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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童年

2014-11-07 08:24 作者:于头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致童年

钟白水

童年是一个人一生难以忘怀的乐园,也是一个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忘不掉,抹不去,日子愈久,它酿造的滋味也就愈醇厚,就像故乡对于远去的游子,想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让人永远难以释怀。我的童年是在对于故乡的思念中逐渐清晰深刻的,而我印象中的童年是有着牛乳般月光流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月儿湾。

——自序

一、月儿沟传记

邙山的北麓,面朝黄河的地方,几丘坡地,数道沟谷麻绳一般拧聚在了一块儿,便凸起了一座山岭,顶部平整为塬,九亩大小,因此得名“高九岭”。顺此岭脉向北侧伸出了四道山梁,中间两道略高,边外两道略矮,宽度都大体一致,在这四道山梁之间便格出了三条宽窄各异,深浅不一,按东、中、西三面排列的山谷。站在任意一座山梁上,向北望去,都可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黄河,如一条黄色的腰带将平原的一角勒成了一把折扇,拦在了梁间的山谷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这些山谷里,中段的山谷尤为招眼,远看像罗圈椅一般,深度最浅,阔度却最大,棱角便也因此显得最为和缓,不论晚上,还是白天,月亮、太阳都可很轻易地将光线溢满它的每个角落。

花草树木有选择性地在这里丛生,因而长势也显得更为旺盛,不久,一只花蝴蝶顺着花香飞来了,一座蜂巢也很快地在这儿的一棵山核桃树上定居下来,蛐蛐儿们趁着夜色,哼着调子赶集般一哄而入,一只蓝喜鹊嘴里衔着半朵柿子花在树尖间跳跃,蚂蚱来了,野山鸡来了,银灰色的兔子也来了……一切能来的生灵,似乎都来了,像提前约好似的,挑了个好日子,舒舒服服地赶上一程路,就把家稳稳地安在了这里。

山前有半湾河水冲积出来的平原,虽有几千亩方圆,但与河北面的大平原相比,把它称作平原过于牵强,叫做河滩地似乎更为恰当。河的对岸筑起了一道坚固的石堤,每逢涝年上游发了洪水,这一边的山前便一片汪洋,河湖不分,水退之后,土地又裸露出来,如此往复,滩地的大小便完全随着河岸的变迁而不断变化。

土地出现了,月儿沟的先祖们便跟着迁徙过来,河滩地被开垦出来,土质自然肥沃,庄稼们在这儿疯长,人心也因此有了依托,稳了下来,人口便也迅速繁衍起来,梁间的山谷就成了最佳的落脚点。随着日子的推移,慢慢地,中、西两条山谷都有了住户,但却独独落下了东山谷,日子久了,就慢慢变成了放养牛羊的地方。

日子再久一点儿,村子就出现了。因住户中于姓人居多数,加以地处沟谷,村子便有了最初的名“于沟”,过路的人,念顺嘴了,依着谐音走,“月沟”便替代了原来的名字,北方人说话又爱念“儿化音”,日子久了,“月儿沟”,一个不管听起来还是叫起来都更为顺口的名字便从此固定了下来。有了这样的好名字,月儿沟的月亮也似乎变得比其它地方看到的更圆,也更亮。

清晨,当野山雀和布谷鸟混杂的叫声从狗尾巴草叶上滚落的时候,一抹灼红的日光便轻快地爬上了月儿沟的西山头,开始倾泻它那满腔的热情,在这抹碳红色的光晕即将从东山上吃力地翻越下去时,太阳便也画完了它旋转了一天的弧。一切都没入了黑暗,归于了沉寂。就连那喧嚷了一整天的叫山雀,也突然住了声,拢起了翅膀,呆呆地望着日落的地方。山,在这时,越发地黑了,装载着山影的月儿沟,也显得更加黑了,夜的幕布也就完全降了下来。

这时,硕大的白月盘伴着呼呼的风声,一下子便蹭上了东山头,原本还趴在窝儿里的野山鸡被这突来的亮光惊呆了,扑棱着翅膀快速飞起,直直地窜向了对面的山梁,一头便扎进了草窠里,“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山坡上顿时热闹了起来,各种生灵的鸣叫汇成了一片声音的海洋,连刚才还没有回过神的叫山雀也似乎受到了感染,转而忘乎所以地加入了进来。

这时,山下的月儿沟里,不知哪家的狗先叫了第一声,瞬时狗吠声此起彼伏,中间也逐渐夹杂进了牛、马、山羊以及鸡、鸭、鹅的鸣叫声,整个山沟都欢腾起来了。各家各户的孩子、端着饭碗的男人、怀里抱着啼哭婴儿的女人以及扶墙而立的老人,都不约而同地从房里走出来,望着东山上的月亮,指指点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眼睛却都瞪的大大的…….很快,当一切又都静寂下来的时候,夜空下的月儿沟,这时看来,就好像一只白色的大海碗,底儿小小的、浅浅的,口儿广广的,斜斜的,而夜空中的白月亮,却大大的,这月儿沟似乎是这白月亮有一天落下来砸出的窠儿一般。

二、小木儿家的四方院子

月儿悄悄地滑过了夜空,在西山顶上做短暂的停歇,月光便像牛乳一般轻轻地涂抹在了东山坡上,坡腰的褶皱处散落着三户人家,应该说是四户,但其中的一户在很早以前便彻底荒废了。一大片紫红色的荆箩花盛开在它们的中间,在花蔓延的最深处和枣树林相连的地方,一座土墙围起的院子四四方方,背向排布着三间红砖平房,平房的后面,东面是一棵蓬松的酥枣树,西面却是一棵挺直的黑槐树,院子的正中位置则是一间瓦房,砖瓦一律青色到顶,院子最深处靠近山墙的地方,是三孔横向排布的窑洞,也一体用青砖垒砌,从山上朝下俯视,整座院子的房屋排布就像汉字书写中的“工”字形体。

月上中天时,月光便洒满了整个院落,在正中瓦房的顶上不断地闪烁跳跃,夜便更加地深沉与静谧了。这时,一只肢体滚圆的田鼠从未关紧的门缝中悄悄地溜了进来,顺着桌腿爬上了靠窗的那张桌子,伸出两只前爪趴在窗台上,这时的白月亮便满满地映在了它的眼中。

面朝着白月亮,它吱吱地叫出了声,不知是兴奋还是其它的什么缘故,它的尾巴也跟着左右来回摆动,它的身躯也就更往玻璃上靠,终于,它那肥胖的身躯便全都挤上了窄窄的窗台,它在蹬直了两只后爪时,拼尽全力地让整个身躯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两只小眼朝外面不住地张望。

门在这时吱呀地响了起来,从门缝中飞快地挤进了一个小人儿,他和那只贴在窗玻璃上的田鼠对望了一眼后,便从箩筐里抓了块儿油饼放进嘴里,飞快地跑了出去。平房里的灯瞬时便亮了,妈妈在小声地骂着偷吃夜食的小木儿,小木儿却在想着那只肥肥的田鼠,为何趴在窗台上而不是待在箩筐里的问题。这年小木儿正好满四岁,哥哥小山儿还不到五岁,每天都跟着最宠爱他的爷爷,在小木儿最为羡慕的,也最为舒适的窑洞里睡觉。

三、矛盾的白色季节(上)

天很快就亮了,月亮却还没有落下。小木儿还懒在被窝里的时候,妈妈的呼唤声吵醒了他,在他刚睁开大眼睛的瞬间,一只通体发黑带着露水的硕大甜瓜就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他最爱吃的瓜,黑色的瓜皮中是深黄色的瓜瓤,香甜的记忆让他一直央求妈妈,今年一定要多种些来吃。

昨天是端午节,按北方黄河沿儿人们历来的风俗,他们不吃粽子,因为不产大米,因而用油货来代替。大概是因为面食也吃惯了,难以换口,因此人们便变换着花样,用捏好的各种各样的面团,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膨胀并且熟透为止,这也是小木儿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美美改善生活的日子。

妈妈早就在算着甜瓜成熟可以采摘的日子,一大清早,天还朦朦亮时,妈妈就起身了,顺着山路,来到了二里山路外的东岭甜瓜地,摘了满满的一荆篮。

小木儿两手抱着这只大甜瓜,跑到了哥哥睡的窑洞里,看到哥哥还在熟睡,就趴在哥哥的耳朵边上大叫了起来,“喽….喽….起床喽….”,从梦中惊醒的哥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旁边还在熟睡的爷爷被吵醒了,睡在外窑的奶奶也醒了,爷爷用手指着小木儿,并且大声呵斥着小木儿的乳名。

在哥哥从床上爬下来时,一眼就瞅到了小木儿手中的甜瓜,一只脚刚沾到地面,就跟着小木儿跑了出去,一块儿抢甜瓜,奶奶看着他们两个,摇摇头地笑着。半天的时光就在这样甜甜的瓜香中,晃了过去。

下厨做饭一直是爷爷的拿手好戏,在食物种类极度贫乏的日子里,一根黄瓜,一只胡萝卜,一个鸡蛋抑或是地里随意揪来的半把野猪菜,在爷爷的手中都会瞬间成为美食。哥哥挑食,这似乎便成了爷爷施展厨艺的一个好借口,但这却与小木儿无关。

午饭过后,爷爷便关起门来,支起锅子,乒乓几下子,一个天女散花式外焦里嫩的炒蛋花就到了哥哥的碗里,直馋得小木儿躲在门后头,口水直流。他知道他只能静静地守候着,等待时机,因为哥哥有时会抱着他的小碗儿出来炫耀的。但大多的时候,哥哥是不出来的,因为爷爷不让他出来。

今天却不一样,有了今早的一出戏,哥哥怎么都要出来。趁爷爷不注意,他一只手抱碗,另一只手便去推门,脚还没迈出门槛的时候,手中的碗却早已经被门后的小木儿抢走了。小木儿大把大把地赶快往嘴里塞蛋花,在哥哥还没反应过来,还没哭出声音的时候,小木儿便又嘻嘻哈哈地将碗还给了哥哥。

小山儿抱回碗后,脸上得意的笑容又开始泛滥着,好像这蛋花是从弟弟手里抢来的似的。但当他低头看到少了许多,已经见底的蛋花时,哥哥便无所顾忌地放开喉咙,大哭了起来。哭声很快便招来了爷爷对于小木儿的责备以及奶奶附和着的笑骂,以致于爷爷从此都对小木儿定了性:这孩子,以后若学好,那可能会很好;但若要学坏的,那就得坏到底了。

小木儿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夸奖自己的话,便也伤心地哭了起来,爷爷也就此作罢。从这以后,小木儿就经常在妈妈跟前嘟囔,为什么哥哥是家里的长子,而他不是,对于这个问题,妈妈始终没能很明白地,解释给小木儿听,小木儿便也从此对哥哥有了意见,甚至连带上他的爷爷,全都不理了。

六月天,麦子黄了,妈妈每天都要到东山谷去割麦子,天还没亮就要起身,一个人拉着木架车就下地去了。用妈妈的话说,麦子不等人,黄了不收就倒没了,这小木儿听得懂,而且他还知道,早起天气凉爽,再晚些到中午天热,就没法做农活了。

晌午时,奶奶会去给妈妈送饭,兄弟两个也一块去,并且小木儿还学着妈妈,戴上草帽,拿了把镰刀挎在身上。东山谷离家最远,要先下山再走二里多路,才到谷口,谷口有风,小木儿记得那儿很凉爽,但到了山谷里却很闷热。

对于东山谷,小木儿只去过一次,只记得谷中有很多野山鸡的叫声,有时会连续叫上一整天,声音在整个山谷中回荡起来,特别好听。站在谷口的高地望去,满眼的金黄跟两边山坡的墨绿,截然分明,谷中一层层的麦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汇成一股股的波浪,向山谷的深处荡漾开去。

跟着奶奶,兄弟两个来到了自家的麦地,麦子已经被妈妈割倒了一大半。在妈妈吃饭休息的时候,奶奶便拿起了妈妈的镰刀,小木儿也跟在奶奶后面,画瓢似地割起了麦子。跟奶奶比,小木儿每次都只能割下来四五根麦子,但却兴奋地举过头顶,朝向妈妈让她来看,妈妈坐在山墙根下看得乐呵呵的。但有时小木儿却会发现,妈妈在擦额头上汗珠的时候,会扭过头去用毛巾不住地擦眼睛,但小木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背过去擦眼睛。

坐在一旁的哥哥,在小木儿的眼中,却像个小孩儿似的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将手中捡起的土块儿抛向了麦田,每抛起一块,都会有一根麦穗跟着被砸倒,哥哥也因此,一直乐此不疲地玩着,妈妈还是同样笑呵呵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哥哥扔出的一个土块,从小木儿脑袋的正前方飞了出去,落下时竟没有麦子倒下,但在麦丛下面,却飞出了一只野山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地尖叫着,朝着对面的山头直冲了上去。哥哥这会儿便飞速地朝野山鸡逃出的地方跑去,他弯下腰搜寻着,不久,他手中就高高举起了两只小山鸡,金黄的羽毛在阳光下闪动着。

这意外的发现,惊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妈妈、奶奶、小木儿立马从四处都围了过来,看看哥哥手中的小山鸡,又仔细瞧了瞧野山鸡搭建的窝。一个圆圆的用麦秆围成的窝中,还有四颗温热的山鸡蛋,小木儿兴奋地拿起来,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发现它们比家里母鸡下的蛋稍微小一些,而且都快孵化出来了。

奶奶决定不动这些蛋和小山鸡,因为在奶奶的思想里,山鸡是一种具有灵性的动物,是山的魂,是山神的化身。但哥哥却好像闹情绪似的,彻底不干了,他可不管什么山神山魂的,他只知道那山鸡是他抓到的,非缠着奶奶带走那两只小山鸡回家不可。最终,奶奶还是妥协了。

回家的路上,兄弟两个都很兴奋,一人手中拿着一只,边跑边笑,而那两只小山鸡,却惊恐地张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爷爷告诉哥哥,山鸡是养不活的,但还是用细嫩的荆箩条给他编了两个小荆箩笼子。两只小山鸡到了笼子后,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但却不吃不喝,奶奶一直念叨着它们会饿死的。

果然,两天后的早晨,哥哥起床后,发现不见了小山鸡。而奶奶却非常的淡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在一旁不停地哄着哥哥。

从那以后,哥俩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只小山鸡,但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后,屋后山上的野山鸡欢快的叫声,却似乎更为繁密了,哥哥一直疑心那两只野山鸡没有死,认为是奶奶偷偷放走的。

直到仲夏时节,当大片大片紫色的荆箩花在小木儿家门外漫成海洋时,哥哥仍会紧紧地盯着荆箩丛,似乎想在花丛里发现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他应该还在惦记着那两只小山鸡吧。

夏忙时,爸爸从远方回来了,在小木儿的印象中,爸爸的样子是模模糊糊的,小木儿记得爸爸一年中,只回家两次,下一次应该是在年末时。一年短短的两次相处,却让小木儿觉得,爸爸像个外人,他是陌生的。

但每一次爸爸的回来,都会给小木儿带来意外的惊喜。一大堆小木儿从未见过的软糖果,什么口味的都有。特别是层层包裹的山楂味软糖,他记得最深刻,因为在小木儿家后的山上,就有成片成片的山楂树,那个酸酸的味道是他最为熟悉不过的。

软糖是爸爸带给他们兄弟两个最为美好的东西,之外爸爸还给小木儿捎回了一个谁都没有的小皮球,白色的外壳,滚圆的外形,它给小木儿带来了很多的乐趣。但对于小木儿,它最大的作用在于,它成了可以和哥哥私下交换美食的一个很好的筹码。

爸爸的回来,给小木儿总的感觉是,爸爸很忙,回来的很匆匆,又匆匆的忙,走的也匆匆。忙忙碌碌是爸爸留给小木儿最深的印象,他早起和妈妈一块下地,晚上拉着满车的麦子和妈妈一块回来,晚饭过后,摊麦子,扬场等农活,依然在等着他,所以他依旧在忙。小时候,爸爸给小木儿留下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的陌生背影,即便是这样的背影,也慢慢地随着爸爸的再次离开,而最终烟消云散。

小木儿清楚地记得,爸爸离开的时候正好是杏子熟透的时令,满山坡的山杏子都已泛黄,大大的,黄黄的,给人最大的感受是一种满足。甜腻中带些酸酸的滋味,一直会酸到人的牙根上去,它比同时令的水蜜桃所带给人的感受,更为的深刻和难忘,有了它,似乎什么都可以忘掉。

夏季,这是个让小木儿感觉矛盾的季节。一面是火辣的太阳发狠地晒着,将万物中仅存的水分都一丝丝剥离,所有活的生灵都在艰难喘息中煎熬着,但另一面夏季却又象征着收获,孕育着甜蜜,所有的生灵在熬过这个季节后,又会万分地怀念它。

这种夏季特有的甜蜜味道,会深入到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更会在寒冰的冬季里得以延续,勾起人们对于夏季绵绵不尽的思念。在小木儿家,奶奶会把吃不完的杏子、桃子、甜瓜等一些夏季特有的水果去核儿剥开晾干,收在罐子里,贮藏起来,在只有风雪而没有果子慰藉的冬季,给兄弟俩儿尝鲜,带去夏季久违的惊喜。

