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未完）
百叶窗，放下，折射回所有阳光。
教师办公室的门锁上，合上了最后一缕阳光。
班主任崔老师转动着锁孔里的钥匙：“冷越，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啊。”
阳光静静地歇在他身旁男生的鞋边，似乎不敢靠近那双白色的球鞋，没有镀上一层金黄。冷越笑着说：“当然，帮助同学是我的职责嘛。”
崔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望向不远处的教室：“你先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冷越微微地弯下腰：“老师，明天见。”转身，他便卸下了所有的笑容，沉了沉目光，径直朝教室走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崔老师的话还萦绕在耳旁：“你是班长，你们的妈妈听说又是朋友，你就帮老师劝劝她。她最近成绩下降得很厉害，在学校里也有不好的传闻，这样老师也不好向校长交代呐……”冷越斜眼望向一旁，目光逼得太阳消失在教学楼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了压快要溢出身体的不快，加快了脚步。
教室前的女生单手插在口袋里，懒散地拖着瓷砖地面，身后水渍一片。冷越皱了皱眉，走进教室扯下书包，丢下一句：“记得锁门。”
歆夜冷冷地放开手中的拖把，落地的响声在长廊里回荡。“你跟那家伙又达成什么了口头协议？”
冷越猛地回身对上了她的目光：“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歆夜哼了一声，勾勾嘴角，没有回话。冷越接着说道：“那有何必多次一问呢？”
“还有你打算让它一直这样嘛？”冷越指着地上的拖把，脸上已显出些薄怒。
歆夜不甘示弱，望向他留在地板上的一串鞋印：“你说呢，你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劳动成果的吗？”
冷越扶起拖把，轻松地把地板拖了一遍，他早已料到身后的歆夜准备开溜，直起腰来。“你站住。”冷越叫住了她，“记好，如果不会，就别逞强。”
歆夜推开冷越：“不用你教。”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冷越把拖把放回原处，重重摔上门，跟了上去。
“冷越，你一向是老师的得力助手，我知道你不会让老师失望。”
“他是校长的女儿，这样下去可不行……”
“好啊，你有本事就早点完成学业，早点离开这个家啊……”
“你跟我们冷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
“以后的留学名额很有可能给那种成绩好又合老师心意的学生……”
冷越紧锁眉头，用力踢着路面上的石子，石子滚动撞上了前面歆夜的鞋跟。歆夜警觉地回头，瞪着冷越：“你有完没完，有必要跟着我吗？”
冷越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同学，是你搞错了状况吧，我们只是顺路而已。”
“好，你先走，我可不希望老班的卧底跟在我后面。”歆夜侧侧身，让出一条道，冷冷地讽刺道。
冷越逼问她说：“怎么？怕我发现你的男朋友向老班汇报吗？”冷越试图从歆夜口中套出话来，以证明传闻的真假。
可是他失策了，歆夜并没有像他料想的承认或否定，只是不痛不痒地说：“既然所有人都说我有，那就有好了。”她走了几步，与冷越背道而驰。
“你打算这样堕落到什么时候？”冷越冲她的背影喊，见她站定：“如果想证明别人的说法是错误的，那就认真点呐。”
歆夜背对着冷越，披上一层余晖，眼里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她暗暗嘲笑自己，明明不允许自己哭，可敏感的自己连陌生人的一句话也难以释怀。“堕落？”歆夜固执于这个字眼，“你算什么？我堕不堕落，与你何干？”她回过头来，走到冷越面前，忿忿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老班的计划，你也别指望能改变我什么。有本事的话，就帮我把成绩提升到年级前五十啊。”
冷目相对，冷越的目光也丝毫没有软下来的意思。他察觉到歆夜的要强，挑衅的话语里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很希望自己可以改变现状。冷越轻描淡写地说：“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只保证结果让你满意，不保证过程。”
