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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之恋

2014-08-29 16:44 作者:gaisheng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错位之恋 盖生

实话说,我不知道我的初恋是哪一次,因为所谓初恋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但是在我比较遥远的记忆里,确曾发生过两次不仅没成功,而且至今还有些不好意思回首的恋情,不知那算不算初恋。

第一次比较清晰的恋情对象是我一个朋友妹妹,当时,我还在读高中。在生产队时代,每到农闲,县或公社都要组织所有的生产队学大寨,所谓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其实,也就是把好好的农田,挖成一条条的沟,还连成网,至于水源在哪儿,够不够用,具不具备灌溉条件,那就不一定了,反正是上级让修的。有一次,水渠修到我们村子,因为我家有三间房,自然要腾出一间给外村来的民工住。十六七岁的男孩,是一个渴望交往的年龄,所以每次来民工,我都有些好奇,有点兴奋。一天,放学回来,看见里屋多了几个行李,到了晚上,几个民工来了,其中一个,我感觉有些特别。乍一看,论衣着,他的衣服甚至有补丁,蓝色的对襟布衫洗得发白,但是细看,却十分整洁合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很有神,有一种受过一定文化熏陶的特有的清澈。总之,一看就不是个地道的农民。他看见我在读徐怀中的小说《我们播种情》,就随口评点几句,听起来还真挺有道理的。后来,我逐渐了解到,这个人是正经八百的初中毕业生,比我大哥还高两级。本来,马上就要考县高中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才回乡务农的。这不能不叫我有些肃然起敬。虽然当时我已上高中,但是我们的高中与他们那时候的初中都没法比。因为他所考的初中,是当时全县包括县城在内的仅有的五所初中之一,那所学校,覆盖了五个公社,近百个自然村。简单说,他们是从六十多所小学四千多个小学生里选拔出来的,每届,只招一百名左右,录取率大致是40比1。所以,一个货真价实的初中毕业生在当时的农村,简直就是一个很大的知识分子了。而且,他的父母都是老师,一个叔叔,还是名牌大学毕业,可谓是书香门第了。

其实,修水利,如果不赶上当官的逞疯瞎折腾,活儿一般也不算累,所以,我们有时间聊天,当然更多的是我向他请教。有一次,他回家,特意给我带来一本老版的龙榆生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里面收了很多古人的评注,非常有价值。这是我第一次读到的国学经典,后来,他就送给我了。这本书,虽然历经多少次搬家和淘汰,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

一来二去,我们成为非常好的朋友,虽然他比我五六岁,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包括对时局的看法。这在当时,是很大的禁忌,不是非常好的朋友,绝不会轻易谈这些的。但是我发现,他虽然对社会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却过于悲观,悲观到认为没有希望的程度。仅在这一点上,我们存在着较大的分歧。第二年秋天,又有人到我们村修水渠,他没有来,因为他已经在村里小学做代课教师了。但是他妹妹来了,还特意代表她哥哥来我家一次,说是他哥哥让她来看看我们。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记得是一个傍晚,她扎一对小辫子,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穿一双当时最常见的黑色的松紧布鞋,个子稍高,身材单细一点,长得很清秀。我记得她哥哥说过,她比我小一岁,那年我十八,她应该十七,却已经干一年活儿了。她是在村子的小学带帽初中班读完就不念了的,也不知是她父母不让她继续念了,还是她自己就不喜欢读书,总之,从她早早地就回生产队挣工分,就可以看出,她家对孩子读不读书至少是很不在意的。同时,也印证了她哥哥,也可能包括她父母,对社会的悲观失望。那一次,记得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因为我只是她代表她哥哥所要看的人之一罢了,而且有那么多人在场。不过她还是给我留下一些印象,属于比较漂亮,很会说话,有点拘谨、羞涩的小姑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年后,我也算高中毕业了,开始了我漫长的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农民生涯。其实我读的学校,是由公社办的农业中学变的普通高中。当时农村教育实行的是所谓九年一贯制,即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大队办小学并带帽初中,公社办高中。可想而知,办学条件很差,全校只有两个老师是大专毕业的,剩下的学历,不是中专,就是高中。基本没有任何仪器设备,是物理老师自己做一个潜望镜,化学老师用盐酸和废电池剥下的锌皮做一次制氢气的实验。这就是两年半的高中所看到的全部仪器和实验。但是不管学校怎么差,读书总比当农民好,所以,在我刚回乡当农民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惆怅。