杏子果肉吃完后,剩下来的杏仁,奶奶也会把它们逐个去皮,一部分晒干收起来,一部分当即用盐水、花椒闷煮了拿给兄弟俩吃,而奶奶却不吃,兄弟俩还以为是奶奶上了年纪,牙口嚼不动,便欢快地扫了个精光。

四、小木儿的菜园子

小木儿平时最爱做的事情除了美食,还有就是自己开辟的一个小菜园。说是小菜园,其实不能算,简直不值得一提,因为在这个三尺见方的小园子里,只长了两棵南瓜藤,以及靠近边缘的三棵牵牛花。小木儿这个小菜园的开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羡慕奶奶的那个靠近山脚的大菜园。

小木儿的菜园,虽然小,但小木儿的地儿,却选得好。他找的是自家院子的东北角,那是个阳光朗照的地方。

还记得在冬季天冷时和奶奶一块儿在那儿晒太阳,暖暖的阳光透过棉衣直接扑上了胸膛,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舒适。那时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天气格外地晴朗,间或有一点儿小风。记忆中那风却分外的可爱,在地上打着小璇儿,将一些可以吹起的草茎、羽毛、细土等全都裹卷在一起,旋转着,往上升,在快要碰到人身上时,却又倏忽地全部消散不见了。

这时的小木儿,会静静地斜躺在椅子上,舒服地眯着眼睛,瞅着那团细风。但往往这个时候,家里的两只母鸡便会来凑个热闹,它们歪着脑袋,对着那团正在旋转的细风,长久地凝视,突然间它们张开翅膀,朝着那团旋转的风,飞快地扑了过去,它们那笨拙的身子,刚撞上去,风便止息了,瞬间就没了踪影。这常常会惹得小木儿从椅子上飞跃下来,追着故意来捣乱的母鸡,满院子乱跑,母鸡的“咯咯”声也跟着落得满院子都是,仍在晒太阳的一家人,这时便都会禁不住大笑起来。

小木儿是在春末时节,在小园子里种下的南瓜籽,那时的桃子也就像南瓜籽一样大。而现在这个时候,两棵南瓜都已结了藤蔓,并且都远远地溢出了原来的边界,甚至有一棵南瓜花的藤蔓都缠绕上了旁边废弃已久的纺车横杆上,还骄傲地开出了一朵金灿灿的南瓜花。

看到这朵盛开的南瓜花,小木儿别提多高兴了,遵着奶奶的嘱咐,每天定时来给花儿浇水,松土,隔几天就给它撒点草木灰。那两棵南瓜藤也非常争气,没有让小木儿失望,短短的三天过去,整个南瓜藤上都开满了南瓜花,仔细数数,竟有二十几朵,小木儿整个儿人都被乐坏了,便飞快地将这个情景告诉了奶奶。

从那以后小木儿照看地更加勤快了,每天饭后都要照料一番。但突然有一天,小木儿发现南瓜花的数量越来越少,地上也都落满了花,而且花朵都残缺不全,小木儿很伤心。

但他突然记起奶奶曾说过的话,就猜测这有可能是虫子做的怪,便马上到处翻转着南瓜叶,寻找虫子,但最终除了几只黑色的小蚂蚁外,并没有预料中的大青虫,这却让小木儿无所适从,满腹疑虑。

这之后的几天,小木儿都只好谨慎地留心观察,终于在第二天,小木儿在暗处,偷偷观察时发现了异常的情况,那就是家中的那两只母鸡来到南瓜藤前。它们先伸出脖颈四处张望一番,然后便用一只脚狠狠地踩住南瓜藤,整个身体顺势往前倾,张开嘴巴便朝南瓜花上狠命啄去。不一会儿,一只南瓜花就被它啄得支离破碎,并很快从南瓜藤上落下,掉在了地上,而那只得意洋洋骄傲的母鸡,很快便寻找到了下一个目标,朝着另外一朵盛开的南瓜花啄去。

这时另外一只母鸡,则是用爪子在南瓜藤下刨出了一个土坑来,借着南瓜藤的荫凉,在松软的土坑里翻滚着圆鼓鼓的肚子,时而从藤蔓下面朝南瓜花发起进攻,力度一点都不比前一只温柔。两只母鸡像比赛一般,你一朵,我一朵,不一会儿,就有七朵南瓜花糟了殃,从藤上落在了地面上。

看到这里,小木儿再也难以忍受母鸡对于心爱南瓜花,肆无忌惮的摧残。便从院里的大水缸后面冲了出来,嘴里喊着骂着,脚下没有一点儿停歇地追了过去。

两只母鸡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情况不妙,也似乎知道,动了小主人心爱的东西一样,自觉理亏地拍打着翅膀飞回了鸡窝。虽说理亏,但一钻回鸡窝,就马上反转过身子,对着鸡窝的出口,朝着小木儿露出半个尖尖的嘴巴,样子还挺凶,似乎是在朝小木儿示威:哪有追到到人家的家里还不罢休的。

小木儿跟两只母鸡对峙了一会儿,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是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便只好作罢,但从那以后,鸡窝的大门便被不寻常地关上了。两只母鸡从此被软禁在了自己的窝里,这自然是小木儿干的好事了。他因为这件事,曾经恶狠狠地对两只母鸡说:在南瓜彻底成熟之前,你们休想离开鸡窝半步!

母鸡吃不到南瓜花了,不来捣乱了,两棵南瓜藤便也长势愈发地旺盛了。整个的纺车木梁,都完全被它们占领了,没多久,南瓜花儿便开得到处都是。很快,在杏子跟鸡蛋一样大的时候,绿色南瓜的个头儿便也跟泛红的杏子一般大小了。

当小木儿种的第一个南瓜登上了自家的晚饭桌上时,小木儿对于南瓜的兴趣便早已荡然无存了,因为绿皮红瓤的大西瓜已经开始成熟了,不断挠鼓着小木儿的心。

五、矛盾的白色季节(下)

初夏时节,天气是早凉午热。各种植物的长势也更加的旺盛,月儿湾前的一大片洪水冲积区里,虫鸟相鸣,毛驴爱吃的节节草也长的满河滩地都是。它们匍匐在地上,像长蛇一般,短的不足一尺,长的一丈有余,相互交叠生长着。驴子喜欢上这类草时,小木儿也早已喜欢上了,他用它们来编成圆圈,周围插上些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野花,便成了一顶好看招眼的草帽。

每天早晨,在野山鸡叫过第二遍,太阳刚露头,露水还没完全降下的时候。小木儿便和哥哥小山儿牵着自家的白毛驴,来到那个节节草丛生的地方,然后解开毛驴的绳子,让它自由地吃草去。哥俩儿便也到一边玩去了,直到快要吃午饭时,两个人才丢下毛驴跑回家去了,因为哥俩知道,毛驴的午饭是在河滩地那儿呢,不在家里。

午饭过后,哥俩睡过觉起来,太阳已经挂在西天了。才一起从家里再次出发,来到放毛驴的河滩地,他们便发现自家的白毛驴,肚皮已经吃得圆鼓鼓的了,但还是在不停地吃。小木儿对于这个现象,一直很纳闷儿,也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但他也不去过多的想。

等太阳变红,落到了山边时,小木儿知道这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因为身后白毛驴的晚餐已经吃过了,而且吃得饱饱的,毛驴涨涨的肚皮便可以证明,而他和哥哥这时的肚皮,刚好是空落落的,该是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

放毛驴的时刻总是快乐而又易逝的,时光像跟谁赛跑一般,总是过得很快。在小木儿的眼中,一天快得就像一个弧,太阳早晨从弧的起端往上爬,中午再朝着尾端滑下去;一天快得就像一个点,从太阳的升起点再到它在地平线上的落下点。

小木儿一直觉得下午时间很短的原由,就是他发现太阳早晨是爬上去的,很吃力,速度很慢,所以它花的时间长,而下午却是滑下来的,速度快,所以用的时间短。

但奶奶却不这么认为,她的看法是,上午和下午应当是一样长的。因为小木儿早晨在太阳刚出来时,就起床玩去了,但是在下午太阳向西面滑去的时候,却要睡上两个小时的午觉,下午的时间都这么被小木儿给晃过去了,所以下午时间要短。但其实小木儿和奶奶都不知道的是,一天其实是一个圆,早晨到傍晚是圆的一半,而另外一半小木儿和奶奶看不见,因为他们全都睡着了。

经常放养牲畜的那一大片的河滩地,并不都是荒草地,其实应该说,真正的荒草地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小到完全可以忽略的地步,但它却是孩子和动物们的乐园。对小木儿哥俩而言,这块荒草地就是他们的天,就是他们的地。

在荒草地的其它三面,全种满了庄稼,这个时候,玉米、大豆、绿豆、芝麻、红薯,都已长成绿乎乎的一大片,还有刚刚成熟的绿皮西瓜,懒洋洋地躺在绿油油的西瓜地里,远处近处大块儿小块儿的西瓜地都交织在一起,一道连着另一道,全然望不到头。

紧挨着荒草地的西北角,便正好有一小块西瓜地,当地人朴实憨厚,小块儿的西瓜地,即便是成熟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看守。这便给了小木儿哥俩极大的方便,趁着天热没人,两人便偷偷溜进了西瓜地,看着眼前大大的西瓜,哥俩早就口水直流了,但瞅着一个个绿皮大西瓜,不知该挑哪一个才好,哥俩嘀咕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那就是用哥哥随身带的小刀,在选中的西瓜上切开一个小方口,熟的就摘了,不熟的再把口子复原上。

这样决定后,哥俩就开始紧张地排查西瓜,一个一个地划口子,一个个的排查,切开的第一个便是个白瓤,紧跟着第二个还是个白瓤,第三个是个粉瓤,还是不熟…….哥俩对自己想出这样的方法来辨别,感到非常的得意…………终于,辛苦的劳动获得了回报,哥俩找到了一个熟透的大个西瓜,至于是数到了第二十三个西瓜,还是第二十六个西瓜,哥俩倒是记得不清楚了,反正多少对于哥俩来说,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熟透了可口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哥俩吃瓜吃得很开心,好像这是哥俩第一次吃到的一样,以致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木儿哥俩都为自己的这次经历而感到得意,而这次经历,也一直成为了哥俩对别人闭口不谈的秘密。

夏季天长夜短,相对于漫长炎热的白天,小木儿哥俩最喜欢的是晚上,特别是万里晴空的夜晚,不时夹带着一丝凉风,这时哥俩就可以卷上一张草席到自家的平房顶上去睡觉。

房顶经过一天的酷晒,这时已是温温的,暖暖的,躺在席子上,微凉的夜风轻抚着,哥俩很快就会进入梦乡。但今晚绝对不行,因为今晚虽没有月亮,却繁星满天。天空是黑蓝黑蓝的,跟白天完全不一样,一颗颗的小星星在今晚显得格外明亮,就像哥哥小山儿从河边捡回来的鹅卵石一样白亮。在夜空中,横着散布在群星之间的是宽宽的银河,哥俩以前听奶奶讲过关于银河的故事,牛郎织女就站在河的两岸相互守望着。

虽然今天不是七夕,但兄弟俩躺在草席上,还是被这美妙的夜空深深地吸引住了。不断地用手去比划着、指点着灿烂的星空,去寻找传说中的牛郎织女。虽然一直到了深夜,他们都没有找到,但哥俩却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了意外的惊喜,他们找到了北斗七星。细细看去,连在一起的北斗七星,真的很像一把倒扣的勺子。

哥俩很开心,便继续找寻着,希望还能有新的发现,没多久哥俩便看到一颗在夜空中慢慢移动的小星星,它很轻易地就避开前行中所有拦路的星辰,顺着天边,快速地隐没了。

夜逐渐地加深了,哥俩还意犹未尽,就决定数一数天空中有多少星星,但数着数着,哥俩就相继沉入了梦乡之中,只是,嘴巴还在一直不停地嘟囔着,在哥俩的梦里面,应该也有个无比璀璨的星空吧。

对于白天,虽然炎热,也并非没有一点乐趣,白天最有趣味的是在傍晚遇到火烧云的时候。这个称谓,是小木儿后来在小学的课本上读到的,他现在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怎么形成的,但却知道它很漂亮,很好看。

太阳落山后,天还是一副白天的样子,但却在一瞬间,整个天都变红了,地上也都红了。小木儿回头看看哥哥和自己身后的白毛驴,也都变红了。以前在这种时候,奶奶都会神秘地告诉哥俩,这是九天仙君在天上烧火炼丹呢,唬的哥俩都信以为真,不敢朝天空看。但今天,哥俩可不管那么多,都睁大了眼睛朝天上看,地上看,反正只要是罩了红色的地方,他们都不愿错过。

一开始,天空中的云一大块一大块的,被烧得通红,但逐渐却被烧变了形,一会儿像大山,一会儿像田野,一会儿像河流,一会儿像远处草原上成群的红色绵羊;不久,大块大块的云被烧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形状也逐渐变得多样了,也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了,有的像奔驰的骏马,有的像打鸣的公鸡,有的像哞哞叫的红牛,支棱着两根犄角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狠命地戳着,还有的像小木儿身后跟着的小毛驴,浑身通红,地上的小毛驴在这时,也似乎看到了天上的同类,用四蹄使劲地蹬地,并兴奋地朝着天空,可劲地嘶鸣着;最后,小片的云朵被慢慢地撕扯成一丝一缕,像棉纱,像炊烟,颜色也逐渐变淡了,游荡漂浮在天空中,最终,天空的红云便完全消散了。

在天空中的火烧云逐渐消褪的时候,天的墨蓝色却在瞬间明朗起来了,但很快,天空便急剧地跌入黑暗中,墨色也紧跟着笼罩了上来,夜,终于到来了。

从初夏开始,月儿沟前的水渠里,就已经长满了水草,水渠的两岸,全都是密生的芦苇,将原本就很窄的水面遮住了一大半。洪水过后,经过两年时间的水里滋生,这时的水渠里,正满是空灵的小鱼儿,在水草和芦苇的荫庇下,来回窜梭着。

小木儿知道,这个时候,水里是没有大鱼的,因为大点儿的鱼,早已被村中的大人们搜罗一空了。记得晚春时节,天气正是和暖的时候,连接沟渠的河湾边上,几棵被洪水冲倒趴伏在水中的柳树,也抽出了叶絮,嫩黄的枝条,随着河水,轻轻地摇摆。天空蓝蓝的,只有几缕轻纱般的云,在空中静静地流淌,像是在热水中化开的糖丝一样。

往往在这个时候,村里那些闲散的大人们,都会带足捕鱼工具,来到这片小河湾。说是带足的工具,其实,很简单,除开一根长长的捕网杆外,就是一堆瓶瓶罐罐,基本上都是用玻璃和黑陶做成的。

小木儿起初不知道那些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但不一会儿,水中一声巨大的爆炸就让小木儿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再从那些大人们乐呵呵的脸上,小木儿便知道他们是在用那些瓶瓶罐罐来炸鱼的,似乎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才可以抓住那些狡猾的鱼。

冲天一丈高的水柱,映衬在下午暖暖的阳光之下,分外壮观。随风四散的水汽扑得小木儿满脸都是,小木儿开心地享受着这一刻。但在水柱落下之后,小木儿却完全傻眼了,满河都躺着白花花的鱼肚皮,大的小的,甚至连支棱着两只大钳子的河虾也被炸翻了个了,静静地浮在了水面。

小木儿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得心都凉了下来,他的嘴巴在不住地骂这群平时灵巧敏捷的鱼,怎么一瞬间就变傻了,变呆了,成了一群任人宰割的榆木疙瘩了。

村里的大人们,开心地用网往岸上捞,一堆又一堆,一会儿就装满了一桶,但他们还不知足,似乎不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换成肥肥的鱼虾,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他们也都好像很有经验,专往水中的柳树下扔瓶子,一阵爆炸的水雾过后,就会有几条大大的红尾巴鲤鱼从柳枝间浮出水面。小木儿很奇怪,鲤鱼为什么要藏在柳条中间,难道是为了能吃到香甜的柳絮吗?但这样的代价也太高了,也太不值得了。

现今,重新面对这一湾熟悉的河水,小木儿总希望眼底下的鱼儿永远不要长大,那样才会永远快快乐乐,人们也不会总是惦记上它们。

对于河中的鱼儿做成的美味,小木儿没有哥哥的兴趣那么浓,有时甚至很排斥,但对于自己从河湾中捉到的小河虾,小木儿却特别喜欢。用清水泡洗上三遍之后,便放入煎锅里用花生油烤焙两至三分钟,出锅后,放上少量的香辣粉,那滋味便更为地喜人了。

通常是在傍晚,太阳即将要落山的时候,小木儿都会从家里提上几只肚大嘴小的黑色玻璃瓶或灰色陶罐,先在里面放上少量的河泥和几束水草,然后,用细细的麻绳系在瓶口,最后,将其轻轻地放在离河岸一丈远的水底,就开心地回了家。隔上三两天之后的早晨,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小木儿就会去河边收瓶子了,一个个的瓶子捞出之后,倒出里面的水,河虾也顺着水溜了出来,每个瓶子里往往都会有两到三只小河虾,收获虽然不多,但足够小木儿美美地吃上一顿了,也让这个味道在小木儿的味蕾中永远地留存了下来。

