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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着回家

2013-09-16 08:49 作者:兴泰平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北大荒的天是寒冷的,零下四十多度,江上能跑飞快的大卡车,狂野一片白晶莹,坐上狗拉的爬犁能跑上几十里路不打弯,站在墙角边拉泡尿转眼就结成了冰棍。杭州也有下雪结冰的冬天,可是那才短短一轱辘时间,早上结的冰,不到晌午就化了;下几片雪,刚垒起雪人就消失在了阳光下。起初,见到了那么大的雪那么厚的冰,还挺新鲜的,可是,杭州人不抗冻,几天下来,脸上开花,脚上开裂,手背青一块紫一块捏不住筷子。这日子有点难熬,知青们都想回家了。

还没有过元旦,大部分知青都已经成群结伴的跑回杭州过节了。当时,气温已经是零下四十五多度,我还硬撑着,和老乡们每天在野外的冰场上”打场“。虽然穿上了政府发送的黄棉袄裤和棉大衣,但是,在冰天雪地中干活,还是冻得够呛。尤其是脚上穿的棉胶鞋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十个脚趾被冻得红红肿肿的。

知青们都在时,四面透风的土屋子占着人多有股子热气,煮饭时烧的那几把火能把我们睡的土炕和屋里带来丝丝温暖。现在他们都跑了,剩下我独自一人,房子里更觉得清净和寒冷。我只好穿上棉衣和棉裤,戴上狗皮帽子睡觉,脚后的被窝就用根绳子捆扎住,所以每天早上睡觉醒来,脸上全是因呼出的热气而结成了冰渣子,脚后的被窝所散发出的热气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生以来,一个人独自离家在外快一年了,也想回家,可是没有回家的路费。麦子收割后,生产队曾经给我们每个知青预发了30元钱,用作添些生活必需品已经花去了一半,那会,买张火车票(慢车)需要35元。可是不回家,能熬过这三九寒冬吗?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逃票扒车回家。

临行前,我把身边的十几元钱分成几部分,塞进已经开了口子的棉胶鞋里,塞到棉袄内的棉絮内,然后在外面用线缝好,口袋就放几毛钱。然后,我用苞米面做了好多个窝窝头用作路上充饥当干粮。在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我又让老乡帮助把头上的头发剃个净光,为的是在火车上被警察抓住后揪不住头发,跑的快些。就那样,我揣着十几元钱背着一小袋苞米窝窝头,一个人开始了万里流浪。这一天是公元1970年的元旦。

从生产队到公社,从公社到县城,200多里路是冰天雪地一片,就凭两条腿一步一步走,有时能遇上顺路的马车或是运公粮的卡车,就厚脸皮爬上去,能搭一轱辘算是给自己缓口气。从县城到福利屯火车站是公路,坐长途客车要3个多小时,而且还不好买票。我听当地的人说,公路上每天有从双鸭山煤矿来回跑的运煤车,如果能搭上那煤车就能到福利屯火车站。于是,我花2角7买了一盒当地人都习惯抽的“迎春”牌香烟,准备必要时可以打点交际。

