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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沫

2016-06-08 17:31 作者:余瑞华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偶读台湾著名史学家逯耀东先生的中国饮食文化随笔《肚大能容》一书,其中《灯火樊楼》一文描绘了他在河南旅行时品尝的传统美食,文中几句话吸引到了我:“还有一种早点是豆沫,那是黄豆榨汁,下黄豆和粉丝、木耳与黄花菜熬煮而成。……进了一个窄的巷弄,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小屋子里坐下,来了一碗豆沫和两个水煎包,我就着碗边咕噜噜地喝了起来。食毕,出得屋来,太阳已爬过屋脊,耀得睁不开眼,这的确是一个明亮的早晨。”一条地面凹凸不平、积满污水的破旧窄巷,一间光线昏暗、其貌不扬的普通房屋,一张布满油渍、沾着汤水和灰尘的旧式木桌,一个敦厚结实、飘逸香气的滚圆木桶,一碗盛有满满黄豆、青菜和细粉的稠稠的、新鲜的、滚烫的、充满豆香的豆沫,在作者惟妙惟肖的笔端,这般场景仿若就在我的眼前,虽早已深,却引得肚子一阵咕咕直叫,突觉胃里空空如也,饥肠辘辘。逯老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的介绍,不由得勾起我对豆沫久远且模糊,陌生而亲切的味觉触动,忍不住有想喝一碗豆沫的冲动。因为,那浓浓的汤里饱含的全是家乡的味道。

幼年在农村老家,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和父亲一起去集市赶集。虽说每次赶集都要比往常早起很多,但集市的热闹纷呈和各色吃食的诱惑往往是我们努力从热气腾腾的被窝挣扎起身的最大动力。而对我俩来说,最让人动心的就是终于可以不用在家吃早饭,隐约中,十字路口那家卖豆沫的小摊儿早就向我们招手相迎了。光着脚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得站在压水井旁刷着牙,院外街面飘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不由分说直往我鼻孔里钻,挡都挡不住。低头看看瘪瘪的肚皮,只听见里面咕噜、咕噜一通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着急忙慌的穿好衣服和鞋子,和哥哥冲在里屋收拾东西的母亲大喊一声:“妈妈,我们上集啦。”还不待母亲回话,我们便一溜烟儿的从堂屋窜了出去,紧跟其后的是父亲紧赶慢赶的喘息声:“你俩看着点儿路,中华,牵好妹妹。”

我俩一阵小跑,轻车熟路的一口气跑至豆沫摊前,舔着嘴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从大木桶里冒出的滚滚热气,只见它懒懒的在我们头顶,时而伸伸躯体,时而蜷缩一团,做足了姿态,然后就消失在空中,再无踪迹。卖饭的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只见他娴熟的拿着盛汤的木勺,放在桶里只是那么一搅,盛满黄豆、花生、豆腐、青菜和粉条的豆沫顺势滚入他左手端着的瓷碗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汤的香气顿时四溢,飘散至这个街面的每个犄角旮旯,好香!我砸吧砸吧嘴,只见老者放下汤勺,右手迅速的抓起一旁的葱花和焦饹馇,往左手的汤碗里那么一撒,动作利索而干脆,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我和哥哥站在一旁,看得入了神,眼球全然被他的“演技”牢牢抓住,且看他上下随意挥舞,酣畅淋漓。葱花和焦饹馇在碗内还未停至妥当,只见他又顺手拿起旁边的小勺,轻轻撒上一圈炉好的芝麻,颗颗白色的芝麻点缀在深黄色汤的表层,又夹杂着葱花的青白,焦饹馇的金黄,菜叶的嫩绿,花生的粉红,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豆沫就这样摆在食客面前,让人在呼噜、呼噜大快朵颐之前不由得吞咽一下口水。“您要的豆沫,请慢用。”老者虽已逾耳顺之年,头发也斑白了大半,身形瘦削而干瘪,个头中等,后背微驼,单看背影只当是弱不禁风之人,但他这一声扯嗓子的招呼,却着实吓人一跳,声音浑厚洪亮,气沉丹田,后劲十足,像是旧时练过把式之人。我和哥哥把小手放至他挑食桶的扁担上,只觉扁担顺着他的话音微微一震,手稍觉发麻,耳朵也有些许嗡鸣之感,只在当初,我就明白何谓如雷贯耳了,这老爷爷的嗓音便犹如洪钟,震耳欲聋啊。

他一扭头,看见我们兄妹二人眼睛死死的盯着一直滴着汤汁的木勺发呆,两个小脑袋在扁担前蹭来蹭去,不由哈哈大笑,“你们又过周末,跟爸出来赶集啦?”我俩使劲儿点点头,不置可否,味觉却一刻也没有从木桶里离开过。看着我们急不可待的样子,他朝我们微笑着摆摆手,招呼我们坐下。哥哥拉着我却并未动弹,只是踮着脚尖,焦急的寻找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的身影。不大一会儿,父亲挤出人群,来到豆沫摊前,和老人打招呼:“大爷,您今天又是一大早出的摊儿?”“嗯,又到周末啦,我又看到这俩孩子了。”说着父亲和老爷爷都呵呵一笑,用温和的眼光看着饿虎般的我们。自不待父亲交待,老者便引我们至餐桌旁,父亲拎着篮子去买菜,我和哥哥边吃饭边等父亲,待我们喝完豆沫,父亲提着一篮子肉菜果蔬,付过饭钱,带着我和哥哥回家去。这几乎成了父亲和老者约定俗成的规矩,每逢赶集,我和哥哥且不用担心和父亲分开或走散,只需坐在十字街头的这个小摊儿前,慢慢品尝美味即好。