盛夏时节,天气最是酷热的时候,知了便悄无声息地在一夜之间,爬上了枝头。到了隔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它们便率先聒噪起来,一潮接过一潮的声浪,在月儿沟的褶皱里来回荡漾。愈到中午,太阳越高,天气就越热,知了的叫声也就越高涨,似乎是它们想要和头顶的太阳比试一番似的,也似乎是对于头顶毒辣阳光的集体抗议。

但小木儿却不这么想,因为妈妈曾经告诉过他,知了趴在树上,是要吸取树枝里的汁液来解渴的,所以小木儿就觉得,知了那此起彼伏的叫声,是知了在喝水时的欢快叫声。至于为什么越到中午,知了的叫声就越大,那就更好理解,越到中午,天气越热,人们就越容易口渴,知了也一样,它们越是口渴,就越要大口大口地喝水,因此也就更加欢快地鸣叫了。

知了在白天扯开嗓子嘶叫的时候,它的幼虫栳蛄竜在三尺深的地下也没有闲着,一整天都使劲地往地面上钻,速度虽然很慢,但它却丝毫不放松。也恰好是一个白天的时间,在夕阳落后的傍晚时分,它终于钻出了地面,样子很可爱,浑身上下紧紧地套在一个薄薄的躯壳里,跟它脚下的黄土地一样的颜色。

它似乎很聪明,因为它钻出的地面附近,一般都会有一棵树,或是一棵高高的草茎,但它同时也很笨,对于身边的树和草,却丝毫不加分辨,好像在钻出的那一瞬间,哪个在眼前,就不加区分地爬上哪一个。即便是离它身后三尺远的地方,有那么一棵高大的柳树,它也不会转过身去瞅一下,而是义无反顾地冲向前面六尺远的一棵细长的草茎上。小木儿总觉得,等天亮后,它是绝对要后悔的,因为,那棵柳树才是它最终安身立命的家园。

在夜色开始降临的时候,栳蛄竜便开始了它展翅飞翔的梦,踏上了一段长时间的旅程。但往往,这段耗费大量时间的旅程,实际上的距离上却很短,但它爬得很执着,步子小小的,稳稳的,丝毫不见得着急和慌乱,似乎它的脚步不是用距离来衡量,反而是用时间来丈量一般。

等月上中天的时候,它终于完成所有的旅程,爬到了高高的,可以一览无余的枝梢,爬到了那白白的月光,可以漫天倾泻的地方。

一瞬间,它身上就罩满了那银色的光辉,眼里也汪着那轮圆圆的月儿,该是它华丽变身的时候了。当月儿从中天向下滑落的时候,它也已经完成了蜕变,变成了一只拥有翅膀的天使,雪白的翅膀在银色的月光反照下,熠熠生辉。这或许是它最美的时刻,也定将是它最大的荣耀。

这些,小木儿都看不到,因为他没有那么耐心,在他和哥哥的眼里,如果不出去玩,静静地坐在家里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美食,想的都是可以变成美食的一切东西。知了不能吃,但它的幼虫栳蛄竜却难逃哥俩的好胃口,那的确是一道美食,在村人的嘴里,因它的味道所得来的赞誉,多如牛毛。因此,夏季,在有月亮的夜晚,哥俩会满村子地去找寻它踪迹,在它还没有蜕变之际,就抓回来享用。

这项夜间活动,很快便成为了哥俩的一件乐事,也成为了哥俩和其他小孩子进行比赛的趣味游戏。哥俩赢得了很多次,但也输了很多次,因为这项游戏,考验得不仅是体力和眼神,更多的是一种运气。哥俩在赶上运气好的时候,就会在刚出家门附近的三四棵柳树上,将手提的玻璃罐子很快装满,但遇到运气不佳的时候,跑遍整个村子,也只会收获寥寥。不管捉的多也好,少也好,却使哥俩对于夏季的态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哥俩开始逐渐对这个季节有些欢喜了。

捉回来的栳蛄竜,经常是由奶奶来烹制,先在锅里倒上少许油,待油微热之后,便将洗净的,用盐巴腌制好的栳蛄竜放入油锅里炸,等到炸成全体金黄后,取出就可以吃。口感香脆诱人,在这种美味面前,哥俩总会敞开肚皮尽情地吃,但每次吃完后,哥俩却总是很难记得自己所吃的个数。

夏季的雨水,说来就来,它不会跟你提前打招呼,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呼呼啦啦铺天盖地袭来,打的你完全措手不及。即使是之前有所准备的人,在瓢泼大雨的全方位奇袭下,他还是会猝不及防,被雨水淋个精透,让事先的准备,都最终无济于事。

小木儿哥俩就是这样,正在悠哉游哉地守着毛驴玩节节草。乌云就从南边的山头,一下子冒了出来,黑黑的云朵很快便挤满了天空。天也在瞬间黑了下来,大滴大滴的雨点哔哔啵啵地打在毫无设防的河滩地里,在小木儿正要抬头看怎么回事时,大雨就顺着脸庞冲刷了下来。

哥俩知道天要下大雨了,于是就四处寻找避雨的地方,但偌大一块草地,平平的,没遮没挡,便就只好作罢。但小木儿忽然看到在雨中,正镇定自若淋雨的白毛驴时,就瞅到了毛驴肚下的一片干地,便迅速拽着哥哥躲在了下面,并且每人怀中都紧紧地抱上一只毛驴腿。正在享受雨水滋润的毛驴,似乎明白自己肚下的小主人要避雨,也就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下着,临近中午时,雨终于停了。太阳把温柔的光线照在了哥俩被雨淋透的身上,小毛驴却舒服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又旁若无人地吃起草来。

哥俩站了起来,朝天空望了望,却奇怪地发现,北边的雨还一直在下,而且下得很大,夹杂着阵阵的雷声,但朝向兄弟俩的南半边天却晴朗着,阳光暖暖地照着。在河滩地的上面,天空的中部,一道清晰的彩虹在这时浮现了出来,七色的光泽夺人眼目,实在是太漂亮了。但这时哥俩却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才发现已经到中午了,是该回家吃中饭的时候了。

下雨天,对于小木儿而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如果是在家里,那感觉就更棒,当大粒大粒的雨滴慢慢地在院中的瓦房顶上汇聚成河流的时候,小木儿的心底便仿佛开了花。

这时候,他总会站在院子正中的青瓦房檐下,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雨水从房顶的瓦角里流下,在厚实的黄土地上砸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水窝,那水窝随着水流,慢慢漾开,一直漾上了小木儿那黑黑的脸庞。小木儿一直盯着屋檐下的水窝,呆呆地看着,同时鼻子也不自觉地吮吸着空气和泥水混合的新鲜滋味,他在独自享受着,似乎这是上天为他一个人创设的美好世界。

哥哥小山儿看到弟弟那个呆呆的傻样时,都会痴痴地笑,很多的时候,哥哥都会捡起一块小石子,准准地丢在小木儿面前的水坑里,水花溅得小木儿满身都是,凉凉的水珠打在小木儿的脸上,也将小木儿从独自的沉思中彻底拉了回来。

雨后,当屋檐上的水珠还没有落完的时候,哥俩便赤着脚在院子的水坑里,玩耍了起来,不断趟起的水花,沾得哥俩满身都是,两个人却毫不在乎,继续沉浸在玩水的游戏中。在地面上的水也跟着慢慢变得浑浊时,水里却惊出了很多蛰伏在泥下的蚯蚓,哥俩站在水边好奇地张望着,就像曾经在村里的水沟边,张望里面的鱼儿一般,浑浊的水刺激着满沟儿的鱼儿四处流窜,哥俩却看得饶有兴趣。

六、小木儿的金色时节(上)

麦子收完,地里该是秋播的时令了。玉米、花生、豆子、红薯等秋粮,小木儿的妈妈都会及时地播种下去,有时还会夹杂着种一些秋令的青菜。

这段时间也是小木儿哥俩最爱跟妈妈下地的时候,天气凉凉的,往山地里种玉米粒、花生粒、豆子粒,这是哥俩最大的乐趣。另外,在山路旁,随处可见的酸枣树、小灵枣树上,圆圆的枣颗,墨绿色的外皮,小小的,显得格外的可爱。初秋的木疙瘩枣,酸甜杂合,脆嫩的口感,都招引着兄弟俩发自内心的喜欢。之外还有初秋晚熟的结满桑椹果的桑树,红的、黑的桑椹藏在肥厚的叶片中间,这都让哥俩对于这个时节流连忘返,还没有走到地里,兄弟两个的嘴唇、手指都被染成了红黑色,但是他们却似乎总没个够。

到了自家的山地里,妈妈开始做活的时候,兄弟两个又被长在地边上的野蒜吸引住了,他们不停地寻找,一旦找到一株大一点的,就会马上连根拔起,然后把根部白色抱团的小蒜粒儿一个个揪下来,最后装在身边的小铁桶里,没一会就装了小半桶。

这逗引着家里跟来的狮子狗小黑,也参与了进来,它似乎认为那白白的蒜粒儿是什么绝顶美味,就马上用自己的爪子刨出了一根野蒜,然后,便歪着脑袋朝着雪白的蒜团就一口咬过去,那滋味儿一下子辣的它呲牙咧嘴,哇哇乱叫,很快,它便退出了这项集体活动的行列,改到一边玩自己蓬松的尾巴去了。

妈妈今天来地里是种花生,昨天刚下过雨,地里墒情很厚实,正是秋播的好时节。花生是隔夜泡过的,松松软软的,带着红色的胞衣,兄弟两个都很喜欢种花生,因为能边种边偷着吃。

妈妈在前面走,用锄头在地里掘上一个小土坑,兄弟两个就马上抢着往里丢花生,每个坑里应该丢三颗,但很多次,妈妈要重新返工,得把坑里放多的花生捡出来。没多久,兄弟两个就厌倦这项活计,都跑到一边玩去了。这倒真的让妈妈省了很多力气,可以一个人专心做农活了。

没多久,哥哥便抱着狮子狗小黑在地头上睡着了,小木儿却依旧在找寻他的野蒜。快到晌午时,哥哥似乎是从睡梦中醒来了,一个人提着个大铁桶,踢哩哐啷地顺着来时的陡坡路走去了,转过地角,很快就不见了。接着,狮子狗小黑也跟着不见了,等妈妈种完半块地时,妈妈发现,不见了哥哥,就问小木儿,小木儿只是随意地咕哝了一句,妈妈还以为兄弟两个又在闹着玩呢,也就没放在心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已经很热了,妈妈要收工回家时,却还没见到哥哥人在哪儿。妈妈便慌了,就四下里去找,但没有找到,就拉着小木儿顺着来时的大路往回找,一直找到了家,还没看到哥哥。全家人在这时都慌了,全部出动,到附近的山上去找,但最后聚到家里还是没找到。最终,还是奶奶提醒到,哥哥肯定是和黑子在一块的,因为一向乖顺的黑子也没有回家,全家人便一致认为奶奶说得有道理,这才稍微放下了心,因为家人都知道黑子是不会迷路的,更不会离开主人身边的。

终于,到半下午时,哥哥终于跟着黑子一块回来了。但他们却在从来都没有走过的偏僻小路上回来的,哥哥身后依旧拉着那只大铁桶,铁桶与路上的石子相互撞击,不断地发出霹雳哐啷的声音。等哥哥回到家,小木儿惊奇地发现,在哥哥的那只大铁桶里,竟然装了半桶的青酸枣、红黑相杂的桑椹果儿、白白的野蒜子,还有几捧叫不上名的野花儿,最招眼的是底部还有一只歪着脖子的绿南瓜。很多天之后,小木儿都还存有这么个疑问,哥哥是如何一个人,从那条弯弯曲曲的陌生小路上回家的。

七、奶奶的山桃园

夏天过去很久了,水蜜桃的味道也随着夏季的过去,而永远消散了,但小木儿对于桃子的记忆还好像就在昨日。秋天终于到来了,天气却仍旧没有凉爽下来,虽然日历已翻到了立秋时节,但天气依旧像是夏天的模样,闷闷的,热热的。

一天早晨,在小木儿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奶奶就说要带兄弟俩去摘桃子吃,小木儿虽心有疑问,但还是很高兴地跟奶奶前去了。

因为小木儿知道爷爷有一个枣园,紧挨着院墙的东北角,一大片,郁郁葱葱的,一下子很难数清里面到底有多少枣树。但奶奶什么时候有个桃园,而且是到了秋天,桃子才成熟的园子,小木儿却从没听说过,甚至连比他大一岁的哥哥也不知道。

哥俩就这样,一边带着对奶奶的疑惑,一边带着对于桃子的兴奋,便踏上了去桃园的路。出了家门口,望东南方向走去,转过一个路口上山,穿过一个倾斜的山间小道,最后再登上一个高台,转过身便是奶奶所说的那片桃园,细看之下,竟然是个毛桃园。

从奶奶的嘴里才慢慢知道,这片桃园是奶奶三年前种下的,毛桃树长得比较慢,桃子成熟的晚,虽个头不大,但一旦成熟,却是最好吃的桃子。哥俩对奶奶所说的话坚信不疑,因为哥俩知道现在除了毛桃,就不会再有其它的桃子了,也只能是它最好吃的了,况且哥俩对于桃子的味道也早已记得不大清晰了。

小木儿放眼朝四周看了看,这片毛桃园还真不小,跟爷爷的枣园比起来,奶奶的毛桃园并不逊色,甚至还要大些,只不过桃树的个头矮了点,没有枣树那么高,桃棵儿只比奶奶略高一点而已。每棵毛桃树上都结了果,只不过大小不同,而且数量很少,多的树上有十几个,少的上却只有三四个。不过,即便这样,哥俩都也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这是意外的收获嘛,很快,哥俩就每人吞下了三个奶奶亲自挑选的红彤彤的毛桃。

后来,听奶奶说,山上的这个毛桃园和爷爷的枣园都是为他们哥俩预备的,因为他们都是小馋猫儿。其实,哥俩很清楚,除了自家的园子,家后面的整座山都是为他们准备的美食王国,光是在山上成片生长的就有核桃坡、酸枣坡、桑椹坡和山楂坡。

八、小木儿的金色时节(中)

秋天到了,山上就有数不清的果子在等着他们,晶莹剔透的山石榴、小巧玲珑酸溜溜的红酸枣、肉硬味足的木疙瘩枣、细且直又甜又爽口的黑籽儿高粱杆、又脆又香甜的天鹅蛋儿、脸红皮青的大苹果、身圆肚软的红柿子、酸甜可口的大山楂、皮硬肉酥的山核桃等一大堆山间美味都陆续拥进哥俩的大嘴巴里,从初秋一直吃到深秋,从醒来一直吃到睡着,连做的梦都是香甜的。采摘下来吃不完的果子,奶奶就会把它们切成片,晾干,然后加糖制成干果贮藏起来,等在没有果子的季节里给哥俩解馋。

山下屋后的东北角便是爷爷精心培植的酥枣树,也俗称为家枣树。因位置处于屋后山脚相对荫凉的地方,相比山上采光条件好的地方而言,爷爷的酥枣是成熟最晚的枣子,而且味道中略微带点酸,不过配上枣子原有的酥甜,味道恰到好处。这里是秋风秋雨最后到达的地方,也是月儿沟最后一束阳光消逝的地方。这儿虽是哥俩最后的一块乐园,但却是哥俩记忆最为深刻的乐园。一直要到冬季落了雪后,它才会暂时失去它诱人的光彩。

伴随着枣叶上斑驳的黄色逐渐均匀的时候,这便是叶子最后告别天空的时节。秋意也随之慢慢地加深了,变浓了,秋风在后面跟紧了脚步,秋雨也慢慢扯下了它那湿漉漉的帘幕。

当晴空蓝得跟空气一般,只剩下它固有的颜色时,人字形的大雁群便鸣叫着掠过了小木儿家院子的上空。小木儿对于这一群生灵非常的好奇,常常一个人守在自家的院子里凝望着南飞的大雁,从院子的东北角慢慢地消逝在西北角的土墙缝隙里,小木儿羡慕那群高飞远行的精灵,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一只大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去用翅膀搏击那蓝色的未来,朝满溢着梦想的地方飞去…….墙头上抖动的细草叶子最终才把小木儿从沉思中一下子拉了回来。秋,对于小木儿而言,总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以至于秋季再次来临的时候,他都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落雨了,在深秋的一天。秋雨从半下午开始落起,先是中午天空的乌云不断地集聚,最后一直到聚成一个大灰包。到了傍晚,雨滴开始落下的时候,天空已完全地暗淡了下来。天色越黑,雨滴便越大,由小水滴逐渐到大水滴再到连成线布成片,哗哗啦啦,雨水就像开决的河水一般,从无尽的夜空中倾倒了下来。

秋雨伴着雷声下了一整个晚上,从傍晚开始,雨声就是那么大,那么多,直到早晨小木儿醒来时,还是那么大,那么密集的雨声,扑面的空气凉凉的,夹杂着满溢的水汽。一直到小木儿睡醒,热腾腾的稀粥端上餐桌时,雨才一下子停住了。