记得那年秋天,轮到我们去她家那边修水渠,虽然没分配我住在她家,但是离得不远。空闲时,去过她家两次,这既有礼尚往来,看看她父母的意思,也有想再看看她的想法。看得出来,她家的日子过得还好,在农村,属于上等户。也难怪,她父母挣工资,她哥哥代课,她在生产队挣工分。所以,三间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家具也算时尚。她父亲高高的个子,很精神,一看就是有内涵的知识分子,而且的确谈吐不俗。感觉得出来,老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肯定是通过他儿子对我和我家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所以才一点也不把我当外人,也不拿我当小孩子。他自称是受老庄哲学影响很深,在乱世中,主张不硬抗,要随波逐流,别人怎么过日子,咱们也怎么过日子,不异想天开,就是不自寻烦恼。他举例子说,他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四,说不想读书了,读也没有用,我说好,你爱干啥干啥,这不,现在给我当渔夫了。说着,还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他却说知道我父亲是个人才,应该保起来,将来也许有大用。他同时告诉我,他和我的几个伯父都是同学好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也很感动他的热情和真诚,但是并不赞同他过于消极的人生态度,所以,也忍不住谈了我的一些看法。我的大致意思是,我虽然涉世不深,对中国历史也知之甚少,但是我有一个非常朴素的信念,就是社会不可能永远是这样。任何国家、社会,只要想生存,就得发展,要发展就不能总不重视教育,等等。当然,我很尊重他的学识和辈分,也知道他本来是在哈尔滨一所著名中学里当把关老师,因为右倾言论,被赶到农村当小学教师的。因此,也很理解他这种人生观形成的原因,就没有和他更深入地讨论下去,以免发生争执。也是他夫人及时地把话题岔开了。

我注意到,在我和她父亲谈话时,她虽没怎么插话,主要是坐在旁边微笑着静静地听着,但是从她的眼神和只言片语中,还是感觉得出来,由于家庭的影响,她只是理解我的观点,但并不赞同。我也明白了,她所以选择不继续读书的原因。

我还注意到,经过两年的成长发育和劳动锻炼,她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长得明眸皓齿,身材高挑,体态匀称。虽然由于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略有些黝黑,但是,也许是基于遗传或者是因营养较好,皮肤质地极佳:密度和张力都较大,是当下白领所追求的日光浴效果:黑里透红的鲜亮,属于很健美的那种。而且,神色中完全没有了两年前的青涩和拘谨,而是落落大方,显得既有家教,又热情爽朗,这给我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也许是由于环境的对比,也许是因为初验效应,至少在当时看来,她的母亲,属于在农村十分罕见的知识女性做派,慈祥,谦和,热情,得体,甚至睿智,虽然由于老先生在场,她只是偶尔插几句话,却都恰到好处,给人以如沐风之感。当时不禁想,如果给这样有修养的老太太做女婿应该是很幸福的。但是,也明显感觉得出来,他们家人的思想观念高度一致。当时还想不清楚,后来才明白,他们那种观念虽然也是短视,但绝不是无知,而是一种绝望的清醒,故意的糊涂,虽偶尔心有不甘,却只体现为无法可想的无奈。也就是说,我们虽同属农村中的异类,对她们,有相见恨晚之感,但是由于价值观念的差异,和他们聊天并不是件很轻松愉快的事。

又一年的秋天,县里发出指示,要动员十万人,修引拉临河水工程。我们同属一个公社,自然又在工地上见面了。由于工地是在大荒甸子上,无处借宿,所以各生产队就都自己带帐篷。纵眼望去,一顶顶的帐篷沿着山艮一字排开,一望无际,而且时闻人喊马嘶,宛如古代军营。我们的驻地相距不远,能不时见面,偶尔也聊几句,她叫我三哥,我喊她老妹,谈话的内容无非是打听一下对方家人,伙食咋样,累不累等等。我们两个村的工地距离也不远,干活时能互相看见,有时,我看见她往我这边看时,就对她挥挥手,笑一笑,她一般只报之一笑。有一次,我看见她披着垫肩,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并且毫不费力地挑着两只大土篮,悠悠然地走上大堤,样子英姿飒爽,见面时就说她是当代穆桂英,她却反讽我说那你可不像杨宗保哇,意思是我长得不够高大,我连声说惭愧惭愧。由于经常见面,所以感觉随便了不少。