从富锦县城出去大约一公里处的拐弯处,有一个大车店(旅店),平时都是路上来回跑的货车司机和马车夫住宿打盹的地方,旅店的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场院用作停车和喂牲口。在县城有好心人告诉我,那里搭车比较方便,因为在公路上跑的飞快的运煤车,到那里都会减速,司机在反光镜中也不容易看见右后方的车厢,所以容易爬上在开的汽车,也不会马上被司机发现。走到那里果真如此,那些原来飞速行驶的煤车到那里都自然减速,我连续关注了几辆车后,就把随身带的行李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紧紧固定在身上。然后,在喂马的马槽旁趁人不注意,抽了一把麦秸,以便在车上当坐垫用。不一会儿,果真有一辆从县城疾驰过来的煤车缓缓的减速拐过弯道,我跟着在行驶中的汽车跑了几步,先是把那捆麦秸扔上车厢,然后两手抓住车厢拦板就顺势蹦进了车厢。也许是天黑,驾驶员没有注意车后有人跳进车厢,加速后就飞快的往前跑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北方的冬天色来得早,出了县城,公路上也没有路灯,偶尔从对面驶过的汽车露出瞬间即逝的灯光,汽车跑的快,风就大,刺骨的风像一把把刀子扎进身上的每一处骨头缝隙,我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也没有任何遮挡,又丝毫不敢动一下身体,生怕被司机发现后被扔在这黑暗的荒野中。漆黑的夜,寒冷的夜,我身子在不住地哆嗦,我心在不停的颤抖,是冷是怕,我已经麻木了。听县城的人说,煤车开得快,从富锦县城到福利屯也就3个时辰的路。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手脚冻僵了,就在原地摆动一下,肚子饿了,就啃一口已经冻的崩崩硬的窝窝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能看见前面的亮光了,我想可能是离福利屯近了。此刻的我胆子也大些了,心想这时即使被司机发现,我走也能走到火车站了。于是,趁着煤车在与对面交汇的车辆放慢车速时,我挺起了身子,在车上使跺了几下已经冻僵了的两只脚。在交汇过车辆后,煤车停靠在了路边,司机从驾驶楼跳了下来,跑到后面对我说,小王八犊子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上的。那司机是个40开外的中年汉子,满脸的络茬胡子,看上去一脸的敦厚,我心里也显得平坦些。连忙递上一根迎春烟卷说,大叔,我是杭州知青,想回家,没有钱。那司机果然是个好人,说:你下来吧,坐前面驾驶楼去。我生怕是司机卖个幌子,等我下车后就一溜烟的把车开跑了。就赶紧说,没有关系,就这样地吧。司机又说,还有个把小时的路程,看把你冻成瘪羔子似的,到前面去吧,我孩子和你一样也在下乡呢。我第一次流浪就遇见了好人,心里好感动的,就不停的把点着了的烟卷塞进司机的嘴里,司机也不客气,就把自己的茶缸递给我,让我赶紧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福利屯是个小站,就一个很狭小的进口检票处,想从那里溜进车站里面是不可能的。煤车司机大叔在我下车前告诉我说:车站北面有个厕所,和车站内的厕所隔着道墙,从那可以溜进站内。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厕所,进去连连划了几根火柴,果然发现那堵连着车站内的墙上方有个豁,我踮起脚,用手掰着豁沿使个劲儿就把头钻进了墙里,探探四周没人,就深深的憋口气,跳了下去。趁着黑夜,挨着墙根,小心翼翼的摸进了车站。

从双鸭山到三棵树(哈尔滨)有一趟直达列车,在我进入站内不久就缓缓驶进了福利屯车站,趁列车员下车后与站台上人打招呼的不注意当头,一蹦就踹人了车厢。

列车飞驰,带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车厢内很混乱,只要仔细观察那些被列车震荡的东倒西歪的人的慌乱眼神,就能看出,和我一样都是不买票坐蹭车的 ,还有些操上海话和天津话的知青,和我一样,每当见了列车员从身旁挤过,就显出慌兮兮的神态。列车员也知道这码事,睁一眼闭一眼的,除了到站开门关门,也不愿管这样的闲事。所以这一路还是很顺当,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晃晃荡荡的在人挤人挤的水泄不通的车厢里站立了一个晚上。列车到达哈尔滨时已经是早上9点多了。我不敢从出口处出去,也不敢在站台上等待下一趟去南方的车,所以我想还是想办法出站,也顺便到这座北方的大城市去看看。于是,我就跟住一帮逃票的人群沿着铁轨走。东顾西望,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了一处天桥下,往西有一个火车和公路交接的铁栏杆。就这样顺顺当当的出了哈尔滨车站。

