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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上的父亲

2012-03-10 19:08 作者:chenchen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父亲大人过世已经快三年了,去的时候是金秋送爽之际。

他去世后,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母亲一个人生活,但始终是疾病缠身,这不到三年的工夫,她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住院;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守候在自己妻子的身边,而现在只有我这个小儿子“非”全身心地照料母亲了。

这是母亲不到三年内第六次住院的一天,冒着瓢泼大,我从中医院将她转送至人民医院治疗。浑身被雨浇透了的我透过午后雨帘穿透云霓的窗棂,好像又看见父亲那沉静的眼光从天街上透过来,审视着我。

父亲是建国初年的初中生,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个小文化人了,况且他也很好动笔,虽未经科班学习、且以八级钳工的身份在国营厂退休,书法、绘画却也有那么一些功底的。厂里工会每年节前后或其他节庆时节,总会向他“约稿”,或书画作品、或灯笼、或风筝、或林林种种;回到故乡,他似乎也能在居委会或社区组织的有关活动中,积极参加,并获了些许的“大奖”。

他生前似乎很期待着我能为他专门写些什么,在父亲的眼里,自己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儿子,文笔本也,上高中就洋洋洒洒地开始了所谓的创作历程,那情诗、那情书可写得飞扬高亢,感动得女孩子能哭上好几回,“香干”类文章、诗篇之后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于是推理,让我来写写他的一生经历应该不成问题;而我始终未能在他有生之年给他这样的回答,这也成了我十分遗憾的事情之一。自然,我是写过长篇之作,林林种种也不下百万字,应时之作在国家级报刊上也屡有斩获;然而在工作以后,迫于生活的压力,应景或违心之作多半占据着我的大脑,迎情之事则少之又少,难以成文。

回顾我这一路走来,父亲始终支持着我、鞭策着我,以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抵着我多次后退的脚步,无论是小学时的“情伤”和“跳级”、中学时的升学,还是大学时的经济支持、工作后的安抚,还是回到故乡后的“婚变”……一切似乎很遥远的形影,迷糊而清晰,淡漠而神情,平静而激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的命运是多舛的,他的人生方式被深深地烙上了时代并不成功的印记。

那是在我大三暑假回家期间发生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和几个高中同学在“咕噜下坡”的河沿马记酒家喝黄酒,同学小武的妈妈赶着来叫我,说是我爸满世界在找我,好像家里出了大事。骑上父亲的二十八寸凤凰自行车赶回家中,母亲高兴地告诉我,父亲“平反”了。小老头美滋滋的笑脸像是开了花似得,铺开了宣纸挥毫在桌上“抒着情”。虽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关于给人平凡的事情比较常见,尤其是一些呆在基层的老干部、老军人、老知识分子之类的,但就父亲而言,我是怎么也想不出他该平哪门子的反,他又是反了什么。有平反书证在前,不由得我不信。

事情缘由是父亲六十年代末,在上海电影机械厂工作的时候,一次从余姚老家春节探亲返回厂里后,和几个师兄弟(影响深刻的有一个庄姓师弟)一起在宿舍喝酒聊天,笋干、鱼鲞、老米酒,推杯换盏,好不自在。悠悠忽忽间,庄师弟欲如厕,父亲随手取了张报纸给他,节约的庄师弟回来后手里还剩着半张报纸,一师兄斜眼一瞥,整个人几乎都蹦了起来。庄师弟手里的半张报纸上赫然是我们最最伟大领袖毛泽东……不对,是最最伟大领袖的副领袖之尊容照片,但经庄师弟的处理,照片只剩下半拉猥琐的带下巴的模样了!窗外北风吹,屋里心惊骇,大夥儿顿做散状,以狼奔豕突状结束聚会,且忘了相互订立同盟。次日,有胆小一人自动到厂革委会投案出首。林副主席的照片被拿去和大便亲密接触了,这还了得!情况十分严重,革委会领导当下拉出保卫科,将聚会同伙一举拿下,并会同公安局成立了专门小组,负责落实审查这几个胆大妄为至极的工人小伙;重压之下,必出更多痛心疾首者,纷纷认错,相互指责、相互推诿,毫不助人,专门逃避,就连是何人召集聚会、父亲取出报纸之类的事都搞得稀里糊涂了(于是父亲逃过一劫大难),只是庄师弟对林副主席“毁容”之事证据确凿,定为首恶(话后语:此案被文革四反派之一的王姓领导人定为上海市十大反革命案件之一,父亲幸甚,被王领导眷顾了一生)。

