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碎面

母亲不慎摔倒，股骨断裂性骨折，住进了天水市第一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有两个门：靠东的一个是正门，通往住院部和门诊部；靠西的一个是便门，距离门诊部和急诊科很近，以前病人和家属大都从这里进进出出医院。

随着医院收治病人的增加，诊断室、病人床位的压力越来越大，医院决定在门诊部旁边扩建儿科部，专门收治患病儿童，以减轻住院部和门诊部的压力。所以现在靠西的便门禁止病人和家属出入，仅供施工用的车辆通过。

在医院陪护母亲几日，我经常到医院门外东西两侧马路边的饭馆里吃饭。

一天，我在病房里陪母亲，不知不觉已是下午6点多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走出医院正门，左拐向西，漫无目的地沿马路边的人行道往前走去。

冬日的天气短，还不到晚7点，城市已陷入了浓浓的暮色之中，马路上的路灯亮了起来，门脸房和高楼上的霓虹灯迫不及待地闪耀起来，把路上的行人、车辆和天边那几颗早起的揉着眼睛的星星一起带进了又一个有点凄冷而又不甚安分的夜里。我知道，在这样的夜色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只想找个充饥的地方，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一边漫步向前，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一家家饭馆的招牌和食谱牌子，用鼻子分辨着饭馆里飘散出来的油盐酱醋米面肉菜的味道。走到靠近西边便门那一家饭馆的门前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头注视了饭馆门楣上的招牌好一阵，然后，掀开塑料门帘，走进去，在靠门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饭馆里空落落的，除了我，还有一对老年夫妇，没有其他顾客，女服务员看我进来，脸上满是惊讶，饭馆老板（也是主厨）有点木然地问我：“吃点什么？”

“一碗手擀的碎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我越过那么多面馆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一碗碎面！

“好，你坐下，稍等一会儿！”店老板说完，走进后厨忙活去了。

面还没有做出来，我坐在那里有点无聊，就和两个老人扯起了闲话。闲谈中得知，饭馆老板是他们的儿子，以前生意好，儿媳也在这儿照顾经营，今年医院扩建，便门不让病人和家属出入，铺面也要拆除了，所以这里今年生意甚是清淡，他们老两口也是空闲了来转转。老人们关切的问我：“你吃什么饭？”

“一碗碎面！”我有点激动地答道。

“哦，哦，年轻人（其实我已经是中年人了），你也喜欢吃碎面！不过我们家的碎面的确好吃，前几年吃的人挺多的，今年，哎-----”老人们似乎有点怀旧，一面说，一面告别儿子给我打个招呼推门出去了。

饭馆里只有我一个人，碎面还没有做好，坐着坐着，我的似乎飘忽起来，不知不觉想起一年多前和父亲一起吃碎面的情景来。

一年前，我和父亲一起光顾过这家饭馆。去年，自从四月份父亲不慎跌了一跤之后，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呕吐得很凶，食不下咽，越来越消瘦。五月份，我向单位请了假，陪父亲到天水市人民医院做各项检查。由于检查的项目多，有些耽搁，检查结果当天不能出来，我就和父亲在医院附近登记了旅馆，办理完毕，已是黄黄时分，便和父亲一起来靠近医院便门的一家饭馆（也就是今天我来的这家饭馆）吃饭。

那时候饭馆里的生意很红火，女老板忙前忙后的叫菜、收钱，服务员出出进进的端饭、收拾桌子，主厨（大概是女老板的丈夫吧）炒菜下面，忙得不亦说乎。我和父亲走进去的时候，恰好有两个靠门坐顾客刚吃完饭离开座位，我们顺势在靠门的桌子前坐下，女老板笑盈盈的走到我们跟前，问父亲道：“老人家，你吃什么饭？”

“唉，啥饭都吃不下去！”，父亲转眼对我说：“你吃你的吧，别管我了！”

“大，那怎么成，都一天了，你多少吃点吧！”我急忙对父亲说，说完，我问女老板：“又没有软和一点的病人吃的饭？”

“有啊，手工做的浆水面、碎面片都有啊！”女老板微笑着回答。

“大，就给你要一碗碎面片吧，多煮会儿，你看行吗？”我再次央求。

“那，那就买一碗，别太多！”父亲砸巴这干裂的嘴唇说。

“那就来两碗碎面片，都不要辣椒！”一见父亲发话，我赶紧给女老板回话，女老板又吆喝给了后厨。

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两碗热腾腾的碎面摆上了桌子，父亲一碗，我一碗。我给父亲递过筷子，调上食醋，搅匀让父亲吃，父亲看看碗里的碎面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了似乎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他先喝了一口汤，然后颤巍巍地拿起筷子，夹一条面片放到嘴里咀嚼了一阵子，颇为满意地说：“行，好吃，和家里的味道差不多，就是筷子夹不上，要个勺子吧！”

我急忙向服务员要了个勺子递给父亲，父亲拿着勺子，喝一勺汤，吃一口面，如此反反复复，节奏均匀。父亲慢慢地吃着，好像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又如同在品味他走过的七十多年的岁月，有好几次，我看见父亲把饭咽了下去，却又在喉咙里上下滑动了几下，似乎要呕上来，他却伸长脖子强压了下去，硬是没呕上来，这情景让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是父亲舍不得糟蹋五谷杂粮？还是不想给我这个当儿子的增添精神负担？那时间我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应该二者兼而有之吧。

那一碗不甚稠满的一碗面，父亲吃得很慢也很执着，我已经把一碗吃完，再要一碗也吃完了，父亲还在吃。最后他终于吃不完了，一边伸脖子打嗝，一边喃喃地说：“多好的饭啊！吃不完，太可惜，你吃了吧，不然真要糟践粮食了！”

我二话没说，接过父亲的碗，我把剩下的几口吞到了胃里，饭有点凉，我的心也有点凄凉，大热天不禁打起啰嗦：看来父亲这一会熬不过了！

那一次，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关注父亲吃饭，吃一碗饭馆里的地地道道的手工碎面。以前在家，和父亲一起吃饭，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他吃饭的多少、快慢，然而那一次吃饭、那一碗碎面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成了父亲最后留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

从医院做完检查回去后，月余时间，父亲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六月底，父亲便凄然与世长辞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只留给了我一个吃碎面的清晰画面，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呢？

如今，母亲又住院了，我一个人又来到了这家饭馆，只是物是人非，去年生意火爆的饭馆变得门前冷落，医院里有人康复出院，有人患病住院，有人生，有人死，生意如此，人亦如此，万物皆有定数和法则，莫不如此，唯有亲情却依然值得回味！

“师傅，您的面来了！”饭馆服务员一句话，打断了我的遐思和感慨，把我从去年的那个场景中拽了回来。是一碗碎面，和去年一样味道、一样多少的碎面！我拿起筷子，细嚼慢咽地吃起来，但无论我怎么咀嚼，总觉得品尝不出去年那碗碎面的味道，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吃饭的时候，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站在后厨的服务员，见她在那里抿着嘴朝我笑。是我的吃相太狼狈，还是偌大的饭馆了只有我一个人吃饭她觉得可笑？无论如何，她不会体会到我吃这碗碎面的况味的。

就这样，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饭馆里吃完了和去年相比况味不同的碎面。肚子填饱了，我该回去照顾病房里的母亲了，这样或许心里会充实一些安稳一些温暖一些。

离开面馆的时候，夜的帷幕落完全笼罩了城市，在路灯和车灯的映照下，我隐约看见饭馆门楣上的招牌——“溢香饭馆”。

溢香饭馆，应该还会溢情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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