后来工地发生了两件事,把我们的关系骤然拉近了许多。一天晚上,大家刚刚睡着,就被外边一阵骚乱和呼喊声惊醒,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失火了。是他们村帐篷的方向,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想坏了,不知是不是她们的帐篷,就赶紧往那边跑,到了跟前,几座帐篷已经烧得落了架,一大帮人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冲进去拿东西,被已经赶来的县指挥部的人喝住了。这时,有人喊:“赶快拆那边没着的!”一下子提醒了大家,于是我也跑过去帮拆还没着火的帐篷,有的人用铁锨铲草,挖隔离沟。万幸的是当天没有风,火势很快就得到控制,否则,火烧连营损失就大了。其实,我并没有专心干活,而主要是到处找她,当大家把附近几个有可能被烧着的帐篷拆完搬走时,我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安然无恙。我急忙奔过去,问她说你没事吧?她冲我有些顽皮地一笑,用手一指:“我们的帐篷在那边好好的!” 我的心这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似乎猜到我一直是在找她,轻声说:“早就看见你不好好干活,到处乱撒目的,找谁呢?”想不到她还挺调皮的,刚才为她担心的紧张全被她一句话冲散了。我们两个第一次较长时间又很轻松的聊天,竟然是在熊熊大火的旁边。

再有一次,是伟大领袖猝然去世,全工地举行了不同范围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有的人可能是出于真情,有的可能是为了表演,很多人如丧考妣地嚎啕大哭起来。当然,也有的人对此感到滑稽,或者是因为别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结果,许多人遭到追查,甚至被抓,一时,气氛很恐怖。譬如,一个大队举行追悼会,在默哀时,一个平时就喜欢恶作剧的人,在别人都垂头肃立时,偷偷地抬起头四处乱看,一看不得了,一个秃头,由于长年累月不见阳光,一天到晚戴着帽子,这次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见那白惨惨、嫩疵疵的头皮实在是既恶心又怪异,于是忍不住嗤、嗤地笑了几声。他一笑,大家都抬头看,一看秃头的样子,就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而且越笑声音越大,连成一片了。结果,被指挥部当做重大政治事件好顿调查,不仅大家都挨了批评,每个人都被扣了工分,最先笑的那个,当即被抓起来,送到公社的不法分子学习班去了。

一天,在工地上,就见她不时直往我这边看,到歇气时,不顾众人惯常的猜测的目光,甚至奸奸的坏笑,纷纷的议论,径直向我走来,她把我叫到离大家很远的地方,急急地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可千万不要乱说,尤其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想起来了,她指的是那次在她家,听她父亲说在乱世不要胡思乱想,只能随波逐流等等的话,我曾反驳他说,我这么年轻就混日子,还不如死了呢。我就不信老这样,我更不信他真的会万寿无疆,他之后肯定就会有变化。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记得我说的话呢。真是个傻丫头,那样的话我怎么会随便乱说呢?但是心里还是一下子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看来,她知我甚深,了解我此刻在想什么,会想什么,就用充满深情的声音轻声告诉她,你放心,在这关键时刻我会十分注意的。

当时,虽然上级要求“化悲痛为力量”,大干快干,活儿非常累,但我毕竟年轻力壮,有时,劳动之余还有剩余精力。而且,人毕竟不是机器,机器还要适当养护呢,所以,拼命折腾之后,头头们也会有所倦怠。而我,稍有空闲,则还会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在驻地不远的地方,设有县工程指挥部,配套的有临时小卖店,卫生所,邮局等等,这是一个公共空间。由于当时人的观念普遍比较保守,一看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往往就会议论纷纷,不好随便去帐篷那边找她,所以,和她见面的机会就主要在这里寻找。我有一个习惯,无论到哪,都要带几本书和一些纸笔,以备随便翻翻,记录点什么。自从失火和追悼会事件之后,我觉得和她的关系近了许多,虽然每天都能远远地看见,但总觉得不过瘾。关于她的印象,在心中也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发酵起来,她那充满活力的身影也不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于是,想和她好好谈谈的欲望就越来越强了。可是,常常是真的见面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当然也是因为不方便说什么。