小木儿发现,桌上的早餐,比昨天多了一碗煮熟的枣子,还没有红透的枣子在碗中堆砌成了一座小山。原来是昨夜风大雨大,一夜之间,原本沉甸甸的枣枝随着狂风摇来摇去,许多还没有熟透的枣子都如秋后的黄叶一般,连枝带叶,都被雨水拍打了下来。

爷爷最为担心他的枣子,早晨,天刚朦朦亮的时候,雨还没有完全停住。爷爷就赶快出门去查看他的枣子,才发现,红红的枣子连枝带叶,落的满地都是。这把爷爷给心疼的一边捡,一边嘴里不住地骂,捡完后,爷爷就挑了一些最好的枣子,煮熟了给家人尝鲜。

小木儿很快地吃完了早饭,就和哥哥小山儿一起,冲出家门去看雨后的情景,果不其然,一夜风雨之后,自家的枣树缺枝少叶,但另外两户邻居家也不例外,似乎折损地更加厉害。

哥俩顺着坡路,直直地往下面的村子里跑,远远的,哥俩就听到了很大的水流声,从村子的底部传来,往村子下面仔细一瞧,哥俩就乐坏了。村里的一条主干道完全被山上流下的洪水淹没了,村中多了一条土黄色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从村子的深处冒出来。哥俩绝对不能错过这么好的玩水机会,便疯也似地跑了过去,顺着不太深的水流,笑着趟着,玩耍了起来。

等哥俩玩够了回到家,发现妈妈捉了很多的水牤牛。一种秋季雨后才有的昆虫,黑黑的甲壳,尖锐的钳子,满罐子都是。听妈妈说只有第一场秋雨过后,山上才会有很多这样的水牤牛,一旦太阳出来,它们的生命便也结束了。它们是一群来得快,走得也快的一群生灵,似乎是一夜之间从漫山遍野冒了出来,然后又突然间消逝的无影无踪。

食用这种东西的时候,要先用盐腌制起来,在平底锅里烤焙过后,用手扯去多余的翅膀、甲壳以及腿脚,就只剩饱满的胸腹部,味道十分鲜美,非常好吃。哥俩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便从家里提上一个大铁桶,满山林地去捉。

秋雨刚下过时,通往山顶的大路小路上,浅浅的草丛中都留下了它们的踪迹。才刚到中午时,哥俩便有了半桶的收获,水牤牛在桶底抓挠的声音使哥俩异常的满足,哥俩觉得该是回家向妈妈炫耀成果的时候了。吃着自己捉来的水牤牛,哥俩便觉得,妈妈真的没有骗他们哥俩,烤焙过后的水牤牛,的确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美味。

几场大的秋雨过后,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小木儿家后的山体也换了颜色,显得更加的黝黑,河滩地却显得更加的光亮,到处都是白色的水流。

九、洪水与流鱼

不久,月儿沟上游水段的洪期便来了,黄河水库的闸口一开,万顷的河水夹杂着黄色的泥沙,就铺天盖地涌向了下游的河段,月儿沟前数千亩的河滩地,转眼间就被大水吞没,只剩下几座孤零零的看瓜棚子在水流中飘荡。对于已经习惯了每年发洪水的当地农人来说,庄稼地的损失,虽会使他们颇为痛心,但不久随河水而来的鱼潮,却会把这种不快与痛苦一扫而光。

洪水终于来了,不只是捎来了灾难,也给靠天吃饭的农人们,以些许慰藉。满河都是鱼虾,大大小小的鱼虾被迅疾浑浊的河水一冲,全都涨昏了头脑,一个个都浮在了河水的表面,然后被湍急的水流夹带着,涌向更远的地方。

靠近河沿岸的浅水区里,水速较缓,水流也要清亮一些,更是鱼头攒动,甚至有些鱼虾都被河水挤上了河岸。鱼的种类和个头便更为的繁杂,大的有红尾巴鲤鱼、黑头草鱼、银白色的鲢鱼,小的有方刀片似的鲫鱼、生着长胡须的鲶鱼,还有成堆透亮的河虾。

每到黄河流鱼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们都会被不自觉地发动起来了。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都一窝蜂地冲向了黄河边上,男人手中拿着专业的捕捞网具,女人手中抱着裝鱼的容器,就连小孩儿手中也拿着个铁条木棒,跌跌撞撞地冲锋在前。

对于这些勤快的人们,河水绝不会吝啬,自然会将丰厚的回报赐予他们。没过多久,他们的脸上就挂满了金灿灿的笑容,手里提的,怀里抱的,肩上扛得,车上拉的,能用的工具都全部用上,能拿动的全部拿走,浪费在这时成了绝对不允许的共识。

河鱼流了两天,村里的人们也守候了两天,忙碌了两天,不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等鱼讯刚过后的第一天,整个村里却出奇的静,只有按时打鸣的鸡、饿昏了吠叫的狗以及跃上房梁的猫,带出些声响,之外,四周一丝人的声音都没有。到了第二天,整个村里一下子便炸开了窝,全部沸腾了,家家户户,杀鱼的、晾鱼的、腌鱼的、炸鱼的、吃鱼的,连带之后聚在一起的男人们,喝酒猜拳时的喊闹声,村里一连几天,到处都是一片喧闹,村人们都乐在这忙碌的丰收之中。

洪汛过后,河滩地里的水也跟着消退了,只留下几处低洼的地方,还见得些光亮,其余的地方都裸露出黄土地的本来面目,一片苍茫。

又是要抓紧抢播农作物的时候了,没过多久,整个河滩地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本来样貌,好像这儿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所有的踪迹都被茁壮生长的庄稼给掩藏了,只有在靠近河岸的地方,还留下一些痕迹。倒伏后重新站起的芦苇杆,裹满着泥巴,从上游冲下来的一艘木质旧船歪躺在河岸上,村人捉鱼时被撑破的鱼网,都被胡乱地丢弃在沙滩上,胶质的车轮碾压过的车辙,仍旧清晰地相互错杂着。

十、小木儿的金色时节(下)

秋天多雾气,在月儿沟这个地方,雾气似乎更容易集聚,特别是刚刚涨过洪水后的几天内,每天都好像是雾蒙蒙的。这地方的雾气和别处一样,都是从早晨开始的,但不同的在于,这儿的雾气要持续到傍晚,也就是一整天都是浓浓的雾气。只有在太阳快要落山时,雾气才会最终消散,黑色的山头也才会慢慢出露,伴随着最后的一缕阳光,月儿沟上空的整个天,终于沉浸到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儿的雾气不仅持续的时间长,而且密度厚。天刚亮时,在自家的院子里,面对面地站着,都会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只能靠着声音来辨识,真是好大的雾啊!这一天,村里的人们,都会待在家里不出门,小木儿哥俩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们从来都不会错过这么好玩的场景。

父母不让他们出家门,他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隔着厚厚的雾,玩起捉迷藏的游戏。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不是看谁能找到另外一个人,而是他们把自家的母鸡从窝里撵出来,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先抓住它。

要是换在平时,任凭哥俩中的哪一个,都做不到。甚至是哥俩联手在院子里围追堵截,也难抓到它们的一根羽毛,但是今天情形却完全不同。哥俩将母鸡从鸡窝里抓出来后,便将它扔进了大雾里,母鸡竟端端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跟个石头塑像一样,好像那就是它的窝,甚至连鸣叫也不发出一声,只有束手就擒。这可把哥俩乐坏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况且小木儿已经想起了母鸡曾经有过不可饶恕的过错,于是,便很开心地玩了起来。就这样,哥俩一整天的时间都消磨在浓浓的雾气中。

月儿沟被雾气弥漫的时候,也往往是蜻蜓聚集的时候。特别是在雾气不是太浓的早晨,成百上千的蜻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飞满了整个天空。看到这种情景,哥俩都会忍不住,张开手去追着捉,满院子散落的也都是哥俩兴奋的喊叫声。

捉到的蜻蜓,哥俩会用细绳绑在蜻蜓的尾部,放长绳子任其飞翔,就像村中的小孩放飞的风筝一般。有时,哥俩也会突发奇想,将两只蜻蜓的尾部相向绑起来,然后放飞,看它们在空中反向着飞行。或者,将一些彩色的纸片,用绳子绑在捉来的蜻蜓尾部,再放飞它们,哥俩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总希望它们被村中的其它小孩儿看到,以便见到时可以在他们面前炫耀。

后来,奶奶看到了便阻止了他们,哥俩这才知道蜻蜓是益虫,是来帮助人们的,从此哥俩再也不拿蜻蜓的生命取乐了,而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它们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有时,哥俩也会看到一些彩色的蜻蜓,当然数量很少,它们身体的颜色也以红色、白色、绿色和黑色为主,每当哥俩看到更少见的紫色和蓝色蜻蜓时,都会高兴地将奶奶叫到院子里一起看,虽然打心底里,哥俩很想把它捉下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时间久了,蜻蜓也似乎变得和善起来了,会飞得很低很低,从哥俩的眼前慢慢飞过,有时,还会有一两只蜻蜓落在哥俩的衣服上休息,每当这个时候,哥俩心里都乐开了花,悄悄地注视着它们休息,并目送它们最终飞走。

当大雾在第二天最终消散的时候,秋阳也终于挣脱禁锢,跳了出来。这时,秋后的天空,蓝得透亮,经过几天浓雾的濡洗,没有一丝云,一切都蓝得十分彻底,天空便也显得更为高深。地面上,与河水的颜色混在一起的广阔的平原,也更觉得辽远。往往在这个阳光朗照洒满山坡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样子,但野山鸡的鸣叫声却恰好从月儿沟的山梁上滑落下来,碎得满山谷都是,直到很久之后才会没了声息。

深秋向阳的山坡上,一大丛一大丛的野山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小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便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灿烂。每到阳光倾斜到盛开的山坡上时,四周暖暖的,都洋溢在浓浓的花香里。

每到这时,小木儿都会来到这里,他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看花,而是要从这花丛中找寻点什么东西出来似的,但往往却都是一无所获,最终累的在花丛中沉沉地睡着了,软软的花朵,香甜的气味,都让小木儿直到傍晚天凉时才从略微润湿的花丛中触醒。

爷爷似乎也非常喜爱山坡上的野菊花,但他却只钟情于花根部的叶子,而且都是泛黄了干枯的叶子。小木儿起初很困惑,但从爷爷空空的烟盒里,就一切都明白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把采回的野山菊的叶子小心地擦拭干净,然后放在炭火旁进行烤焙,直到叶子里的水分散尽,叶子呈卷曲模样,爷爷才会把它们用黄纸包起来,用一块重重的青石板压住。

第二天的下午,当阳光又开始暖暖地散射时,爷爷便开始了重要的工作。他先把压制好的野山菊叶子,码好摆齐,然后用一把细长的小刀将其裁成细丝状,再滴上几滴很少食用,珍藏已久的香油,将其搅拌均匀,再装满他的烟丝木盒,这才算告以完工。

爷爷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是最开心的,他会迫不及待地拿出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水烟锅,快速地点上火,然后狠狠地抽上一口,等烟气在肚中回旋了几圈之后,才会不舍般地将剩余不多的烟气从口中慢慢地溢出,等烟气散去很久之后,爷爷似乎还没有回过神,仍旧沉浸在自我的畅意中。每到这时,奶奶总是很心疼地对着爷爷没完没了地骂,但爷爷也只是乐呵呵地眯着眼睛笑,似乎他从没将奶奶的唠叨放在心上似的。

十一、爷爷的后山园

爷爷枣园的枣子终于熟透了,是整个红彤彤的熟透。枣叶在这个时候也已经大片大片地变黄了,园中地上也落满了黄透的枣叶。整个园子看起来金黄与丹红交错相间,一阵秋风从远处吹来,轻轻地将金黄的树叶从两侧拨开,树叶中便裸露出枣子那因羞涩而涨红的脸庞。

这个时候才是爷爷的酥枣园全盛的时期,也是酥枣园即将完成使命而谢幕的时候。爷爷爱惜他的枣子,因此在决定采摘枣子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让家里其他的成员参与的,只有他一人亲力亲为。他将绑着网兜的长杆子伸向他已经物色好的熟透的枣子,动作轻轻的,似乎稍不注意,枣子就会长腿跑了一样。然后再将网兜上的细刀片轻轻往后一拉,枣子就应声落进了网兜。

爷爷就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忙活着,丝毫没有把全家人的焦虑放在心上。他将采下的枣子小心地装进早就预备好的荆篮里,小木儿仔细瞅了瞅,每一个枣子,不论颜色、形状、大小都基本相似,而且最令小木儿惊讶的是,每个枣子上竟都没有带下一片枣叶,枣子也没有一丝的损伤。

小木儿哥俩看到这么可爱诱人的小精灵,忍不住就抓起一个大大的枣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那滋味简直美极了,直甜到小木儿的心底深处。看到爷爷没有责骂他们,哥俩就趁着爷爷再次转身摘枣时,抓起枣子,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塞,直到口袋鼓胀得塞不下,哥俩便偷笑着,一溜烟地跑回了家。但没过两分钟,哥俩又齐刷刷地站在爷爷身后,一会儿抬头看看爷爷,一会儿又瞅瞅那个装满红枣的大荆篮,再次等待有利时机的到来。

当最后一阵秋风吹落了枣园中仅存的枣叶时,枣树便露出了它那黑色支棱的骨架,从上到下,都是铁黑色的,和地上已被霜花塑上了白色边框的黄叶以及枝头即将干枯的红枣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突兀但又和谐、美好的图景。

这生命将逝时的三原色,黄、黑、红,由大地蔓延到天空,最终与那轻灵的宝蓝色,荡漾成了一块儿,生命在这时才是最为高贵,最为圣洁的,即便它终将逝去。

在秋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里,爷爷每天照例必做三件事:一是不定时为他的长孙小山儿开小灶,二是带着他的长孙在南墙下晒太阳,三是每天傍晚在太阳落山时准时到枣林捡枣子。

小木儿对爷爷每天做的前两件事,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但第三件事却让小木儿始终存有疑问:树上的枣子为何不把它打落了一块儿捡,省得每天都浪费时间呢?为什么非要等太阳落山时去捡,而不是趁着天最亮的时候去捡呢?

对于这两个问题,小木儿虽说有疑问,但时间久了,小木儿也就没有完全记挂在心上,但奶奶时不时的唠叨,却最终把谜底给完全揭开了。原来,爷爷不一块儿将枣子打落下来,是因为爷爷怕伤了枣枝,就像树上还有叶子时,爷爷是因为不愿伤了即将陨落的枝叶,才不让全家人参与的,而是他一个人,一天天,小心地去挑捡,会伤到树枝的枣子,爷爷就等叶子落完了再去摘;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爷爷要为冬天准备上一些干枣子,而在树枝上完全干透,自然落下的枣子,味道才是最好的。

对于为什么要等太阳落山了才去捡,原因似乎更好理解,那就是爷爷要等秋日的暖阳尽可能多地将枣子晒透,而且傍晚时,树上也就很少再会落下枣子了,这时的地上便集聚了一整天的枣子,但又不能等到第二天早晨捡,因为爷爷怕有秋霜侵蚀枣子的本来味道。

十二、冬的前奏

美味的秋季,在小木儿面前,依依不舍地拉上它那沉沉的幕布时,寒冷的冬季却丝毫没有迟缓它的脚步。它就像在进行一场短跑接力赛一样,春、夏、秋已经跑完了自己的行程,现在接力棒终于传到冬的怀抱中了,它终于可以一展自己那矫健的身姿了。

如果说春季是温柔细腻的,那它带给大自然的就是一片色彩鲜艳生机勃勃的红;如果说夏季是热情张扬的,那么它带给大自然的就是一片色彩浓厚希望满满的绿;如果说秋季是果断爽朗的,那它带给大自然的就是一片色彩明亮喜悦旺旺的黄;而冬季,不言而喻,它是肃然残酷的,它带给大自然的将只会是一片凄厉与惨白。

冬季来得很快,也很彻底。先是狂暴的西伯利亚寒风发疯般地刮上几日,直吹得树叶被彻底捋光,干枯的枝条在风中吱吱摇摆,直吹得地上的草叶一夜间脸色变得蜡黄,直吹得世间所有活的生灵全都一瞬间不见了踪迹,直吹得大地也缩紧了身子骨,不住地瑟瑟发抖。

风终于在第六日的傍晚渐渐停歇了,那轮已经被风刮得惨白的太阳,也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朝丛生的山窝中躲了下去。天慢慢变黑了,这是已经入夜了,天空中没有一丝光亮,地面上也黑得不见任何物件,一切都跟涂了黑墨一般。村里的猪、狗、驴子等所有的牲畜都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停住了。

夜就这么一直黑下去,风却彻底停止了声息,但寒冷却持续加剧。趴在窗棂上,细听之下,似乎都可以听到世间万物,渐渐被寒冷箍紧的声音。小木儿家后的山园里,也不断地传来树枝断裂落地的清脆声,夜在这会儿,也变得更深了,更浓了,一切秘密的事情都似乎正在酝酿中生长,夜实在是太安静了。