父亲初中毕业后,早年在蒋委员长老家的乡下插队,几年后经在青浦工作的姐夫牵线,招入上海电影机械厂工作(有否走后门问题至今尚有争议);六十年代初,与在余姚龙山小学做代课老师的母亲结婚,因陈家弄的爷爷家房屋紧张,借居巍星路的外祖父家。兄长61年(三年自然灾害的末端)、某67年(文革正酣)因而来到这个世界上。

父亲在“上影厂”(非拍电影的厂)的经历,除了最后涅槃般的故事,多半还是比较顺利的,小有才气的他偶有发挥,也能当上校的文化教员(此在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也会走上一条从教之路,且后来虽改换门庭,陈老师的称谓却一直伴随着我)。但对林副主席的极端不恭,导致了他一生命运的巨大变迁,而这一切也使得他“被亏欠”了一辈子。当时的年代,也正是林副主席极其跋扈之时,他所撺掇的军事政策影响了一代人或是几代人,其影响甚至波及至今,且将延续下去。其中有一项投入是现而今鲜为人知的,即三线建设,意思为在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建立集军事防御、军事生产、军事经济于一体的大地域规划体;六十年代初,在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的北塬山脚下,为军事战略配套的甘肃光学仪器厂也就建立了,第一批是来自东北哈尔滨的,中晚期有了部分南京的,到了末期南京、上海方面又动迁了近五百户的职工,父亲与其冒犯林副主席的师兄弟们也在其列。

去蛮荒之地,形同古代的发配,自然少不了相互之间发生博弈,即使是苟活的反革命分子们也要抵御一番的;“上影厂”对父亲的策略则是诱惑其可以将母亲的民办教师身份转为正式工,在那个年代这是多大的一块“馅饼”呀!同意,即刻办理,随后则是整个家庭一路惊心的二十二年的筚路褴褛。记得从上海出发的时候,我是过了三岁的生日才成行的,三岁,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在甘光厂,父亲的终极职称是八级钳工,据说相当于工程师之类的,但因为在奉化插队时落下了胃病,七三年在余姚切除了五分之三的胃器官,而后身体一直很差,于是就从原来的三车间调到供销科做销售,天南海北地去过许多连他儿子都不曾涉足的地方;有次天从西安带回一袋小青菜,一路引来了许多羡慕的眼光,那个时代、那个地域、那个季节,临夏是没有人能享受青菜待遇的,连州长也不会,当然,现在的州长想必不只会如此享受了,数倍、数万倍地超过也在情理之中,谁让他是州长呀。

改革开放的结果导致甘光厂的主业电影放映机逐渐失去市场,供销科少了推销渠道,父亲自然也被精简,结果又重操旧业做起了老本行——钳工,这次是去了六车间,后又转到三车间,好像是做坦克炮镜的瞄准器,一直到他退休;他配套的坦克应该是去了天安门广场和十里长街,对准过那些极端分子,哈哈,炮镜或许还亲眼目睹过被碾压的活生生的肉体,吱嘎吱嘎地多有趣。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却在一旁痛哭流涕呢,谁让你哭了?简直是糊涂蛋一个,笑笑,象傻瓜一样笑笑多好呀,继续笑……

后来我们曾提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是平反,就该有所补偿,但上海市政府和“上影厂”方面就此却并未有什么反响;问及父亲,他也只说平反而已,来人除了递给他平反证明之外,没有任何说辞。其实父亲的这场人生经历与之后的“严打”风波并无区别,一生都被“人治”荒唐地绑架了,然后大发善心的善人们又给予了平反一说;而后“人治”现象则始终延续在我们乃至于后背生活的林林总总之中,且不断发扬光大,说是与李闯、洪秀全之流的农民起义不同,这次是完全的人民当家作主了,其实则不过是与历代的改朝换代其本质意义是一样的,甚至于更为恶毒,皇权不见了,皇权的利益根本没有改变,并且以改头换面的形式更为极端地表现了出来。子不言,人难知,子在言,人枉然;经年有余,荒诞依旧。看看我们的千年文明和传统被绑架到何等地步了,触目惊心却麻木不仁!西方的哲人曾警告过我们,集体的皇权比个体皇权来得更凶残。为了继续糟践,连教学课本都改了,现在你还能看见鲁迅精神在传承吗?

