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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树梢头

2014-05-29 16:12 作者:旷野的百合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月上树梢头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列车即将进入安吉站,请到站的旅客带好行李,准备下车!”广播站里的女服务员声音真是柔美,家乡就近在眼前了,原本还以为是遥不可及的,在经过七个小时的劳累后,终究还是从异地他乡回来了。她揉了揉酸疼的胳膊,用湿巾擦了把脸,想站起来,可脚是那样的乏力,似乎都快不听指挥了。

她使劲地揉捏着发麻的大腿,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的嘴唇有些泛紫,瘦削的脸透出一股无奈与辛酸。她站了起来,却没有力气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箱子。她真的需要别人的帮助。她扭头望了望身边的男孩,这大概是个大学生吧,带着耳塞在听着音乐,玩着手机。她轻轻地请求着:“能帮我取一下行李下来吗?”男孩拔掉耳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再次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哦,没问题。”男孩爽朗地笑着,他脱掉鞋子,脚踩在座位上,惦着脚尖,一手托住箱子,一手拉着箱子的把手,很轻松地将箱子放在了她面前。

“真是谢谢你了!”她对他笑了笑,表示感谢。“不客气,你的行李箱可真轻呀!”男孩好奇地说道。“是吗?那是你力气大的原因吧。”她赞赏了他一句。其实,她是知道的,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的秋装,一些药物,就是一张存着她所有积蓄的银行卡。装是一件都不带的,冬天,自己还有冬天吗?没有了也好,那么寒冷的季节,冰冰的,凉凉的,不要在冬天走吧,一定不会的。那些冬装恐怕再也穿不上了,那就扔了,全都扔了,省得一路上自己折腾自己。尽管有些衣物依然是那么崭新,那么时尚,可再漂亮的衣服又能怎样呢?没有了健康,美丽怎能留得住?更何况,这一次,她回家了,就打算再也不出来了,这算是最后的告别吧,对这座城市,这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她都在心里轻轻地说着:再见!再见!此生再不相见!

男孩继续听着他的音乐,似乎刚才根本没有站起来帮过她似的。她也不想再说些什么了,车停时,她随着下车的人流从出口处挤了出去。只是人潮汹涌,有个莽撞的小伙子像是在找走散的哪个人,一头撞在她的身上,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她本想责怪几声,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疲倦与乏力,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下了火车,还要搭乘两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家,还好汽车直接到达家门口,不需要再在中途转车。火车站里有很多人在招揽生意,有三五人主动拼的士的,有私家车在揽客的,还有些大班车的乘务员也在扯着嗓子吆喝着:“福安福安,去福安的上车咯……”她拖着行李箱缓缓地走向大巴,服务员见她慢吞吞的样子,还以为她在考虑坐什么车回去呢。她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不是去福安的?是就马上上车,车子要开了,别那么磨磨蹭蹭的了。坐班车才好呢,比那些车要安全。”

她有些恼火,本想不坐这辆车回去的,但一想,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这些人就那副德行,跟她计较?省省力气吧。她费了很大力气迈上了汽车,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车上人未满,座位可以随意挑选。她坐在靠窗户那边的座位上,等汽车开动时,除了可以把头靠在玻璃上,还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

乘务员说很快就会发车,这个很快其实是不靠谱的,他们不等汽车里的人凑得差不多了,司机是不肯发车的。好在那天还是比较幸运,等了十多分钟吧,车子就快坐满了。她身旁的座位坐了一个中年汉子,脸膛黑黑的,袖管卷得老高,看样子是常年在工地干活的那种。她没有理会,只管自顾自地望着车窗外发愣。车子一颠一跛地行走着,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一股浓浓的倦意袭来,真想好好地睡一觉,最好是睡去了,再也别醒来了。

“月凤,月凤,你可一定要回来呀,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即使要死,也要死在家里,就算妈妈求你了,好不好?”妈妈又在耳边哭了,她真是烦人呀,自己都没几天好活了,她还那样哭哭啼啼的,好像快死的人是她自己一样。只是,她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妈妈真的愿意替她去死,就像她也愿意替她的孩子去死一样。只可惜,有些东西永远只能自己承担,别人再愿意付出都无济于事。她的泪不断地涌了出来,她对着电话喊着:“妈,我不回来,我就那样在外面待着好了,我怕会害了你们。你和爸自己保重呀!”她挂了电话,可无数个电话接二连三地拨了过来,妈妈在电话里哭喊着,嚎啕大哭着,最后,她屈服了,她答应了妈妈的请求,落叶还是要归根的,尽管她这片叶子本该是那样的碧绿,然而,她终究还是泛着黄回到了家乡。

“咚”!汽车一阵颠簸,她的头撞在了玻璃上,好疼呀。还好没有出血,蹭破了皮可不好办,她最怕看见自己的血,那红色的液体让她有种深深的恐惧感。其实,任何人的血对她都不存在威胁了,只有她才能够对别人构成威胁,只是她依然发自内心地害怕见到鲜血。

同座的大叔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这条路不好走,在修路呢,等会儿更颠簸。”她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回答了大叔的关心。“女娃子,是不是生病了?脸色那么差?”大叔是个热心肠,看到了她脸颊的泪,有意和她聊会儿,不然等会儿睡着了,怕是又要磕到头了。“嗯,晕车。”她有气无力地答着。“怪不得了,晕车最难受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点,等过完这段路再睡,这条路可真难走呀,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一段正在维修的路……”大叔说了好些话,她只听了个大概,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应答了,就让他一个人说着吧。大叔见她没接过自己的话茬,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聊天无趣得很,干脆不吭声了。

一路上,她强迫着自己不要沉入睡中,她对自己说:“月凤,回家睡去,回家睡去,家里的床很柔软,妈妈已经晒得香香的,钻进被窝,就有股淡淡的太阳味呢。”她鼓励着自己,也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大腿,当疼痛蔓延开来时,睡意也不再那么浓了。

汽车在村头的大樟树下停了下来,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正担心着怎么将行李箱拿下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爸爸!她望着他有些灰白的头发,突然很想哭。只是,她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不能哭的,很丢脸。

她轻轻地叫了声:“爸!”“回来了?回来了就好!”爸爸扶着她下了车,妈妈早在车下候着,还没等她站稳,妈妈就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扯着嗓子哭开了:“月凤,月凤,你回来了?我可怜的孩子呀……”“妈……”她多么留恋这个怀抱呀,真希望这一辈子都能停在这样一温暖的小角落里,只有这样一个熟悉的角落才能让她感到无比的放松。然而,她还是推开了妈妈,她不想那样自私地享受着这样一个怀抱,因为她可以听见那个胸膛里,有颗心在慢慢破碎的声音。

家的感觉从来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可靠。回到家,放下行李,妈妈就给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面上放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上了葱花,生姜。小时候只要一生病,妈妈就会给她做上这样一碗面,在那个时候,这可是一份难得的美味。许久没有过饥饿感了,看着这碗面,她的食欲似乎被勾动了起来,只是,那铺天盖地的疲倦又让她昏昏欲睡。她用筷子挑了几根面吃了下去,鸡蛋还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再吃点吧!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妈妈像是在央求着她。她实在吃不下去了,怕再吃着就要全吐出来了。放了碗筷,她拿出了睡衣,往卫生间走去,坐了九个多小时的车,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真的要去好好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了。