十三、冬天的乐趣

第二天早晨,小木儿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想继续在温暖的被窝里待着时,却被哥哥的喊声惊醒了。“哇”“雪花”“下雪了”“下大雪了”,哥哥一连几声的惊呼,彻底惊动了全家所有的人。

爷爷、奶奶相互搀扶着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妈妈也从屋子里出来了,连鸡窝里的那两只母鸡,在听到响声后,也出来凑份热闹,最后才是小木儿,用了蛮大的力气才把被雪埋住的门给推开了一条缝,钻了出来。

院子里的景象彻底惊呆了全家人,今年的雪似乎下地格外的大,往年小木儿从没有见过这般大的雪。一片片碎棉絮般大小的雪花在不均匀地往地上落,很快小木儿的身上便落了厚厚的一层。小木儿没有马上将它们抖落,而是朝院子的四周放眼望去,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盖满了厚厚的雪。院子后的山上、枣树上、房顶上、土墙上、驴圈上、鸡窝上、院子的石头和地面上,全都是一片晶莹的白。

小木儿看呆了,但很快便兴奋地跳了起来,两只小手欢快地拍打着,他一会儿将手伸出去接硕大的雪花,一会儿弯腰在地上抓上一大把雪,捏成各种形状。哥哥小山儿也被感染了,便学着弟弟在地上捏雪团玩,不久,他们就相互掷起了雪球,哥俩玩得满头大汗,忘乎所以。很快,小木儿的身上变得更加的白了,抬头看看哥哥,比自己还白,都快变成一个雪人了。

吃过中饭,哥俩破例没有睡午觉,而是堆起了雪人。很快哥俩便塑起了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子,大大的脑袋,哥哥用爷爷的草帽、奶奶的围巾给雪人带上了帽子和围脖儿,小木儿就用两块烧烬的木炭和细长的红心红薯给雪人塑上了眼睛和鼻子,然后哥俩又偷偷拿出妈妈的口红给雪人画上了嘴唇,一切都忙完后,哥俩站在远处盯着雪人细细地看了看,禁不住痴痴地大笑起来。但小木儿却觉得还不够,就和哥哥商量了之后,合力将雪人搬上了平房顶,让它高高地耸立在上面,小木儿这才感觉到很是知足。

整整一个下午,哥俩一共堆砌了六个雪人,只不过,相对于第一个而言,在精致的程度上,一个不如一个,到了最后一个,完全就是用两大团雪,上下堆放在一起,甚至连眼睛鼻子都没有,不过,下雪的这一天,对于兄弟两人来说,确实是十分难忘的。

落雪天,有许多乐趣,小木儿哥俩可以想出许多让他们消磨时间的事情。一看到雪天很少出窝的麻雀,哥俩便动起了歪脑筋,平时天气暖和的时候,麻雀在头顶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甚至有时就落在小木儿身前一米远的距离上盯着小木儿看,等小木儿张开小手眼看要捉住时,麻雀又扑棱棱地飞走了。后来,小木儿想了很多办法去捉,都没有成功,麻雀太贼了,包括有一次用爷爷教的办法支起簸箩去捉,下面撒上些麦子,站在远处静静地等待,但每次罩住的总是自家笨拙的母鸡,而想捉到的,却一无所获。

冬季的下雪天给了哥俩很好的复仇机会,哥俩知道,麻雀的窝一般在房檐下的墙缝里,下雪天,天气寒冷,缺少食物,在寒冷的雪天里,它们一般都呆呆地守在窝里,尽量不运动,保持温暖,除非必须要出外寻找食物,来填饱肚子,要不然即便是发生任何情况,它都不会出窝。

哥俩于是找到之前天暖时标上的记号,哥哥搬来凳子,弟弟手拿网套,在登上梯子快要爬到墙缝上的麻雀窝时,小木儿将手中的网套迅速伸过去,哥哥打着配合,用预先准备好的棍子使劲地敲击墙面,制造出极大的声音和震动,同时,小木儿在梯子上还不断用一根长长的小树枝,透过网眼,往窝里捅。最终,麻雀挨不住了,只好冲出了巢穴,但一下子就落入了小木儿预先布置好的圈套里,任凭麻雀如何挣扎,小木儿就是抓紧网口不放松,最后,麻雀只好乖乖就擒。

哥俩将抓获的麻雀当作战利品,塞进了预先准备好的荆条鸟笼里,每天像对待囚犯一般,在笼外逗引着那只可怜的麻雀,不过,反过来想,这只麻雀似乎也因祸得福,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一整个寒冬,它都可以在笼子里安然地度过。

雪天里,比上房掏麻雀更有趣味的事情,是跟着大伯家的二哥去河滩地里捉野兔。想起山上野兔那个长长的耳朵机灵劲,小木儿就忍不住兴奋起来。小木儿家里之前也养过几只兔子,但那是家兔,家兔的毛发一般是白色的,眼睛特别的红,爱吃白菜和胡萝卜,但山上的野兔却一般是灰色的,虽也是长耳朵,三瓣嘴,但眼睛却没有那么红,而且机灵的很。

至于野兔是不是爱吃白菜和萝卜,小木儿却不得而知,山上毕竟没有白菜和萝卜,但小木儿知道野兔肯定是吃红薯的,因为去年下雪后,早晨刚起来,爷爷就发现,家门口堆的红薯不知被什么野兽啃了好几个,爷爷根据痕迹判断是野兔,那么小木儿就因此断定野兔一定是爱吃红薯的,要不然,它怎么冒着被抓住的危险跑到自己家里来偷红薯呢。

二哥比小木儿年长很多,像个大人,很壮实,原本去捉野兔,计划里并没有要带小木儿,他的理由是小孩儿太碍事,要不是小木儿死赖着,一句一个二哥地叫着,二哥才不会让他们去呢。

来到黄河滩,小木儿算是大开眼界了,从没有见过这么辽阔的原野,雪下过之后,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连远处的黄河都给隐没了,只剩下望不见边界的雪原,地里的小麦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二哥说,冬季下过雪后,兔子觅食比较困难,它所贮存的食物不够它撑过连续的雪天,所以只要是接连下几天雪,它肯定是要冒险出来觅食的。首先,它必须先把厚厚的积雪用爪子刨开,然后才能找到可吃的绿色植物或还未枯萎的根茎。

但这样外出觅食,雪地上一定会留下野兔的爪印,只要顺着兔子留下的脚印去找,一定会找到兔子的窝。但狡兔三窟,这里的兔子比狐狸还奸诈,三个出口都算是少的,四个、五个,都很常见,因此必须把兔子窝的所有出口全找到,留一个,堵住其它的,才能将兔子稳稳抓获。

抓兔子的行动终于开始了,二哥给小木儿哥俩分配任务,先去找兔子觅食留下的痕迹,很快,哥哥小山儿就找到了一处。然后大家顺着这个痕迹曲曲折折走出了大概四百步,终于,一个隐藏在雪地下的洞穴被找到了。接下来,二哥又开始重新分配任务,三人分头找兔窝的其它出口,大约半个小时候,其它的三处出口都被找到了,果然,这里的兔子是更狡猾一些。

兔窝的所有出口都找到之后,二哥便开始在离四个出口最近的中心点,用煤油干草燃起了一堆火。然后分别发给小木儿哥俩一些火种,让他们赶赴其中的两个出口,二哥守着第三个,并用网套住了第四个。一旦其它三处着火,兔子便会从第四个出口逃生,到那时只需以逸待劳就可以了。

最后的抓捕行动开始了,哥三个一起点着了火,并不断用带来的扇子往洞里煽浓烟,约莫十分钟后,洞深处的那只野兔终于忍受不住了,就从没有烟的洞口冲了出来,自然它落入了堂哥预先设下的网里,好肥的一只兔子啊。

在回家的路上,堂哥一边走,一边得意地介绍他往日捕兔的绝招,他说,雪天的兔子不只是在窝里很好捉,在窝外更好捉,如果兔子在外面觅食,被人撞见,那就根本逃不脱,一则因为野兔一般是灰色的,好发现,好应对,其次就是,刚下过的雪深,表面还没有结硬壳,兔子跑起来远没有人跑得快,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起来非常吃力,因此只能坐以待毙。

晚餐的时候,在大伯父家,那只肥硕的野兔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晚饭桌上绝顶的美味,伯父一家吃的很开心,连哥哥小山儿都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但小木儿却没有了胃口,他总在想着那只活蹦乱跳的野兔是那么的可爱,和家里曾经养过的几只白兔一样的让人心疼,就忍不住伤心起来了。

大雪连续下了五天,外面的一切都像裹上了一床棉絮,白乎乎,软绵绵的,地面上是白的,树枝上也是白的,就连最为坚实的原本黑乎乎的大山都彻底变了颜色,像个冰山似的。夜晚从此也不那么黑了,而是变得光亮了,就连以往天亮按时打鸣的花公鸡也被弄晕了,一连几天的打鸣,没有一次是准时的。

冬至日到了的时候,北方人的习俗是,家家户户一定要在一起包饺子、吃饺子。这样的日子,哥俩是家里最开心的,因为家里最好吃的饺子一定会是哥俩口中的美食。

妈妈和奶奶包的饺子,式样非常好看,而且里面的馅儿也不断翻新,有韭菜肉馅儿的、韭黄鸡蛋馅儿的、小丁香鸡肉馅儿的、大白菜肉馅儿的,豆腐嫩豆芽长豆角鸡蛋馅儿的,总之,好像是想要搭配什么馅儿,在小木家儿都是可以的。

但家里做得最多的,也是最爱吃的,是传统的萝卜肉馅儿的,因为萝卜的清爽,可以很好地冲淡猪肉的油腻,二者搭配,相得益彰。在包之前,先将猪肉剁碎,萝卜煮熟碾碎并去除水分,之后按四分萝卜,六分肉的比例,加调味料配制,最后,按小小的个头包将起来,煮熟后,便可享用。

每到饺子包好下锅的时候,小木儿都会围着锅台转,不停地问妈妈饺子熟了吗,有时,当妈妈仍在忙着的时候,就会随口应一声熟了,实际上,饺子才刚下锅呢。听到熟的回应后,小木儿就快速地从还未沸腾的锅里,捞出一个放进碗里,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妈妈看到后,也没有马上去阻止,而是关切地问小木儿,饺子的味道怎么样。而小木儿呢,只顾低着头吃,在很快吃完后,才仰着脸回应妈妈一句:好吃,但就是饺子馅儿太凉了。听到了小木儿的回答,原本还故意板着脸的奶奶和妈妈,都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了,小木儿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但也跟着傻傻地乐了起来,冬至日也很快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度了过去。

太阳终于出来了,雪开始慢慢融化,向阳的一部分山体已经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但却好像哭坏了妆容似的,白一块,黑一块的,一点都不均匀,难看极了。到了第八日,雪大部分都融化了,但融化后的雪水却不见了,奶奶说雪水是被这身后的大山给喝掉的,要不,化过雪的山怎么越发地黑润了,越发的年轻亮丽了,小木儿认为奶奶说的很对。

到了雪后的第十日,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雪终于消逝的没有了一丝的踪迹,在小木儿家里,雪前储存的柴禾已经快烧完了。这一天,吃过午饭后,妈妈就叫上哥俩,要一起去山上捡柴禾。

以往这都是爷爷做的事情,但这个冬天爷爷犯病了,奶奶说爷爷积攒了半辈子的病终于找准了日子发作了,爷爷的病似乎刚开了个头,便马上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一日一日越发地沉重了,生活起居都落在了奶奶的肩头,连爷爷最为宠爱的哥哥小山儿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孔他最爱的窑洞,只好和着弟弟小木儿挤在了一个屋子里睡觉。

妈妈准备好拾柴的工具后,母子三人便走在了通往山上的路。刚来到山路上,哥俩就看到许多干枯的树枝散落在路旁,正要去捡的时候,妈妈却阻止了哥俩。妈妈说省力的方法是从山顶往下捡,这样不仅捡起来省力,而且能够挑选的余地更大,可以捡到更多更大的柴禾,就这样,母子三人继续顺着山路往上走去。

在路上,小木儿注意到冬季的山上,虽然没有其它季节那么光彩诱人,但也有它独特的美。这个时令,山上的所有植物都露出它最为本真的的一面,敞开胸怀来迎接他们。干枯发黑的树枝,一根根直立着,从不同的方向朝天空伸展着,将蓝色的天幕分成了大小不均的一块块。地面上泛黄丛生的草,仍依旧郁郁葱葱,好像还没有逝去,而只是改变了它们自身的颜色似的,在阳光下依旧闪烁着光芒。

终于,小木儿他们爬上了山顶,太阳在这时也正好攀上了山顶,悬在了小木儿一家人的头顶,金色的阳光如瀑布一般倾斜下来,从头到脚,小木儿都感觉到暖暖的,很舒服。

从山顶朝远处望去,正南面依旧是山,而且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山,一眼望不到头,北面却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片碧绿的麦苗,在冬日的暖阳下,孕育着生的希望。而横亘在大山前面,平原中部的是舒展平阔的黄河,奔腾的黄色波涛一浪接过一浪朝前涌去,阳光洒在河面上,瞬间便破碎成闪闪的金光,随着浪潮一波一波地上下跳跃着。

在山顶休息了一会儿,妈妈便开始忙碌起来,捡柴、捆柴、拉柴,并顺着来时的路快速朝下拉着走。妈妈对于应该捡拾的柴禾似乎心里有数,该停则停,几乎没有花任何挑拣的时间,就把最好的柴禾给收拢了。快到家时,妈妈身后拉的柴禾就已经积成了一座小山模样,看样子,大半个月的烧柴问题已经解决了。下了坡,走上了回家的平路,哥俩也一块帮妈妈用力地往家拽绳子,终于,赶在晚饭前,一家人就把捡到的柴禾拉回了家,是该坐下休息会儿的时候,妈妈却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不是小木儿第一次跟捡柴禾打交道,记得秋末时节,红薯花生刚成熟的时候,哥俩就偷偷在爷爷枣园的一个土坡上,挖了一个口小底大的坑,还在面对自己的一面掏了一个小洞口,然后就满园子寻找可以燃烧的柴禾。

但爷爷的枣园里,除了金黄的落叶外,根本就找不到可以作为柴禾的树枝,那么从家里偷偷拿出的红薯、花生怎么办。最后实在没办法,小木儿便怂恿着哥哥回到家,才搬回了所需的柴禾,火终于生了起来,小木儿对着燃烧的火苗异常兴奋,不停地往上加柴禾,火也就越来越旺,炽热的火焰映照得哥俩满脸通红。

哥俩都不说话,盯着这神奇的火苗呆呆地看,当柴禾烧完,变为红红的木炭的时候,哥俩就开始烤制他们的美食,先是用炭火将带来的红薯整个埋住,然后再在火炭上用铁丝串起花生来烤,直到花生表面考得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哥俩便敞开了肚皮开始吃,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就将花生扫了个精光。

当吃完的花生壳在火炭上化为灰烬的时候,红薯的香甜味也顺着炭火的缝隙冒了出来,很快,几块烤红薯也成了哥俩肚中的美味,哥俩在毁埋掉所有的痕迹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枣园回到家,之后很多天,一向谨慎的爷爷,竟然丝毫没有觉察,日子便也就这样在平静中慢慢过去了。

十四、冬季的本真面目

说起月儿湾的月亮,什么时候是最亮的,那自然是在冬季。在冬季无风的夜晚,大大的白月亮便顺着白天太阳运行的轨迹,开始了独自绕行大地的旅途。冬日的夜,静悄悄的,没有夏虫的嗡嗡声,也没有草木拔节的咝咝声,世间所有的生灵似乎在这个季节里都被禁了声,而有的只是夜行的猫头鹰几声凄凉的哀鸣,以及村中和它相应和一两声犬吠,这让原本静谧的夜显得更加的深沉和辽远了。

夜色越深,这月儿湾上的月光就越亮,似乎是在跟夜色赌气似的,憋得脸更加的白了。山褶处突出的地方也是一片白与亮,映衬得山坳处更加的黝黑,在月儿移到了中天的时候,整个月儿湾都裸露在白白的月光之下,所有的地方都满溢着光亮,山的轮廓也因此更加地清晰起来。这时,被群山围住的月儿沟,在月光的照耀下,一座座方形的小院落围成的高低错置的村落,别有一番情致。村中半山腰的那棵庞大的皂荚树,这时也银光点点,散射出更加清幽的光芒。

这时的小木儿一家人都沉入了梦乡,但小木儿却还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光,他还在等着白白的大月亮,将清辉铺上他的小床,看着他入眠,他才肯把眼睛闭上睡觉。终于,当月亮滑到后半天的时候,恰好掠过他的窗前,大大的白月亮在小木儿黑黑的眼睛凝视下,最终将位置定格在正中的窗玻璃上,便永远停住了,小木儿清晰地记得,他最后是抱着大大的白月亮,一块儿睡着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奶奶焦急地数着日子,计算着春天的来临。但日子却似乎停滞了一般,四九都过去很多天了,六九这个门槛儿却始终没有到来,小木儿听奶奶讲过,日子一旦滑过了九九,那么冬天也就像兔子的尾巴一般,长不了了。

