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忆
昨夜又梦回到有百里杜鹃之名的故乡九九井，仿佛牵着父亲的手，徘徊在铺满红杜鹃花瓣的丛林，攀登上高耸如云的东门塔山巅，漫眺云龙山脉中的石人峰。那尊彝女背着孩子送夫郎远征的石像，没有因为外营力的作用变得圆润，而是更加轮廓分明，更加忠贞。它是彝家远古的爱情传说，是浪漫美丽的神话故事；意境中镶嵌在小小故里的九十九口井，一口一口奔来眼底，我品尝着甘醇的泉水，竟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莫名地哭。哭醒后努力地想原因，梦境中的委屈却不得而知。其实，我知道我是在为现实哭罢了！哭已经离我远去的父爱，哭二十年前突然枯萎的杜鹃花。
想想日期，原来又要快到父亲的死祭，已经十三年了，年年如此，每到这个时期，我总爱梦到父亲，和故去的父亲仿佛有心灵感应，他总是入梦来提醒他最爱的幺女子，不要忘记他离开我的日子。
有名人言：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于他人而言：父爱如山；于我而言：父爱如山，父爱如水。父亲对我的爱不仅厚重，还如涓涓的细流，温暖我一生。
父亲于1928年冬出生在贵州省高山地区、一个大镇的彝族贫农家庭，他是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自幼聪明伶俐，因而被送到私塾读书，十六岁就去地主家帮工——纺纱织布。父亲的思想是进步的，接受了革命的理论，1949年镇解放后，他就当上了镇文书，稍后就被送到贵阳培训学习，成为党重点培养的对象，那年父亲才二十岁。当时，父亲已经结婚，母亲是一个比父亲年长二岁，目不识丁，在深山长大的彝族姑娘。
父亲一人远离故乡，豪情万丈到他难以想象的大城市贵阳。他聪明、勤劳、热情，从营业员做起，短短的几年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当上一个大县的纺织品公司副经理、经理，这时父亲还三十岁不到。
父亲一生耿直、善良、真诚待人，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遭受冲击时，对手也没有赶尽杀绝，他没有被打成右派，他没有被下放农村，只是被剥夺权利，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为他的儿女们能够留在城市，受到良好的教育奠定了基础。
我的出生地是小江南茶乡，这年父亲已经四十岁，已经萌生叶落归根的思想，三年后父亲就举家迁回故乡——百里杜鹃。从我记事起，就跟父亲特亲。父亲对他小女儿的疼爱也超过他前面的任何一个儿女。据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晚上开会回家，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的我，就伸手把我抱起来，爱不释手，因为我长得太像父亲。大哥是在五岁时，才由母亲带着从大方乡下步行到遵义，才第一次见父亲，和父亲团聚；大姐、二姐、二哥降世，恰逢父亲工作最紧张时，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作了最大的努力，常常整月不在家；特别是二姐和二哥，父亲几乎没有抱过他们。
父亲对他心爱幺女儿的疼，从不避讳其他儿女。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总是把家里最好的食物煮给父亲吃。
早餐偶尔的荷包鸡蛋面条，父亲总要留一半在碗里，“琳琳，快起来，我给你留在碗里喽！”
吃饭时，父亲总是把他大碗里净的白米饭拔一些在我碗里，而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的碗里则是净的包谷饭。
遇到吃肉时，父亲总是把瘦肉夹在我碗里，实在没有瘦肉，父亲就把肥肉吃了，剩下皮子给我。
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时，就和已经工作的大姐同一天穿上的确良衬衣；父亲明明是给大姐买的毛线，却只够大姐织一件毛线背心穿。大姐是这个家最了解父亲心意的人，第二年，大姐就拆洗，给我织了一件开衫，上面钉有五颗大大的有机玻璃扣子，这件金黄色的毛衣，很让我在县城出了一把风头……哥哥姐姐们对父亲是敬畏的，因而就少了亲近，唯有我从小不怕父亲。父亲下班回家，我总要偎在父亲怀里撒娇、顽皮，高兴了还用皮筋把父亲的头发扎个冲天炮，逗得哥哥姐姐边笑边用羡慕的眼神瞧我，父亲则抿着嘴，一脸的笑意任我摆弄。每当父母偶尔不和，哥哥姐姐总是叫我去父母的房间劝和，只要我将小手放在父亲的膝盖上摇摇，叫声“爸爸！”父亲的气就会烟消云散，牵我出门。和父亲最后一次亲近是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天晚上家里突然来了很多客人，床位不够睡，照父亲的意思要我挨他们睡，腾出位置；而母亲则说女儿大了，不能挨父母睡，就在他们卧室的大柜子上铺好被褥，叫我睡那里。不曾想我睡觉特闹，半夜就从柜子上闹腾到地上，摔了一个狗啃地。朦朦胧胧中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父亲第一个跳下床，抱我起来，边哄我边责怪母亲，末了把我放在他身后，让我挨他睡。落床并没有摔醒我的睡意，我挨着父亲温暖厚实的背，很快就睡熟了。这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它是父亲爱我最生动的一次。从此以后，父亲对我的爱不再流于表，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弹我一指头，骂过我一次。我见过父亲用皮带教训二哥，见过父亲漠视三姐的存在；听大姐说过父亲火起曾一脚就把大哥踢到床下；父亲在我的面前始终是和蔼可亲的。在我没有考上大学的日子，父亲更是对我关怀备至；可是，当无意中我听到父亲对别人说我没有考上大学，他很失望。这句话让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和父亲说话，并且每顿饭只吃半碗。本来为备战高考我的体重已经跌下40公斤，又经过一个月的折腾，刚刚达到35公斤，人轻飘得如同一张纸片。父亲心痛了，决定送我到贵阳大姐家，一为城市大，好找工作；二为让我开心。