离家那么多年,最适应不了的就是上厕所和洗澡两件事。以前的厕所是大粪坑,男女通用,只要厕所门打开着,就可以进去了。只是厕所里的简陋与恶臭让人胆战心惊。粪坑很大,很深,爬满了蛆虫,天则是苍蝇蚊子一大群地嗡嗡响着。如果底部没有用水泥封住的话,往往会从底下渗水进来,这个粪坑就成了清水坑,蹲在由两块薄薄的板子或木头搭成的“桥”上时,都不敢往下望去,而且那些粪便还会溅到身上,真正让人恶心。洗澡也只是用一个大盆子,拧着毛巾上下擦擦,总觉得洗不干净。

现在好了,新建的房子宽敞明亮,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备齐了,抽水马桶,淋浴器,洗手池,像城里一样方便,看着也干净。她脱去了衣服,扭头拿毛巾时,她突然看到了镜子中的人,她简直惊呆了。是的,她一直都在逃避着镜子,她害怕自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她就像是一个被抓了壮丁,逼着上战场的士兵,明知道死亡是近在咫尺的事情,却又那么固执地逃避着。她努力地抬起了头,让自己正视着镜子中那张瘦削的脸,苍白的脸色泛着青,颧骨高高地突了起来,使得一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她看见自己的眼里有着无数的忧伤,还有忍了很久没有往下流的泪水。她抬起细瘦的胳膊,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好让这张毫无生机的脸有些红润的光泽。

从浴室走出来后,她吹干了头发,将脸埋在软软的枕头里,她的体力像是要被透支完了,她几乎没有更多的力气再去想什么事情了,只任由自己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头脑也变得混沌起来。

她像是睡着了,只是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四处走动着。“妈妈,妈妈,我来看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呢?我到处找你,总是找不到……”她看见儿子泪流满面地向她走来,他的脸脏兮兮的,像是哭了很久。“贝贝,妈妈在这儿,在这儿!”她哭着向儿子跑去,一把抱过儿子,亲吻着他的小脸蛋。“哦,我的心肝宝贝,妈妈可想你了,妈妈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呢?”她紧紧地搂着孩子,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你不是我妈妈,你不是我妈妈,我要去找我的妈妈!”突然,贝贝在她的臂弯里挣扎着,反抗着,想要挣脱她的怀抱。他的身体小小的,可是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力气呢?她终究还是让他挣脱了,她看见儿子头也不回地开了门走了,他说他要去找他的妈妈。她大声地哭着,喊着,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她也想跟着孩子跑出去,把他追回来,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妈妈。可是,她的腿像被什么捆绑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开,她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胸口传来一阵闷痛,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贝贝,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她的泪浸湿了枕头,只是她像梦中一样,没有发出声音,她怕自己的哭泣声会惊动外面的父母。他们承受的痛苦并不比她少,她不忍心再让他们难过。

她抱过枕头,平躺着,盯着天花板,目光停留在吊灯上。那是一盏很普通的灯,只是灯盖上的图案特别的温馨,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趴在草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一只弯弯的小纸船。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小女孩,欢天喜地地在草丛里奔跑着,蹦跳着,那样无拘无束,天真烂漫。忽然,她面前的草丛不见了,变成了一亩亩金黄的稻田,她正弯着腰在田里割禾呢。日头是那样的毒辣,晃得她都睁不开眼了,她觉得热极了,汗水一把把地淌了下来,怎么也擦不完。稻田似乎没有尽头,她挥着镰刀,使劲地割着,她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割一株,就少一株。然而,无论她怎样咬着牙,拼着命地干着,她都无法收割完这一大片的稻子。她急了,哭了起来:“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都割不完的……”哭着,哭着,她又醒了。只是这次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五点,也就是说,她是那么难得地睡了十个小时。

她起了床,披了件长袖,端着个小板凳来到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秋天的早晨有些凉,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立刻摸得到一颗颗的小疙瘩。她秋天,她是秋天出生的,只是妈妈说,月儿最圆的时候你不出来,偏偏要等着过了中秋月亮越来越弯时,你才肯生出来呢。不过好歹也是在八月了,就取个带月的名字吧。

她还记得,小时候最爱躺在村头小斜坡那里的青石板上,抬头仰望着空,看着月亮圆了又缺了。她从不敢用手去指着月亮,因为大人们说,月亮是神,不容人去指指点点的,如果亵渎了神灵,就会烂耳朵的。她躺在那块青石板上看了十五年的月亮,她爱极了那柔和的月光,清清爽爽地洒在身上,像是给自己贴了一张荧光纸,也像是那个灰姑娘刚参加完舞会,还未来得及脱去的亮晶晶的舞衣。月亮真的带给了她无数美好回忆。然而,秋天似乎又是一个不祥的季节,在她的记忆力,有很多的不幸都是发生在秋天。

第一次离家,是刚读完初三,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一个花样的豆蔻年华。她成绩不算好,也不差,上个普通高中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那一年,她刚刚成年的哥哥年龙跟着一群小混混打群架,结果砍死了一个人,哥哥被捕了,人命关天的事,爸妈怕哥哥被判死刑,就四处借钱给他请了辩护律师,最后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他被判了五年。只是这五年里,家里每个月还要定期给哥哥汇些钱过去。听说在牢里没钱的日子很难过,经常挨揍。她看着爸妈迅速苍老的脸,不忍心再提读书的事了。

九十年代中期,正是中国外出打工热潮的高峰期。村里很多人都扔下了锄头,坐上了通往北上广的汽车和火车,在拥挤的车流与人群里,有人欢喜,也有人哭泣。她才十六岁,那时还办不到身份证,但负责来村里招工的人说,可以帮她借一张别人的身份证,反正她个子有那么高,身体发育得也好,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村里有二十多个人去了,只是他们在到达广州后,又被分配在不同的厂里上班,每个厂之间还隔了一些距离,大家不能经常见面。而且,她所在的电子厂没有一个人熟人。

工作很简单,流水线的活不要求多少技术,像锁螺丝、贴胶布、贴标签、包装之类的活,一教就会了。但有些工作是要站着去做的,有时候加班,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回到工厂的宿舍后,她的脚又酸又麻。那个时候,她是多么想念家乡呀,听不到熟悉的家乡口音,见不到熟悉的朋友,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日子是那样的难熬。只是,当第一笔工资发到手上时,她又觉得这些苦算不得什么了,第一个月,连加班费算在一起,她领了576元。她兴高采烈地和同宿舍的女孩去了趟邮局,给家里汇去了400元,剩下了一百多元,给自己买了身衣裳,还给自己买了第一双人造皮鞋。孩子毕竟是孩子,一点点的快乐就能被放大很多倍。在明白自己也能挣钱时,一种骄傲与自豪感油然而生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厂里工作的时间久了,相互熟悉的人也多了,她有了几个玩得较好的姐妹,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没什么文化,都在厂里做普工,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心机。每个月除了给家里寄的钱外,这些女孩们都会为自己添置些新东西,比如发夹,腰带,衣服,鞋袜之类的,那时厂里没有制定厂服,大家都穿着自己的衣服,一大群女孩,花枝招展的,她个子又长高了些,身材发育得渐渐丰满起来,小小年纪倒是成了朵“厂花”了。