父亲他也许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被平反不久之后,他的儿子会把这场“玩笑”开得更大、更彻底。

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他那五行泪光:76年毛主席逝世,他哭了,家里铺开长卷白练,激情泼墨间是他对领袖的怀念;爷爷去世的时候,不能千里奔丧的他哭了,寒荒之地的交通不便使他只能在西北的家里祭奠怀思;因为我在高中临近高考时,与张姓小姐玩上了初恋这道大餐,在规劝未果之际,他以泪水来表达无奈;93年和母亲、我一起回到阔别二十二年的故里时,他再次在侯青门的五洞桥下哭了,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因为我婚变(生女随母)后与胡氏一清再婚,当初不能获得一个生育指标,担心我日后无后送终,他也是痛哭流涕(后经争取,获得了一个指标)。他的眼泪不少,这并不说明他不坚强,反而让我觉得父亲始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我带给他不少喜悦,有四回是他最高兴的,一是我在四年级时的跳级考初中,二是85年考上福建师范大学,三是回故乡后多次寻找工作后走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四是他的孙子天天诞生。

他还动了三次手术:胃病、疝气、癌症,每次都是我在陪伴他,他的大儿子在外地工作。我还能回忆起他折杀我的两记“下跪”,一次是技校风波,那时初中毕业的我一心想着早些考进甘光厂的技校,独立生活,但他却希望我继续升高中就学,但倔强的我听不进去,即使他“威胁”我也不奏效,结果他跪了我,这一跪跪出自我爷爷辈开始到最小孙子的我为止的陈家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去液压件厂前,我十分纠结,生死一关前他再次跪了我,折杀了我,于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得委屈了我之后所有的思想,顺应了老年人的心思,走出了福州、唐汪的思想境地,缄默了敏锐的视野,只为父辈的愿望简单地活着。

他给我最后的是一寸目光。记得他离去的前一天晚上很是难过,不能仰卧,躺下、起来再躺下、起来,如此数十次;这样折腾后,次日早上他气喘吁吁还叫我不要忘记洗洗脸到医院食堂吃饭;待我就餐回来不久,在一次气急后,他便很平静地离去了,那一寸目光凝视着我,好像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最后,我也没告诉他肺癌的事情,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肺炎,带着没有恐惧的心理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他热爱世界,走上了云霓祥和的天街之路。

天灾是任何生物无法抵御的,即使是称霸一时的恐龙,而人祸则是我们因刻意贪欲而导致的,这不仅给自然界带来了无法弥合的伤痕、不复再生的破坏,而且在其不断积累、沉淀的过程中,也给自身的正常繁衍、规律性发展埋下了毁灭的祸根。两次所谓的革命性进程,其实是一种首鼠两端的异化,急功近利、趋势附利,其害极深;我们这代人已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我们的后代则无法偿还其祖辈因无耻贪婪、极尽攫取而欠下的饥荒!我始终认为科技的发展仅是一种外在因素,绝对无法替代思想的进步。

且由此微抒因磨砺、压强而湮没的理智思髓,毕竟轻浮、夸张、喧嚣而迷离的时代里,已丧失了千年传统的实质性传承,即绝无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相形之下,父亲的人生历程则折射出他作为普通人而拥有的思维方式及相对稳定的思想体系;我真害怕我的孩子会再走上社会后,毫无自己的思想可言,再和其同辈组成一道无知者的风景线。

父亲过世时享年正值其六个“甲子”,本命年终究未能跨过。

某以文为奠,仅表为子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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