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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沼泽

2016-09-28 23:29 作者:牧群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亡命沼泽 小说 □ 牧群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某团,那时何刚刚从军马场调到S团机关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望着窗口外排起的长龙,何雨紧张得像怀里揣个兔子。调到机关食堂后,这是第一次轮到他卖饭。对新来的人们总是要指手画脚,嘁嘁喳喳地议论一番, 这么多好奇的眼睛同时盯着他,生来还是头一次,说着,窗口外爆发出一阵女孩子的哄笑声,还没搞清什么原因,他脸先臊得通红,像做错了什么事,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摆放。原来尽管外面人声鼎沸,在他窗口排队的人却寥寥无几。显然人们了解他的卖饭速度,怕站错队,犯“路线错误”。

“一个馒头,一个瓜片炒蛋。”是个女孩儿的声音。何雨头也不抬,利落地接过饭盒递给打菜的师傅,夹起一个馒头放到饭盒盖上,喊着价钱,转眼饭菜递到买主手里。“馒头,给我换一个。”那声音甜丝丝的,口气却像命令。“馒头咋么啦?”他理直气壮地问。“不圆呗!”她很认真。何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找碴儿吗?欺生怎么的。他望着满筐箩滚圆的馒头怒从心起,正要发作,他定神一看,不由倒吸口凉气,呆住了。

那“镶”在窗口中的女孩是一幅画,忽闪闪的睫毛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片刻,女孩的脸蛋羞得通红。何雨脸上发烫,知道自己失态了。过了半天,他才稳住神儿。在几个“滴溜圆”的馒头中夹出一个最标致的,用竹夹递给她,女孩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别人都说何雨办事死性。他没想到他还有瞬间急转弯能力!

那以后,他每天买饭都期企盼着那张粉扑扑的睑。她也从不让他失望。每次他都为她选一只滴溜圆的馒头作为回报。他想,她确实有资格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默默地,他陶醉在自己的小秘密里,把它看成天赐的恩惠。她那心照不宣的一笑,让他茶饭不思、回味无穷。一股甘泉不时地滋润他的心。说不清的幸福感,激发出神秘的活力。本来郁郁寡欢的何雨,像打了鸡血,卖饭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他窗口买饭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何雨知道,她就是服务连的阿妮,家喻户晓的美女。据说不少男生会赶几十里的山路来团部,只图一饱眼福。据统计,仅团机关就有几个“实力派”在“黏糊”她。晚饭后阿妮和林莉到湖边去散步。路过食堂,听到一阵幽婉的二胡声,琴声袅袅欲绝,引她们走近食堂的餐厅。厅里没开灯,昏暗的暮光里,一位倾身危坐的男生,灵巧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揉、摇、跳,那是《赛马》。她们停住脚步。原来食堂并没人会拉二胡,一定是新来的男生! 阿妮心里一动,拉起林莉的手朝回宿舍的路上走去。何雨一曲未完,听有人敲门。暗暗埋怨来者坏了自己的雅兴。门开了,是阿妮,手里提了一只大铁桶,和她纤细的身段很不相称。她刚刚洗过头,秀发披肩,脸红扑扑的。食堂重地禁止外来人打水。可何雨像事先约好似的,接过水桶,放进水池,二话不说,压起水来。阿妮偷偷看着他,眉清目秀,身材魁梧,起伏的手臂隆起结实的肌肉疙瘩。哗哗哗,水满了,溢出来,溅起清凉凉的水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格格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于是聊起来,从“颠大勺”扯到文学,音乐,东一句,西一句。她暗自赞叹何雨的那股灵气。聊着、聊着,熄灯号响了。阿妮,提着少半桶水,晃晃荡荡地回宿舍了。躺到床上,她久久不能入睡,望着一张照片出神。那是她到兵团前同哥哥的合影。哥哥长她两岁。在家,她们很少一起出门。因为每走在一起,会招来一些令人讨厌的目光。回家后,兄妹俩还要拌嘴,他说她“招风”,她说他“惹草”。何雨和她哥哥一样英俊,高大。如果她和何雨在南京路上逛街,她偷偷地想,回头率肯定蛮高的。她想着、想着,心咚咚直跳,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甜滋滋的。 以后阿妮每晚到食堂打水。