女人的美丽是一面双刃剑。因为出众的外貌,她得到了很多男工友的青睐和照顾,而她的不谙世事与天真无邪又恰恰是成了被人利用的致命弱点。阿伟是个湖北人,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因为读了高中,就得了个部门主管的差事。他嘴很甜,不会像别的主管那样成天凶巴巴地责骂工人,对人很和善,手下的人都愿意听他的,在上级那里更是愿意吹捧,厂里的领导对他印象很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凤感觉到了阿伟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她的心像揣了几只小兔子一样噗噗地乱跳着。同宿舍的女孩说,阿伟喜欢她,她听了,脸红得像抹了胭脂似的。一开始,她很怕见到阿伟直视的目光,后来,她不再那么害怕了,还会对他笑一笑。渐渐地,两人走到了一起,她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一样,对爱情充满了美好幻想,她感觉到了恋爱的甜蜜,只是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在一个上早班的日子,当秋天的风吹过脸颊时,她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喷嚏之后,一阵恶心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让她想呕吐又吐不出来。她惊恐地意识到:她怀孕了!她要做妈妈了,可是她还未成年呢?怎么可以做妈妈呢?虽然村里也有结婚早的人,但她也要那么小就成了孩子的妈吗?她告诉了他怀孕的事,他没有什么表情,不喜也不忧,她问他怎么办时,他只是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是那么顺从地听着他的话,她不知道孩子超过三个月后就不能再流产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孩子在肚子里快七个月时,她才知道,他早已是两个孩子的了。

她哭着骂他欺骗了自己,他却冷漠地说,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呢?她失望到了极点,想去厂里告发他,没想到,那时的他早已打点好了行李,跳槽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她想过去找他,可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他还知道他些什么呢?他的老家在哪?他的人又在哪儿?她该去哪里找他?看着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她是那么的绝望,她甚至想到了死。

然而,在给家里打了长途电话后,父母的宽容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她辞了工,回家去了。父母怕丢人,就对村里人说,孩子生病了,回家养一阵子。为了遮人眼目,她穿着很紧的牛仔裤,还用腰带束了腹。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胖乎乎的,出乎意料的健康。她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被妈妈偷偷联系好的人家抱走了。后来,她总想去看望一下孩子,但妈妈从不告诉她是送给谁家去了,只知道离他们村庄有一段距离,她也只好作罢。

天渐渐亮了,在阳台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她的手凉凉的。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有些摇晃,她赶紧扶着栏杆,怕一头栽了下去。院子里,爸妈早就忙开了。爸爸捧了一把干稻草,扔到老黄牛的脚下,老黄牛眯缝着眼,甩动着那根粗硬的尾巴驱赶虫蝇。一群鸡围着妈妈“咯咯咯”地叫着,讨要着稻谷吃。养了多年的麻狗抬着头望了望阳台上的她,没有吠叫,而是摇了摇尾巴,以示友好。

她想下楼去给爸妈做一顿早饭,但一阵虚弱让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她又回到了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妈妈做好了早饭,给她端了来。只是她知道女儿的食量已经小得可怜,她只装了半碗饭,除了一碗瘦肉汤,还特意在碗里给她夹了些爱吃的萝卜干。怕妈妈伤心,她强打起精神,勉强自己喝了半碗汤,吃了几口米饭,平日里嚼得噶蹦作响的萝卜是她的下饭菜,现在却再也没力气去嚼了。她看见妈妈泪汪汪地端着她吃剩下的饭菜走了出去,她有些想哭。

“这么点饭都没吃完吗?”是爸爸的声音。

“你看她瘦成这个样子,昨天能自己坐车回来就不错了,我们是造什么孽呀?”

“小声点,别让她听见,看样子,她也不多久了。你干嘛去呀?”

“我把这些剩下的饭菜给倒到前面的池塘里去,可不能给畜生吃了,这种病怕会过到这些畜生身上去的。到时万一传染了,我们两个死了也就算了,年龙还没成亲呢……

她听见了一阵抽泣声,接着是有人开了院子的门走出去的声音。

她的心一阵抽痛,她很想告诉他们说,不要怕,艾滋病只要不是血液传染,或是性的传播,就不会有事的。但她终究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院子里,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应该是菊婶吧。“听说你们家月凤回来了,我过来瞧瞧。这孩子现在还好吧?年纪轻轻的,得这种病,真是可怜呀……”她平时跟他们家走得比较近,农忙时大家都会相互帮忙。或许是昨晚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吧,今天赶过来看看。以前每次回来时,她都会带上好些吃的,让妈妈散给那些关系好点的邻居吃。

“是呀,她睡了,别去瞧了,也就那样了,白血病是没法治好的。”妈妈哽咽着声音说。

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些颜面的,她躺在床上想着。如果村里人知道她得的是传染性很强的艾滋病,而不是白血病的话,又会怎样呢?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父母才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收留自己了吧?然而,在面对活着与死去的选择时,又有多少人愿意选择死去呢?蝼蚁尚且偷生呢?父母还有个哥哥,他们还要活下去,看到哥哥成家立业,还要抱着孙子颐养天年呢。

后来,断断续续地又有好些邻居来了,他们一个个叹息着,惹得她妈妈哭了一场又一场。也好吧,现在让她把眼泪哭去些,省得那天来临时,她的泪就要没处放了。

妈妈没有让邻居们到楼上来看她,一来她已经很虚弱了,需要好好地躺一躺,二来,她现在干瘦的样子真的很吓人,完全不像是曾经那个丰盈饱满的女孩,倒像是从死尸堆里扒出来的一样。她的体重下降得很快,她自己都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在身体里慢慢消失,她很无奈地想挽回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不可逆转的了。

“大家同村一场,我们来也就是表示个意思罢了,以后还是隔远些得好……”

“谁说不是呢?听说月凤瘦得皮包骨头,白血病会这个样子吗?搞不好还是什么更厉害的病呢?”

“这哪个知道?听说她在外面是干那种事的,不要是得了什么性病吧?要是被传染上了可就糟了。”

“可不是嘛!都说老栋家的祖坟葬得不好,儿子被抓得去坐牢,女儿倒是挣了不少钱,建了这栋新房,现在却得了这种病……”

两个女人在嘀嘀咕咕地交谈着,她们不知道,她们正站在房子后面,月凤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她们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耳朵里。

她的心疼得厉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却也只能紧紧地拽着被单。记忆的潮水像开了闸一样涌了出来,往日的一幕幕是那样清晰而又真实地展现在眼前。

在那个可怜的孩子被送走后,月凤不想连累了父母,本打算早些离家的,也好给家里挣些钱补贴家用,可妈妈心疼她,说女人不做好月子,以后就会落下很多病痛,不得已,她又在家里待了两个月。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毅然收拾了行李,告诉爸妈自己要去打工了。那也是刚刚立秋的日子吧,风有些萧瑟,她记得自己带了好几件厚厚的衣服,妈妈说,过年要回来呀,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想着,离过年也就几个月时间了,这一次出门还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呢,或许这个冬天就不回来了吧。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行走在广州的街头,在拥挤的人潮中,她显得那样的落寞与孤单。偌大一个城市,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眼见着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她只好拨通了先前厂子里一个小姐妹的电话。谁知那个女孩也已经辞工了,今晚该去哪里住呢?总不可能露宿街头吧?火车站附近有很多小旅店,有些店家会专门派人撑一块小招牌,写着“住宿”二字来招揽生意。见她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晃荡着,好几个人都走过来,围着她,问她要不要住宿。那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般地跟着她,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般。最后,她跟着一个看起来比较忠厚的大婶走了,她报的价格也不贵,就先在那里住下吧。