歆夜有些惊讶，自己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可他却答应了。她有些手足无措，挤出几个字来：“你歇歇吧，我没空陪你玩。”歆夜想反方向绕路回家，却被冷越拽了回来，他扯住歆夜的袖子不放，径自朝歆夜家的方向走去。虽然冷越从来没有去过，但从妈妈口中也大致知道她家的位置，他匆忙扫了周围一眼，准确无误的找到了歆夜家
“你要做什么？”歆夜用力甩开他的手，有些生气，“我自己会走，不用你带路。”
“开门。”冷越没有理会她，催促她道。
“你走，你回自己的家去。”歆夜指了指不远处的别墅，“我收回我之前的要求，以后我们互不相干。”
“你再不开门的话……”冷越伸手准备去按门铃。
歆夜见状，慌忙用手护住门铃：“不可以！我说过我收回了……”
“说出口的话，哪里是想收回就收回的？“冷越摊开左手，握住歆夜的手往下重重一摁，清晰的铃声从别墅的院子里传了出来。
歆夜迅速缩回手，听到院内的脚步声：“你快点走开！”她深知冷越这样的学生深受大人的喜欢，所以，她自己更不能让他介入自己的生活，否则，所有的事实都会因为冷越的话而发生变化。冷越的存在就像定时炸弹，虽然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但会使人长期处于担惊受怕当中。至少，歆夜这样认为，也小心翼翼地不在他面前说出任何真实信息，让他连真相的冰山一角也触碰不到。
冷越没有动静，瞟了歆夜一眼，淡淡地说：“我说过，我不能保证过程让你满意。”
“晓夜，又忘带钥匙啦。”歆夜的父亲边说边打开了门，看到了站在歆夜身边的冷越，有些诧异，“这位是……”
“不认识。”歆夜独自走进了客厅，听到身后的冷越说道：“歆校长好，我是歆夜的同学，是崔老师让我来帮她辅导功课的。”歆夜回头看见他礼貌的笑容谦逊有礼却也不事雕琢，厌恶地别过脸去。
冷越紧接着被领进客厅，歆夜坐在沙发里不紧不慢地调着电视频道。歆夜父亲拉冷越坐下，嗔怪道：“晓夜，怎么也不知道招待一下同学，这么没礼貌呢？”
歆夜把遥控器扔在沙发里，冒出两个字“虚伪”，就站起身来快步迈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冷越望着她的背影稍稍有些发怔，但很快不忘恢复那笑容。
一旁的歆校长连声道歉：“别在意啊，晓夜她第一次带同学来家。”
冷越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
“你叫冷越是吗？我有听说你各方面都很优秀，而且从晓夜妈妈口中也听过你的名字，你以后要多多帮帮晓夜啊。”歆校长寒暄道。
冷越忙摆摆手：“校长您别这样说，总之我会尽全力的。”
歆校长真诚地说道：“那就谢谢了。晓夜她虽然任性，但我相信她并不是坏孩子，有你这样的好学生来帮助他，我也就可以松口气了。晚上，冷越你就留下吃晚饭吧，我想你父母应该不会介意吧。”
冷越没有回答，思绪飘远，想到自己那名不副实的母亲，胸腔里蔓延开一阵痛楚。父亲常年在外出差，所谓的母亲根本从来不把他当作家人，甚至在前不久告知自己与冷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等他回过神来，歆校长已经起身去吩咐保姆多添置副碗筷了。冷越赶紧站起来，连连推说不用了。
歆校长蔼然可亲地笑笑；“你可是晓夜第一次带回家的客人，不会连一顿饭都不给面子吧。”冷越搔搔头发，第一次从歆校长身上感觉到家人的强烈气息围绕着自己，笑容在脸上微微荡漾开来。他知道，这一次，是真心的，真心的笑。
歆夜在房间里戴着耳机，茫然望着刚刚沉睡的夜幕。耳机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想通过这种方式与外界隔离，只听得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在得不到所有人的信任之后，她也学会了不去相信任何人，可是有的时候往往连真正的自己也不敢相信了。是在暗室里希望入睡的孩子，虽然睁眼闭眼都是黑暗，但还是渴求梦境里明亮的色彩。
“小姐，吃晚饭了。”紧锁的房门外，保姆阿姨的声音把歆夜拉回了现实。歆夜答应着，拉开椅子走出房间。
等她来到餐桌前，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冷越聊得正欢，悻悻地坐了下来：“你怎么还在这里？”
冷越正想开口，一旁的歆校长说道：“是我让冷越留下来吃饭的，吃完饭他还要帮你辅导功课呢。”
歆夜不屑地拿起筷子：“我不需要。”她抬头白了冷越一眼，希望他向父亲说明他也不愿意，可他什么也没说。冷越真的习惯了，习惯了被身边的人讨厌，但这一次他不想让歆夜称心，也不想让一位爸爸的希望落空。因为自己没有家人，所以才要让别人懂得拥有的可贵。
“现在不是你需不需要，而是你必须由冷越来教。难道，你连爸爸的话也不听了吗？”歆校长语重心长地劝她。
