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灰掌心
离开11岁的儿子已是六天了，很想他，特别是这圣诞新年的时候。往年这时节，我们父子俩定在教堂，点焟烛，唱圣歌，沉浸在一片喜乐祥和的恩赐里。今年不得不隔着洋，问声＂怎么样＂，回的是＂你在哪边吃什么啊？＂
这是第三次坐在这位置上了，座位好像特意给我留着似的。照列要了杯咖啡，掺了点自带的奶，慢慢地独自品着。Ipad一联上网, 就跳出一行发绿的字"xx received a score of 1.5 on unit 3， quiz 1-determine unit rates. In mathematics". 大意是儿子数学小测只得了1.5分。
这边多是百分制，那边常记ABCD。今年学区改1到4分，还是四档，但3分和4分都祘是A，自然更易得A。6月在加州伯克利校园，儿子路问一位西裔女生如何得以进名校，女生凝神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 ＂I got straight A"。儿子又回她是否有奖学金资助并如何得到的，女生还是那句话＂I got straight A”，"名名功课都是A"。这回答是多么简洁,得A多么重要。
其实进名校考分只能是上线,能否录取还要看社区活动与假期在各学术机构与公司实习的表现。儿子学校硬件软件都己是上乘，学习和生活，基本上什么都不缺。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考，却不及格?
这让我想起我的母親。母親生于35年，那是多数人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时候。外祖父农作外还配猪种，打豆腐，加上擅于与人沟通，家境殷实无忧。三个儿子都进了私塾，可他就是不送女儿上学。解放后农村开始扫盲，母親才有机会上夜校。可那时母親已是母親了，加上奶奶早逝，遗下比我哥大不了多少的小叔和小姑。父親在抚顺当兵，母親一人里外操劳。白日农耕太阳西沉后母親就用箩筐挑着三个小孩去“上学”。
我试着去设想那课堂的情景，灰暗的油灯带茧的手，小孩满地爬；哭声，哈欠声，还有那腰酸背痛断续的呻吟声。可母親学的很快，不到三个月，母親就可给父親写信了，告诉父親家里在除四害，要讲卫生。母親的作业本被送到县城，旧时教私塾的先生因此得以戴了新社会的大红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问母親为何学的那么快。母親说就是一心想学，一有机会就写就练。农家一天，人吃的，猪吃的，都在灶上，母親就在炉灰里用火钳写，离开灶台就在掌心里写。母親说夜晚睡觉前还要在掌心里写，“做梦都在写”，梦里因全写对了竞有笑醒来的事。
记得那是早春的阳光从空荡荡的窗户斜穿进来，母親在往灶里添煤，阳光里飞舞的尘埃因黝黑的土墙衬着非常耀眼。母親带着自织自染的黑色头巾，把正要出门的我叫回灶边，似不经意地说“今天你开始上学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说着，母親便用火钳在炉灰里写下了“好好学习”四个字。
我家落在一小山腰上，离乡政府沿着羊肠小道约有五六里路。现在，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而在我幼时的记忆里那可是远的；直到我进桥镇读高中，我的活动半径不过两里路。母親不知怎的，从那山腰上被识中到人民公社里当妇女主任，统管八个大队约万余妇女同志，还亲自开办了一家敬老院和一家幼儿园。大跃进后，母親回到乡里也一直是大队妇女主任，还当过一阵会计。我想母親总要笔录点领导的指示，写点工作汇报和讲话提纲之类的吧，那些字不都是在炉灰和掌心里学会的？
上大学后除了在重庆的几年我基本上再也没有和母親长住过，但每次见面母親都要问我几个字，而后再在掌心里划着。母親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也从未觉得这学字练字是个负担。两个月前父亲第N次中风，势险，气若悬丝，挚爱父母的弟弟弟妹都不敢挪动他一下，害怕一动就断了父亲的气。给父亲挂水打针后，我就陪在母親身侧。母親因腿疾行走不便，一坐下就是半天。电视机总是开着的，总是在一个频道，八十二岁的母親看着看着就睡了。醒来看我在身旁，母親咪着眼，向我探过身来，笑着问，“刚才，电视里说的那个字怎么写着？”随后，母親变了形的食指在掌心里边抖边划；而后，双手合在胸前，腿往外挪挪，背往椅背一靠，头往后一仰，朝着天花板孩童般笑起来，那笑让整个上身都动起来。“唉耶，又学了一个字”。“唉耶”是老家方言，母親说的慢，拖着声，两字合起来音如一左高右低的对号"√"。不久，母親头又低着，睡去了。
母親因着“想”学，炉灰和掌心，成了母親一生的课堂。因着“想” ，我们才下探基因上测天空；儿子因着现时“不想”，拥有再好的老师和硬件他也只能得1.5分。天下事，先要自己想学想要想干才行啊！为不伤他，我小心翼翼地问“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with it?", 儿子说“Nothing really,but to practice with Mom".
“Nothing really”， Really nothing？我问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吗？ 儿子很优秀，拥有的太多，太好，而且，还早，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想。
想着，想着；掌心里竟有热感，莫非母親正在我掌心里写着？
12/26/连云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