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狗一样活
夜里，我一脚踩在流浪狗的尾巴上，它本能地咬了我一口。恍惚间，我有了狗的眼神，我发现街道原来是这么的嘈杂与危险，而我却是这么的卑微与可怜，于是我发出低低犬吠声。路人连连避我不及，口中直说：他得了狂犬病啦!他得了狂犬病啦!声音之尖利、凶狠，让那只 咬我的狗，“嗷”的一声惊叫，撒腿而去。
看着那条狗起伏的脊背，我忽然决定随它而去。于是我狠狠瞪了那些一脸讶异的路人，甩了甩我的“狗”脑袋，打了个响鼻，朝着刚刚那个背影跑去。
于是，我似乎成了一条狗，一条到了傍晚便会在城市里游荡的狗。我和那条咬我的流浪狗一起像鬼魅一样，默不作声地一起潜伏在这个杂乱的世界里。
于是，我开始重新观察着这个我曾经作为人、现在是狗而生活着的世界。
于是，我这条狗的胸腔内就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像狗一样活吧，像狗一样活吧。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不可遏制，它像响彻天际的滚雷或是刺破、拉扯黑黑天幕的霹雳，在这样的念头下，我这条狗瑟瑟发抖。
我们没有语言，喜怒哀乐亦不入于胸次。“我们的叫声据人类科学家说有六种，表达这他们所认为的喜乐与哀怨，欢欣与忧惧。其实我们通过叫所表达的情绪从来没有涌入心胸，不似那些人类。”曾在一个寒冷而凄雨淅淅的夜里，流浪狗忽而转头跟我说了这样一句无来由的话，然后就抖落了一身的细水珠，又一头扎进了沉默的夜雨中。
狗和人不同，人只有在情绪溢满了全身，宛如一只充满气的球，在膨胀到无可忍受的时候，才会将情感爆发而出。所以人说的不是语言，而是情绪。狗却从不把情感郁积，甚而根本不能进入狗的体内，在喉头部位，狗们就会把这种情绪喷溅而出。所以狗叫的不是情绪，而只是音节。至于音节被人赋予了什么意味，不是狗所考虑的范畴。狗知道情绪是毒药，无论欢喜还是疑惧，无论哀愁还是欣狂。它都会让心有负累，狗是不做这样的傻事的。
（二）
有时候走累了，我们会在某个橘色的，或站立着，有时亦会侧倒的，人谓之垃圾桶的地方稍作停留。那条流浪狗常常用两只前爪扒拉住桶，后足用力一蹬，垃圾桶便会哗啦一声侧翻倒地。它会不住地在垃圾丛中翻检、嗅闻，感觉在寻获期盼已久的东西。在它这样干到第六次的时候，我问：你找什么？
“过去！”流浪狗回答的很简单，然后就不再言语。它脸上淡定而平和，我仿佛看到了佛主的光芒，令我平静地哀伤起来。
很久我才明白：垃圾的前身大多是人曾使用过甚或是钟爱过的亲密之物。它们要么是自己功用退化或消失，要么与人相处时间久长了，被人视之如敝屣，厌之如腌臜，便遭弃，任其在污秽之地发酵，蒙尘，朽烂，腐臭。人对东西是如此。可哀的！人对人也是如此。所以啊，垃圾其实不是垃圾，而是过去的生活。人就是这样的无聊，一面怀念着无可追回的过去，一面糟蹋灿烂如靥的现在。
在思考中行进后，我终于明白了。在下一个垃圾桶前，又多出一条扒拉着桶沿的狗。在许多气味中，我嗅到了那些曾经的岁月：这有女人泪水的腥咸之味，这有情侣间欢娱的笑声，这有孤老者死亡的气息……还有许多许多的味道，我打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响鼻后，在混杂的味道里，我一溜烟地跑了，人世芜杂的荤亵气味，让我落荒而逃。
（三）
我和流浪狗说：你真是狗界里的哲狗。他摇摇头苦笑，看看那浑圆而泛着橙红色光芒的落日，我感受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哀伤。在我诧异之际，流浪狗说：我介于狗与人间，在狗与人间徘徊的动物。我没有人的机巧，却又人的思考。这让我很痛苦。有思想是个多么可怕的评价啊。一旦有了思想，你便会彻底沉沦、挣扎在思考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无力自拔，你就是游走在地狱最深处的冤魂，却又无处申诉，你自己背负着这么多的冤屈，永远背负而不可丢卸。
我感受到后脊背上传来阵阵的凉意，就像冬日虽深居狗窝，把能蜷缩起的部位都遮挡在体毛之下，还是会从窝的某个破漏出传出丝丝的冷风。
流浪狗说：什么叫有思想？先有惑，再有思。但惑从何来？有思而有惑。正如鸡与蛋。在不断的追问中，我们就昏了头了，于是就如小时我们会追赶着身后的尾巴，总想抓住。却不知：你动，尾巴就动。所以有了起始便无力停止，在身形的转动中，我们消耗了所有的岁月。
它说，有思想和无知从某种意义上说，本质都一样，于狗如此，于人更是如此。我倒很希望就蹲在这看那边快下山的太阳，红彤彤的，多美。
流浪狗不说话了，保持着那个斜视夕阳的姿势。半晌间，将前爪伸展开，弓起背，翘起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要把一生的疲惫抖落尽。
慢慢地它转身，而去。
没有结束的结束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它。而我则将继续在荒芜而喧嚣的城市里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