但冬日却像个蹒跚的老人一样,走走停停,好像对于前方的路,他并不着急似的,慢慢悠悠,走一步歇一步,情形和病中的爷爷一样,一天比一天虚弱。前一段时间,在太阳朗照的日子里,爷爷还能让奶奶搀扶着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但这几天,他好像突然惧怕什么似的,连窑洞的门都不出来了。

奶奶也只能顺着爷爷,每天细心地照料,就像妈妈小时候照顾小木儿一样。只要是在爷爷面前,奶奶便跟个没事人一样,对着爷爷唠唠叨叨,但背过身去,就又偷偷抹上一把眼泪。小木儿最见不得奶奶受委屈,便也跟着偷偷哭了起来。平时奶奶对自己最好,当然是在哥哥小山儿不知道的情况下。奶奶经常偷偷地将爷爷准备给哥哥的美食,分出一部分留给小木儿,所以呢,日子久了,小木儿也不觉得哥哥比自己好在哪儿了,也就不跟哥哥计较了,也不再生爷爷的气了。

冬季,天气最冷的日子里,也是全家人难得的空闲时候。一家人可以待在家里,一起围着火炉,烤上几块儿馍片、几把花生和三两个红薯来吃,一起聊着天,就会把一整天的时间,全给打发过去了。

小木儿最喜欢烤馍片,这也是他最拿手的,先将冷馒头细细地切成薄片,再往上面涂上一点红油辣子,油要稍微的多一些,然后放在碳火上烤,直到馍片两面烤的金黄,发出咝咝的油爆声,便大功告成。但在吞进肚子前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步骤,那就是在两片烤焦的馍片中间放入奶奶精心炒制的咸菜丝花生米,就完美极了。用嘴巴大大地咬上一口,满嘴脆香,那滋味令小木儿永远难忘。哥哥也爱吃小木儿烤出来的馍片,但是他从不动手,只捡现成的吃,不过每当这个时候,小木儿都会非常大方地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让给哥哥来享受。

空闲的日子里,天气寒冷,全家人都可以不需任何理由地待在暖暖的被窝里睡个懒觉。但妈妈却很少这样做,小木儿就觉得妈妈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下地里做活很忙,在家里做家务更忙,连吃饭都很忙。妈妈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烧饭,喂养小毛驴外,就是从山下往家里挑水,家里两口大水缸,要想灌满它们,妈妈得花掉整整一个上午才能做到。

十五、母亲的咸水井

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位于月儿沟的最底处。井口用青砖砌得四四方方的,在青砖的上面,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还横躺着四块石碑,它们的历史都已久远,唯有上面的字迹尚自清晰,看年代都是明清之前的石碑。爷爷以前说过,这几块墓碑都是文革时期,除四旧时留下的,村附近没有石山,便搬它们过来做石料用。

这样的石碑,在村中,小木儿看到过很多个。村口的龙王庙里就有三块,镶嵌在庙身的外墙上,上面刻的文字密密麻麻,大多都已模糊不清了,因此小木儿也不知道那些碑文里都记载着什么。还有就是离小木儿家很近的半山腰上,那儿有座天帝庙,里面也有两块,但庙里面塑了很多金身神像,大的小的有十多尊。小木儿只认得其中的两尊塑像,一个是庙里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木像,头戴皇冠,身披黄衣,一幅威风凛凛的样子,另外一个便是靠近庙门左侧的小塑像,小木儿很熟悉,那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手擒金箍棒,单脚立地,活灵活现,非常逗人喜欢。

但小木儿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触犯玉帝的孙猴子竟然和玉帝同在一座庙里,而且孙猴子那么厉害,为何相对于玉帝而言,他的塑像却又那么小。不管为什么,小木儿想不通也就懒得去想,对于这些他认为不重要,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呢。那就是农历的每月逢五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那些天,庙里就会出现许多来唱经的老奶奶,也是庙里香火最为旺盛的日子。在那时,各种瓜果、美食做成的贡品,琳琅满目地摆在供桌上,小木儿知道,等玉帝和各路神仙享用过这些美食后,剩下的便都是他们这帮守在庙门外小孩子口中的美食。

不管井口的石碑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管这些石碑历史到底有多么悠久,在小木儿看来,它们完全没有一点用,对于小木儿的妈妈而言,这几块碑石也只是每天挑水时,要踩的垫脚石。

村里的这口井,据说是在村落刚形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从井壁上厚厚的青苔里也可以看出来,它的岁月已经很久远了。从石井里打出来的水,味道却格外特别,微甜中略带些咸的滋味,但这也只是外乡人这么说的。村里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喝这口井的水长大的,也就从来没有觉得它和其它地方的井水有什么大的不同,更不会觉得咸。但每个路过村子的人,在尝过这口井的水后,没有一个不说是咸的。时间隔得久了,这口水井竟然因此便出了名,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月儿沟有一口咸水井,只要是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点名要尝尝它的味道,这口井也因而有了自己固定的称谓“咸水井”。

咸水井是月儿沟的母亲井,它滋养了千百年生长在月儿沟的村人们,人们用它来洗衣、做饭、饮牲口,每日都离不开它,家家户户的母亲们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挑着水桶,到咸水井里来取水。这也逐渐成了月儿沟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使得这口母亲井多了另一重的含义。

清早,当月儿刚刚落下时,天空还迷蒙着睡眼,只有山边的启明星已经瞪大了睡醒的眼睛。这时,全村人都还在睡梦中,但小木儿的母亲早已经在准备挑水的用具了,一根软木质的扁担,两只银灰色的大铁桶,很快便搭在了母亲坚实的臂膀上,陪着母亲一起往水井的方向赶去。

天还很早,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丝丝的寒风时不时往井口上吹来,和着从井底往上冒的热气,很快就消散不见了。母亲弯下腰,动作干脆麻利,很快便将两只铁桶都装满了水。刚打出来的井水,温温的,透过薄薄的铁皮,暖暖的,这是母亲井滋养人的体温。

母亲丝毫不做一刻停留,她要抓紧时间赶路。往家回的路,是一段长长的山路,但母亲却常常放弃宽阔坡缓的大路,而选择走狭窄陡峭的小路。回家时,她需先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再走上一段长长的土路,然后转过一个大弯,再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最后顺着林间弯弯扭扭的小路才会最终到家。沿途中,母亲的脚下必须要稳稳当当,才能保证水不会泼洒出来。

母亲挑着第一担水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爬第一个陡坡的时候,脚下稍稍使些力气,便一口气就爬上的坡顶。顺着平路走,母亲并没有太费力,迅速地转过弯道后,她望了望倾斜的长坡,攒足了力气,脚下一蹬,一股儿劲就爬上了这最后一道陡坡,她扭头看了看前后的水桶,几乎还都是满满的,母亲便也松了口气,放轻了脚步往家里赶。

小木儿看到母亲挑水上坡的样子时,母亲已经开始在挑第二趟水了。第一个陡坡,母亲仍旧比较轻松地将它甩在了身后,但在爬第二个陡坡时,母亲已渐感吃力,额头上已开始往外渗出细细的汗珠,脚下已开始有些摇摆。两只铁桶中的水也随之往外泼出了许多,水珠将地面的尘土都扬了起来,在小木儿的注视下,母亲最终还是很快便爬上了这个陡坡。

一个早上,小木儿看着母亲在家门里进进出出,前几次间隔的时间很短,但之后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到最后一趟时,小木儿觉得等了很久,母亲还没回到家来,便顺着路上的水印子往前找。在离家门口最近的那道长长的陡坡上,小木儿终于看到了挑着水的母亲,但只是看到母亲那被汗水浸透的背影,同时也看到了母亲脚下那条已经被井水淋得湿漉漉的土坡路。

母亲弯着腰,背向着回家的方向,站在坡路中间,正大口大口地喘气,挑水的担子还压在母亲已见虚弱的肩膀上,这就是平时在小木儿心中顶天立地,连眉头都没有皱过的母亲。

小木儿不忍去叫母亲,他知道母亲需要更多的休息,便一个人先回到了家,似乎等了很长时间后,母亲才终于跨进了家门。小木儿马上就跑了过去,去提妈妈手中的水桶,刚碰上,小木儿就好像被烙铁烫着了似的,一下子收回了手。这时的铁桶已没有了第一次触摸时的温暖,转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凉,而且细看之下,桶沿上还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但母亲好像没有看到似的,将水倒进了水缸之后,便又去忙着做午饭了。

十六、寒冬的赐礼

接连又下过几场雪后,北风便呼啸得更紧了。地面上的积雪一直冰冻着,没有机会开化,爷爷的病在这样的天气里越发见得严重了。他已经不能自己下床,不过天气冷,他也不愿意离开床铺,像小木儿一样,总喜欢依恋那暖暖的被窝,奶奶怕爷爷冷,就在爷爷的床前另外生了一个火炉子来取暖。

白天天寒不能出外玩耍的时候,小木儿哥俩就和奶奶围坐在爷爷的床前,由爷爷奶奶来讲故事给哥俩听,经常是奶奶的故事最多。哥俩总是听得很认真,但往往笑得最开心的却是爷爷,因为奶奶总在讲她跟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有时哥俩似乎听不懂,但爷爷奶奶之间的对话就在那时更多了。当然奶奶也会讲上一些哥俩感兴趣的故事,例如神仙鬼怪或战争故事,还有奶奶跟着家人在荒年外出逃荒的故事。

奶奶曾经讲过一个她亲身经历的鬼神故事,那是奶奶做姑娘那会儿,秋季的一天跟着全家人到离家很远的山地里收庄稼。奶奶去时是乘着船去的,回来时,船上要装粮食,所以奶奶就一个人顺着弯弯的山路往家里走。太阳还没落山时,奶奶就随着自己轻快的步子往前走,但很快天就黑了下来,黑得像涂了墨汁一般,奶奶突然间感到了害怕。

因为她之前听说的鬼故事太多了,就一路小跑了起来,但越是紧张,就越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她,动静还很大,奶奶吓得不敢回头去看后面的情形,但越是跑得快,便越感到害怕,越怕越好奇。刚跑过一个大的转弯处,她就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看就完全呆住了,就在离她大概二十步远的地方,一尊高约八尺的金甲天神定定地站在那里,脚下还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着,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说任何话,只是那么定定地站着。在奶奶意识到这是保护人的神仙之后,先前恐惧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回到家后,奶奶将路上的奇遇告诉了家人,家人起初都认为是奶奶在胡说,但当时在奶奶家里最有权威的是她的父亲,他却坚定地认为奶奶遇到的那是一尊山神,而那山神通常会在不太安宁的路上出现,听到这,奶奶的母亲就马上把奶奶拥在了怀中,她似乎这时才真的有点后怕。

关于战争的故事,是奶奶讲得最多的,也是讲得最为入迷的,从日本兵、国民党兵、刀枪不入的黄旗兵、杀人如切菜的绿旗兵一直到河北过来的土匪。小木儿一下子觉得奶奶好厉害,他听过的所有名声坏的兵都让奶奶给遇上了,而奶奶却完好无损,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敢来招惹奶奶似的。

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奶奶告诉小木儿哥俩,不管是什么兵,都不是好人,他们来一次,奶奶家就得躲一次。奶奶说她们全家很多时候都是在晚上,趁着夜色,带上干粮悄悄地躲在河边的悬崖下,脚下四五尺的地方就是打着漩涡的黄河水,有时一躲就是两三天,还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但奶奶说当时她并没有害怕,好像害怕也是没有用的。

奶奶还说了很多很奇特的事情,说什么第一次看到国民党兵的飞机擦着山顶处飞过,巨大的噪音吓蒙了正在地里做活的家人,他们都盯着空中呆呆地望着,直到飞机的轰鸣声完全消失掉了,才回过神来。还有河对岸的国名党兵放起的白色大气球,下面缀个小筐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对于飞机,小木儿是经常看到的,因为它们比大雁还来的勤快,大雁一年两次从院子上方飞过,但飞机却是每隔两天便飞过去一次,有时在白天,有时是在晚上,但对于奶奶说的大气球,小木儿却从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也无从想象。

快到年底了,各家各户都在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的物品,小木儿家也不例外。虽然爷爷的病多少冲淡了家里过年的气氛,但爸爸的回来却似乎又唤回了一些喜气。

临近年关,夜空被各家各户的烟花完全点亮了,小木儿最为高兴。因为小木儿家是全村的至高点,虽然爸爸给他准备的烟花也不少,但看着别人家的烟花在自己眼前齐齐地绽放,小木儿却更加的知足,好像别人家的烟花独独是为他一个人燃放的一样。

乡村的年夜味,往往是最浓的,也是最烈的,这是小木儿对记忆中过年情景的总体看法。那时,满村弥漫着鞭炮爆裂后的硝烟味、各家各户餐桌上丰盛饭菜的香浓味、村中男人们酒桌上拼酒时的醇厚味以及一连多天相互串门拜大年的团圆味,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给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增添了些平时不曾有过的色彩与活力。

乡村的年,很长,也很欢乐,但再长的年也很容易成为过去。村里的小孩子们说,年是在鞭炮声中结束的,村里的男人们说,年是在酒醒之后结束的,村里的女人们说,年是在卸下妆容时结束的,而村里的老人们说,年是最后一个来家里拜年的儿女们带走的。不管怎么说,年终究是要走的,而且不为任何人在任何时段去停留。但小木儿却坚定地认为:年,是爸爸离开时带走的。这是小木儿从妈妈望着爸爸离去时的眼神里看到的。

元宵节刚过完的第二天中午,才刚刚出露半个脑袋的太阳,便彻底被漫天的云朵遮住了。从山后吹过来的寒风,刚爬过山脊后,便迅速地朝着山坳处,疾速地滑跃下去。风速也变得更大,风力也更加的猛烈,一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似摧枯拉朽一般,被它折腾地够呛。

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使劲地摇摆,摇着摇着便“咯吱”一声折断了,从树梢上直落了下来;墙头上丛生的狗尾巴草,也忍不住被狂风连根拔起,被使劲地扔到墙角里;院子里的旧铁罐,金属盆,都跟着狂风“乒乓咣当”地满院子翻滚,到最后都紧紧地贴在了土墙上,不动了;在院子里觅食的母鸡也被大风席卷着鸡毛,一起朝着鸡窝涌去,但却被狠狠地摔在了鸡窝的青石墙壁上,疼得两只母鸡不停地“咯咯咯”乱叫着,顺势便钻回了鸡窝;家门外的石碾子这时也无人地转动起来,碾压着下方的青石盘子“吱吱扭扭”地作响。

狂风就这样狠命地刮着,一并扯着嗓子,死命地叫着,先是从东到西,在山沟里疾速拐个弯,再从西到东,反复地肆虐着。山间的所有植物包括石头土块都被它掴得脸面铁青,连之前被层层包裹着的太阳,这时也不得不直面狂风,任凭它将原本蓝底的天吹得惨白,把暖暖的阳光给硬生生扯断,太阳在这时也被吓得面无血色,不得已,早早地落了山。

天黑了,夜色瞬间就给涂满了,满满当当的黑,里面也装了满满当当无休止的风。今晚是正月十六,却无月,天大寒,有大风,伸手不见五指。

狂风是个脾气火爆的家伙,更是个不讲原则,偷偷摸摸的家伙。黑净的夜,什么都看不见,刮了一下午的它,却丝毫没有停下歇会儿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不惜血本,卯足了劲,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愈挫愈勇。一会儿掀砖撂瓦,一会儿折树拔根,能干的坏事,它都趁着夜色干尽了。

到天快亮时,风变小了,院子里、家门外渐渐能站住脚了,村人们在家里闷了一整天了,就都走出来透个气。

但村里的景象却惊呆了出来的人们,放眼望去,凡是不够重的,没有根的,未长牢的物件,都像长了腿似的,不见了踪迹。院子里,家门外,村子里却出奇的干净。

对于这狂风,村人们不知道是该说好,还是说坏,但还是说坏的最好,因为风在这时,又发疯似的卷了过来。好像这狂风是藏在人眼看不到的角落里,等着人们来看它的杰作,但当人群围拢聚集上来时。它又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将准备好的小沙粒,小石子往人们脸上使劲地砸,砸得人群护着脸面,“哇哇”乱叫着,四散里逃回了家,风这才好像知足了似的,又停止了。

十七、黑色的季节

狂风就这样一连吹上了四天,在第五天傍晚的时候,它彻底歇下了身子,困觉了。在这大风天里,小木儿家的人也像其他的村人一样,将门窗捂得严严实实的,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守着个火炉子消磨时光。

在大风刚开始变小的时候,爷爷的病却愈加地严重了。好像是从起大风的当天晚上开始,爷爷就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吃饭都很困难,更不用说穿衣,抽烟等,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奶奶的照顾也比以往更加地殷勤了,只要是手头没有紧要的事,便一直坐在爷爷的床头。一个人在那儿对着爷爷自顾自地说,即便是有脱不开的家务事要处理,也是每隔三五分钟,就来床头照看一下爷爷,看到爷爷睡着时,就马上把爷爷从睡梦中叫醒,似乎是怕爷爷睡多了似的。