虽然住宿条件不太好,但大婶人还不错,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把她拐卖了,倒也是实实在在地在招揽顾客。她身上的钱所剩不多,也由不得她来挑三拣四,能有个地方安身就已经很好了。只是找工作的事情刻不容缓,该去做什么呢?自己一没学历,二没文化,也只能去工厂做个普工了。她在大街上晃悠着,看有没有哪个地方要招工的。走到一家足浴中心门口,她见玻璃门上贴了一则招聘广告,要招女服务员数名,无需技术,且有专业人员负责培训,工资待遇是底薪加提成,还提供吃住。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她的外形条件很不错,在一番问询后,她就被告知面试通过,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足浴中心的经营还算正规,并没有她开始时想的不堪。这里的服务员不会被强迫去做些肉体的交易,如果顾客和服务员彼此有意,只要不耽误工作,他们可以自己去开房。如果是在上班期间外出的话,那就得给足浴中心付上一笔费用,算是误工补贴。这些也只是个人自愿的行为。她跟着领班学习了几个星期,就能独自操作了。给人洗脚是个技术活,不仅要指法恰当,力道合适,更要经得住熏臭。有些顾客的脚像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似的,面对着这样的人,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否则,遇到脾气暴躁的的顾客,轻则一通辱骂,重则得经一顿拳脚。

有天,在她负责的包厢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胳膊上绣着青龙的,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须,另一个年龄大些,有四十来岁吧,说话带着广东口音,可能是本地人。青龙一口一个张哥地叫着,殷勤备至。月凤负责给青龙提供服务。她端了一盆洗脚水放在他面前,当她从青龙脚上脱去那双袜子时,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立刻充满了包厢。她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不想却被青龙看见了,他一脚将盆子踢翻了,一把抓过她的头发,恶狠狠地骂道:“怎么?还瞧不上大爷这双脚了?贱货,让你洗是看得起你……”

她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看看你,脾气还是那么暴躁,跟个小女孩计较什么?”一旁的张哥喝住了青龙。“滚,要不是看着张哥的面子上,老子今天要扒光了你。给老子换个人来!”“我看她挺好的,你过来给我洗吧。”张哥亲切地对着她笑了笑,让她和另一个女孩交换了一下。月凤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硬生生地把眼泪吞了回去。这里的工资有工厂的几倍高,还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家里还等着她寄钱回去,哥哥那也还要钱,能忍就忍了吧。

张哥很满意她的服务,临走时还给了她一百元小费。也就从这次开始吧,张哥成了她的忠实顾客,每次来都点她的包厢,而且每次都会给她小费。青龙也经常跟他一块来,见张哥对她不错,估摸着他对她有意思,态度也好多了,为了表达他的歉意,青龙特意约了月凤和同包厢的另一个女孩去吃宵夜。本想拒绝,但看到张哥满怀期待的眼神,她不忍心拒绝。那个晚上,她喝了两瓶啤酒,有些微醉,只是白皙的脸庞带上了那一抹娇红,在广州的夜色里显得更加迷人。青龙特意支开了她的伙伴,让她和张哥单独在一块儿待着。她记得,那个夜晚有些凉,或许也应该有月亮吧,只是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月亮似乎永远被隔绝了开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说,你的手很凉,我送你回去吧。她默认了他的牵手,也默认了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那晚,她终究还是没有挣扎出他为她铺设的的情网。

他是个潮州商人,在广州做服装生意,在好几个城市开了服装厂,也兼做皮草。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年龄和她相仿,小的还在读初中。他老婆负责东莞的几个厂子,周末偶尔会回来一次。

经过了一次失败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再受伤害,她从不敢奢求什么,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他让她辞去了足浴中心的工作,还给她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二手房,房子虽不大,位置却好,而且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他每个月会给她很多零花钱,还为她买了许多高档衣服,甚至还会带她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看得出来,他对她是真心的好。她像个公主般地被疼爱着,有那么一些时候,她都要告诉自己,这是条通往幸福的路呀。他的百般呵护,温柔体贴,让她觉得自己已然成了他的妻子,尽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了二十岁,他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她成了一只真正的金丝雀。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忙着给花浇浇水,去楼下买些杂志,或是到大街上闲逛几圈,虽然有些无聊,倒还是自得其乐。后来,她怀孕了,他欣喜若狂,对她更是疼爱有加了。他专门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快生产时,更是经常抽空过来陪她。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这对重男轻女的潮州人来说,更像是立了大功一件似的。孩子可爱极了,长得很像她,都说“儿像娘,挣钱王”,看着他乐呵呵地抱着儿子亲个不停,她的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

从孩子出生到三岁,她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只知道哥哥刑满释放了,不要再把钱寄到监狱里去了。妈妈叫她回家,她说厂里很忙,经常要加班,家里的钱她每个月都会定时寄过去,好补贴家用。不过为了不让爸妈起疑心,她每次寄的钱数额不多。只是,有时候,在孩子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时,她会暗自垂泪,不知道爸妈怎样了,一切都还好吗?她想回家,又害怕回家,她怕看到他们质疑的眼光,怕他们不停地盘问。可是,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种叫思念的情怀在呼唤着她。

她告诉他说,她想带着贝贝回一趟家乡。至于他,估计是不会跟她一块儿走的,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终归是感觉到了,他并不是真正地属于自己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可以将房门一关,外面的世界怎样,又与她何干?她只要他能多些时间陪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儿子开开心心地成长,一家人共享着天伦之乐,至于名分,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然而,在家乡,那里的人们是如此热心肠地关注着彼此的生活,张家长李家短的,如果乡亲们知道自己做了人家的小老婆,爸妈还不会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呢?更何况,他有自己的家,他还要陪着他的老婆孩子呢,他有他的难处。她的体贴与不争不辨让他有种愧疚感。他说,今年过年,一定要陪着她回一趟老家,算是见过岳父岳母。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她抱着他哭了起来。

年关已近,她每天都在忙碌着,忙着采购过年的东西,有给爸妈买的衣服,补品,还有给哥哥带的皮鞋,剃须刀。他说让她多买些东西给家里人,到时开车回去,车子里装得下。她快乐地哼着歌,看着贝贝在身边玩着他的玩具,忍不住凑到孩子身边,“叭”地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一口。贝贝说:“妈妈,你看起来好高兴呀。”“是呀,妈妈就要见到自己的妈妈了,能不高兴吗?”她愉快地跟孩子交谈着。她用自己的家乡话教孩子说外公,外婆,舅舅,孩子学得有模有样呢。她以为,这将会是一个十分愉快的节。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贝贝说想要吃肯德基。她带着孩子下了楼。还没走出小区,三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向她走了过来。

“你是陈月凤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到她跟前,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的脸打量着,另外两个女人年老些,有四十来岁,一个体型微胖,还有一个瘦瘦的。三个人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东窗事发”四个字,但是,儿子还在身边呢,她不能吓着孩子。 “有什么事吗?”她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女人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

“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扫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妈妈!”贝贝扑到她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你们这些坏人,我要告

诉我爸爸来打你们……”

“小兔崽子,滚一边去!你这个贱货,年纪轻轻,就勾引人家老公,死不要脸!”