阿妮的“小道消息”特多。今天,她说,汽车队进了几台新车,要添几名司机,何雨该调车队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何雨心里明白,眼下有姿色的女孩都紧盯着“听诊器”、“方向盘”、参谋、干事、指导员。没个像样的工作,怎么能配上阿妮。明知“狼多肉少”,他还是买了一条“凤凰烟”去敬一向关照他的副团长,可是半年过去了,新车都配上了司机,团长的烟抽完了,何雨还是个火头军。

阿妮没有灰心,“小道消息”源源不断。何雨今天两瓶“二锅头”,明天一条“牡丹”,团直单位的头头拜遍了,几年的积蓄花光了,到头来还是围着锅台转。阿妮照常来提水,可话儿少多了。团直机关的医生、司机、参谋、干事都有了主儿了,姑娘们也都“定向”了。阿妮的女友林莉忍不住了:“阿妮,你迷上食堂那个小白脸儿了吧? ” 阿妮不语。哎,我可不能眼看你上当受骗。何雨是个天生的窝囊废,两次上大学都让人顶了。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吱吱嘎嘎地拉胡琴,能当饭吃? 生哪儿不好? 团里上上下下哪儿都玩得转。每天光捎脚就捞多少外……”林莉是最早被汽车队的小伙子泡过去的。打那后,服务连的姑娘几乎让汽车连给承包了。只有阿妮不信邪。任你方向盘、车轮子拨弄,她自有主意。车队多少人打阿妮的主意,说不清。春生看上的姑娘,没人再敢动她的脑筋。 这春生其貌不扬,依仗老是团长的战友,无恶不作,平时一身的匪气、心毒手黑、敢玩命,刚来时,他一把菜刀,三个月摆平团直和连队所有的黑帮。团里的干部都惧他三分。那天,阿妮到市里去办事,托林莉给找台捎脚的车。

车来得很早,喇叭按得山响,阿妮愣住了。春生嬉皮笑脸地搭汕着。阿妮暗暗地骂林莉,真不是东西! 在林莉的哄劝下,为了给林莉留个面子,她无奈,勉强上了春生的车。八月的抚远大草原正是炎热的季节。车一上路身后就扬起丈高的烟尘。驾驶楼车窗开着,还是闷热。春生叼着烟,心里美滋滋的,张口闭口,吹嘘着自己在团里的势力。看他那副轻狂的样子,阿妮恶心透了。

太阳照进车窗,驾驶楼更热了,她热得两颊泛起红晕,漂亮的脸蛋更加妩媚。阿妮下意识地解开了领扣。春生不停地侧过脸膘她,嗅到她肌肤的香气。她真让人发疯。妈的!凭自己这德行,和那些小白脸竞争,是自讨没趣。“姑娘是块地,谁种算谁的。”他耳边响起临行前“铁哥们”的忠告。妈了个巴子,量小非君子,胆大吃肥的!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

春生胡乱拉扯几下操纵杆,发动机发出一阵怪叫。随着阵阵沉闷的喘息,汽车滑进路边青纱环绕的乡间土道。“妈的,真倒霉,车抛锚了。”春生没好气地骂着,跳下去,钻到车下面。“阿妮,把扳子递给我!”阿妮抓起一把扳子,跳下车去。她脚跟还没站稳,就觉得身子一腾空,摔了出去。春生饿狼似的扑到她身上。她拼命地挣扎,撕、咬、踢、蹬、踹,直到全身筋疲力尽,“放开我,你个畜生!”