歆夜划了几口饭，依旧冷言冷语：“行了，不用你来管我的事情。”歆校长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嘱咐冷越多吃些，抱歉地说声失陪，自己回书房去了。歆夜蹙了蹙眉，却始终没有说出挽留的话。
厨房里只剩下歆夜和冷越两人，冷越不满地责问歆夜：“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怎么对自己的爸爸也这个样子？”
歆夜不顾内心的自责，倔强地扬起头，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就凭我比你更懂得家人的可贵。”冷越脱口而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
“难道这也是你和老班口头协议里的一项吗？”歆夜呵出一口气，警惕地盯着冷越。
冷越冷峻的目光扫过歆夜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道：“你错了，是做人必须学会的一项。”接着，他放下碗筷，离开餐桌，取了自己的书包，轻声地对一位保姆说道：“请麻烦带我去你们小姐的房间。”那保姆毕恭毕敬地给他带路，消失在歆夜的视线里。
“这家伙，还真是……”歆夜正打算追上去，身后的保姆阿姨叫住了她：“小姐，你的饭……”
歆夜这才垂下眉眼，轻轻地吩咐道：“我就不吃了，麻烦您送饭去书房给我爸，谢谢您了。”
冷越细听着歆夜逼近了的脚步声，站在落地窗前，任晚风吹起自己漆黑的头发和纯白的衣角。
歆夜猛地推开门，走了几步，一阵冷风便带上了门。空洞的黑暗里凝固了的冰晶，始终察觉不到它的融化。虽然她早已熟悉了这样黯淡的空间，但别人的存在还是会让她不自在。她拧开台灯，有些刺眼，或许是习惯了把自己锁在黑暗里的缘故吧。
昏黄的灯光和着朦胧的月光，冷越在光下显出了清晰的轮廓。歆夜背对着灯光：“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这是我家，你为什么要介入我的生活？”
“你不觉得是你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吗？”冷越反问道，扭过头去：“如果你表现好一点，你的传闻少一点，我有必要答应老班这种无理的要求吗？”
歆夜看着他被激怒，试图让他主动离开：“那就不要答应呐，既然那么不愿意，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冷越觉出她的激将法，语气平静下来：“你认为呢？”
歆夜的目光温度骤降，她打量冷越良久才握紧了桌角：“不管你出自什么理由，我只想请你滚回去。”
冷越撇撇嘴，搬来张椅子坐下：“行啊，只要你能保持年级前五十的名次。”
歆夜半信半疑，立在原地不动。冷越指了指她的座位，不耐烦地问：“不敢吗？”
“没什么不敢。”歆夜赌气似地坐了下来，翻开自己几乎崭新的课本，瞟了冷越书上满满的笔记，若无其事地捂住页面，把目光移向别处。
冷越一把扯过来，定睛看了一眼：“上课都在做什么？”
“你管呢。”歆夜抢回自己的课本，不服气地合上了。冷越把笔记按在她的课本上：“今天就补笔记吧。”
“知道了，你走吧。”歆夜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笔记我明天还你。”
“不行，你抄完我再走。”冷越命令她，声音里透着些寒意。
歆夜的目光紧锁住冷越的笔记：“那如果我抄不完，你就不走了是吗？”见冷越默认，她挪动着椅子坐好，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悄然震碎了月光，那月光洒下斑驳的碎影。
歆夜握住了笔，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无奈地开始奋笔疾书。为了让冷越早点离开，她的笔摇动得更为频繁了。冷越托着下巴轻轻地翻阅资料，偶尔瞥见歆夜闲闲垂下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又收回了目光。
沙沙的写字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交织出绵绵黑夜，漫长得让人沉睡，寂静得让人窒息。
歆夜的头重重磕在手臂上，缓缓抬起头来，长长吁出口气，引得冷越偏头看她。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又强打精神说道：“我抄不完，你还是回去吧。”
冷越知道这样的要求多少有些难为她，便没有多说什么，迅速收拾好书包打开了门。门前的保姆阿姨正准备叩门，见是冷越，笑吟吟地传达歆校长的意思：“我按吩咐煮了面条，小姐和冷越少爷一起下楼吃吧。”
