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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06 07:53 作者:  | 1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写给 女儿易野的信

易格滋

雪野,亲孩子

这次你回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又要走了,我何等不舍。时光真是飞快,我怎么就觉得,你孩童时扶墙学步,两岁时上幼儿园,我因事到月光洒满幼儿园的院子才去接你,你双手摇着铁园门呼喊我,读小学时在放学的路边,采撷野花,还有一回,邻家的孩子抱着电动娃娃路过我家门口,你央求我为你也买一个,而我说没钱,你却安慰说,等我长大赚钱自己买一个更大的。。。。。。这些往事恍若昨日。

记得你第一次离开我们,是三年多以前的三月九日,距离你二十岁生日差一个月,那一日,天气忽然变得很寒冷,早晨下起了雪籽。凛冽的北风挟裹着雪粒抽打着我们的脸。我们一大早赶搭经由武汉到上海浦东的飞机。到浦东时,雪下大了,天幕低垂,象一张深灰的大幕,这哪儿象是天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下午三点,我们开始办理出关手续。宏阔的候机厅里,只有你是最弱小的。在那些高大魁梧的外国人,和那些疑似硕鼠的同胞中间,你瘦小的身体几乎可以被忽略。可是,你却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还要左肩挂一个包,右手提一只沉重的行李袋。五点半,当你经过海关,步入边防长长的通道,拐过那扇大门消失在门内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空落落,五腑六脏仿佛被掏空了。

孩子,不要怨恨我,让你过早地承担身在异国的孤单,当你行走在异国他乡举步茫然时,当你在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背着书包坐全英语授课的课堂里,当你为减轻财务压力,抓紧课余时间忙碌在打工的路途上,我们内心的怜悯和疼痛,无以言表。

我们这个家族,没有一个人不勤奋,没有一个人不追求知识。尽管,从家谱上,我们没有看到做官的和饶商巨贾。但我们的前辈,皆是那个时代的优秀者。太久远的往事不说了。我们就从你曾祖父说起。你的曾祖父叫易正槐。正字易氏家族的字派,正字是辈份。他的名字就叫槐。槐是一个很古老的树种,枝干笔直,叶呈椭圆形,农历五月,色泽淡黄和洁白的槐花,一簇簇地璀璨于碧绿的枝叶间,让人油然生出忧伤的情怀。槐花的香味悠然绵长,远没有栀子花浓烈。它传递给你厚重深远的气息。我没有读全诗经,但我无端地猜测,诗经里或许有槐树的描述。

你的曾祖父槐,是易氏族群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裁缝艺人。一百三十年前,老家东北方向三里外,有一所私学,名曰百草庵。幼年的槐,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子云曰诗云。麦田里的儿欢叫着啄食麦粒的时候,槐收拾了书包,回到地里收割庄稼。旧时把这种读书的模式,称之为麦黄雀。槐读麦黄雀读到十八岁。十八岁,是那个时代的男人成家立业,顶天立地的年龄。槐就在这一年去拜师学艺。师傅看见槐那双粗大的手和短粗的指头,赏了槐一戒尺。说,槐,你若能学成,易家祠堂的门要朝北开了。易氏祠门世代朝南,而曾祖父的裁缝技艺却远近闻名。槐制衣的拿手好戏是缝制旗袍。槐晚年对我说,制衣有三要领,领直,肩平,腰窍。三点中重中之重是腰窍。何谓腰窍?即在缝制腰部时收束一下,收束多少呢,全凭经验拿捏,这要一点天斌,但主要靠平时多琢磨。槐制作的衣裳,领直肩平腰窄。穿着不松不紧,妥妥贴贴,尤其女装在身,更显衣者妩媚和风韵。百年前的社会也是贫富不均。槐常被那些富户请去,为他们的家眷制作高档的衣裳。那些富户的家眷,穿上槐制作的衣服,一个个喜上眉梢,爱不失手,她们自然少不了多给银两。槐依靠裁键佳艺,日劳作,把一个卑微贫贱,一贫如洗的家,带向殷实富裕的境界。槐买田署房,把他唯一的儿子云,送到正规的学堂读书。槐和曾祖母,共生育了十几个子女,这些子女皆被天花,痢疾,伤寒夺去了生命,只活下我的父亲易修云,孤单地活在人世间。曾祖母为此在三十六岁时,哭瞎了双眼,晚年的曾祖母,曾让我牵引着她,摸索着找到一个水坝边,双手在地上抚摸,告诉我,这里埋葬着我的姑姑和伯伯们。几十年来,我每次走过那个水坝,曾祖母扑在地上手抓黄土的情景,一遍一遍浮现在眼前,我无法抑制伤悲,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可贵的是,槐没有象当时的富户那样,富裕之后,利用资本盘剥乡邻。槐五十岁时,将自己的田地,房屋大部分散发给了贫困的乡亲。土地改革时,我们家幸运地划定为中农成份,免受人民政府的专政。槐逝世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两天后,你曾祖母追随他而去。他们皆享年七十二岁。二0十一年四月五日,老家因所谓的工业化集体迁坟,我们挖开你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墓,我只找到你曾祖父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头骨,他们的骨殖已化作泥土,成为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的一部分。年年岁岁,那个坡地的蒲公英总会如约盛开,可是,亲爱的祖父和祖母,您们此时在何处?三十八年后,当我行走在老家的田野,油菜花如海浪,自天边向我涌来,我看见祖父祖母在庄稼的深处,呼唤我的乳名。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穹浩瀚,只有一朵洁白的云,孤独地飘移在我的头顶。