她喘成一团,慢慢瘫软下来。春生试探着松开她的手,忙着撕扯她的衣裤……阿妮觉得手臂下凉冰冰的,是扳子!说时迟那时快,阿妮翻手抓起扳子,砰一声,春生顿时觉得头嗡一下子,血透过他的手指滴下来。阿妮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跑。跑啊,跑,一直跑上公路。她回头望去,他还没追上来。

阿妮声嘶力竭地朝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呼救。车停下来,是食堂下连队拉菜的车。炊事班几个跟车的惊呆了,阿妮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粉红格子的罩衫敞着怀,被撕破的胸衣上粘满泥土,草绿的军裤上血迹斑斑。阿妮被拉上了车。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谁欺负你了?这是谁干的?走,找他算账去!”“你说呀?”这是何雨的声音,他也在车上!阿妮慢慢了恢复理智,她两手紧紧抿住衣襟,两人目光交会的瞬间,阿妮失声痛哭起来。

阿妮疯了。从出事的那天起,她再没洗过脸、梳过头、说过一句有理智的话。无论问她什么,她只会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你傻笑。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的猜测变得越来越不堪入耳。她蓬头垢面,衣衫槛褛,拎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出现在团部最热闹的地方,疯疯癫癫、时哭时笑、语无伦次、嘴里喋喋不休地唱着“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兵团战士想念恩人毛泽东……”

可惜呀,可惜!多好的姑娘,咳!人们叹着气摇着头走开。团里给她家发了电报。何雨和哥们儿轮流守着她。何雨哭过,但更多的是加大了练功的强度,每当他心疼得受不了时,他把手臂堵在嘴上,狠狠地撕咬,让皮肉的疼痛压倒心灵的痛楚。痛苦变成了愤怒,这是谁造的孽? 马上就清楚了,出事的那天阿妮是坐春生的车去市里办事。

几天后,何雨去市里给食堂办货,特意点的春生的车,而且没让炊事班其它战士跟车。春生心里有点犯嘀咕,不太想去,他知道何雨从小习武,可他认为那不过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他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怕谁呀! 他先把弹簧刀揣进怀里。车开到河沿的时候,何雨再也憋不住了:“春生,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到底把阿妮怎么了?”春生冷笑一声:“姑娘是块地,谁种算谁的。你敢问老子的事?”话音没落,春生面门已狠狠挨了一拳。车刹住了,俩人同时踹开车门跳下去。

春生拉开了架势,明晃晃的短刀寒光闪闪。他挥舞短刀,朝何雨一通胡扎乱砍。何雨不屑一顾,冷笑一声,飞起绣花腿,虚虚实实,步步紧逼其要害,春生连刺数刀,刀刀落空,心里开始发虚,没等再出狠招,“砰”一声,刀已经被踢飞了。手腕像是断了,疼得拳头都攥不起来。妈的,今天要栽了。只见何雨转身旋脚,砰一声,实实在在踢在春生的面门上。春生应声倒地,眼冒金星。此刻何雨眼前只有阿妮那张憔悴、苍白,泪痕累累的脸。他一个箭步蹿过去,砰!砰! 春生被踹得在地上翻来滚去:“大哥,我没怎么的她! 真的! 饶命吧!”

何雨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阿妮凄惨的哭声。“你这个牲口!我毁了你算了!省得你再去祸害别人。”他骂着,一脚狠似一脚。“大哥,我没碰她! 饶命吧!”草绿的解放鞋上粘满了血污。终于他觉得累了,春生满脸是血,曲卷着身子,一动不动了。草甸子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声。 “你别装蒜,滚起来!”没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突然,何雨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把手搭在春生的上唇,没有呼吸;又慌忙拉起他的手腕,没有脉。“我杀人了”! 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沿着乌苏里江有一大片沼泽地,人称“鬼见愁”,是中苏边境上几乎不设防的区域,闯过沼泽地,游过乌苏里江就到了另一个天地。沼泽地里的塔头墩长满了绿莹莹的乌拉草,被太阳暴晒了一天,浮着草渣的泽面上咕嘟、咕嘟嘟地冒起汽泡,像似有人在深不见底的腐泥里垂死挣扎。熏风掠过乌拉草的草梢,呜呜作响,偶尔一两声蛙叫、啼,低吟着另一个世界的哀鸣。何雨面南背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妈,你多保重,儿今生今世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 ”