歆夜早已累得够呛，二话没说就擦过冷越的肩膀，走出房门。一旁的保姆阿姨静立着没动，歆夜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还拎着书包的冷越，冷冷地附上一句：“阿姨，不用管他，这家伙不食人间烟火呢。”
冷越很快明白她是在嘲笑自己的孤僻，纯粹想气气歆夜：“不会，您看起来手艺很好。”
那保姆阿姨领两人来到客厅，转身去了厨房，歆夜立即跟了上去，帮忙端起一碗面条，凑到保姆阿姨耳边：“阿姨，我爸吃饭了没？”保姆阿姨微笑着点点头，把手中的碗摆在歆夜的座位前，细心地说明了一句：“少葱，少辣。”
歆夜站在客厅里的方桌前，看到冷越前方空着的桌面，不甘心地把面条放下，担心太用力会使面汤溅得到处都是，所以没法发作。
冷越也没有说谢谢，只是目光软了软，注视了歆夜一会，便低头若有所思地搅着面汤。口袋里的手机安静得异常，冷越的手指收紧了些：这么长的时间，那个家真的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担心，自己的存在似乎真的可有可无，甚至攀不上一位来访客人的待遇。
歆夜沉默着坐在冷越对面，却是没有正视他一眼。
无形的墙把两人分割在不同的世界，可冥冥中的牵引，注定会有一方走向另一方的结局。未捅破的窗户纸，永远都透不过微茫的光亮。
渐灭的灯，紧闭的门，黑夜既熄，晓雾也散。
歆夜理了理书桌，微皱着眉看了眼笔记本封面上冷越的名字，塞进了自己的书包。她缓缓地系紧鞋带，轻带上了门。走了几步，歆夜仰起头深深望了父亲房间的窗户一眼，“还好，没起床”，她小声地对自己说。
歆夜转身进入不远处的小巷，心不在焉地回头张望。身旁戴着鸭舌帽的男生轻轻绊了她一下，用手指戳高了些帽沿：“这样很容易被偷袭呢。”
歆夜起初警惕地抓紧了书包带，听到了男生的声音，这才松懈下来：“易北？你什么时候换上校服了？”
“是你说讨厌我原来那身的。”易北说完，伸手摸出口袋里的香烟。
歆夜轻挥掉烟，嗔怪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说过讨厌烟味吧。”
易北微昂起头，浅浅地笑开了，未系紧的领带在风中散散地飘扬，崭新的衣领在空中静静地立着。“歆夜，我送你去学校吧。”易北低声唤她的名字，拉她走向停靠在墙边的自行车。
歆夜熟练地坐上后座，攥紧了易北的衬衫，示意他自己坐稳了。易北加快了车速，耳边的黑发被风揉乱，下颌的线条也逐渐柔和了些。他微微扭头去看歆夜，见她竟有了些困意：“最近很累呢。”
“嗯，碰上个麻烦的人物。”歆夜只说了一句，就轻靠在易北的背上，“最近，过得好吗？”
“照旧呗。”易北冲歆夜笑了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歆夜抬头看见易北侧脸分明的棱角，心里有些疼，闭上眼睛把耳朵紧贴在他的背上：“易北，想听你哼歌呢。”
易北当真听话地哼起歌来，歆夜透过他的身体听到那流淌着悲伤的曲调，松了松手。车轮碾过的那些岁月，易北没能忘也不敢忘，除了歆夜以外的人都反复强调的事实豁然在一年之间演变成绝缘而又明朗的伤。从数不清的伤痕里迸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易北知道，只是自己对歆夜的喜欢和对父亲的冥想，别无其他。
风带走的音符还在空气里回荡，易北哼完的歌从胸腔里发出短促的回响。歆夜缓缓睁开眼睛，睫毛和易北的衬衫摩擦着产生细微的声响。她抬手看了看手表，见是学校附近，趁易北减慢了车速，就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易北有些吃惊地刹住了车，歆夜笑着解释道：“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去上课吧，不可以迟到的。”
易北应了一声，掉转了车头，挥手向歆夜道别，又压低了帽沿。歆夜目送着他离开，余光瞥见了马路对面和自己望向同一方向的冷越，迅速收回了目光，紧盯着冷越的脸，想发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觉察到歆夜射来的目光里暗藏的不安，冷越挪开目光，在歆夜身上停顿了片刻的目光收回，便继续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歆夜庆幸自己在他面前并没有显得局促不安，又定了定心，不慌不忙地走在冷越的斜后方。
冷越侧了侧身，稍稍放慢了脚步，平移了移目光，看着歆夜若无其事地塞上了耳机。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得见汽车的鸣笛声，听得见教导主任的训斥声，听得见同学结伴而行的嬉笑声。歆夜和冷越独行踽踽，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不愿沉睡的喧嚣。