月凤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踢到了她的肚子上,她疼得捂着肚子

蹲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听说是原配在打小三,也不好插手。三个女人似乎越打越起劲,到最后了,那个瘦瘦的女人说,这种贱货,就是好好整治一下她,把她扒光了,看她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实施。她们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了她的外套,那个体型偏胖的女人似乎恨意最浓,她把月凤压在身下,用脚顶着她的肚子,另两个女人干脆利索地扒光了她的毛衣,到最后连胸罩和内裤都不放过了。

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任由着她们蹂躏,糟蹋。孩子的哭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到最后,她毫无知觉地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四周一片白,也没有人说话。那个屈辱的画面像是个噩梦般在她眼前展现出来。她立刻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贝贝,贝贝,你在哪里?”她大声地喊着。

没有听见孩子的声音,倒是值班的护士走了进来,她说张先生把孩子带走了,让她安心养伤,住院的费用也预交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感到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护士告诉她说,她身上断了两根肋骨,千万要小心移动,而且她身上很多淤青。她问护士是谁送她来医院的,护士说,是小区里的保安,见她光着身子,就用值班的军大衣把她包裹了起来,后来估计是联系上了张先生。

护士出去了,病房里就剩她一个人。她感觉自己虚弱极了,两眼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想哭,又哭不出来,想恨,又不知道该恨谁。自己才二十三岁,多么青春多么阳光的年龄呀,如今倒成了这副模样。明知道当初的选择没有任何结果,还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还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样的男人就是自己幸福的依靠。现在才明白,他从来就没属于过她,他们只能算是两个要平行的线,却不小心缠绕到一起,错误地交叉了一段时间而已,只是这段时间是如此的短暂,又是如此的无情。

她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大过年的,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这些年除了与他在一起,她几乎没有了朋友。她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天,以为这一辈子就会得到他精心的呵护,不再害怕孤单,不再害怕伤害,她只想好好地拥有他,就算这样的拥有并不完整,她也不在乎。所以当她有了孩子后,她更是毫无犹豫地为他生下了贝贝。只是,她可怜的孩子呀,现在在哪里呢?他的原配可以把他抢回去,可是孩子却是她的心头肉呀,就那样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母子吗?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了,难道还要再失去贝贝吗?她的心像要被挖空了。

她给他打了电话,可是对方提示已关机。出院后,她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房子里待着,在热闹的春节里,她的心凄凉到了极点。这真是一个众人皆喜我独悲的世界呀。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父母,没有朋友的节日,这又算什么节日呢?给家里购买的年货堆了一柜子,她似乎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一眼了。她对父母说买不到回来的票,今年又不能回家了,要他们好好保重身体。妈妈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哽咽了一声说:“回不来就算了,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本来你哥哥今年回来了,咱们家这么多年没有过一个团圆年了……”她不忍心再听下去了,偷偷地挂了电话后,抱着沙发靠枕大哭起来。

春节过去了很久,他终究还是出现了,只是他的出现是那样的无奈和颓废。他抱着她,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照顾好贝贝……”她看见了他的泪,像是真正被灼伤过的泪。只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解自己所受的屈辱吗?他知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呢?她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说,他们是个家族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要跟那个女人离婚,势必会影响他的生意。他佛山那边的厂子都是他的大舅子在打理,他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企业,就这样垮了,他做不到。至于孩子,他已经送到潮州老家去了,他的父母喜欢得不得了,很疼爱他,不要担心孩子没人照顾。

她冷笑着说:“你的父母是喜欢得不得了了,可是我呢?就这样被你们活生生地隔断了母子情,我又算什么呢?”然而,她知道,再怎么哭,怎么闹,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了。在他心里,事业比她更重要。有了足够的钱,他会找不到新欢吗?很多女人总是傻傻地认为,自己是多么的独特,多么的与众不同,在被宠爱的时候,自己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心里永远比别人重要,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可是,女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多好,他就会对另一个女人有多好。在热恋中,或许我们不能接受这种观点,然而一旦激情过后,这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真理。

他最终还是走了。他说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房子给她,她可以委托中介把房子卖了,现在的房价比几年前翻了几倍,这笔钱够以后的生活费了。临走时,他还留了一张卡在沙发上,告诉她里面有50万,密码就是她的生日。他说那个女人冻结了他所有的资金,这些钱还是在朋友那里临时周转过来的。

她知道他没有撒谎。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对他从不吝啬,可是,这些是她需要的吗?她的青春呢?她的幸福呢?她最亲最宝贵的孩子呢?这些又岂是一套房子,一张卡可以来弥补的吗?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很想冲上去抱着他,乞求他不要走,不要抛下她,不要那么狠心地让她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她的天空怎么会有太阳?可是她没有挪动一个脚步,就那样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地板。

在中介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卖掉了房子。既然这里的一切都已变了模样,空守着这个家,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来吗?她的孩子就会回到她的身边来吗?不,他们不会再属于她了,这大半年的日子,她又有哪天不在等待中度过呢?每次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时,她都像神经病一样冲到门口,想去开门,然而脚步声总是没有在她所住的楼层停留。偶尔也会有敲门的,但也只是送水工或是收物业管理费的。一次次失望后,她的绝望也接踵而至了。与其让自己活在这个痛苦的牢狱里,还不如早些结束这份痛苦,也好让自己重新开始。为了父母,为了自己,为了以后的生活,她决定了彻彻底底地放弃。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她喜欢这个季节,童年的夏天似乎很快乐。两个月的暑假是件令所有孩子都高兴的事。她会和小伙伴们牵着各自家里的耕牛,到长着茂盛青草的江边去放牛,孩子们却去江里摸鱼,游泳。有时幸运的话,还可以捡一些野鸭蛋回来。在江里玩累了,还可以去山上摘野果,捉迷藏。这些无疑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了。可是,她也憎恶这个季节。夏天总是伴随着灼热的太阳而存在的,没有热得汗流浃背的天气,似乎就不能称之为夏天了。家里种的水稻都是两季的,在最热的七月份,农忙时节的太阳光比往日更毒辣。为了帮家里干活,她很小就要下到田间,小小的手臂挥舞着镰刀,一手抓住粗壮的稻禾,一手使劲割着,一不小心,锋利的镰刀就割到了自己的手,她和所有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一样,一双手上总是到处留着伤疤。最让她害怕的不是毒辣的日头,而是插秧时水田里的蚂蝗。它们柔若无骨,却又像幽灵紧紧地吸附在人和畜的伤口上,贪婪地吮吸着鲜血,直到撑得肚子圆圆滚滚的才肯掉下来。多少个梦里,她看见了身上爬满了这些可怕的虫子,它们使劲地吸着她的血,怎么甩也甩不掉,于是,她就会在梦中大哭起来,直到梦醒了,还忍不住地颤抖着小小的身躯。

然而,她始终还是农民的孩子,她要在这个农民们最忙碌的季节回家去,帮父母干些农活,比寄再多的钱都更有意义。她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却没有打电话告诉爸妈,说她要回来的事。当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出现在家门口时,妈妈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离家的孩子终于回来了,这一别,竟是五年呀!