有时,扪心自问,是爱上她了吗?其实,面对真实的自己,至少在理智上,对此并没有完全认可。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在农村干一辈子的打算。既然如此,她就不是一个合适的爱人。当然,我也很清楚,未来在哪里?至少在当时,还看不出来。也许是出于所谓“老牛赶山推着看”的心理,也许就是想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吧。况且,我知道,人生的路从来就不是设计好了才迈步走的,而更多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总之,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把我的想法跟她说说。怎么说?写信。找个时间,我躲在帐篷里,偷偷地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这是我有生以来也是唯一的一次求爱信。其实也没说什么激情洋溢的话,更没敢提一个“爱”字,只是大致描述一下对她的印象,询问我们之间能不能有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可能罢了。

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天中午,我心里有事,就没有睡觉,在驻地附近转悠,突然看见她往小卖店方向去了,就回到帐篷,随便找一本书,把写好的信夹在里边,也跟了过去。打过招呼,在闲聊中,她似乎是随便地问我拿的是什么书,我说了书名,并推荐她看看,她就接了过去,我借故赶紧离开了。

我神不守舍地等了一天,猜想着各种可能。到了工地上,我不时往她们那边看,感觉她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从背影和动作判断,她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第二天中午,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就又到小卖店附近转悠。也许是已经有了默契,终于看见她从帐篷里出来了,并且朝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不敢看她。听见她的脚步声,我抬起头,看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和疲惫,完全没有往日常有的热情和俏皮,虽然在五官的布局上,仍然摆着微笑的轮廓,但是在眼神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愠色。她把书递给我,低声说:“看完了”。我的心一抖,说知道完了。本想对她笑一笑,保持一下风度,但是没有成功,就转身往回走。路上,还是心有不甘地打开书,一封信夹在里边,连忙从里到外翻看一遍,原来就是我的那封信。

得到这个结论,虽然也感觉到一点郁闷,一点凄凉,一点被人否定的沮丧,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我理解,所以遭到拒绝,应该和在她看来我的不本分性格有关,一个崇尚安全、简单人生的女孩,是不会接受一个喜欢异想天开的人做丈夫的。经过反思和整理,我的心情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且,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是,遭拒的心竟无怨无悔,甚至没有自尊心受伤的感觉,反倒是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轻松。我跟自己说:“这回没事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是我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因为假期很长,带回的书有限,离返校还有一段时间,有一种无事可做的感觉,想来想去,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去看她。

由于电话在当时还只是生产队才有的珍稀玩意儿,而且一般也只能接,不能打。所以,我无法事先通知,就和家里说出去随便转转,然后沿着村北的大坝去她们村子了。我们两个村子的直接距离有五六里,绕行,也不过七八里。几年不见了,她们村,她的家,还是那样子。赶巧了,她家只有她和她妈在家,她哥哥早已结婚另住,这我知道。她妈妈还是那样健谈,开朗,慈祥,亲切,她却躲在里屋不出来。她妈妈说:“刚才我还和你老妹子说,鞠家店那几个孩子上大学该放假回来了,肯定会来看我,这不是,你就来了。”接着,问过学习情况,又问生活适不适应,嘘寒问暖得不亦乐乎。但是我明显感觉得到,老太太有些强撑热情的尴尬。我问她为什么不让我卫平哥考大学?说在我看来,如果他考,至少不比我差。我所以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奉承她,平衡她的心理,而是实情。老太太勉强笑了笑,说他考什么,他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再说,他考也考不上,都多少年没摸书本啦?教个小学挺好了,再找个机会考个转正,他这一辈子就行了。然后她感慨地说:“我这几个孩子上学时,就你卫平哥和竺苹(她)你老妹学习好,要是不扔肯定差不了,可早早的就都不念了。这不,下个月,你老妹子就结婚了”。说着,向里屋怒一怒嘴。她肯定知道我们以前的事,就随便找个借口出去了。