“冷越，崔老师找你。”教室外女生的声音传入歆夜的耳朵，她朝冷越望了一会儿，目光相遇，就又移开了视线。冷越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轻推开课桌，双手插在口袋里，故意在歆夜的座位旁顿了顿脚步，又轻扬起嘴角，离开了教室。
歆夜，你也有软肋呢，让我看到了不安，可真是大意呢。冷越闲闲地站在办公室门前，迅速从口袋里收回双手，敲了敲门，便推门走了进去。
崔老师捧着新泡的绿茶，吹散热气，抿了一口：“冷越，听校长说，你在帮歆夜补课，我早该想到这个办法的。不过，传闻的事弄清楚了吗？”
“现在的关键不是提升她的成绩吗？”冷越假装疑惑。
崔老师想了想，说：“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校长似乎对学校里的传闻很烦恼，看来有必要让歆夜出面澄清呢。”
冷越没有答话，陷入了沉默。崔老师嘱咐他要帮忙了解，冷越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就踩着上课铃声跑进了教室。
等他坐定，冷越才发现课桌上自己的笔记，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歆夜，目光里的寒气仍未褪去。歆夜没有回头，却止住了笔的动作，斜瞟了身后一眼。
歆夜深吸了口气，捏紧了笔，心里暗暗发誓：冷越，必须得让你离开才行。
暖暖的日光，消失的光线，蒸发掉一天的时间。歆夜合上课本，有些不以为意：自己恢复原样，竟是为了捡起这样无用的知识，为了躲开那样无趣的人。她循着自己的思路看了看冷越，见他已经收拾好书包，才开始懒懒地扯上背包拉链。歆夜故意放慢了速度，想远远落在冷越后面，免得再被他抓到把柄。
冷越背靠着歆夜家门前的大理石柱，迎着风眯了眯眼，指尖频繁地敲击着表面。“哥哥，你怎么会……”冷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见是自己的妹妹，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噢，我在等同学。”
“是晓夜吗？”冷韵的眼睛像秋水般清澈明亮，看见哥哥冷越有些吃惊的表情，笑着继续说道：“歆夜是我小学同学，后来因为头脑聪明跳了一级，不过还和我有联系呢。”
“是吗，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冷越笑笑，半开玩笑地问。
冷韵的话里透露些调侃的意味：“是呢，哥哥你可是忙得没空管我的事，这些天更是吃完晚饭就跑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要补课啊。”冷越迟疑着没有明说。
冷韵也不再细问，她知道哥哥和自己截然不同，他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即使遍体鳞伤也不会喊痛的人。她的目光溃散在冷越的脸上，手指也攥紧了些。
“冷韵……”歆夜站在冷越背后挥了挥手，但见冷越回头，咽了咽要说出口的问候。
冷韵歪了歪头，走了过去：“晓夜你好像又开始长幼不分呢。”
歆夜咬咬嘴唇，依旧扭头不去看冷韵脸上荡漾开来的笑容：“有事找我？”
“是来还你借给我的复习材料。”冷韵佯装生气地递过去几本书，拍在歆夜伸出的手上，“你这丫头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冷酷呢。”
一旁的冷越目光上扬，直勾勾地盯着歆夜。歆夜仍倔强地辩解：“没有，我一向如此。”
“懒得和你争论，我哥在这等你有一会儿了。”歆夜这才把目光从冷韵身上掠过，不耐烦地冲冷越小声嚷嚷：“什么事？”
冷韵真的有些恼怒了：“喂，你对我哥态度好点。”
冷越似乎体谅地笑了笑，凑到歆夜的耳畔：“这么快就忘了约定呢。”
歆夜后退了半步，见冷韵在场，只好不动声色。冷越轻轻拍了拍妹妹冷韵的肩膀，与她道别：“行了，该通知的事也说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冷韵见冷越转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下笑了笑，低声向歆夜说再见，独自离开。
冷越听见妹妹的脚步声飘远，才从墙后走出来，重新迎上缓缓泻下的灯光。歆夜看起开并不惊讶，不屑地去摸口袋里的钥匙：“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骗呢。”歆夜为几周才从寄宿学校回来一趟的冷韵打抱不平，门锁也咔得一声弹开。
冷越又恢复了以往冷峻的面孔，率先推开了门：“这还轮不到你管。”