待我俩坐稳,只听哥哥说:“爷爷,我妹妹那碗要多些的焦饹馇,她最吃这个。”老爷爷听后一阵爽朗笑声,“好,给你俩都多放些。”迫不及待等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沫端至跟前,看着瓷碗上边铺满一层小鱼形状的焦饹馇,兴奋极了。我用手小心的捏了一个放进嘴巴里,轻轻一嚼,酥酥的、脆脆的、香香的,一股淡淡的咸味瞬间打开沉睡了一晚的味蕾,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被一种莫名的喜悦所淹没,仿若这宛如手指肚般的焦饹馇就是人间极品美味,让人陶醉不已。正如逯老所言,豆沫汤的原料是黄豆磨成的,但不只是榨汁,而是磨的七八成碎的黄豆,舀一勺放进嘴里,你能感觉到细小颗粒在你舌尖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又钻进你牙缝里打着秋千,不肯下来,任你怎么试图用舌头卷住它,它似乎总能死死贴着牙床,躲过搜索。待你一口吞下这勺汤,只觉喉咙处有微微摩擦,不如面汤般丝滑柔顺,温润食道,就是这黄豆碎瓣,让你细细体会到了粗粮与细粮之间的口感差异。正是因为是黄豆碎瓣做汤底,豆沫才会成黏稠状,散发着浓郁的豆香味。你看老者拿着汤勺,但只在木桶轻轻一晃,轻松自在,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在搅拌的过程中,没有足够的臂力,实在是很难单手盛汤,而有这般熟稔的功夫,也绝非一蹴而就即告成功的。回忆至此,我不禁对二十多年前的那位老者心生景仰,无限敬佩。待把汤表层葱花、芝麻和焦饹馇用勺子拌匀,和碗里的黄豆、花生仁、青菜、粉条和在一起,再盛一勺放进嘴巴,黄豆的淡淡香甜,花生的浓浓醇香,葱花的清新,焦饹馇的酥脆、粉条的滑溜、青菜的爽口,各种味觉在口腔里四处碰撞,一下下点燃着蠢蠢欲动的味蕾,让人仿佛是在经历着一场无与伦比的饕餮大餐,美不可言。这时的你且顾不得和一旁狼吞虎咽的小哥哥说话,他的嘴巴也被满满的豆沫塞得无法言语,和你一般正沉浸在一次奇妙的味觉旅途中,痛快不已。一番风卷残云,只见碗底还剩半颗花生惊恐的看着逃荒似的你,你冲它邪恶的笑笑,告诉它避免不了的厄运。你拿着手里沾着菜叶的勺子正要卷起那可怜的花生,说时迟那时快,你只见一道白光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未待你瞧仔细,便看见旁边的哥哥一边举着勺子得意的看着,嘴里还不停的蠕动着——他先你一步舀起了那粒花生。你撅着嘴,悻悻不平,只得用勺子再小心的刮一下碗沿儿残留的豆沫,小心的送进嘴里,再把勺子仔细舔干净,连粒芝麻都不能剩——唉!谁让豆沫那么好喝,我还没喝够呢!只得掰着手指头算着离下周喝豆沫的日子还有多久。

等再大些,我和哥哥便随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进了城,再后来考学离家,老家几乎再未曾回过。豆沫这种传统的饮食也随着食物的多元化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中,豆沫的味道似乎就成了一种记忆,被我封存在时光之门里。若不是无意间读到它,我是很难再去试图努力去拼凑有关它的记忆碎片。时至今日,这种被逯老成为“民间旧时味”的传统饮食,在家乡街头偶尔还会看到,会忍不住驻足停下叫上一碗。拿勺搅了搅,汤水清可见底,汤面零星散落着几粒芝麻与花生,青菜少得可怜,细粉我也数的清有几根,我纳罕他是不是给我端错了汤,可饭馆门口“豆沫”俩字那么醒目,该是不会错的。喝上一口,却索然寡味,全无儿时初尝时的浓厚与醇香,便再无兴致喝第二口。和父母闲聊,说及小时候喝的豆沫和那个声音洪亮、手脚利索的老者,父亲说他已去世多年,我听后一阵沉默,老爷爷可知,每当回味到豆沫的味道,我总会记起那个身形瘦小的他,哥哥说要多给我放些焦饹馇,他总是乐呵呵的抓一大把的样子。他,是我童年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直到今天,他在我心底仍占有一个位置,哪怕这个空间是极小的,他也一直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老人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过了鲐背之年了吧,他烧的豆沫,一定还会很好喝。

待成年后,鲜少回归故里,豆沫作为伴随我成长的一种食物,便随着时间沉淀成为一种对家乡的深深思念和眷恋。每每想起那番滋味,家乡似乎就在眼前,家乡的人仿佛就在身边,一遍一遍朝你呼唤:早日回来。

而我,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独特的味道和殷切的期盼,在前方未知的旅途中走得愈加坚实而勇敢。因为,我知道,那份家乡的味道,在呼唤我,有朝一日,回家,回故乡

文至尾声,搁下手里的笔,闭上眼,托着腮,让我再回味一下那股熟悉的家乡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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