1986年，父亲亲自送我到贵阳，把我交给姐姐、姐夫，直到姐夫给我找到工作后，父亲才决定回家。我送父亲上车，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的眼圈竟红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看见父亲哭。父亲是很血性的彝家汉子，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什么困难难倒过他。我惊呆了！父亲见他的流泪赫着我，忙将头转开。车已经离我远去，我还沉浸在强烈的父爱之中。我相信，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姐姐都没有看见过父亲哭过。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离开他，不放心我离开他的视线，即使是把我交给他最信任的大女儿，他也害怕我受委屈。今天回想起来，我仍然忍不住流泪，愧疚万分。是我不懂事，竟把没有考上大学的怨气撒在父亲身上，家里人都不知道，在我读高一时迷上写作，脑袋瓜子整天都魂游太虚幻境，等高考临近时才抱佛脚，竟以一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年轻的我没有自责，却跟疼爱自己的父亲使性子、较劲，重重的伤了父亲的心！
我的恋父情结影响了我择偶的意向。二十二岁时我决定结婚，可是结婚对象却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这也是父亲第一次违背我的意志。因为阿建是离过婚的男人，因为阿建大我19岁；可是生性蛮固的我根本不理这茬，仍旧带阿建回九九井见老人。父母都是善良、通达人情世故的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虽然不满意阿建是我未婚夫婿的身份，却极尽待客之道。可是才短短的一星期，父亲就接纳了阿建，因为他从阿建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他相信阿建会照顾他心爱的女儿一辈子的。父亲甚至答应阿建，在我们婚后，他会说服母亲，搬到贵阳跟我们住在一起
可是，天不遂人愿，阿建在婚期一月前出差，遇车祸故去。父亲赶到我身边，只说了句：“以后再也没有阿建了！”就沉默不语。
亲朋故友们只当父亲太过悲哀，只有我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他是指在我以后的岁月里，不可能再遇到像阿建这样对我关怀备至、至爱至宠的男人。
我生命中的杜鹃花突然枯萎了！
十年沧桑、病态的岁月，父亲默默坚守在我身后，他甚至不准母亲在人前言及我的亲事。而自私的我整日浑浑噩噩，漠视着日渐衰老的父亲，因为在我的意识中，从未想过父亲会老，父亲会死。
2000年我决定结婚，用电话通知父亲我结婚的日子。第二天早上就接到在故乡工作的二哥的电话，说父亲因为脑溢血在睡梦中过世，等他跟嫂子发觉时，抢救已经无效。
我懵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死了父亲！是我的喜讯害死了父亲！！生命的终结竟是如此简单！！！我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如果我不结婚，父亲就会依然守护他的幺女儿，不会走得如此匆忙，至少他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父亲自幼打熬的好筋骨，在我的印象中，他连感冒都很少得，72岁高龄的他只有轻微的冠心病。陪父亲上街，他健步劲走，我们都跟不上脚踪儿，往往惹得父亲嘲笑我们身体的孱弱。父亲走了，因为他最心爱的幺女儿终于出阁，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可是，父亲最大的心愿是想在他幺女儿成家后，跟她生活在一起，享受幺女儿的孝顺，享受跟幺女儿的天伦之乐。可是十年来，我漠视了父亲这个最大的心愿，如果我早走出悲哀，在父亲血管还没有老化时就成家立业，是能实现父亲这个愿望的。子欲养亲不在，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永远没有了，这成了我终生的痛……
我的父亲辈一共有九弟兄，母亲的后家则更多，他们一律都住在乡下。我从来就没有数清过我的堂亲、姑表、姨表等的兄弟姐妹有多少？我的家成了亲人们进城的食宿站，还有进城办事、或有求助于父亲的乡党时不时的光临，家里几乎天天都有客人，在那粮食配给的年代，父亲总是倾其所有，宁愿家人这顿吃个半饱，也要让客人吃饱住好；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解决亲人们所求之事。记得在我读初中时，兄姐或因结婚、或因到乡下工作都离家，家里只剩下我和父母，吃饭的人少了，可是甑子却变大了。一天下午我认为甑子里的现饭足够三人吃，预备不做新鲜饭。父亲知道后，竟把我叫到身边，诚恳道：“长这么大了，不知道家里时常有客人来？咱们彝家人从来就没有让进门的客人不吃饭的理。咱们彝家人有一句俗语：推豆腐待客来不及，杀猪却是来得及的。你怎样待人，将来人家也会怎样待你。人心换人心！当时我对父亲的话是皮里秋阳的，很不以为然。
后来父亲退休，又恰逢暑假，我陪父亲回老家省亲，这是我们举家回乡后父亲第一次回他的出生之地。整整十天，我们没有在一个亲友家重复吃两顿饭，往往还没有丢下午饭碗，来接我们吃晚饭的人已经守候在则，还发生了亲友为争夺父亲争吵之事。当时的我骄傲自豪，现在的我受益匪浅。
如今，父亲离开我已经十三年，却又仿佛日日守候在我身边。父亲在娇宠我的同时，也言传身教做人的准则，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真诚、善良、热情，多了一些彝家女儿的爽直、血性，少了汉家女子的小心眼、懦弱，这让我在艰辛的岁月里结识了很多朋友，多了一些顺境。父亲！您留给我的精神遗产将会让我享受终生。
谨以此文祭奠我最敬爱的父亲，愿他在天国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