歆夜已然习惯了他的淡漠，愈发觉得他的过分，更坚定了自己要让他离开的决心。她匆匆跟着冷越上了楼，把书包丢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就独自做起当天的作业。冷越像往常一样熟练地转动着手中的笔，斜瞟了一眼歆夜的作业本，眼神停留在旋转的笔尖上：“最近很努力呢。”
“这还轮不到你管。”歆夜故意用冷越的话回击他。
冷越顿了一下，看似不经意的称赞听起来更像讽刺：“头脑果然还蛮聪明。”
歆夜对冷韵的话毫不知情，目光紧绷；“你，什么意思？”
冷越止住了笔的转动，轻按在桌上：“不过，因为那男生才放弃学习吗？”说完，他取来歆夜的作业本，一页页翻阅，看似漫不经心。
歆夜皱了皱眉，没让思绪飘远太久，断然否定；“没有的事。”
冷越早已料到她的答案，反问道：“是吗？”
“如果你执意揪住早上的事不放，我也没必要在这和你废话。”歆夜侧过头去，紧盯着自己的作业本，又不满地催促：“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你没有其他事就早点走吧。”
冷越合上歆夜的作业本，把一摞书本搬上桌面：“那这些也完全掌握了吗？”
歆夜不太敢肯定，迟疑着没有答话。冷越缓缓起身，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轻带上门。门缝漏出的灯光随着冷越右手的缩回被蚕食在地板上，一瞬间的明暗交错恍然碎成遍地的黯淡。
冷越以为习惯了光鲜亮丽的光环应该很难适应如尘埃般卑微的生活，可是歆夜总是出于他的设想之外。他站在歆夜家楼下，定定地望着还透出光亮的落地窗，沉默。他们该是一路人，不希望被人猜透才背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相似的他们见到彼此就仿佛被赋予了战斗的热情，还没有完全学会掩饰的歆夜终有一天会疲惫不堪的。他是该期待那一天的来临，还是该希望对方能够让自己离开呢？
歆夜依旧坐在桌前，扣上了耳机，很快看完冷越搬上的书本，皱眉轻折了几页纸，便没有了动作。
“因为那男生才放弃学习吗？”冷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歆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似乎的确是这样。
她蹲在花坛旁，听着不远处父亲对易北说出的话，已无法鼓起勇气再听下去。“易北，请你远离晓夜，我希望你明白我有能力让你和晓夜呆在不同的高中，这一次，无论你再怎么努力，我都不会让你进入我的学校。”
是初中暑假时的对话，却足以让歆夜耿耿于怀到如今，她不允许任何人把易北曾经的努力轻易抹去，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从此，歆夜决定让自己的父亲难堪，毕竟谁都没有资格去决定他人的命运，却有能力改变他人抉择的方向。因为父亲的去世而备受非议的易北在歆夜拼搏了几个学年后，终于败给了现实。
——歆夜，我可能，不能和你上同一所高中了。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是学习的料，这么艰难地跟上你的进度，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他道出这些话的时候，嘴角依然安静地上扬。
妥协，似乎让他的生活归到了原点。
孤军突围的战场，从不许并肩作战。
歆夜的心有些动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怀疑自己对易北的情感，还是在否认自己那么在意冷越的话的事实。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明明是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却在践行着促成白昼的事情。
冷越比往常早些时候回来，还在收拾行李的冷韵从房间里跑出来为他开门。她明天就要回寄宿学校了，路过窗前时看见冷越正若有所思地向家的方向走。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孤独地在青石板上摇曳。
“还没睡啊。”冷越有些心不在焉，进门瞥见桌上的车票，“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冷韵点了点头：“明天没事能送我去车站吗？妈妈总是抱怨时间太早，我也懒得叫她送我了。”
“这样，知道了，五点发车吧。”冷越记性很好，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总是站在阳台上目送着妹妹离去。因为妹妹身旁站着的那个女人，他始终不能靠近，只能远远望着她们逐渐消失在浓雾里，然后那个女人失落地再从雾里钻出来。
