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

暮色合璧影长寻，已是斜阳近黄昏。

夕晖下的大海，平静宁逸。海面上光晕泛泛，金光点点。绵延悠长的海岸线一望无际。城市的喧闹远离于此，没有纷扰杂躁，没有酒绿灯红，天地间唯听海浪轻拍礁石的叮呤声，唯见红日缓落海面的从容态。每当此时，在杳无人迹的沙滩岸边，总会出现一对身影。他们身形微颤但步履坚定，他们毫无言语交流但双手紧握不松。他们沿着海边漫步，偶尔驻足停留，一起凝视暮色中的太阳，看它渐落，渐落，渐落。昏黄的光芒柔和地打照在他们的脸上，映出不再年轻的面容。岁月的沧桑已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道道皱纹中都藏匿着故事。面对着大海，面对着夕暮，他们却能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上个世纪30年代，他们出生在不同的省市。他生于南方一个书香世家；她生于北方一个富农之家。

他们的童年、少年没有交集但却各自精彩。他在学校里是大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她在学校里是公认的美女、才女，数学上的天赋让她慢慢崭露头角，女篮主力的她更是多人追捧的对象。

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50年代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作为各省下派的知识分子入乡，他们都远离了各自的家乡，来到了革命老区辖下一个贫困县任教。由此为起点，他们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是简单朴素的。没有鲜花玫瑰，没有烛台晚宴，有的仅仅是一只小小的乒乓球。她的乒乓球打得相当好，因而很多男老师都喜欢通过与她打球以求搭讪。不会打球的他在心急中却不甘示弱，为了获取她的芳心，自学自练乒乓球，仅仅希望与她有一种共同的爱好，与她有更多的话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乒乓球这项简单的运动及他们性格上的相似让两个年轻人相识、相恋、相爱，最终结婚。

婚后的日子简单美好，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事业上进。在学校他们因傲人的教育成绩逐渐被学生、家长及同行老师所知，进而所敬。

1965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为了给孩子和心爱的她补养身体，他主动申请单位加班。没日没夜的工作、考勤使得他身心交瘁，茶饭不香。就是那几年里，他的胃部被折腾出了毛病，留下了胃病的后遗症。

1967年，他们的第二个女儿出生。那年，县里庄稼收成极其不好，乡镇饥荒严重，没吃没穿。他咬牙省钱留给娘仨儿，自己饿了就喝兑水的酱油，一直到吐；而她，担心他冬日受冻，徒步去了十数里开外的供销社捡回尿素麻袋，为他添布改裁为里衣长裤。艰苦的日子他们相互扶持，抚养两个女儿。可老天并没有过多地被感动，她的慢性心脏病时有反复，他的胃部终于有一日被穿孔，命悬一线。

脸色惨白的他倒在办公室里，桌上没有批改完的作业被他抓得破碎不堪，那时他脑子里想的是要回家，要回家，那个有她的地方。

医院里，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边输液，一边用颤抖的手签下他的手术同意书。看着不省人事的他被推入手术室，泪瞬间决堤。

老天还是眷顾了他，虽然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但命总算救了回来。之后的多少个日子，她每每想起总还有心悸的感觉。那日，她跪地感恩神明，自此食素信佛。

1971年，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一家五口过了一段美好幸福的日子。那些日子是他们珍藏在心底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充满甜蜜，充满温馨。

后几年，京都轰轰烈烈的文革终于也波及到了这座小县城。那时的他作为被推荐的知识分子已被县里作为下一届县委书记的候选人而培养，但是文革事态严重后，反革命右派的帽子亦被扣下，他被扣押。她连夜带着三个孩子躲到乡下，生活拮据，小心避世。

后来，文革结束。他们得以团聚。“前科”的档案让他仕途永断，他们却相对淡笑，一家团聚才是他们永远的追求，此时再何需功名挂上头？他们坦然回到学校继续教书育人，一教就是一辈子。在那些年月，他们二人慢慢被县城人关注，所知。年复一年，他们的学生桃李满天下，他们受到人们的尊敬，小城里已经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就这样，他们度过了相识的50个年头。

当他开始耳背，她开始眼花；他已经不能再为她拉起手风琴，她也不能再为他缝缝补补时，他们搬离了生活了半辈子的县城，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另一座城市。那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有蓝天，有碧海，有金沙滩。他们住在海边，他们喜欢每日落日前一起漫步沙滩，看辽阔海面，娓娓诉说曾经的岁月，怀念那些尘封的甜蜜与酸楚。

2012年夏，他胃部老毛病突犯，紧急送医院手术。由于医生的诊断错误，年过古稀的他多受了三个月的疼痛折磨。期间，女儿们多次悲戚落泪，而坚强地她硬是没哭，只是每日为照顾他而忙碌着。每当病房只剩两人时，她就坐在床边给他念诗，声音慢慢，慢慢，像是要将每一个甜美的字都融化在唇齿间。他就眯着眼，依靠在床头，静静聆听。这一念一听就是一个下午。三个月的折磨最终在一位经验丰富的专家医生的救治下结束，他慢慢康复，出院。不久后身体已经硬朗许多。

就在他恢复后一个月，她又出事了。那日，上街买菜的她被两个骑摩托车的青年撞到在地，当场昏迷。肇事者逃跑，她被好心人送医院。肋骨断裂几根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行动不能。女儿们轮班守夜陪伴左右，他心中焦急却相信着她的坚强。当病房再次剩下两人时，这次他们的角色换了个位置。她躺在床上，他不停地同她说着话，说着没有人知道的言语。在他的鼓励下，她乐观坚强，仅仅十天就要求出院回家静养。一个月后胳膊就能活动，甚至能和面做简单的饭菜。一个半月她就完全好了。女儿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们的母亲仅仅五十天就完全康复，这是神明在冥冥中保佑她的平安啊。

两人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劫难后，更加爱惜自己珍惜对方。只要没有恶劣天气，他们每日傍晚总会准时出现海边。春夏秋冬四季轮换地见证了他们一路的风雨，他们人生的交集。他们生命中所有的温度都集中在紧握的双手中不会再变。迎着海风，看那斜阳，他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夕暮。在暮色中，他们能看到过去；在暮色中，他们还将走向未来。

这就是我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他们值得我用一生来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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