她告诉爸妈自己一切都好,但又有哪个孩子的辛酸瞒得住细心的母亲呢?在妈妈的一再盘问下,她将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在那一瞬间,她有种很轻松的解脱感。这几年下来,她的苦水终于有了可以倾泄的地方了。她和妈妈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把贝贝的照片拿给爸妈看时,他们脸上的皱纹立刻舒缓了开来,像是泡在水里的纸花般绽放了光彩。只是,当他们听到她说,孩子已被领走了,甚至这一辈子都可能见面时,他们的脸又愁闷无比起来。

月凤把那张50万的卡递给了爸爸,让他把家里的房子重建一下。这栋房子是曾爷爷住过的,那时他们家还算得上是个大户人家吧,只是到了后面几代,一代比一代贫穷。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盖过新房了,他们家还在住着这样一栋老祠堂,不仅窗户窄小,室内常年昏暗无比,而且地面还没有抹上水泥,一到潮湿季节,房间里就像个小水坑似的,泥土粘着鞋子,还会惹来很多虫子,甚至还会受到蛇的光顾。

爸爸说:“这钱你自己留着,家里建房子的事不急,都住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住几年。以后你的路还长,要留点钱在身边……”她告诉他们说,房子卖了一百多万,这笔钱留着以后做点生意。爸爸沉默了很久,还是收起了那张卡。这些年,村里的人都住上了几层楼高的新房,有些人家还在外墙上贴着瓷砖,看起来气派得很。除了耕种几亩地外,他们两口子就在家里养养鸡,喂喂猪,贴补着家用,可这些小收入怎么盖得起新房呢?年龙在监狱里蹲了五年,脾气更是暴躁了,还染上了赌博的嗜好,过完年就去浙江了,听说在外面欠了别人一屁股债。到如今,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这孩子,只要不给家里添乱,就阿弥陀佛了,哪还能指望他寄钱回家盖房子呢?只是可怜了月凤这孩子了,毕竟这钱……

爸爸不敢想再多,只是在忙完双抢后,大刀阔斧地拆了老屋,盖起了新房。他想趁着月凤还没找到婆家,让孩子也能尽快地享受一下新房子,等哪天她出嫁了,也不会长期回家住了。都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了,这样亏欠孩子。

在家待了三个月,月凤似乎又恢复了不少生机,她的手机卡上多了很多朋友的号码,也会经常跟朋友发发短信,聊聊天。只是她从不聊自己的过去,她不想再去揭这个伤疤。她小时候一个很合得来的玩伴,叫薇薇。月凤性子柔弱,而薇薇却是刚烈得很,在别人欺负她时,个头比她矮些的薇薇倒成了她的保护伞。她敢骂人,还敢和男孩子打架。只是薇薇家境贫寒,又不热衷于学习,小学一上完就跟着别人学裁缝去了。等年龄大些后,薇薇就跟着她姐姐去厂里打工了。再后来,只听说她性格急躁,受不了太多的约束,就离开了工厂,不知干嘛去了。

月凤这几年都没回家,也没和她联系过,倒是薇薇打电话回家时,听她父母说起月凤回来的事,她就主动打电话到她家来。月凤存下了薇薇的电话,两人经常会联系。在问及工作时,刚开始,薇薇不愿说,后来,她们渐渐熟络了,薇薇也就直言了,她告诉月凤自己在东莞一家按摩店做小姐。她说,现在得趁着自己年轻,尽量多挣些钱,等玩够了,有合适的就找个人结婚,没有也就算了。爱情算个什么东西呢?那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像咱们这种农村出来的孩子,没文凭,没学历,没人带着学门技术,在外面猴年马月才能混得出名堂呢?路是自己选的,谁知道对错,未来太遥远,想不了那么多,即使日后不好,也怨不得别人。

薇薇问月凤今后的打算,月凤说还没想好,她受的伤太过沉重,不是这几个月就能医治好的,只是,不知是否受了薇薇的影响,她心里对男人似乎看得开了些,也不再像当初那般思念他了,而且,每次想到他自私地把贝贝送走,她的心都疼得厉害,有一种叫憎恨的情怀充斥了她的胸口。那个被送走的孩子的样子已变得模糊,可贝贝却是陪伴着她度过了三年的时间,他是她心尖儿上的肉呀,就那种被活生生地割去了,叫她怎么不疼呢?

在家里待着的这段日子,月凤几乎不怎么出门,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知道和谁说得上话。再加上她家突然有钱盖起了房子,村里人多半都在猜测着,她怎么有那么多钱呢?不想听到那么多的闲话,她也就懒得出门了。只是成天猫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最后,她决定去薇薇那里看看。

尽管好多年未见面了,发小却始终是发小。薇薇对月凤的到来欢喜极了。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风风火火的,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倒是个十足的大姐大了,只是她现在烫着很时髦的卷发,还染成了金黄色,指甲上套着黑色的长长的美甲,月凤笑她说现在她的样子就活脱脱成了小时候她们玩的魔鬼游戏里的巫婆。薇薇倒也不介意,为了给月凤接风,她请店里所有的姐妹到酒店里大吃了一顿。那些姑娘年龄都不大,穿着很暴露。大多数女孩身材高挑,长相也还不错,只是从事惯了风月场上的事,她们举止粗俗,语言极具挑逗性,就连吃饭时都不忘打情骂俏,还调戏着前来端菜的男服务生。这让月凤感觉有些尴尬。

吃完饭后,薇薇带着月凤到她上班的按摩店里玩。那个店处在一条灯光昏暗的街道上,店面不大,门面上写着桑拿,按摩字样,里面却也宽敞,分了好多小房间,有些房间小得只容得下一个床铺,与隔壁的房间就隔着一块薄薄的板子,有的房间装饰得较好,有独立的卫生间,床铺也很大。薇薇是老板阿强的姘头,除了帮着他管理店里的那一群女人外,她也会去接客。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能多挣一个是一个,都走到那份上了,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呢?何况接不接活还能由着自己的心情来,心情好时,就去做,不好时可以坐在吧台那儿收收钱。店里的小姐自己不想接客也可以,这活是按劳取酬,收入对半分。只是到这种地方来正儿八经地按摩的没有几个而已,更何况那些女孩们的心思也不在按摩上面,毕竟只按摩的话每个小时的收费也才四十块钱,她们也就懒得费那个功夫去学习些穴道呀,经络呀之类的。而提供额外服务的话,所得的钱就要翻几倍了。那些客人也都心知肚明的,不会在这上面让她们下功夫。女孩们大都很年轻,但自恃青春貌美,不想把大好光景浪费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更何况干这个行业来钱快,也不用像厂里做工一样辛苦。碰见大方点的顾客一次能挣好几次的钱。不过抠门的顾客也有,甚至有些熟客完事后,还要暂时欠着钱,等下次弄到钱了,再一块儿给。

那个晚上为了欢迎月凤的到来,薇薇给所有人放了一天的假,她在店铺上挂着“今晚不营业”的牌子,把门锁了,带着月凤逛了几个小时的街,又去吃了宵夜,回到她租住的房子里时,已是凌晨一点半了。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大半夜的话,后来实在困极了,才呼呼地各自睡去了。

第二天,月凤见到了薇薇的男友阿强,虽说是男友,可他们双方都没把彼此当初结婚的对象。他本是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仗着有个亲戚在公安局里当了个领导,关照他开了这家店。他看中薇薇泼辣的性子,也知道这个女孩能力挺强的,就把店交给薇薇去打理,还给了她40%的股份。只是他从未想过与她结婚,毕竟哪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是干这种行当的。他与薇薇之间说白了也就是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薇薇也不在乎,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结果,也就不会对阿强付出真正的感情,甚至店里每次新来一个女孩,她都会叫阿强去“尝个鲜”。当然,阿强也会带她出去玩,薇薇聪明美丽,带着这样的马子出去很有脸面。