当着爷爷的面,奶奶始终都是满脸笑容,哪怕是在爷爷连一个笑脸都难以回应的情况下,也每日如此。在爷爷休息睡着的时候,奶奶都会站在院子里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抹眼泪,有时她也会对着那头不会说话的白毛驴嘀嘀咕咕,而白毛驴却只会自顾自地低头吃草,连头都很少抬起。

终于,爷爷还是离去了,在第一个无风的日子里,天空蓝蓝的,太阳暖暖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都安然有序。面对着已经远离的爷爷,奶奶却没有哭,也不让妈妈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爷爷,默默地在一旁坐着,脸上始终是一副安详恬静的样子。

妈妈后来说,奶奶的伤心是藏在心里的,不哭出来,她会更加得难过。小木儿似乎听懂了一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妈妈后来又说,爷爷走得快,这对于奶奶并不都是什么坏事,长痛不如短痛,虽然奶奶还不到七十岁。

爷爷离去的那天中午,家里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许多是小木儿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却是陌生的,但小木儿却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很亲切。爸爸从远方回来了,三个姑姑也从远方回来,很少上门的大伯和大伯母也来了,总之能来的都来了,人群挤了满满的一院子,连大门外都是,都在进进出出不停地忙活着。

家里很快便变了颜色,跟下了雪一样。连小木儿和哥哥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头上就多一顶白白的帽子。哭声也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响起,三个姑姑哭得最为伤心,哥哥小山儿被这场景吓呆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而小木儿跟奶奶一样,始终没有哭出一声,只是木木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忙来忙去。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在村子里,这应该是从来没有过的。白色的灵棚高高地扎起,五色的彩灯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闪烁,好像是要跟天上的星星比试一番。灵棚里,爷爷那大大的黑白遗像挂在正中的墙上,灵棚的后面,一口漆黑发亮的木棺纵向陈列在中部,四周跪满了穿着白衣白帽的人,正在嚎啕大哭着。灵棚外面,唢呐管笛等乐器趁着夜色一起奏响,声调哀伤婉转,伴着微微的寒风飘向了浓浓的夜色里。

夜更深了,乐声也逐渐低沉了下去,村庄已经开始入睡了。灵棚内的哭声也越来越小,忙活了一整天的人们,终于累了,困了,都渐渐睡着了。这时的小木儿还没有睡,他独自一人又偷偷来到灵棚前面,在正对爷爷遗像的地方,轻轻地跪了下去,对着遗像上的爷爷,无声地叩了三个头,嘴巴张开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什么话,就默默地离开了。后来,小木儿一直清晰地记得这个场景,但又记不起当时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爷爷的葬礼很快就结束了,原本满满当当的院子,现在也变得稀稀疏疏了。还没有走的人,都在做最后的告别,包括小木儿的爸爸。终于,生活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下午的太阳依旧是暖暖的,院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院中的两只母鸡在东南面的土墙下,朝着灿烂的阳光,神情悠闲地漫步着,并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咕咕”的鸣叫声。

奶奶在这个冬天剩余的日子里,已经很少出门了。整日守着个火炉,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只是两眼直直地盯着发红的炭火出神。每天吃饭时的餐桌上,奶奶照例会在面向西面的地方,摆上一副碗筷,装上一碗满满的饭菜,才开始吃自己的饭。饭后,洗碗时,一直摆在西面的那副碗筷,奶奶会很用心地洗干净,然后才放回碗柜。

奶奶的话也慢慢变少了,也不在小木儿跟前讲故事了。更多的时候,是奶奶一个人面对着窑洞的黑暗处在喃喃自语,好像是在跟她自己说话,也好像是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不管怎样,奶奶一说起来就似乎没完没了,终于要说完时,奶奶却总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嘤嘤地哭起来。

在小木儿的眼里,奶奶似乎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的,小木儿还记得,奶奶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突然对着墙壁小声地哭。时间久了,小木儿就好像从那哭声里听出了些什么,但却帮不上奶奶任何的忙。

冬天,它还在持续着寒冷,村口的河水里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天气还是时好时坏,不过晴暖的日子,却逐渐增多了。白天阳光晒得充足的时候,院子的屋顶上,就会招来许多叽叽喳喳的麻雀,在暖阳之中,不停地梳理着它那黄灰色的羽毛,梳理干净后,就缩短了脖颈打瞌睡。

这似乎是冬日天空中,还唯一存活的生灵,小木儿记得曾经亲近过它们,甚至玩弄过它们。但如今,小木儿看到这群活蹦乱跳喜气洋洋的生灵,内心便油然多了份欣喜,多了份怜惜。他喜欢它们的这个样子,因此也不再去驱赶它们,捉弄它们,而是站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它们,守着它们,这样,他就感觉非常知足了。

很多个晴朗的早晨,小木儿都会早早地起床,到粮仓里抓上一大把麦子,爬上屋顶,轻轻地放在麻雀们会飞落的地方,然后就快速地溜下房顶,躲在屋子里。当听到麻雀在屋顶啄食玩闹的声音时,小木儿的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一般甜。

冬天快要结束时,天气一连几天,持续放暖,向阳的山坡上,都可以看到绿绿的草芽从原本干枯的草壳里冒出来,枣树上紫红色的树蕾中,也可以洞察到深深的绿意,春天,似乎真的要来了。

但春天最终还是迟到了一步,它被冬日最后一股无情的寒流吓得滞慢了脚步。在这冬季最后的几日里,呼啸的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又迎面打来,气温也在瞬间骤降到冰度以下,万物复苏的迹象一下子又被拽回到冰冷的谷底。它,这寒冬,又露出了那本性冷酷的一面,似乎只有用这样让万物战栗的方式,它才会让人们把它牢牢记住。但它却不知道,人们是会从心底深深记住它的,但绝不会从心底想留住它,因为它就是疯狂的魔鬼,是恐惧的化身,是让一切生灵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风继续狂烈地吹着,雪却没有变大,还是如盐粒般细细地撒着,这世间似乎要有什么事情,需要它去调和一番。一直到夜里,地面上才略微有些白,风还没有止息,只是稍微小了点,但没有了之前声嘶力竭的吼声。接近凌晨时,雪还在下,比之前大多了,风却完全没有了,好像刹那间被什么刹住停止了似的。

这时,的确有一些事情正惊恐地发生了起来。在小木儿被惊醒的时候,一墙之隔邻居家的婶子,就已经远远地随风逝去了。隔壁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像炸翻了锅一般,黑压压的一群人,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呼天抢地的哭声也顿时响起,婶子的两个幼小的孩子也瞬间从睡梦中给吓醒了,木木的,呆呆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就跟着大哭了起来。半夜的风也在这时发狠地吼叫起来,将地面上所有的声响全部用力地裹起,再使劲地向上抛起,然后那声音在辽远的空中,慢慢地滑行,直到愈来愈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小木儿早晨醒来的时候,隔壁院子里白白的灵棚已经高高地竖起,与地面上下了一夜的雪,接连到了一起,把整个的天地都染成了白色,雪还在不停地下着。邻居家的婶子是昨夜子时过世的,听妈妈说,婶子是喝毒药自杀的,至于原因,好像是源于与她丈夫赌钱争吵有关,至于细则,妈妈却不愿多说,因为她还要去隔壁帮忙,小木儿也最终没有再问。

他只记得婶子的葬礼好像不是一下子完结的,而是断断续续的,就像这冬日的天气一样,时晴时阴,没完没了。婶子的遗体起初是放在离家较远的一处废弃的窑洞里的,那个窑洞,小木儿是见过的,那天他也跟着进行殡葬妆容的那位老奶奶去过。

穿过被丛生的荒草遮住的小路,拐过几个弯道,便来到了那孔停放婶子遗体的窑洞,刚到洞口,一群灰黑色的鸽子便从窑洞深处快速地飞了出来,从小木儿的头顶掠过,就像一片乌云。鸽子原本是和平美好的象征,但小木儿此时却不知道鸽子飞到这里来做什么,至少这里似乎没有和平与美好。

刚进到窑洞门口,小木儿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窑洞,小木儿家也有,他知道窑洞在这个季节应该是暖和的,但眼前的这个窑洞,却往外散发出阵阵寒意,让他感到格外异常。

婶子的遗体就停放在窑洞的深处,她是侧着身子面朝洞里面躺着的。进行妆容的老奶奶在将遗体板正的时候,在场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这位跟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奶奶,也禁不住“吓”了一声。

这时,小木儿看到了那张永远难忘的面孔,那上面的皮肤,全都是铁青色的,并都浮肿着,局部还有些发黑。小木儿已经完全认不出,那张原本年轻鲜活,常含笑涡的,婶子的脸。眼前的这张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对于小木儿而言,眼前的这张脸所带给他的,除了恐惧外,还是恐惧。

婶子最终还是下葬了,妈妈却时常念叨着婶子的好,念叨着婶子平时对于小木儿家的帮助。婶子和妈妈的年龄基本相当,妈妈稍微年长一些,因此婶子经常亲切地称呼妈妈为姐。在爸爸常年在外的情况下,家里来的最多的人就是婶子,她那微胖的脸颊,经常是带着笑容而来,挂着笑容而去的。

和妈妈在一起,她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笑话,婶子经常把活计也带到小木儿家来,一边做活,一边和妈妈家长里短地聊。日子长了,小木儿便觉得婶子不是外人,而是除开妈妈、奶奶之外,他最愿意亲近的人,时间也慢慢地将婶子那张善良亲切的脸庞,最终定格在小木儿的内心深处。

婶婶的离去,带给隔壁那位叔叔的,好像也只是恐惧,他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悲痛与伤心,便完全陷入了恐惧之中。婶子的葬礼,他好像躲了起来,婶子走的最后一程路,他也没有出现。一切似乎跟他密切相连,又似乎跟他毫无关系。从这之后,这位叔叔,看上去,落得个逍遥自在,优哉游哉,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但家里的境况,却好像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多年之后,每当说起这曾经的过错,他总是后悔地反复叹道:摸到枕头时,天却亮了!

婶子终于还是从小木儿和妈妈的视线里,远远地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了那两个还依旧嗷嗷待哺,年幼的孩子,离开了那个,还有许多牵挂的人世间。小木儿深切地记得,给婶子送葬的那天,是个下午,家里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不知怎么就单单剩下小木儿一个人了。天快黑的时候,小木儿从午觉中醒来,院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哥哥、妈妈都没在家,连邻居家的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人,两个大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小木儿坐在通往平房顶的石阶上,刚好把两个院子的光景,全部收在眼底。他就那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儿,等着妈妈回来。但妈妈却一直没有回来,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邻居家的那只黑色的猫,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顺着窄窄的土墙,朝着小木儿跑来。到了小木儿跟前,“喵呜”地叫了一声,就温顺地钻进了小木儿原本空荡荡的怀里。

小木儿抱着这只猫,心底终于像有了着落一样,把猫抱得紧紧的,生怕它会遗弃他跑掉似的。夜色在逐渐地加黑,起风了,一点点轻微的风从隔壁院子里,朝小木儿吹来,好像夹杂着什么东西似的,小木儿忽然间,紧张了起来,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都显现出来。连怀中紧紧抱着的那只猫也瞬间竖起了毛发,警觉起来,在小木儿的怀中,不停地挣扎,想要从小木儿的怀里逃出来,仿佛那是一座禁锢它的牢。

小木儿这时的脑袋里,突然涌满了奶奶以前讲给他的许多鬼神故事以及废弃窑洞里婶子的那张狰狞的脸。小木儿突然感到害怕,长这么大的第一次害怕,他差点就要哭出声来。恰好这时候,母亲和哥哥小山儿回家了,小木儿刚才还僵硬的腿,这时,便飞快地跑向了妈妈,将脑袋一下子扎进了妈妈温热的怀抱里,“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十八、春天的讯息

春天终于来到了,之前被最后一股冬寒冻僵的小草芽,这时又顽强地重新萌发出来,冬天的恐惧是打不倒这样顽强的生命,却只会使万物平添更多对于生的希望和斗志。

邻居家的婶子去世后,对于居住在山坳的人家影响最大,先是小木儿隔壁的婶子家,开始搬家,往村底的平地上搬。平地上的新房还没完全盖起来的时候,这户人家就已经彻底搬离了,好像要急着躲避什么似的。

一夜之间,隔壁的院子里就完全落败了下来,院子里开始长满野草,院中的那条青石路也完全掩埋在荒草之中。院中彻底没有了一丝人的气息,有的只是杂草在中间没有节制地疯长,连院边上往年红花锦簇的桃树,现在正是开花季节,枝头上却寥若星辰。

小木儿再也不到平房的阶梯上去了,只是呆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哥哥一块玩儿。奶奶早在冬末的时候,就被专程从远方回来的姑姑接走了,这时,大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妈妈、小木儿和哥哥。有时一整天,整个院子甚至整个山坳都没有一点声响,静得让小木儿一家人感到格外的不适应。

一天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么在寂静中熬着,熬着,终于,有一天,妈妈坚定地对小木儿和哥哥说出要搬家的打算,小木儿和哥哥竟然没有太大的惊讶,哥哥甚至还非常高兴。很快,一家人就搬到了刚下第一个陡坡,左面的一处院子,小木儿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山坳中老家的院外,成片的荆箩花,才开出成簇的紫红色花团来。

对于小木儿一家人来说,新的家,其实是一处老院子。主人早已经搬走,院子也已经荒芜了好多年了,只不过门一直锁着,没有彻底地荒废。小木儿一家人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时间,才把院中的杂草和屋内的灰尘清除干净,细看之下,小木儿觉得这个新家和老家,在某些方面很相似,都有青砖瓦房、窑洞以及枣树,不同的是在排布的方向和数量上,有很大的不同,而且院子也不是方的,也没有原来的大。

不管怎么样,这是小木儿的新家,要从此在这儿开始新的生活。想到这儿,哥俩还是感到很新鲜,很高兴的。对于妈妈而言,除了新鲜之外,这里的位置的确很方便,做什么事情都要比原来的家要低一截,路程近了许多,而且邻居很多,多少会有个照应。

桃花杏花落了的时候,小木儿哥俩已经习惯了新家里的一切。甚至在家靠后山的一棵斜生出的树上,做了一架秋千,这架秋千让哥俩足足乐呵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他们对于新家有了别样的喜欢。

十九、故乡的野菜

春季里,小木儿哥俩跟着妈妈,学到了很多可以帮衬家里的活计。例如,哥俩合作抬水,哥俩学做稀饭,哥俩到山上去采野菜,哥俩去田里除草,松土等活计,这的确让妈妈感到很高兴。尚且不说哥俩是否真的帮上什么忙,至少,哥俩已不再给妈妈添麻烦了,也不再给这个已经很忙碌的家,增加其它的负担了。在操心这方面,妈妈对于这两个小大人的表现,也已经非常满意了,哥俩真的长大了。

在所有学到的活计里,小木儿哥俩最感兴趣的是抬水和采野菜。因为这两项是一个技术活,对于哥俩而言,它们是做不厌的。

对于抬水,哥俩积攒了很多心得,例如抬着一桶水如何在窄窄的陡坡上走,才更为轻松。还有如何协作才能使水,尽可能地少漏掉一些,等等。哥俩有时兴致好的时候,可以在妈妈回来之前,就把水缸给全部灌满,虽然,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放水缸的地面上,早已经泛滥成河了。更多的时候,水缸是刚过半的样子,因为抬水也费力气,太阳再大一点,哥俩就热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作罢。

在采野菜方面,哥俩是最为擅长的,也是最愿意去做的。这种活计可以给各种花草树木打交道,又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天若热了,便可以找个地方休息去,最关键的是哥俩都是馋嘴猫。

春天,野菜的种类最多,也最嫩,过了春天,野菜都变老了,就不能食用了。因此每到春天哥俩就漫山遍野地搜寻野菜的踪迹,翻山越岭,爬高上低。往往,还不到中午,就收获颇丰。

在月儿沟的这个地方,不论是山上、山下、田里、水里还是户家的院子里,好像是月亮能照到的地方,就会有野菜的踪迹。它们按照不同的时令,陆续来到村人们的餐桌上,成为美食。最先来到小木儿家晚餐桌上的是白蒿、榆钱、野猪毛菜。这三样菜,除了哥哥小山儿不爱吃外榆钱菜外,其余的都是全家的最爱,而且做法可以不断翻新。

白蒿是一种生在春天里,最早萌发的野菜,空空的山地里什么都没有长的时候,它便率先冒出头来了。在茎和叶还嫩着的时候,叶面会结出一层绒毛,像打了一层霜似的,白白的,可爱极了。一旦不及时采,过了时日,长大,它白色的绒毛就会褪去,马上就变成了连牛羊都不会搭理的野草。

吃这种野菜,妈妈会把它先放在清水中泡洗干净,然后,和上少量面粉,摊在放了少许花生油的铁锅里煎制。等熟了之后,摆上餐桌,再用筷子随意分开,蘸上早已调制好的蒜汁,小块地夹食,当然里面会加上柿子醋、大量的辣椒油,最后再滴上几滴香芝麻油,和在一起,那味道简直棒极了。

对于小木儿哥俩,怎么吃,都吃不腻,吃不厌,以至于山上多数的白蒿都糟了殃。没几天,都尽数被哥俩扫光了,晚到的老奶奶、老爷爷,都只好空着手来,空着手回。他们还以为,是山上早已没了踪迹的野獾又回来吃掉了呢。