在中国的东北边这座最大的城市,原来在一本叫《徐秋影案件》的电影上中知道有个叫“太阳岛”的地方,我心里想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管身上仅有那么点微薄的钱,而且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就当回盲流也去一饱“太阳岛”眼福吧!那时的“太阳岛”公园其实什么也没有,厚厚的白雪掩盖着露尖的杂草,也不见什么游人,在已经冰冻的可以开车和行人的宽阔的松花江上,到是有些人在飞速的做作美丽姿式的滑冰动作,不愧为另一处风景。稍息后,我就又趿拉着疲乏的身子回程找去哈尔滨车站,满脑子又开始了盘算如何进站登上南归的列车。

从哈尔滨有一趟开往济南的列车,也是晚上的。我有了早上出站的经验就坦然多了,所以就早早的沿着老路没有任何阻挡的进了站台。大约是晚上的10点多,我终于上了那趟去济南的始发车。车厢内还是人满为患,但是我上车早,就找了一处三人座位下的空挡钻了进去,如果晚一点,那样的“卧铺”也轮不到的。躺在座位下还有一个好处,不易被列车员和乘警发现,于是,我就心安理得的吃了一个窝窝头就合着滚滚的车轮节奏声进入了境。......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见熙熙攘攘的声音不断涌来,好像是在说前面开始查验车票了。我赶紧从座位底下钻了出来,看见有几个杭州的知青也挤到了我的座位旁,他们都说前面就要到站了,还是下去再找另外的车走。我想就随大流吧,不一会,列车停站,我也跟着一帮子人下了车。

我们下去的车站叫“三岔河",列车在三岔河车站仅仅停靠一分钟,我们一下车就发现情况不对,昏暗的车站里站立着很多的警察和民兵,头上戴着藤帽手上带着闪亮的铁棍,想再往车上跑,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警察手里提一个喇叭在叫:不买票的都站好了。在层层的包围下走投无路,我也只好自觉跟在被警察和民兵押解的一行队伍后面,老老实实的当了俘虏。在一个空旷的大房间里,警察很快就用目光甄别了我们这一行人的不同身份,把我们6--7个像似南方知青的带进另一个生着火炉的小房间。那个警察大约40开外的年纪,个子不高,但是从眼神中显露出毫不客气的逼人凶光。

我们这几个知青除了一个是上海的,其他的竟然都是杭州的,其中有一个还是我面熟的,姓盛。他的父亲也是在铁路上工作 ,事后我知道他在汤原县的农场支边。警察也许知道些知青的难处,用先礼后兵的办法让我们拿出钱来补票,还说,你们把钱拿出来就不惩罚你们了,从哈尔滨到三岔河是两元五毛钱,补票后就没有你们的事情。可是,我们都异口同声说没有钱,还一个个像是事先都串了口供似的,说是家里父母有病,没有钱买票回家才想着逃票的。有几个有经验的还很老道的拿出了家里拍来的亲人病重的加急电报。那个警察看我们都不愿意把钱交出来,就发火了,说:你们谁也不要在我这里耍花招,身边没有钱,还有很长的路,怎么可能回家。他在说话时,还不时的把手里拿着的手铐在我们眼前晃动,看他的神情是因为给我们馃子吃而不识相,得来点厉害的了。我当时虽然感到有点怕,但是也在犹豫,如果交了这补票的钱,就把我身边所有钱的四分之一给花了,这以后还有漫长的路怎么走,回到家中没有钱对家人也是无法交代。看看同伙,一个个都心神不定而不出声,管他的,就随大流吧,用杭州话说:大家马儿大家骑,看看再说。就在这胶着不定的时刻,站我旁边那位小盛不自在的把一只手在棉大衣的袖子中缩了一下,那警察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个箭步就窜到小盛的身边,迅速的拉着他的棉大衣袖口,一把就撕扯开一个口子,里面露出了十张两元钱的票子。这下,把小盛急的哭喊着言不由衷的说:我补票。警察稍微思索了一会说,我也不难为你们了,我也知道你们知青的难处,我像你们那样的年纪从四川的农村当兵去了朝鲜。今天就这样,你们六个人,一共需要补票的十五元钱,都由他交了,然后你们把各自的两元五毛钱给他。他还说,你们真的有困难,到了长春可以去找民政局要求解决回家的车费,明天早上有趟车去北京的,我送你们进站。被这四川籍的警察这么坦诚的一言,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对姓盛的承诺会把这补票的钱还给他的。