晚上,阿强提议带月凤去酒吧,薇薇笑着望了望月凤,征求她的意见。尽管月凤没有完全告诉薇薇自己的遭遇,但性子一向柔弱,温顺的月凤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怯懦,羞涩,薇薇就知道,月凤变了。她叫月凤来东莞,只是想念这个儿时的好友,她没有想带坏她的意思。小时候为了帮助月凤,她甚至和村里的几个女孩绝交,一个人打几个人,自己被揍得伤痕累累也心甘情愿。现在她也不缺钱,更不需要月凤步她的后尘,只是,女人的选择多半还是靠自己的。就像她自己那样,她并不认为现在做小姐就怎么可耻,她本身就是个狂妄无羁 的性格,不喜欢太多的约束,不喜欢那些满嘴的仁义道德。她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她努力挣钱,却把大部分积蓄寄给了父母;哪个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会二话不说,啪地掏出一把钞票,甩在桌子上;店里哪个小姐妹受了欺负,她总是第一个撸起袖子,冲在最前面。如果说她是个男人的话,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梁山好汉。只可惜,她也只是个女子,她除了将自己的身体典卖了,还真不知道她自己能再去干些什么。她甘愿为阿强打工,只是因为在她被一群流氓欺负的时候,阿强为她挺身而出,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保护的滋味,她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为这个男人效劳,来报答他的恩情。她就是那么简单而又纯粹的一个人。

薇薇不确定月凤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很清楚阿强是怎么想的。她知道,阿强见到月凤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果然,他的眼珠子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月凤的身上,还极尽献媚之色。虽说月凤不是那种特别美丽的女孩,但她像夏天的凉风一样清爽,自然。她绑着长长的马尾,一头秀发乌黑亮丽,又不施粉黛,看着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长年混在风尘女子中的阿强见了这样一个清纯女子,男人天生的涉猎心态让他对月凤格外的热情。月凤也是经历过的人,她哪有看不懂阿强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呢?只是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对阿强的轻薄没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还暗暗有些享受着男人的这种溜须拍马。在受过几次伤害后,她已不再相信爱情,她遇见的那两个男人让她伤得那样重,她为了他们,将自己的身心都一并献上,那样毫无保留,可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只是无止境的伤害而已。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无情地将她抛弃,甚至还夺走了自己最爱的孩子。既然现在的自己已被伤得体无完肤,又何必那样认真地活着呢?

他们在酒吧里喝着啤酒,抽着烟,薇薇叼着一根女士雪茄,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倒很有几分派头。随着劲爆音乐的响起,她起身下到了舞池,拉着月凤的手使劲地扭动着身躯,她甩动着金色的卷发,像是一头发了情的母牛似的,到处挑逗着男人。很快地,她的身边就聚集了一群男的,他们把她围在中间,有的与她对着舞步,有的则故意贴着她的肌肤,趁机轻薄一下。有个男的更是大胆,他直接搂着薇薇的小腰,再把她抱得紧紧的,他贴着她的面颊说:“美女,你好正点呀!”薇薇故意撅着嘴,做出一个飞吻的姿势,更是引得那群男人一阵骚动。

阿强似乎见怪不怪了,他现在的目光完全放在了月凤身上,他惊讶地发现,在朦胧的灯光照射下,披着一头秀发的月凤竟是那样妖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纯气息被灯光扫得不见了踪影,在舞池中甩动着长发的样子,倒像是个久经风尘的女子般娴熟,放浪。女人的可塑性可真是强呀,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会培养成什么样的性格,再素雅的女子,到了这种场景下,都难免不变质了。

阿强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地,又变得无所谓起来了。女人嘛,都是这个样子了。有了第一次后,就会有第二次,更何况,月凤估计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女孩,只不过表面单纯些罢了。

月凤刚开始时还有些别扭,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男男女女的,气氛颇为暧昧,但那种无拘无束的自我放纵真是舒适到极点,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不需要考虑责任,你也不要考虑未来,你只管尽情地摇摆身躯,甩动你的秀发,挥舞着你的手臂,亮着你的嗓子尖叫,没有人在乎你的失态,也没有人计较你的揭斯底里。你只要够狂,够野,够放浪,你就不会寂寞,自会有一群男人像苍蝇般围着你转。

夜深了,等到从酒吧出来时,月凤已有些醉了。她依然还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像一个刚刚学会上网打游戏的少年初次尝到了网游的乐趣般欲罢不能。阿强揽着她的腰,她也懒得挣扎,顺势靠在他的身上,任由着他半抱半搂着自己。薇薇打着酒嗝,对着月凤喷了口气,笑着说:“月凤,你今晚是要跟我回去呢?还是跟着强哥走呀?”月凤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我跟强哥走,你不介意呀?”薇薇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我才不稀罕他呢,倒是你,你自己想好咯。”

阿强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女人,似乎找到了些古时候那些王公贵族拥有三妻四妾般的得意感了。他见月凤没有明显的排斥的意思,觉得把这个女人弄到手还是很有戏的。他示意薇薇先走,他自己则把月凤带回了自己的住所。在酒精的作用下,半醉半醒的月凤也就任由着阿强的摆布了。

薇薇见月凤有意往这条路上走,也不知道是该劝阻还是赞成。倒是月凤想着,既然上了路,开了弓也就没了回头箭,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拿出了一部分钱,和阿强,薇薇合伙,又投资了一家新店。她们招募了一批年轻漂亮的女孩,她自己在新店里坐镇。她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白天窝在出租屋里睡觉,到了黄昏时分,她就和那些姑娘们站在店门口,招揽着走过路过的男人。当有些男的走过时,她们故意发出很大的笑声,或是做些很挑逗的动作,来吸引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

店里的装修和位置都很不错,开业后生意倒是挺红火的。月凤把头发染成了咖啡色,烫了个大波浪卷,指甲留得长长的,抹上了玫瑰红的指甲油,妩媚极了,完全不再是从前那个清纯的女孩了。她尽情地放纵着自己,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正地愉悦,当灵魂里一种叫丑恶的东西被彻底释放了出来,人倒会变得轻松起来。

白天,她总是睡不踏实,她经常会梦见小贝贝哭着扑向了她的怀里,又被人无情地拉开,醒来后,她捂着脸痛哭,心里的恨意是那样的浓。然而到了夜晚,她又满脸媚笑着投入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中。

她不再给父母寄钱了,而是每个月定期往家里的银行卡里存入一笔钱。她不知道自己的路能走多远,但不管怎样,父母和儿子永远是她心里放不下的人。她可以作践自己的肉体,但她同样可以为了自己的亲人而舍去性命。她现在并不缺钱,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卖命地去讨好那些男人,再从他们身上获得她并不缺少的金钱。

她打算着,一旦自己厌恶了这种生活,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发现自己居然一干就是三年,还乐此不疲。当看到或听到别人对她们的歧视时,她也有过羞耻感,她还想过“报应”,但在灯红酒绿中,她很快地又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了。她想着,离三十岁还有几年吧,再玩几年吧。

有段时间,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因经常熬夜而松弛的肌肤,暗自感叹时,发现了鼻孔里经常有血流了出来。她用纸巾塞住鼻子,用冷水拍打脖颈,可是她也知道,经常性地流鼻血并不是件好事。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好像浑身都散架了般地疲倦。她一个人去了医院,全身都检查了一遍后,医生通知她过几天来拿化验单。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大碍,但化验单拿到手时,她看见了医生目光中的同情,她觉得她的世界顿时变得一片黑暗。“报应”这两字真是不该想的,竟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只是不停地盯着那张化验单。似乎只要穿透了那张单子,那可怕的病就会从她身上消失一般。她没有流泪,她知道自己完了,这一辈子就完了。老天爷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薇薇做了那么久,却毫发无损,而自己呢?怎么就那么背?是谁把这病传给她的呢?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恶毒?寻了乐还不放过自己吗?不,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要报仇,既然这个世界容不下我,我也要尽我所能去毁灭这个世界。她把化验单撕得粉碎,丢进了抽水马桶。等到黄昏时分,她画着浓艳的妆,像个妖精似的出了门。