槐的故事,至少有三点意义我们要永恒记取,一是自强不息。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三是人要秉持善心。三点中的善心尤其重要,所谓行善之人必有福报,此言绝对不虚。试想,倘若当年曾祖父贪恋财富,我们家必定划定为地主,人民政府必定镇压。再就是后来,当我家族命运遭遇低谷时,必定不会有乡亲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度过冰寒之期。人的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所谓无常,几千年来,人类在命运的旅行中,反复被证实。你一生奉行此三点,你的人生就会富有。

你的祖父名字叫易修云。修是易氏辈份,无实际意义。我费解的是,槐把他唯一的儿子命名为云。云,虚缈而浪漫的物质啊!这事我想了好多年,一直没有合理的答案。

直到天的某一日,我忽然明白了云的含义。

我坐在老家的园子里,盘点这么多年来自己走过的沟沟坎坎。曾经开设的摩托车销售店,因房租暴涨,销量锐减而无以为继。此后经营旅馆业,又因过度竟争,加之持续的经济不振导致客源日少,本来市场就很小,同业抢饭吃,文攻武卫齐上场,还有职能部门无休止的整顿,规范,检查,换证等等,经营之路雪上加霜。最终只有转让告终。然而,经营可止,一家吃,穿用度不可止,你的学业不可止。我须得再寻营生出路。

我就呆坐在那里冥想。园子里静悄悄。树木繁茂,枝叶在空中交织,正午的阳光如万道银剑,无遮拦地射向满园绿叶。两只色彩斑蓝的青蜓,在枝叶未能覆盖的一方阳光中追逐,它们时而俯冲,时而悠悠平飞,有时还静静地在明亮的阳光里,泊一忽儿,时而后面的那只就要咬上前面青蜒的尾巴了,前面的一只却如脱弓之箭,一下拉开两米之距。几只麻雀,轻快地从这个枝头跳向那个枝头。满园子都是树木竞相生长的气息。

树林里传来古老的鸟语,快快做活,快快做活。曾祖父生前告诉我,这种鸟从谷前开始,昼夜不止的啼鸣,一直到芒种之后的某一天,你忽然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物事,低头默想,才知道原来是鸟语不闻了。来年春天的时候,它再次响彻在屋前的树林里。它是在提醒农人们抓紧时令,不误农时呢!可是,鸟儿,你有所不知,今天老家的农人,大多不事耕种,昔时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象,早已远逝,变成人们记忆深处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点。

云这一辈子,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人世间最苦最累的事都少不了他去做。他一生都希望得到尊重,可是除了他在易氏族群辈分高,易家人尊称他之外,什么尊荣也未得到。云晚年潜心书法,常把沤心沥血之作,拿去给那些冠冕堂皇的人鉴赏,却从未获得真心的赞誉。云在每年腊月末摆一张桌子,在菜市附近,于刀割的寒风中,蓬乱着长发,为过往路人写春联。一来希望别人赞美他的书艺,二来赚些碎银补贴家用。云的毛笔字,在这个小地方,堪称一流。