“谢谢你还记得……哥哥。”冷韵显然有些不情愿地从口中蹦出最后两个字。对于他这位非亲哥哥的事情，冷韵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扭转这样的局面。
因为，怎样，都无济于事。
该感谢，上天让冷越平凡安静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该怨恨，她左右为难，也没资格去想像自己和哥哥的未来。
冷越嘱咐妹妹早些休息，便上了楼，身后的冷韵表情有了些变化，她不会知道。积蓄这些无法安置的念头，却又不设法寻找排泄口，迟早会出事，无法预料的危机在酝酿。
车站。
上一班列车的鸣笛声刚刚从落地的行李箱旁溜走，漏下一堆空白的背景，供冷越和冷韵填充。
“哥，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冷韵昨晚想了许久，越发觉得自己该尝试着改善冷越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
冷越勉强地回话：“我会的。”看着冷韵似乎仍未放心的表情，安慰的话竟噎在喉咙里，他从不对自己难以做到的事情肯定过多。
冷韵咬咬嘴唇，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话锋一转：“我上车后你直接去学校吗？”
“嗯，最近有一场考试……”冷越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竟有了上扬的弧度，却掺杂了几分寒意。
列车已经靠站，售票员催促着乘客们上车。冷韵轻声道别，便执意自己拖着行李箱上了车。她知道自己该相信哥哥，也真的害怕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不敢想却不得不去想。冷韵痛苦地闭上眼睛，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却也没能舒缓心头的压抑。
歆夜整晚都辗转难眠，索性早起去了学校。保姆阿姨建议她吃完早饭再走，她只敷衍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校园里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只飞鸟从远处池塘的水面掠过。歆夜推开教室的门，抬眼却看见几个男生坐在课桌上吸烟，他们没穿校服，看起来不像本校学生。她刚刚满怀心事，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所以才误闯入他们的视线。
歆夜佯装走错了教室，想关上门离开，不想，领头的男生使了个眼色，其它人都围了过来，一个还伸手拉住了快要合上的门。歆夜讶异地抬头，嗅到烟味，警觉地皱了皱眉。
领头的男生歪着头打量着歆夜，踩灭了口中的烟，他银色的头发不时地遮掩着他目光里的不怀好意。
“做什么？”歆夜先开了口，她右手掌心的淡淡的伤痕隐隐作痛。
银发少年勾了勾嘴角，逼近了半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来我们学校找过易北，对吧？”
歆夜没否定：“这与你们有关系吗？”
“没有，不过我很好奇那家伙的女朋友有什么能耐，你说呢？”对方猛然抓住歆夜的手腕，歆夜紧握的手指在疼痛中松开。
歆夜挣扎却动弹不得：“我不是他的女朋友，而且我也没什么能耐。”
“果然。”银发少年冷笑了一声，“你和别的女生没什么两样，都是临阵脱逃的废物！”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独特的情感，被别人灌输了仇恨。
歆夜觉察到自己触犯了对方的禁忌，意识到反驳只是无谓的挣扎，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你到底想怎么样？”
“只想让易北试试我的感受，仅此而已。”他说着，松手又勾住了歆夜的脖子，下巴抵在歆夜的头上，似乎在重温自己之前的记忆片段，动作也轻柔了许多。
歆夜竭尽全力用胳膊肘捅了他肚子一下，趁他痛得倒退了几步，奋力向前跑去。一旁的几个人见状，想追上前揪住她的衣领，却扯下了她的书包，书本散落了一地。
歆夜顾不上那么多，快步下了楼梯，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息。她知道不会有谁这么早来学校，只能想到校门口的保安室。她加快了速度，还没看清来人就撞了上去，跌坐在了地上。
冷越定睛看见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歆夜，又扭头望见跑下楼来的几个男生，好像明白了一些。他伸手拉歆夜起来，温度覆盖了伤痕的疼痛。
