战斗远远没有结束,我掀起了又一次发泄愤怒的战场。

蹿到院子的后面,我看见屋檐下,排满了坛坛罐罐和一些生活的杂物,我抱起石头与砖头奋力地砸了起来,一阵乒乒乓乓的轰响,将这些器皿与杂物砸得稀巴烂。好在当时身上没有火种,要是有火种我会把这座院子点燃,把它燃烧成灰烬。人的仇恨会让一个人犯下终身悔过的罪恶。

赶快逃跑,向着江南,向着江南的妈妈跑去。

来到车上,哟!这是谁的孩子?售票员喊寻着我的大人,没有人答应,人们纷纷回过脸来,呀,怎么满脸都是伤哟。这会儿我才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了心慌,怯怯地哭了起来,泪水流到伤口里,撕着心一样痛。人的一生感受疼痛与心酸的滋味总是从一个瞬间开始的,总是从初嫩的心灵开始的,人是要成长的,在成长的旅程上哪有不经历风雨的理由,哪有不流泪不流血的道理。

换了一趟车,我蹒跚着走到江边,我看见了江南的岸边,炊烟在岸边萦绕,白云在村庄的天上悠悠地飘浮,风吹动着阳光和浪花,横渡的轮船拉响笛声……

妈妈!这笛声像我的呼唤。

我脱下血迹斑斑的小褂,用江水清洗上面的污血、汗斑、泪痕。拧一拧,擦洗我的脚,胸膛、肚皮、全身上下的伤疤。是要告诉妈妈我没有打架吗?是要告诉妈妈我没有受到伤害吗?是要告诉妈妈我是一个欢乐的孩子吗?

踏上浮在江面上摇晃的跳板,我要登上横江的轮船,曾经牵着妈妈的手,在她轻声叮咛里通过的让人心慌的跳板,现在我要靠自己沉稳的步伐独自登上轮船,横渡长江。这个孩子能够完成吗?他长大了吗?他有能力独立生存了吗?

回去!回去!到岸上去!又想跑到对岸去洗澡。收船票的叔叔使劲轰赶我,把我轰下了跳板。

隔望宽阔的长江,我没有风的翅膀、阳光的翅膀、儿的翅膀、浪花的翅膀,多么想,要是我是一条魚该有多好。

一位大爷放下担子在跳板前歇稍,他敞开衣衫,揩着身上的汗水,我把褂子在江水里漂了漂,拧干水,挥动手臂让它在头顶上飞旋,让水星子飞溅在江风里,走到爷爷面前:爷爷拿我的褂子擦擦汗吧。爷爷蹲下身,接过我的褂子,你咋回事,满身都是伤,打架了吧。不不,自己摔的。爷爷朝江边走去,唰啦啦地在江水里抖动我的褂子,把浪花一排排赶往江心,他拧了拧褂子,往天上一甩,水星子飞往天空,啪啪啪抖抖,卟啦一声抖伸了小褂子。走到我身前为我擦拭身子,唉,好多伤哟,满脸都是,肚子上还有,快点回家,让大人给你擦药。爷爷,我家在河对岸,带我过河好吗?

下去!下去!小娃儿!爷爷喊我,孙娃子,快点跟上来。您这个老人家,上船要把小孩牵好。

船来了,过河的轮船来啦。爷爷抱起我上了船,坐好,甭乱动,掉进江里要遭喂鱼。他回转身,挑回担子,坐在我身边。

下船喽!爷爷再见。

踏上不再摇晃的沙滩,我飞了似地奔跑起来,一只隔岸的燕子飞回了它的窝巢,它能不欢欣吗?