月凤似乎变得更敬业了,她拼命地接客,甚至还抢走了小姐妹们的常客,惹得其他小姐妹们很是不满。大家知道她是这个店的股东,也不差钱,只是就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在男人面前,她故意嗲声嗲气的说话,摆弄着撩人的姿势,丝毫也不扭捏了。对着女人时,她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爱理不理的。薇薇找她聊了几次,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发现她的眼神变得格外的恐怖,像是被恶魔控制住的俯身,充满了仇恨。

月凤不知道自己给多少人种下了病毒,只是每次完事后,她都会拍拍那个男人的脸说:“祝你好运呀!”弄得别人莫名其妙。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年轻人,一头乱发像杂草似的,胡子很久没有刮了,像个乞丐。他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直接扑向月凤,使劲地拽着她的头发,大声咒骂着:“你这个贱货,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狠毒?得了这种病,为什么还要出来卖?老子这辈子就走错了那么一步,就这样栽了。”众人赶紧拉开了他,几个小姐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人一脚踹着,那人也不还手,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边哭边喊着:“老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这个家,我没脸见你呀。你倒好,直接从五楼跳下来了,你解脱了,我呢?我怎么办?儿子怎么办?我是混蛋,我不是人,我是混蛋,我不是人……”大家从他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听出了些来由,都惊恐地看着月凤。做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染上病毒,难道月凤她……

等那个男人又跌跌撞撞地走出店门后,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谁也没说话。月凤的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像是一只蓬松着羽毛在护着小鸡的母鸡。只是,她现在不再需要护谁,她连自己都护不住了。她对那些女孩说:“明天都去做个体检,费用店里来报销。现在大家都回去吧。”

大伙都散了,她也准备回去了。刚要锁上门时,那些女孩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说,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人被撞死了,就是刚才那个扯着月凤头发的男人,听说他是自杀,直接冲到车流中,被撞飞了十几米远,当场就死掉了……

月凤的手抖得很厉害,怎么也没办法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她很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那天,她心血来潮,用吹风机把那头卷发重新吹直了,就那样垂垂地披在肩上,她也没有穿裸露着肩膀的吊带裙,而是换成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窄窄的一步裙,她站在路口,收敛了所有的风骚,像是个清纯无比的学生妹般地望着来往的人群,她故作羞涩地问着:“先生,要按摩吗?来我们店里放松一下吧!”她对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那个晚上,她为店里招揽了好几个顾客。只是他,是她亲自接待的。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情绪不佳,又像是喝了些酒。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怔住了,他告诉她说,她真像是自己的初恋,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穿着,她披散在肩上的秀发,都给他带来了无数美好的回忆。他像个恋人般地拥抱她,亲吻她,那样温柔,那样细致,没有一丝一毫的粗暴与鲁莽。她犹豫着是否要拒绝他,但想着既然能上这种地方的男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男人了,说不准和自己一样,是在演戏呢,只不过戏演得有些逼真,把自己都感动了而已。这么想着,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他只来过那么一次,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今天是第二次相见,却是他恶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他说他老婆跳了楼,现在他也死了,她就像亲手杀了他们一样恐惧。他们死了,那些被传染的人也都会死,一个个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最终裁决。她就像个手拿指挥棒的乐师一般,小棒子指向哪边,哪边的音乐就要响起。只不过,音乐终了时,她就要和所有的人被那块宽宽厚厚的大幕布遮挡开来,重新划归到无边的黑暗中去。那片黑暗是属于魔鬼的,他们住在地狱里,很快地,她就要往那个地狱走去了,而且还带着那么多人一同走去。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那些人虽然无耻,但我又怎能做个性命的审判者呢?我现在和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我把自己的仇恨转嫁给那些人,我报仇了,可是我快乐过吗?不,不,从来没有!” 月凤一遍遍地思考着,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罪恶多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她退出了店里的股份,和薇薇结算了所有的账务,临走前,薇薇抱着她痛哭起来。这是得知她患病后,第一个敢那么无畏地靠近她的人。薇薇说是自己害了她,但月凤一点也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在感情上遭受着那样的创伤,这是她的命;在身体上患上那样的绝症,这也是她的命,她终究是摆脱不了的命运的安排了。

十一

月凤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墙壁上挂钟的指针一小格一小格地转动着,她觉得时光是那样漫长。可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她又觉得时间是那样无情,那样匆忙。她想紧紧地抓住那转动着的指针,让它永远地停留下来,停留在这寂静又安详的夜晚。

晚饭后,父母到楼上来看她,她对着他们说了句“对不起”,就哽咽着哭了起来了。她把卡塞到爸爸的手中,那里有她所有的积蓄,那也是她用着二十多年的生命交换来的。现在,她要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给予她生命的父母,似乎只有这样一张小小的银行卡才能让她稍微放得下心来吧。她告诉父母,拿出一部分钱替哥哥把债务还了后,剩下的钱一定要好好存着,作为他们的养老金。这辈子不能再好好地顺他们了,只有等来世吧。

她就像在交代着遗言。妈妈抱着她羸弱的身体嚎啕大哭着,爸爸也在旁边咧着嘴哭泣。多好的父母呀,如果下辈子还可以投胎的话,就让自己来做他们的父母吧,一定要把这辈子自己欠他们的情还给他们,好好地爱护他们。

哭累了,爸妈都下楼去了,他们也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月凤起了身,把窗户打开来,让凉凉的秋风吹进这间小屋,冷却一下这浓浓的哀伤。快中秋了,再过几天,月亮就会变得很圆了。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如水的月光下撒着脚丫子跑呀,跑呀,她总喜欢那样跟着月亮走,边走还要边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头……”

她打开房门,走到了露天阳台,在那里,她可以看见夜空中的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它正安详地照射着大地,不遗余力地给每一个物体带去柔和的光芒。池塘边上的乌桕树上,一只什么儿在凄厉地叫着,是那般地忧伤。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告诉孩子说,只要乌桕树上有这种叫乌鸦的鸟儿叫着,就说明村子里有人快死去了。那时的她很好奇,也很害怕,现在却真正地相信了,鸟儿是有灵性的,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是有灵性的,只是我们从不曾认真地去感知过而已。

她拿出了一瓶安眠药,倒了满满一巴掌,就着如水的夜色吞了下去。月儿悄悄地爬上了乌桕树的树梢,鸟儿也停止了如泣如诉的啼叫,她看见月亮在对着她微笑。遥远的天边,她听见有另一种声音在歌唱着,那是从月亮上发出来的:“月上树梢头,月上树梢头,劝君莫自空守候。此生苦亦短,解得了寂寞,解不了忧愁,不如归去兮,乘风踏月乐悠悠……”

她躺在冰冷的阳台上,伸展着双臂,就像鸟儿展开自己丰满的羽翼般翱翔着。她的身体变得那样轻盈,她的臂膀变得那样有力。她微笑地绕着房子飞着,绕着这个养育了她多年的村子飞着,再扇扇翅膀,向着高远的夜空飞去,那里有她可爱的孩子,还有她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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