就这样,刚开始不久的漫漫路程就花了我两元五毛车票钱,真让我心疼的咬牙狠透了那位姓盛的老乡。

四川籍警察没有食言,天快亮的时候他放我们进了三岔河的站台,当我们攀上从哈尔滨去北京的列车时,看见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势向我们挥了挥手。但是我的心里却狠透了这位警察,嘴里不由自主的用东北话唠叨说,下辈子不让你长屁眼,让你去得瑟。

以后的这一路行程还算顺利,车到天津时,我没有出站,就在站台上找了一个旮旯处倚靠在墙上闭目休息,饿了就啃被冻得像石头般硬的窝窝头,渴了就找点冰凉的自来水喝。一直等到了从北京到福州的45次列车进天津站,事前,我已经探听到45次列车是快车要路过杭州,坐那班车到杭州只要两天一夜,而且也听说,那趟车上的列车员女的多,容易对付。想办法上车后,我还是找了一个座位下面躺着,肚子被窝窝头填饱了,喝了自来水也不渴了,就那样好好的躺着吧!

也不知道列车开了多少时间,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中。每当醒来时,我就静静的不停的在想:近一年没有回家了,虽然知道回家后也是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因为当时父亲被冤枉受害,单位扣发工资,只发给生活费用;而我那么大一个人了,回家后,还会给家里增添麻烦,因为又多了一张吃白饭的嘴。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家人,尤其是想知道父亲从监狱释放回家后,是怎样个情形,母亲是否在父亲被释放后回原单位工作了,弟妹们是否已经复课回学校读书了,还有一个老外公独居一处,身体还行吗?想的很多,还想到过完年,怎么再回到黑龙江那茅草屋去呢?

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尚小,也就满16周岁,但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也体会了人世间的沧桑,蜷缩在那个狭隘的车座底下,我更多的是在幻想,此生不能枉为人世走一趟,我要抗争,我要坚强地把以后的日子过下去,相信社会总是在磨难中进步的,人亦如此,不在磨难中涅槃就在天空中翱翔.....

列车向着我思念家乡驶去,近两天一夜的行进中没有发生任何让我们逃票者的难堪事,当列车驶入杭州时,那熟悉的城市的灯光逐渐展现在眼前,虽然离开家乡还不到一年,但是还是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匆匆来到这座破烂不堪而又有着美丽的西湖的城市,这是生我养育了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毕竟是一个杭州的过客了!

到了杭州车站,我就全无紧张的情神了,为了能早点回到家中,我也不考虑吝啬钱了,干脆就大大方方的走向出口处,用五分钱补了一张站台票。我终于回家了,在车站广场上,我对着天,对着遥远的东北方向,深深的吐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我回家了!

车站离我家不远,虽然当时正淅淅沥沥的下着。但是我还是三步并两步,一口气就跑回了家。

我曾经在打算离开农村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是近日准备回杭州的,可是我人已经到家,那信还没有到家,所以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回家的信息。到家那回正是傍晚5点多吃晚饭的时间。

我敲开家门,放下肮脏的行李,甩掉头上邋遢的狗皮帽子,露出略显绒发茬但仍然是有些光亮的青头皮,全身湿漉漉的衣裳还在滴着水珠子,全家人都齐刷刷的用呆呆的目光盯视着我,...... 母亲惊奇片刻后问我:你是哪个?......

我望着家人只是胆怯的低声说:我回来了。霎时,我母亲突然大声哭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也哭了......

我回家了,我花了两元五毛五分钱,历经了艰难行程,终于流浪着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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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着回家的评论 (共 3 条)

  • 三月雷
  • 婉约
  • 孤帆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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