卟通,我摔在了沙滩上,呀,沙滩暖暖的,我打起滚来,像小皮球一样滚个不停,嗖!一下子就蹿起身子,朝着家的飞向奔去。

啦,啦,向啦西啦,向啦西啦嗦发嗦啦,哆嗦啦,来咪来哆西啦嗦啦……

欢快悠扬的歌声从童年的心扉里飞越而出,呜——呜——嘹亮的笛声从江心传来,歌声与笛声交响,家乡的山水披拂着金色的光芒,耀眼也盈耳。

妈妈,卟咚!哎哟!一头撞在了门板上,弹了个仰翻叉,摸摸小屁股,脑壳上添了个鹅青包,爬了起来,靠在紧闭的门板上,等待妈妈爸回家,不一会儿,进入了梦乡。

这是我五岁做的梦儿,我无数次穿越时光回去寻拾那片梦境,那片遥远朦胧的梦境一直牵拴着我的心魂,仿佛我的生命在五岁便全部完成了,我永远活在五岁时的梦境里。一个人的童年在五岁就结束了,过了六岁,我就爬上了灶台,我八岁的哥哥在灶前,我们开始生火煮饭了,开始了繁重的家务,开始担当起照顾妈妈的任务。我们的妈妈生病了,她起不了床,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妈妈的疾病才慢慢好转,慢慢康复。每每跪在妈妈的床前,趴在妈妈的身边,妈妈的眼睛依然睁开,也不游离,就像两粒黑色的珠子,有闪光,有晶莹,只是没有凝望,没有温柔的关怀了。清澈的山泉从妈妈的眼睛里溢出来了,我总是用妈妈生病前给我绣了一个鸡公糖的小手绢去阻隔妈妈眼睛里溢出来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不然它就要流进妈妈的耳心里。我明白,要是让这些清澈的山泉水流进妈妈的耳心里,妈妈就会像邻里的小女儿听不见声音了,而且还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妈妈有时也会闭上眼睛,那讨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还是要从妈妈的眼缝里溢出来,妈妈的心里仿佛有流不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妈妈的眼睛像是两眼深渊的泉眼,总是要溢出泪水。我爬上床来,俯看着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会落下我的眼泪,我的眼睛是一片纯净而鲜蓝的天空呀,怎么也会下雨了呢?

妈妈康复后,告诉我:那个时候呀,我每天数着天花板,数着一片又一片灰暗的瓦片,心头不甘呀,你们还小啊,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们,让你们成为没有妈妈的孤儿呢?

妈妈是因为怜爱自己的孩子战胜了病魔。

在人世间里,最能打动人的情感便是母亲对子女的关心和爱护。

我们要相信爱的力量,无论多少,它都能够战胜一切苦难,让生命顽强而坚韧,爱是生命全部的意义。

爸爸摇醒了我的梦,爸爸!扑到爸爸的怀抱里,呜呜地哭泣起来。外婆呢?我自己回来的。你翅膀硬了嗦,咋飞回来的?不是飞的,是坐车坐船回来的。呵呵呵!爸爸大笑,蹲下身来,哪来的伤?我嘟哝着,不愿说出打架的事情。爸爸抱起我,一甩,就把我甩上了他的肩头,骑着马马肩,高过了爸爸头颅,高过了我家的平屋,感觉天空矮了好多,随手都能捉住月亮和星星。

来到医院,医生是位阿姨,谁家的孩子呢?下手这样狠,满身都是伤,哎哟!脑壳上好大一个鹅青包。有点痛哈,小弟弟勇敢些,她轻轻给我洗了伤口上了药。回头对我爸说,这两天甭洗澡,要用药水给他洗伤口,再上药,好在都是皮外伤,换两三回药就好了。爸爸谢过医生,又把我甩上肩头。

出了医院,爸爸问我想吃啥子?想吃鸡公糖,街上响起卖冰糕哟、白糖冰糕、豆沙冰糕、牛奶冰糕的唤声。

爸爸买了一支牛奶冰糕,奶白色,入嘴凉凉的、软软的、绵绵的一嘴奶香。

进了馆子,爸爸喊:两碗豆花面,一碗三两,一碗二两,加碗汤。我接上话:两碗。吃了面,喝了汤,肚皮鼓鼓的像个皮球,拍了拍,嘭嘭嘭,不敢用劲,怕拍爆了。

走了一段路,爸爸问我:啥东西最好吃?鸡公糖?牛奶冰糕?爸爸摇着头,神色得意,都不是。歪着头瞅着爸爸……

世上啊,饥饿最好吃;最不好吃的是饱,饱了呀,吃不下了,啥东西都不好吃了。

说完,爸爸打着甩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他得意样子像是看见了水塘的鸭子。跟上来,爸爸轻轻地又把我送上肩头,我们走快些,快点回外婆那儿去。我要妈妈嘛,妈妈才不愿意见你这个小伤兵,听话,等你伤好了,妈妈也出院了,我们接你回家。

外婆站在朝门口的台子上,她整整站了一个下午,从中天的太阳,站到月亮和星星爬上了天空。回到外婆的怀抱里,紧紧的颤抖着的怀抱里,外婆的脸上洒满了清辉的月光,泪水像珍珠一样从眼睑里落下来了,啪啪地滴在我的脸上,伸出小手去抹外婆脸上的泪水,外婆的脸贴在我的腮边,一片清凉且温暖的触觉沁入心田。

为了寻找我,所有的亲戚都来到了外婆身边。

外婆对亲戚们说:二娃回来了,你们都回家去吧,回去各忙各的。她向大家约好了相会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我外公的祭日,也是外婆谢幕的时辰。