里屋的门一直没关,我们的每一句话,她肯定都在听,我的心忽然涌起一阵酸楚,就走了过去。她坐在炕上没有抬头,手里漫无目的的在摆弄什么,似乎是在做棉被之类的。我轻声问:“还在忙嫁妆?”她仍然没抬头,但是脸却忽然卷起一片红潮,略有些尴尬地说:“也没有啥好忙的”,不知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真是没想到,又高考了”。我一语双关地:“是没想到,后悔了吗?”我的话表面意思是,凭她的素质如果不辍学,本来也可以参加高考,但是隐含的意思则是指我们之间的事。她意识到这一点,沉默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整顿好自己的情绪,用故作平静的口吻说:“也没啥后悔的,都过去了”。这时,她妈进屋了,我就退了回来,开始告辞。我说要去看卫平哥,她并没有从里屋出来,更没有送我。她妈仍然保持着热情送我出来,恰好遇见她父亲从外面回来,我就停下来和他说了几句。看得出来,老头也有些尴尬,不过,应该和他女儿的事无关,完全是因为几年前我和他的那场对话。因此,一时有些无话可说,就匆匆告辞了。

后来,随着父亲的平反,搬家,就再也没回去,也不知道她过得咋样,只是听说,她的婆婆很厉害。有时我想,那次为什么去看她?是显摆?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的正确,还是就为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第二次发生恋情的对象是我高中同学,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是否真正开始过,我也不知道。我上高中,是后补的。那时候上高中,所谓“推荐选拔相结合”,不考试。由于班主任杨干百嫉恨我比他女儿学习好,我们原来是一个班的同学,就从中作祟,因此当时没上去。其实,后补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因为是公社办的高中,只要大队给开一张同意上学的证明就可以了。但是,这对于我作为黑五类的子女,让大队给开证明,似乎比登天还难。后来,是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求他父亲,他父亲是个没人敢惹的老荣军,是他父亲找大队书记讲情,大队书记不好驳他父亲的面子,才给开了一张证明。到我入学时,已经开学近两个月了,其他同学之间应该早已经熟悉,而我则像一个闯入者。

上学的第二天,坐在我后边的一个女生问我要作业,在我交给她时,她还特意翻开仔细地看了半天,可能是检查一下我这个候补生做的对不对吧,同桌说,她是学习委员。她长得高高瘦瘦,多少有点水蛇腰,但是还属于现在所谓比较有型的,削肩窄胯,翘臀长腿的那种。她的皮肤比较白皙,眼睛也圆圆的,似乎是在凝视什么,又像是在沉思。小巧的嘴喜欢抿着,所以总给人一种红润感。脸型是近些年才兴起的,范冰冰式的尖尖的下巴。她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柔声细气的,但是很少有笑容,表情常常是一种现在所谓的无辜状。那时期末也考试,只是不排榜。我也不偏科,语文不用说,数学也很好,还是物理课代表,所以,我虽然是晚去的,期末一考试,成绩还是名列前茅。其实,虽然那时候大气候讲阶级斗争,但是老师们还是喜欢学习好的学生,所以我在全校还是很有名的。而她,虽然是学委,感觉她学习的确也很努力,但是成绩只在中等偏上,说明素质一般。

有一次到农场劳动,那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劳动,是割黄豆。她和我挨着,我不小心割了手,她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掏出干净的手绢,一定要给我包上。当我感受着被她用柔细白皙的手握着,仔仔细细包扎的时候,心跳有些加速,也有一种这手割得很值的感觉。这是读高中两年半时间中,我们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因为当时学制是从小学到高中所谓九年一贯制,我们那期推迟半年毕业,所以高中是两年半。

在我毕业后的第三年,生产队派我到千里之外的察尔森水库出民工,由于公社带队的原来和我在一个生产队,关系较好,在没出发之前,就把我从生产队抽出来,到公社所在的小镇边上有个林场,去那看守即将带走的粮食。

林场的具体位置,其实就在我原来读书学校的西侧,两者仅一道之隔。因为是一百多人一年的口粮,有好几万斤呢,所以必须用人专门看守。不过,仓库就在我所住房子的里屋,不必另外出去巡逻。因为没事,就带来几本书来看,有时还写点东西。林场天只有一个老头看屋,一大排房子有十几间,我和粮食靠西边,东边住一帮女的,不知是干什么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竟然碰见了她,我高中时的学习委员。