野猪毛菜和榆钱,差不多是同时令到来的,野猪毛菜一般喜欢生长在空地里。顾名思义,样子很像丛生的猪毛,便因此得名,它浑身上下绿绿的,细细的,嫩的用手掐一下都能掐出水分来,它也是最嫩的时候最好吃。如果说白蒿菜饼子是主食的话,那野猪毛菜就是正宗的配菜。

将它洗净后,放入滚水中烫熟,然后捞出晾干水分,加上预先配制好的调料汁,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进行调节。小木儿家餐桌上的这道菜,不论咸淡,大勺红红的辣椒油和少许香油是肯定少不了的。吃到嘴里,那香辣爽脆的口感,再配以粘稠的玉米糊糊,简直是美味极了。

榆钱就是生长在榆树上,样子圆圆的,很像铜钱的一类野菜。春天一到,满树绿绿的,随着微风,不断地翻转着,好看极了。榆钱从树上刚采摘下来,就可以生吃,但烙熟做成菜馍,味道会更好。

先是把面团擀制成两张又大又圆的薄面皮,然后在其中的一张上面摊上一层洗净晾干的榆钱菜,再将另外一张面皮覆盖上,最后放入平底锅中烙至两面金黄熟透。取出,用刀切成四等份,上下一共八小片,随意拿起一小片卷起,蘸着红澄澄的辣椒蒜味调料汁,大大地咬上一口,再细细地咀嚼,吞咽下去,那感觉真的让人回味无穷。

到了仲春时节,陆续登上小木儿家餐桌的野菜是水红菜、荆棘芽、枸树菜、香椿菜、柳絮菜。除了水红菜生长在水中外,其余的都生长在高高的树上。

生长在水边的水红菜,从里到外都是红色的。叶子细窄,茎中空,到了采摘的时候,最嫩的是位于顶梢的部分。选取采摘后,拿回家清洗干净,和着面粉放在笼屉上蒸熟,然后取出来加入调好的酱料汁,十分美味。

荆棘芽是生长在月儿沟常见的一种荆棘树上。春季,枝梢的嫩芽刚刚出露不足一节指头的长度时是最好的,采摘收集起来后,先放入将要沸腾的水中浸泡,一直要到水彻底凉透才能取出。用这样的方式反复泡三次,在将芽中的苦味彻底泡净之后,取出加少许盐晾干。

晾干之后的荆棘芽,颜色依旧是嫰黄色的。可与鸡蛋混炒,炒至七分熟后,便可用来包饺子或者包子,口感和味道俱佳。也可以与其它新鲜的肉类混炒,做餐桌上的家常菜,味道也很不错,但小木儿却钟情于第一种的做法。

柳絮菜就是柳树的花絮。这种柳树和垂柳不一样,是月儿沟土生土长的一种柳树,枝条是朝向天空伸展的,柳絮相对稀疏。采摘时选取未开花的柳絮,质地紧紧的才最为上乘。柳絮菜的做法和荆棘芽类似,需要在沸水中泡三遍,之后晾干,吃法和水红菜一样,加面粉拌匀后,放笼屉里蒸熟,浇上调料汁即可。

枸树也是月儿沟最为常见的一种树,生命力也最顽强,只要是有黄土的地方,它就会一大片一大片地蔓延开来。先开花,再长叶,它可做菜的部分也是未开的花,形状和柳絮很像,但个头要大一倍,质地也更为紧密一些。

它的做法很简单,用清水洗净之后,和上面粉,放在笼屉里蒸熟,取出后,依个人的口味,依次加入调料汁拌食。这种菜是小木儿家吃的最多的,也是这个时节,家人最爱吃的野菜。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河北岸的人家,寻着踪迹而来,手里拿着麻袋,度过黄河,到月儿沟的山上来采摘。走了一批,便会再来一批,但枸树的长势,丝毫不会因为人们无节制的采摘而衰减,反而长势更加的旺盛。

枸树的果实,也可以食用。到了仲夏的时候,满山都是这种红红的果子,形状和吃法都很像杨梅,个头却偏大。但可食的部分却没有杨梅那么密集,味道也只是单一的甜,所以爱吃的人并不多。

枸树的叶子好像也是可以食用的,但之前小木儿只知道这种树的叶子,是家里喂养的牲畜最爱吃的。在去过的所有人家里,他都没见食用过,小木儿家也从没有吃过。但搬到新家后,他终于开了眼界,紧挨的邻居家就常吃。先将采来的嫩叶子,切碎,然后混入面粉中,擀制成面条来吃。小木儿没有尝过,但看到那绿绿的面条,便觉得那应该也是一种美味吧。

香椿菜是香椿树的嫩叶子。但在很多人家里,却往往生长着一种样子相似的臭椿树,大老远就有一股恶臭飘来,加之一般生于家中的茅厕附近,因而只要是认得的人都会躲得远远的。其实只要是嗅觉和视觉没出问题的人,就绝没有采错的道理。

香椿树刚发出来的芽叶,就会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而且异常浓烈,特别是切碎后,加入调味汁,生拌而食的时候。一小碗这样香椿菜往往就可以使整个屋子,一整天一直弥漫这种香味。因此很多人都不喜欢这种生吃方法,味道太烈,接受不了。通常的吃法是取少量香椿嫩叶,将其切碎拌入鸡蛋汁里,炒熟而食,这样,香椿菜的香味便和鸡蛋的鲜香相得益彰。

仲春过后,就到了暮春时节,各种植物都长势旺盛起来。到了完全可以将野山鸡的行踪,完全隐藏起来的时候,满山的野菜也就逐渐消没了或者完全变身,给你一副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脸孔。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它们的身影,例如水红菜还有,但味道呢,差强人意,所以只有等着替代品的出现。

春末夏初的时候,麦地里的沙鸡菜,家门口的灰灰菜、云尖菜,都已到了可以食用的时候。但从小木儿记事起,家里的餐桌上就一直没有沙鸡菜的身影出现,倒是母亲喂鸡的时候,经常会有。沙鸡菜的样子非常可爱,白绒绒的棵身,开着粉紫色的小花朵,矮矮地散落在山上的麦地里。

灰灰菜长势很旺盛,遍地都是,小小的叶子,正面一般是白色的,而反面却是紫色的。在小木儿家也很少吃这种野菜,只要是有其它的青菜,就绝不会吃它。好像是因为它从不选择自己生长地方的缘故,郁郁葱葱,到处都有,但又数垃圾堆和化粪池边上的长势最为旺盛。

云尖菜也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就像芥菜一样。听妈妈说城里人都开始培植它了,这应该是源于它的味道鲜美吧。这种野菜很奇怪,一般只在有人家的地方生长,常常沿着家门口弯曲的小路两侧,细细地生长一排。如果这户人家搬走了,它也会随之消失踪迹。

长到可以食用的时侯,叶子是浅绿色的,微微泛白。采摘顶梢最嫩的部分,怎么做都会很好吃。妈妈一般是在做完农活,回来的路上,边走边采,等到了家门口,手里就已经采摘了满满的一大把了。

回家洗净后,用刀均匀地切上几下就可以,然后放入即将成熟的汤面里,小煮一会儿。待水沸腾之后,便紧跟着放入适量的油、盐、醋等最基本的调味料,为的是保持云尖菜的鲜美爽嫩。最后在起锅的时候,再放入一大勺红红的辣椒油,滴上几滴浓香的芝麻油,这就大功告成,滋味鲜美。

往往在遇到有云尖菜出现的晚餐时,小木儿哥俩儿都会不顾饭菜的滚烫,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巴,狠狠地灌上满满的两大碗后,才肯砸吧着嘴,摸着滚圆的肚皮,放下碗筷,从桌子上溜下来。

春天是野菜漫生的季节,也是小木儿哥俩的美食季节。对于采摘野菜,哥俩最为擅长,也最为热爱,每年这样的情形都在重复上演着。但对于生活在月儿沟的村人们而言,究竟是如何发现这么多的野菜,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对于小木儿,这也是个不小的谜。但小木儿记得奶奶以前在冬季的火炉边,曾经给哥俩讲过她们一家人逃荒的故事。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天大旱,黄淮地区赤地千里,奶奶家所在的村子,连续几年,庄稼地都基本绝收。为了填饱肚皮,村人们四处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山上,水边,地里,沟边,凡是能见到的绿色东西,都被当作粮食吃光。很快,绿色植物没有了,村人就吃起了树皮,啃起了木头,甚至还有更为惨烈的情况发生。

奶奶的一家人,最终不得不踏上了逃荒的路。一路向西,朝没有发生灾害的西边去求生,几年之后,灾害过去了,村人们得以重返家园的时候,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就开始登上了村人们的餐桌,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味。

中原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但历来都不是丰衣足食的乐土。什么灾害都能摊上这里,或许文明也是在与这种灾害的抗争中,逐渐地诞生发展延续下来的吧。

六十年代初,又一场人们始料不及的大饥荒,在这片已经安宁多年的土地上再一次蔓延。虽然这一次,没有二十年前的惨烈,没有出现洪流般的逃荒人群,但这次饥荒给人们的警醒,却是前所未有的。

之前村人们发现的野菜,在这时,又发挥了很大的功效。它挽救了成百上千人的生命,使人们在不至于饿死的情况下勉强度日,然后一步步,相互扶持着走出了绝境。

野菜,这灾荒年代里最好的见证,也是上天对于月儿沟,最好的恩赐。虽然村人们仍旧是以素食为主,但毕竟可以选择的余地多了,食物的种类也因此大大丰富了。这些,小木儿都可以真切地体验到,但他却从不理解。但他从奶奶那儿听到的一句话,似乎可以很好地对此加以解释,那就是:凡事有果必有因,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它的出现,自然有它出现的道理。

二十、希望的洋槐花

暮春时节,万物都在不停地疯长,各种鸟儿,野物都开始了一年新的愿景。筑巢的筑巢,搭窝的搭窝,一片忙忙碌碌的样子。

野山鸡们好像是每天最为忙碌的,清晨,小木儿还没有起床,野山鸡就开始了鸣叫,清脆的“咯咯”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比报春的布谷鸟差不多早了一个半时辰。傍晚,在百鸟已经归巢时,野山鸡还仍旧留恋这大好春光,一直要到月亮,从东山头上露出来时,它才终于止住了叫声,停下了一天的劳作,歇息去了。

月儿沟小学已经开始上课有一个多月了,每天朗朗的读书声,都会顺着山脊,飘到小木儿家的院子里,直引得哥俩心里充满向往。

当村口荒地里的节节草铺满地面,柳絮飘飞的时候。趁着暖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小学里的老师和学生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放风筝比赛。

不久,草地上的天空中就挂满了风筝,大的、小的;红的、黄的、蓝的;燕子形状的、蜻蜓形状的、蝴蝶形状的,各色各样的风筝在空中你追我赶,不断朝着蓝蓝的天幕,冲击过去。

天空就像万物刚刚萌发的春天一样:百花齐放,逗引得各类蝴蝶蜜蜂,在花丛中,流连忘返;草长莺飞,美妙的身姿招引来更多的鸟儿,来此一试高下。

小木儿和哥哥也跟着风筝,来到这片大草地上。嘴里一边嘟嘟地吹着用柳枝做的笛子,一边追着地上风筝的影子,满草原地跑。直到跑累了,哥俩就仰躺在草地上,盯着天空中的风筝看,心里也很想拥有这么一只漂亮的风筝,在蓝蓝的天上飞。想到这儿,哥俩就对身边奔跑的小学生,羡慕了起来。

小木儿哥俩是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

洋槐花开放的时候,妈妈已经开始给哥俩准备上学用的物品,缝制书包,赶制文具袋,好让哥俩在秋季报名时就有自己的书具。洋槐树,之所以这么叫,是为了与村里的黑槐树区分开来,二者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对于小木儿而言,洋槐树所包含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在月儿沟里,所有的山上、路边、田垄、家门口、院子里,凡是有洋槐树生长的地方,都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一簇簇的花朵,拥挤在枝头上,将原本就还没有长大的叶子,完全罩住,于是,整个村子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已漫成了花的海洋。

白色的花朵在枝头肆意地扩展,甜甜的花香也瞬间侵袭了整个月儿沟,那花香顺着山谷的走势,溢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坳,轻轻呼吸一下,空气中都弥漫着洋槐花的香甜,浓浓的,绵绵的,一点儿都化不开。

到了夜晚,月儿爬上中天,月光洒满整个月儿沟的时候。神奇的一幕便浮现了,只见,从天空到地面,上下一片洁白。柔美的月亮在这时,也似乎化作了一簇洋槐花。而散布在夜空中的缕缕白云,便恰似是这花丛中,流出的一股股花蜜,在黑蓝色的天幕上流淌,流淌,一直流到夜空的深处。

这时,地面上的洋槐花,静静地睡在月儿沟那圆圆的盆底里。一阵微风吹过,树枝便也跟着轻轻摇摆起来,满树的洋槐花,一瞬间便化作了千百盏小月亮。白白的光斑,随着轻微的夜风,在满是牛乳的月儿沟里荡漾,荡漾。

亮亮的白点间,黑色的眼睛时隐时现,似乎它已经在摇篮里睡着了一般。在这样的夜晚里,小木儿通常是睡得最为踏实,也最为香甜的,大概梦里也是这样的场景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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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童年的评论 (共 11 条)

  • 醉死了算球
  • 心静如水
  • 晓晓
  • 江枫
    江枫 推荐阅读并说 地面上的洋槐花,静静地睡在月儿沟那圆圆的盆底里。
  • 辞情
    辞情 推荐阅读并说 好故事,待细细阅完!
  • 草木白雪(李淑芳)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荐阅读并说 推荐阅读!问好作者!祝冬安!
  • 荷塘月色
    荷塘月色 推荐阅读并说 白色的花朵在枝头肆意地扩展,甜甜的花香也瞬间侵袭了整个月儿沟,那花香顺着山谷的走势,溢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坳,轻轻呼吸一下,空气中都弥漫着洋槐花的香甜,浓浓的,绵绵的,一点儿都化不开。问好作者!
  • 雪灵
    雪灵 推荐阅读并说 童年是一个人一生难以忘怀的乐园,也是一个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 花木年

    花木年 仔细拜读了一次:“清晨,当野山雀和布谷鸟混杂的叫声从狗尾巴草叶上滚落的时候,一抹灼红的日光便轻快地爬上了月儿沟的西山头,开始倾泻它那满腔的热情,在这抹碳红色的光晕即将从东山上吃力地翻越下去时,太阳便也画完了它旋转了一天的弧。” “这时,硕大的白月盘伴着呼呼的风声,一下子便蹭上了东山头,原本还趴在窝儿里的野山鸡被这突来的亮光惊呆了,扑棱着翅膀快速飞起,直直地窜向了对面的山梁,一头便扎进了草窠里,“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简直太美了,有一种“月出惊山鸟”的古韵美。还有“母亲的咸水井”那一章节有点朱自清《背影》的感觉,只不过这个写的是母亲的背影,母亲更伟大。之外,“故乡的野菜”写得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老家也有几种这样的野菜,但很少有人拿来吃。最后的“希望的洋槐花”简直是神来之笔,“白色的花朵在枝头肆意地扩展,甜甜的花香也瞬间侵袭了整个月儿沟,那花香顺着山谷的走势,溢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坳,轻轻呼吸一下,空气中都弥漫着洋槐花的香甜,浓浓的,绵绵的,一点儿都化不开。 到了夜晚,%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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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小人

    大小人我的看法比较冷静,好多年没有读到这样的文章了,整体来看,以思乡和童趣、白月亮、成长等要素构成,相对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写得更妙,可以说是更上一层楼,除了开头和结尾描写月亮和洋槐花的美段之外,本人认为中间像描写洪水和流鱼、火烧云、蝉的幼虫、爷爷的后山园、满山的野菊花、冬季的大风,亡人的葬礼等极具美感以及捉虾、水牤牛、放驴、大雾天、冬至吃饺子等极具童趣,可以说这不愧是像童年致敬的故事,当之无愧的致童年。看过辛夷坞的《致青春》,二者对比之后,发现,《致青春》就是故事的连续性强点,但不如本文的故事精致而具童趣,更没有本文的优雅美感。《致青春》可以出版并拍成电影,本文也绝对可以出版,极度适合青少年阅读,也是青少年纯文学阅读中的一大弥补,这样的作品,中国越来越少了,可以说,作者很勇敢,他敢继续走这条快要被遗忘的路子。冒昧地问一句:主人公小木儿的原型应该是作者本人吗?小木儿通过人们的去世和母亲的心酸劳作获得了最终的成长,这最让人感动。总之,一句话评价:诗意般空灵自然的意境和童话般晶莹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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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逝无声

    雪逝无声童年是一个人一生难以忘怀的乐园,也是一个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忘不掉,抹不去,日子愈久,它酿造的滋味也就愈醇厚,就像故乡对于远去的游子,想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让人永远难以释怀。我的童年是在对于故乡的思念中逐渐清晰深刻的,而我印象中的童年是有着牛乳般月光流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月儿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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