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乐/电

电

早些年代的乡下，有户人家，年轻的妻与夫，三个孩子相隔都是一周岁半。

房子泥土砌成。房子当然是泥土砌成，没有烧制过的泥土。房粱上的粱，用山上的树，也就是漫山遍野乱长的枞木，挑了最粗的，放在离地三米左右高的房子的最高处，顶着。瓦片是用不起的，就用草铺在上面。那草，在来年的春天里烧了，还可以是上好的天然天成的肥料。

那时候的灯，当地人叫亮，点一盏亮，用的是油，青油茶油桐油等劣质的植物油。他们说起的电，不是电灯电脑电子设备，不是一切人工发电而取得的物质。它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是一种能量，可以在生活中发出一份光的能量，就是打雷时的电。那时候的多数人家，舍不得用那些可以食用的油。天天就是摸着黑，在黑暗里等着漫漫长夜捱过去。

在春天，雨，会疯狂地下。下着时，有雷电，霹雳啪啦，撼天动地，但是，会有光，刺穿夜的黑。

春上的雨，那些天生野长的鱼呀，会从上游的大塘大坝里流窜。塘与坝是绝对有人看守的，多少眼睛多少张流着口水的口，都在盯着。辛苦留存的鱼苗，大概也长大了许多，会有许多的籽儿，会长成不得了的更多的鱼。水满了，鱼会往外流，大家是又想水满又怕决堤。决堤就会要村里不管男女老少，必须尽快上去堵住那个口。那么多没有雨具的男人与女人，就必须在雨里与雷电对抗着。那里的水，可能就是一年的天生天养，是收成，是吃喝拉撒生命的指望。但是那里面的鱼，又是一个个眼睛里冒烟的油，一点就着，不点也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田埂上，为了灌溉，必然有一个决口。因了高低而有的冲击，那些鱼儿就会聚焦，往上冲，冲上去了稍一松懈又顺水下去，再上游，乐此不疲。这样的决口，在白天的劳动之中，汉子们个个了然于胸。

那户人家的夫，盼望着这样的天。霹雳声未起，闪电来了，天地大亮，可以照见春水里的鱼。鲫鱼在春上最是活跃，也最好吃。夫其实管不得好不好吃，他只知道，鱼是家中一年四季根本难得吃得到的荤。

没有灯的雨里田里，与电同样激烈的是家家户户里白天都瞄好了地方的男人，糊糊地在移动。那些窗户，用一块田里用得没办法用了剩下的膜，编好，加些东西，变得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或者是草席似的，糊起来挡着风雨，还有风雨夜看外面的世界。

这家的夫，就在离家最近的一个决口，边摸边等着电。那些鱼儿太滑溜了，手一碰到，它们就一个蹦弹的动作，去了很远。这样的决口，其实鱼儿不可能多，从上游塘里漏过来的。那个漏口，村里早用竹子细细地织成了网口。

上游些的田里，所有的埂上决口处，都有夫心知肚明的哪家男人在守着。摸到了放到一个家里唯一的能装东西的物件里。夫懊恼着，摸着，更在摸鱼的过程中留心地等着电。

在闪电里，要挡风又不能挡住光的窗子，还不能挡住屋内的四双眼睛。四双眼睛轮流地盯着外面的低洼田地。

最小的孩子妻抱着，二孩子要掂起脚跟，后来找了两块石头。只有大孩子，沉默地在前面趴着，用自己挡着，防二和三被窗子里渗进来的雨打湿。妻在最后围，叫他们如果怕，就捂住耳朵。又怕他们冷，要用身子去贴着孩子们。所以，孩子们特别乐意，这样地抱成一团。

大孩子看那个最远的垅，二孩子看最近的那个田上有落差的沟。妻，将头发拢拢，还清秀的脸，总感觉有点糊，窗糊，雨更糊，想去揉眼睛。这时闪电正好来了，伴随的雷声是一声大噼，小孩子啊着往母亲最软的地方缩，大孩子捂住了耳朵，二孩子挤在中间闭上了眼睛扶抱着前面，牙齿咯咯地响。那声音蛮不好听的，但雷声里又不分明。

小一些的闪电继续乱来，大孩子就叫出了声，“大。”一时，四个人全往那个手指的方向看。那闪电也太快了吧，二孩子和妻问，“哪？”外面就黑得个可怕，什么也看不到。

又霹雳声，好象更大的声音，打在身上一样。妻不提防地抖了一抖，最小的孩子，磕碰到了泥墙，“哇”-“哇”了起来。妻“哦”“哦”“哦”地安抚着又吹着气儿走开了些。二孩子立刻感觉到了冷。妻支使大些的孩子，“你看得到你大在哪里不？有没有动？”

外面确实什么都看不到，电一下又闪闪地，又怕更大的噼啪声会来。又听得大孩儿说，“姆，这里又滴雨了，好象墙壁全松了，湿了，一块一块地融了，在掉。”紧接着，孩子自言自语地：“不会倒吧。”

“我捡的柴会冲走不？那么多哦。”

雨下得狂起来了。外面闪电频繁了，连天色也形容不出颜色，这时候的电，是真正的电。自然界的闪电。二孩子问：“姆妈，那个猫公家的小狗哥讲，好远好远的有个村肚里，有个人在雨里，被雷打死了，就是这样的天不？”

年轻的妻急得想死似地去堵二孩子的嘴巴。不想孩子正想得到答案转过头去，他的姆妈的手，变成了一巴掌，着着实实堵住了整个的一张小小黑黑黄黄的脸。二孩子嘴巴抽搐着，缓不气来的声音，大孩子也回过头来，发起了楞。妻突然失控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闪电毫无意外地又来了，照见的，只有一张张哗哗地，同外面的天一样，一个个稀里糊涂鬼画符似的脸。花花，白白，黑黑，晃呀晃，就听得嘤嘤的哭声一堆地混在雷声里，不明不白。

好多的雷过去，好多的光过去，大孩子拿开了挡着姆妈眼睛的头发，姆妈收拾着怀里睡着的小孩子。二孩子呵欠连了几个，揉着眼睛明显地手也往下面垂落，外面这时有了不同于雨声的响动。虚设的几块幼幼的木板拼起来的门，冷不防地被风推开了，一个身子快速地闪了进来。那身影白溜溜地，怕吓着孩子，快速沉声地说了声，“是我”。

冷风水气一进来，妻的夫孩子的大，全是水地想去放下抓到的鱼，又怕水弄到屋里，但外面的水怎么防还是追了进来，鱼一下就散开了，活蹦乱跳在地上。

还是有鱼的。大急急地去抓，手着实冻得没有了感觉，又想到要挂那全是水的衣，还想捉那些掉地上的鱼。到底是无力地，走去铺成一排的床边，床边那上面因为有薄膜堆着，那里是唯一干的地。

这时候的孩子们和妻，本来收声止泪的人儿，已经一团大气象地扑了上来，大挨个儿说，“有鱼哩，有哩。”这时候，又一道闪电，紧接着霹雳一声，地都晃了起来，汉子一个激零零的抖！身子暖了些，哄这个哄那个，哄到后面，鱼还在跳，自己到底还是一把哭音地嘶哑着吼了出来：“还冒死，哭个么子屌！”

鱼的蹦蹦声那样分明，大扔开了孩子和妻，去摸去抓，然后，望着外面的天。

这天呀这电！可不可以征服你；可不可以过一个平常就有鱼吃的好日子；可不可以在这样的天里，家人不用害怕。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

这，成了这个汉子和当时所有的人，最朴素的命题。

2015.3.13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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