我是和看屋的老头搭伙吃饭,反正粮食有的是,还有一些土豆白菜什么的。一天傍晚,我吃过饭,在院子里随便溜达,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仔细一看,原来是她,就试着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见是我,非常惊奇:“是你?你怎么在这?”我说了原因,她也告诉我,她就住在东边的房子里,她们这是由公社组织的大队妇女主任培训班,学习有关计划生育方面知识的,包括接生、避孕、下环等等技术。教室就在道东我们原来的学校。

我们先是站在院子里说话,站了半天,怕她累,就建议到我那坐一会儿,她同意了。我发现,几年不见,她的摸样没有大的变化,还是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只是说起话来,成熟许多,似乎也开朗许多。老同学见面,自然都很高兴,我们说了很多。她说这几年,我们班别的同学都去过她家,就和我一个人失去了联系。还说读书时,我曾经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她还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这几年的一些情况,譬如去年入党了,现在是大队妇女主任,从毕业到现在,基本没干过农活,等等。可以说,我们同学两年半加在一起说的话,也没有这一次多。当她看见我还带来几本书,就说想不到我还是那样爱学习。说在学校时,在学习上最崇拜的就是我,而且最喜欢看我写的作文,每次交上来她都先看看。也不知为什么,她还告诉我,四班的班长,现在是她们大队的民兵营长,一直喜欢她,总讨她父母的好,经常给他们送礼,要和她订婚,她却不喜欢他,所以一直没答应。至于为什么不喜欢,没有说原因。她说的人我也比较熟悉,高高的个子,很英俊,读书时是学校篮球队长,印象中别的都很好,似乎就是学习不咋样。

由于是老同学,也没啥好拘束的,她就随手翻看我的书,还拿起我刚刚写完准备修改的,由一本小说《剑》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读了起来,看了一会儿,放下,眼睛还盯着那本稿子,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连声说:“哎呀,不得了!想不到你都成作家了”。我嘴上谦虚却不无得意地说:“什么作家呀,就是随便写着玩的”。我还告诉她,改编只是再创造,也是我揣摩、练习写作的一种方法。我想通过提炼现成的故事学习怎样编故事,再琢磨怎样把小说阅读的感觉转化成电影的视觉画面,使讲故事变成人物表演故事等等。这些,我尽量说得通俗一些,但是在她听来,还是太高深了。并且坚定地认为,能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说在我面前,感到浪费了生命,很惭愧,这些年几乎没看过书。我能感受到她说这话时的真诚,因此激发起很强的自信心和成就感。虽然在今天看来,她的这些赞誉是那样幼稚和不着边际,但是在当时,我作为很少受过肯定的“可教育好的子女”,这是怎样的一种鼓励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不仅对她的溢美之词照单全收,而且还乘势滔滔不绝地表达了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心壮志”。

然后,我们乘兴又来到外边,记得那已是初春时节,已化尽,那天天朗气晴,月白风清,远处小镇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我们这一对幼稚的文学青年,坐在林场外面的木头垛上是那样兴奋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仿佛万物皆被于我一样的踌躇满志。这是我有生以来在比较心仪的女性面前所收获的最大的虚荣和满足

这一切,似乎是在做

是的,那几天,她一下课回来,就和我一起做梦。在玫瑰色的金色的五彩的交替变幻的梦中,我们携手并肩,徜徉于风光绮丽的西子湖畔,出席各种文坛笔会。在梦中,她能把我的人物对白大段背诵,能把我为她写的诗倒背如流。但是,梦中的跋涉最容易身心疲惫,梦醒时分也往往是最难过的时刻。梦总归是梦,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因为人毕竟要受现实法则的支配:带队的打电话告诉我,明天来车拉粮食,然后,我就可以回家准备出发了。

我醒了,想了想,觉得也应该把她唤醒,告诉她,这只是个梦。请她不要忘记我的身份,一个黑五类的子女,一个可能一辈子都顺着垄沟找豆包的农民。而她,是一个基层干部,一个很有希望成为国家干部的党员。当然,并不是我对我们的未来全无希冀,我只是想在她清醒时问一句,这一切她想过没有,能不能面对。