回到昏暗的房间里,枕在外婆的臂弯,她摇晃着莆扇,轻轻拍打我:唉,小砍脑壳的,真是一个劲的倔。谁是大砍脑壳的呢?我问外婆。啪,莆扇拍痛了我的脸,噙着泪,外婆嘤嘤嘤地啜泣起来……

这是我听见的最为凄婉忧伤的啜泣,它不但弥漫了黑暗的小屋,还弥漫了黑暗的天地与时间

这也是我听见的外婆最后的一次啜泣,此后她就跨越了尘世的界限,去过神一样的生活,去和那个砍脑壳的人在缥渺的天堂携手相爱,白头到老。

妈妈介绍:砍老壳的是你外公,他是个军官,在国民政府南京的国防部担任过作战参谋。那时我们家真是荣华富贵哪,乡下有千多亩田土,像外婆住过的哪种院子也有十余处。

本来他是可以跑到台湾去的,可是他舍不得家庭和财产,临解放时回到乡下,打算办一个武馆,开一个医馆安度他的余生。

解放后人民政府邀请他出来做事,他死活不干,结果惹出了大事。出事那天是你大姨最先得到信息,你大姨爹给外公当过警卫员。他气喘嘘嘘地跑回家,告诉家人,说你外公被人民政府判处了死刑,要不是请愿的人太多,已经被押往刑场了。

家里一片混乱,只有你外婆异常沉静,她从抽屉里取出十余枚银元,告诉大姨爹,赶快去找到那个打枪的,请求他打准点,不能破相,事后再厚谢他,并提醒大姨爹恳请请愿的乡邻们赶快离开,若不是他们请愿老头子或许保得下命来。

打枪的人打得真准,子弹从后脑勺穿进去,从嘴里又穿出来,连牙齿都未碰上,只擦破了像指甲壳那样一小片嘴角皮,殓尸时外婆用手指轻轻就摁回去了,外公的脸庞十分干净,完全没有血迹。

外婆对家人说,老头子毕竟是行武出生,腰板挺得真硬,子弹未能将他打趴,硬生生地仰躺下来,双眼叩问着苍天,叩问着历史的天空。

写文有些年深了,过往文字,带有动词意义的名词,一个是枪毙,一个是自杀,我从未涉及,今天不得不涉及,心里那份无法言说的滋味,谁又能知晓呢?说过了枪毙,又来说自杀。难受。

唉,住一住吧,让心安下来再写。

约会的日子,推开外婆的木门,所有的人瞠目结舌,本来散发着阴暗潮湿的气息,眼前却檀香缭绕,青灯闪烁,宁谧而幽香。外婆身着碎花的旗袍,像一只影清的花瓶,静静地躺在洁白纤尘不染的床单上。若是她站立起来,一定会亭亭袅袅,从容婉约,姗姗步履,清纯如兰。精心梳理的发丝油光可鉴,粉面与口红风姿绰灼。皓腕如葱,纤细的双手轻放在小腹上。一双小脚穿着水红色的绣花鞋,鞋面盛开着牡丹花,鲜红的鞋带拴在裸露的足腕上,脚背上映出幽暗的脉息。全身没有伤痕、血斑、无任何不祥的征兆。

慢慢地,再慢一些,让心跳缓慢地停息。

慢慢地,再慢一些,让脉息缓慢地停息。

再慢一些,还慢一些吧,慢下来吧,让呼吸、让时间、让空气、让光亮缓慢地停息。

闭住呼吸:轻轻地、缓缓地、静静地、安宁而祥和地……

高僧里有一种圆寂的方式叫坐化,我外婆用的是“躺化”,神灵般跨越了黑白的界限,去过神一样的生活了。

她会跨越回来吗?会的,她无数次跨越来回于阴阳的空间、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在我们的梦境里呆一阵子,让她优雅美丽的容颜照亮我们活着的日子。

啦啦,向啦西啦,向啦西啦嗦发嗦啦,哆嗦啦,来咪来哆西啦嗦啦……

接着我用美声的唱法,敞开心扉再唱了一遍。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在这个初刚刚晴朗的夜空里,我居住的小区,四围的窗口一扇一扇依序推开,他们放飞室内的灯光,照亮我飞越而跳跃的音符,照亮晚风里的灵魂

亲爱的邻居们晚安。

我环视四围的天地,向每一处有光亮的地方,双手合十在胸前:

一一作揖。

并说:

阿弥陀佛。

(2017.4.28旧文重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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