银发少年肚子的余痛未消，勉强忍痛说道：“你又是谁？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们只找她。”
冷越眼中划过泠冽的光：“不巧，我也只找她，烦请你们识相点让开。”他拉着歆夜向楼上走去，却被拦住了去路，他抬手就给了对方脸上一拳，血顺着银发少年的嘴角渗了出来，浸染了他T恤的一角。
其他人想冲上前去，但被为首的银发少年喝住了，冷越紧紧拉着歆夜的手这才松了松。“记着，歆夜，这笔账，易北会替你还的！”
歆夜略显担心地吸了口气，见那群人走远，强装镇定地回到教室所在楼层。
冷越站在一旁，看着歆夜蜷缩在自己投下的影子里，她一言不发地拾起地上的书本，然后捧在怀里，其中摊开的课本书页上有他的名字，但那不是他的课本。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叫易北的男生对她意味着什么，那个银发少年最后一句话让她看起来快哭了，虽然彼此并不知晓的事很多，但冥冥中他还是选择和她站在一起。
冷越蹲下身去帮忙收拾，歆夜叫住了他：“不要以为做这些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冷冷的话语没有任何不忍，冷越望着她，又低头继续捡起她的书本。比自己妹妹还小的女生在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存活了几年，或许比自己想像的更久，想必她只能够对周围的人保持戒心才可以让她自己安全，让他人安全。
过了良久，冷越递过去几本书，说：“我从没指望你心存感激。我知道，付出与回报往往不是成正比的。”
歆夜伸手接过，手腕处是一圈红肿，她这次什么话也没说，自责却像巨大的阴影挥之不去：明明是自己把他牵扯进这场风波里，却仍需要对他冷言相向，所以自己当初说“不要介入我的生活”，而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是“我的生活很危险，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现在的冷越已经并非她生命中的过客，她欠了他人情，她要在他离开前偿还清楚，与他再无牵扯。
歆夜转身进了教室，不想再纵容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出更多的情绪了。“怎么，最近还在思索让我离开的方法？“冷越一只手撑着歆夜的课桌，另一只手抽出她身旁一摞书其中一本，摊开在她面前。冷越的名字赫然在目，字写得很用力，在书页下一面都印出了深深的痕迹。
歆夜像被人看穿了心思，不安地低下头去，又迅速合上了冷越手中的书，迎面对上了他考量的目光：“不，我从没放弃过，不是最近。在书上写你的名字，只是因为……”
“难道你觉不出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吗？”冷越打断对方的话，踱了几步，又回过头顿了顿。
歆夜仍不放心地试探道：“你是说……”
“我想你能猜到，这次考试，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样，尽力而为。”歆夜就势坐了下来。
冷越俯下身子，轻声道：“是全力以赴。”
“够了。”歆夜讨厌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说话态度，更讨厌他差一点就把脸埋进自己头发里的距离，她丢下书包，自己往走廊深处走去了。
下课的铃声刚落，歆夜就支撑不住趴在了课桌上，昨晚的失眠和早上的一番闹腾早已让她筋疲力竭，耳旁充斥的暂时的喧嚣与她格格不入。
“听说了吗？歆夜最近和她男朋友经常出入酒吧呢。”冷越前排的一个女生凑到同桌耳边说。
她身旁的女生小声附和道：“难怪看起来很累呢，谁知道在厮混些什么？”
“上次我还看见她从空冥里出来，不过是一个人出来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空冥？你是说新开的那间酒吧，听说不错。”
“怎么，你也想去？人家是校长的女儿，才有这特权……”女生顿了顿，刻薄的话语里透出一些不甘。
她们的对话还在继续，冷越望向歆夜的座位，她垂下的右手在他目光的注视中迅速缩回。她觉出了自己的目光？他不得而知，手中转动的笔掉落在桌上。
接下来的一堂课，歆夜都没怎么动弹，老师也只是视若无睹，继续着枯燥乏味的文字，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全班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冷越迅速地结束已到收尾阶段的解析，等他合上笔记本，却没看到歆夜的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