没人能活着走出沼泽地,人们都说何雨死了,像以前的偷越国境者一样陷进鬼见愁,腐烂在鬼见愁里的泥潭里了。

阿妮的疯病一天比一天重,父母从上海来了,为她办好病返手续,带阿妮返城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被渐渐遗忘了……。

二十年后,冯总,当年的阿妮来到一座边境小城故地重游。在兵团时她只是偶尔光顾过这里。现在的绥芬河已今非昔比,山路弯弯,风光秀丽的城区平添了无数巍然耸立的现代建筑。301国道穿过宽敞的街道和绿荫成行的市区,给山城增添了不小的活力。站在酒店的顶楼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她心潮跌宕,感慨万千。

据说哈巴罗夫斯克的谈判代表伊凡洛夫个中国通,于是冯总在正式谈判之前让翻译在咖啡厅安排了一次会面,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在一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小姐陪同下,伊凡洛夫来到大厅,他一头浓黑的卷发,戴一副金边深色茶镜,留着长长的鬓角和八字胡。翻译彬彬有礼地互相介绍,可伊凡洛夫像没听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冯总的脸,看呆了! 也难怪,冯总很漂亮,微陷的眼窝上,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擎一笑,依然楚楚动人。但毕竟是快四十的人,还不至于让人神魂颠倒吧?翻译暗想。正当冯总被伊凡洛夫瞅得不好意思时,伊凡洛夫忽然摘下眼镜,操着流利的汉语说:“阿妮,你认不出我了?”冯总细细打量,突然心里一颤,大惊失色,像见了鬼,半天才用颤抖的语调说:“你、你、你是何雨? 你还……?”“是我,我还活着。”阿妮伸出手,何雨拉过阿妮的手。阿妮热泪盈眶,狠狠地捏他的手:“这不是做!”何雨长舒一口气,半天才喃喃地说:“这不是梦。没人能活着走出‘鬼见愁’,我当年是靠功夫滚过去的。”金发女郎和翻译悄悄退下。

这些年何雨在哈巴罗夫斯克吃尽了苦头,十八年一直背着杀人犯的包袱。直到前苏联解体,他偷偷与家人联系上,才知道,春生虽被打得遍体鳞伤,却没死,当时只是昏了过去。然而,当时偷越边境要按“投敌叛国”论处,比“杀人”罪还重,所以他不得不一直“隐藏”到今天。阿妮悲喜交集,一瞬间,感到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何雨,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阿妮热泪盈眶地说,“我当时没疯,是装的。我真没想到你会为我去拼命啊!”阿妮泣不成声,“那次,春生虽然没有得手,可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况且春生这种无赖,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接着说,“那天我哭了一,也想了一夜。长痛不知短痛。不如借题发挥,做一回‘华子良’,办病返回城,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何雨抱怨地说。“何雨,事情都是逼出来的,你以为我愿意那么做,你以为我不内疚,我偷偷跑到‘鬼见愁’去哭过多少次,我想到过死。诚实需要环境,否则还不是为自掘坟墓。”“那你……”何雨还想争辩几句又咽回去。此刻他眼前只有那片茫茫无际的沼泽。 熏风掠过乌拉草的草梢,呜呜作响,伴着一两声凄然的蛙鸣、鸟啼,还有那湿乎乎的腐泥草渣的味道……

何雨打了个电话,金发女郎走进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秘书兼翻译,喀秋莎小姐。”何雨介绍。“你好,真漂亮,我还以为是嫂夫人呢。”冯总玩笑着说。“我们董事长还是单身。”秘书接上说。“今晚在世茂大酒店定个包间,我和冯总好好聚聚。”何雨嘱咐秘书。“几位?”秘书问。“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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