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我和哑巴并不亲近,可是将近三十年了,我无数次的想起他,总不能释怀,或许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又或许是因为出于对命运多舛的怜悯。
多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天，村长去县上开会带回了哑巴。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村里人并没有过多的在意他，乡下人实诚，厚道，也从没有把他当外人。
哑巴住在村西头的草房里,吃的用的都按五保户的标准发放,所以平时他不怎么出来,除非哪家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既不拒绝也不迎合,忙完了总是要留他吃一顿饭,也尽量拿出好的饭菜招待他,多数原因是可怜他孤零零一个人。其它时间他都呆在自家小院子里。
可能是哑巴喜欢极了菊花，所以他的那个小院子里种的全是菊花。十来月里百花萧瑟、枯败。哑巴的菊花迎风傲霜却开的正旺,菊花是嫩黄色的,黄灿灿一片,美而不娇,开的清澈而淡然，就这样从从容一层层的开着，妖娆着清雅的姿态，等开到最后那一层，整朵菊花就变成白色了,白的凄婉，白的无所顾及，白的令人动容。每次经过他的小院子，隔着矮矮的篱色墙看到满院盛开的菊花,心里会莫名的澄静起来,仿佛篱笆围起来的那个世界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美好。偶尔也会有调皮的孩子会打破这份宁静，气急了哑巴会大声的吼孩子们,阴沉着红褐色的脸,一双深遂的眼晴冷的让人有点发抖,那种眼神不属于我们所热悉的感情。日子久了,有种无形的矩离横在哑巴和乡亲们之间,想在想来应该是哑巴的孤傲和冷漠，高不可攀的气势让人不敢靠近，像他那满院盛开的菊花。我总觉得哑巴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他的言行举止间带着不一样的气息,很遥远,很陌生,无法触及，但却令人向往，而这种陌生只有我的父亲才能读的懂。
我父亲是村子里唯一读过高中的,毕业后才学医,因为家里孩子多的缘故就放弃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机会,留在了我们的小县城里,因为经常帮哑巴捎带包裹,时间长了就自然比其它人要亲近些,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我父亲懂哑巴，懂哑巴一院子白色的菊花。
很多时候爸爸会带着我去哑巴的草屋,哑巴的草房不算旧,原本是村里放置农具的,后来土地改革农具都分了,所以暂时给了哑巴,哑巴把草房收拾的很干净,他的床铺永远都是整整齐齐的,被子叠的有棱有角.半旧的桌子,几把矮脚凳子,黄泥浆厚厚的一层将凸凹的墙壁涂的均匀又平整,屋子不大却很敞亮.最显眼的是墙壁上那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相框,大概有一尺半大小,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整齐的排列着,清一色都是穿军装的。我分不清那些合影照片中哪个才是哑巴，所以每次去哑巴家里，总是望着相框呆呆的想着相框里的那个世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爸爸和哑巴每次都会喝上两杯,两人并不说话.哑巴拿出很多相片给爸爸看,边看边比划着,末了总是沉默许久,高大健壮的身躯似乎装不下他的失落和悲伤,虽然那时我也就只有五、六岁的光景，但我能感觉眼前这个四十多岁汉子无助的落寞,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把我的心楸的生疼生疼的。父亲总是轻轻的叹口气然后拍拍他的手。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照片上的那些穿军装的人有哑巴吗？父亲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懂,可怜的人啊！
那个秋天晴朗的夜晚，菊花的清香散漫了整个村子。温润的月光把我和爸爸的影子长长的印在寂静的街道上。
哑巴就这样孤独的守着那些照片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院子里的菊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爸爸依然会带着我时不时的去哑巴家，只不过除了包裹还多了些小玻璃的药。如果是秋天，还能品尝到哑巴的菊花茶。那淡淡的菊花香索绕在这间简陋的草房里。哑巴屋里没有电，小小的烛光颤微微的努力的燃烧着，两个大人就在烛光下品着茶，各自翻看自己的书，时不时的爸爸会用笔在书上写些什么，然后指给哑巴看，哑巴有时会思考很久，才会点头或摇头，他们一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交流着。这样的夜晚并不多，每次我都会很开心，我喜欢给他们俩倒茶，喜欢那精致的白瓷杯子，喜欢淡淡的茶香在杯子里升腾的样子。
那一年菊花盛开的时候哑巴死了,爸爸看着还没来的及给他的药,很久都没说话。
那天早上爸爸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我去了哑巴家，村长找了几个年轻的汉子安排好了后事,就散了。屋子里很静，桌子上散着几本书，一支笔静静的熟睡在那些书旁边。爸爸合起了那本翻开的书，放在床头那个用木头做的简易的书架上，那书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书，后来爸爸告诉我那些全是通过哑巴的包裹寄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哑巴托我爸爸买回来的。哑巴的那些照片也都被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哑巴的小皮箱子里,那个箱子是哑巴唯一的行李，总是要陪着他的。哑巴最爱菊花了,我跑到院子里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交给爸爸,爸爸抚了抚我的头,望着我叹了口气，把花插在了哑巴上衣的口袋里。嫩白色的菊花衬着哑巴身上那件洗的有点发黄的军装,显的格外肃静。望着像是睡熟了的哑巴，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我从来没有和哑巴说过话，但是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是那种恍惚的带着遥远记忆的伤感和疼痛的眼神。他心里一定是极苦极苦的，有许多难以割舍却无可奈何的疼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很难过，我走到哑巴床前，把我的手放在哑巴的手心，轻轻的握了一下，那个手掌真大， 一条长长的疤横在手掌中间，冰冷冰冷的伸展着。或许是小小年经的我承载不起生死的悲壮分离，无法接受生命以这种孤独的方式走向终点，也或许是被哑巴手心的那条疤吓到了，哇哇的哭了起来。爸爸点了两支白色的蜡烛，屋子里一下子以敞亮了。
哑巴就这样离开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送行，孤零零的在异乡安静的离开了，甚至还不知道哑巴的名字。一把黄土掩埋了哑巴一生，无关荣辱，无关功名，无关尊卑。生命是如此的纤脆、卑微。过不了多久人们就把他淡忘了，从此与他相关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了，
他是谁，从哪里来，我们都不曾知道，他可能曾经有一个温暖而幸福的家，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女。也许他是一位勇敢的战士，也许他是一位落难的将军，也许他来自异国他乡，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哑巴。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生命之树就这样枯竭了，永远不可能再有绿色的嫩芽攀上枝桠。生命来临时的坚定的热忱和生命离去时无助的悲沧都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消失，最终那些人和事会模糊在记忆里，再也无法提及，只有那满院随风摇曳菊花却还是一样的盛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