同样是月白风清之,同样是万籁俱寂之时,她如约而至,仍然是满面春风,眉眼间,仍然洋溢着沉醉。看到她这般情态,我真的有些迟疑了,但是最后,还是硬着心肠平铺直叙,实话实说了。如我所预见的,她沉默了,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但是很平静,这是清醒后的沉默和平静。接下来,任何后来港台电视剧所惯有的情景都没有出现,她既没有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地埋怨老天不公,也没有默默无语地向隅而泣,而是极为平常地叹了一口气,勉强微笑一下,用略带凄楚的口吻说:“我知道这是个梦,只是不想这么快就戳破它,想让它慢慢自然消退。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再去想它,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经历了从来没有的快乐,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美的记忆,好了!我该走了,再见。说完,起身就走,头也没回。虽然这种结局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还是像被雷击一样全身瘫软在木头垛上,一直坐到深夜。

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虽然心中仍有些凄凄然,但是很快就被乱糟糟的长途跋涉所冲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底,就是当年的年底,高考恢复了,我提前从千里之外的察尔森水库工地赶回家,复习功课,准备应考。虽然是仓促应考,而且,还考丢一张卷子,答得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考丢一张卷,是在第一科考数学时,由于我平时写字潦草,经验主义的爸爸反复嘱咐我一定要先写在草纸上,然后再抄到正式卷子上,因为没有表,不知道时间,结果,直到交卷也没有来得及在考卷上写一个字,这一科算是白答了。

报名时,我仔细看过,没有她的名字。倒是看见她说的他了。都是同学,见面还是得打打哈哈,再说,我们已经不是情敌了,虽然他还可能把我当做竞争对手。他暗示性讽刺我说:“听说你有一本小说叫什么《剑》?想借看看”。他的意思是说,我曾经用那本小说改编的电影剧本诱惑过她,他已经知道了,同时也暗示,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不然她不会对他说这些。几个了解此事的同学紧张地看着我,其实此时我没有任何心思和他斗口,就装傻充愣地打哈哈说:“哦,是有一本,在别人那里,有空要回来借给你”,就过去了。

等待通知书的日子,是很熬煎的,但是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得多。就在这时,我的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远房舅舅突然来了,由于我仍然在生产队干活,见过面打个招呼就又上工去了。我并没有想过,这个舅舅的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后来,是我已经上大学之后的寒假,妈妈才告诉我,那个舅舅和她是一个村子的,那次来,是受她父亲之托,问我们还有没有可能的。妈妈说她当即表态:“如果当时孩子们成了,无论我儿子考到哪里,我都保证,我儿子不会丧良心,我们全家会为她能在那个时候看得起我们感激她一辈子。但是当时既然没成,我们也犯不上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舅舅听了,自然无话可说。况且,舅舅自己也未必情愿当那个信使和说客。但我始终不知道,请舅舅来说辞,究竟是她的意思,还是她父母的意思,还是她们全家的意思。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此事与她无关。

后来,在一个中学同学家,遇到一个和她同村的人,就说起她来。据他讲,她和那位追求者终于成了。他说你们那个同学可真是个女中豪杰,被人苦苦追了好几年,就是不松口,直到去年,才想通了,主动请那人上她家喝酒。她们两个都挺能喝,一边说,一边刷刷地干,后来,她哭了,他也哭了,就又喝,又哭,直到两个人都喝得鼻子出血,不省人事。没几天,她们就结婚了。现在她还是管村子的计划生育,他在别的村当代课体育老师,日子过得还行。我听了,心中有些释然,也有点戚戚然。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有时我想,这二位,如果其中一个成为我的妻子,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也许,反思这种关系,有利于了解那个特定的时代。可以肯定的是,当政治身份是她们优势的时候,恰恰是我无法改变的短板。同样,当文化身份或是文化资本凸显为我的价值的时候,她们却与此无缘。甚至,只有她们的政治身份被抽空,我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资本才能凸显出来,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时代的悖论,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们,有能力挣扎得出来吗?所以,回顾这两段夭折的错位的恋情,我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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