云昼夜临帖,研习兰亭集序,习作堆满大半屋子。云辞世时,我们恐日后睹物思人频引哀痛,将其焚烧,火光冲天,大半天才烧完。

云的字遒劲洒脱,甘畅淋漓。云曾忽发奇想,对我说,要去长城上卖字,隔一日又说要去杭州西湖边摆摊。云是希望他的书法得到更高层面的认同,暗暗亦期待写字致富,摆脱贫穷窘境。可是,世间事,哪一件遂了他愿呢?尽管云的书法,与某些名家相比,并不逊色,但他的字却无缘大雅之堂,他只能在竹篱茅舍,阡陌陋巷穿行。云尤爱岳飞的满江红,此词被他书写无数遍。他离世十余年后,我在挚友叶幼军家的墙壁上,再次看到他书写的这首词。

云从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七年,蒙受不白之冤。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从城里的工作单位,被谴送到老家监视劳动。云忍受着被岐视,被虐待的煎熬。他本想默默了此残生,但你曾祖父对他说,即使你被整死了,你的下一代怎么能伸腰做人?云于是下决心申诉。从此云踏上十余年漫长的申诉旅途。他在感和北京,云去云来,向国务院和地方政府申诉冤情。云曾告诉我,他拿着你曾祖父变卖屋门,房柱得来的盘缠,扒上一列北去运煤的火车,他认为所有北去的列车都是到首都。不曾想,那列煤车在河南省孟庙站离开京广铁路,向西飞驰,把他拉到了平顶山。你祖父对我强调,拐弯的地方名叫孟庙。二00五年六月,我去郑州办事返回时,找到了孟庙车站,我凝视着那块刻着孟庙二字的站牌,遥望西去的列车,犹见当年三十岁的父亲,蓬头垢面,满面煤灰地跋涉在进京上访的路上。

云的冤案终于昭雪。云的生命却被严重透支。云去医院时,医生问他多少岁,他脱口道,我与温家宝同岁。医生沉默一会儿,说,可是你的体征已是八十岁了。二00七年一月二十五日,我们在纸钱满天飞舞的寒风中送别他。这一天是农历腊月初八。腊八是黄道吉日,云选择这一天归去,是希望自己的来世有一个好的开端啊。

我在这个家族生命链条中,也许是平庸的一员。少年时代,因做文学,发疯地读一些与考学无关的杂书,结果是大学未考取,作家也没当成。我十八岁时离开你的祖父祖母,一心想做一片云,去周游天下。可是一直为吃饭这个沉重的问题操心。如今快五十岁了,依然做着这个梦。你应该还清楚地记得,你在刚刚懂事的年龄,我一次一次地向你灌输远方这两个字。远方有大海,远方有奇景,远方虽然不是你的出生地,但是远方有你的朋友,他们在遥远的乡村,在遥远的街市,等待你这位不速之客。我相信人类善良友好的天性,一定会展现在地球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少年时读封神榜,那个有一双矫健翅膀的神仙雷震子,在人间和天界云去云来。多么令人羡慕啊,看来人类在几千年前,就做着飞翔的梦。十九世纪,英国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从此地球上有了火车。二十世纪,美国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二十一世纪,芬兰人发明了互联网,地球真的成为一个村了。不过你住在村南头,我们住在村北端。实际上关于孤单和别离一说,是愈来愈不存在的。

关于知识的重要性,本想在此大书一番,但是今天你已是一名法学院的高年级学生,你对知识的认识应该足够深刻,我无须唠叨这个话题。

我只想再次重复两句老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有一句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此与你共勉。

此刻,想必南半球的郁金香已开满路的两旁,南大西洋的海水卷起千堆雪。而老家门前的桂花早已开过,这里正是深秋时节。我辽望天穹,一片云彩,鱼鳞状地排列着,向远方飞翔。

云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它生活在高远的地方。云诗意地生活地在阳光里。云永远追逐远方,远方是云的家乡

写于2013年2月。11月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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