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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不能忘记的

2011-06-29 20:56 作者:古古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赖建青

舒明于六十年代初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南江市师范学校的校长,母亲是数学教师。虽然出生后不久就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可在父母挚爱的呵护下,舒明的童年还是幸福的,幼儿园和师范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然而,就在舒明背上书包走进小学校门不久,“文革”开始了,舒明全家无可幸免地被卷入了这场灾难……。

刚刚进入小学二年级学习的舒明突然有一天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老师和同学们原本和蔼、慈祥、纯朴、友好的面孔突然间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冷漠、鄙视、凶狠还不乏有幸灾乐祸的讥诮。在师范校园里的墙上一夜之间就贴满了用报纸书写的大字报和大幅标语,他惊惧地发现父亲的名字赫然写在标语上还用红笔打了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舒凯!”“舒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舒明充满童稚的心仿佛被人粗暴地扎了一刀,疑虑、恐惧也同时塞进了这颗幼小的心灵。

回到家里,舒明发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充满睿智慈祥的目光变得迟钝惘然,背后衣服上钉上了一块写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字样的白布。母亲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不见了,被剪成了参差不齐的“阴阳头”。一伙戴着红袖章的学生冲进来,把整洁温馨的家劫掠得一片狼籍,然后在舒明全家恐惧无奈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为了安抚舒明受惊吓恐惧的幼小心灵,母亲忍着满腔的悲愤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了很多,舒明似懂非懂地听了半天,只记下了“这是一场运动”半句话。

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片疯狂。舒明的父母每天都挨批斗、游街示众,被折磨得不象人样。有一次,小舒明看见一伙戴红袖章满脸杀气的学生拳打脚踢在殴打父亲,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拉住一只疯狂的拳头:“不要打我爸爸!”

被拉住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看似文静瘦削的脸上却目露凶光,他先是一楞随即用不屑的目光在小舒明弱小的身躯上扫了一圈,然后挣开小舒明的手冷笑一声:“你这走资派的狗崽子,还敢跳出来当‘老保’,今天让你尝尝群众专政的铁拳!”说着便扬起拳头朝小舒明狠狠打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精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这毫无人性野蛮的拳头:“孩子这么小,不能打他!”

气急败坏的眼镜正欲发作,转脸看见阻拦自己的是学校工宣队的李师傅,无可奈何地收回拳头,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李师傅没理会眼镜的不满,低下头叫小舒明快回家去,那充满怜爱与无奈的目光深深地铭刻在了小舒明的心中。

妈妈知道后,不准舒明再出外面去,为了不让父母担心,舒明只好成天躲在家里偷偷哭泣。

红色风暴的疯狂渐渐消褪时,父亲被押送到省师范大学农场,住进牛棚里劳动改造;母亲也被学校造反派勒令下到离市里一百多公里的杨坑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舒明年纪太小,不能跟着母亲去杨坑,被送回市郊老家南江公社红星大队桂树生产队。然而,由于舒明被划成是“黑五类”子女,本家的叔伯哥嫂都不愿意接纳,象躲瘟疫似的躲着他,还不满十岁的舒明感觉到了被轻视嫌弃的孤独,心想为什么以前亲切热情的叔叔婶婶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冷酷?他想不明白,只能学着自己洗衣煮饭,过起了孤儿般的生活。

“妈,您放心,我都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小舒明学着大人的腔调安慰依依难舍的母亲,他那稚嫩的嗓音犹如尖刀刺痛着母亲的心。尽管母亲多么想留在小舒明的身边,然而造反派疯狂的淫威却容不得她有半点的选择。

父母亲都不在身边,村里的小孩也不愿意同“黑五类”的子女玩,舒明怎么也想不通那在学习雷锋活动下营造的互相尊老爱幼充满爱心的社会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疯狂野蛮那么冷酷无情。曾是品学兼优年年都获“五好学生”称号的自己怎么会一下子被社会和学校所遗弃,就象涸辙里的一条小鱼那样孤独、无助、绝望;在经过一段痛苦和迷惘之后,舒明觉得不能天天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自己应该多看点书学点知识,将来总会有用。然而,城里家中的书薄报刊全都被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抄走了,什么样的书籍也没有了,该到哪里去才有书呢?舒明的心又一次陷入了悲哀无助的沼泽之中。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正当舒明为不知道去哪里找书而苦恼万分的时候,有一天几个小孩在村里的大厅房里折纸飞机玩,比谁的飞机飞的高飞的远。看见这些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无忧无虑天真无瑕地玩,想想自己远离亲人孤独凄清的处境,舒明心底涌起一阵悲愤难言的苦涩。正当转身准备离开时,一架纸飞机落在脚边,他突然发现这用来折飞机的纸上印有铅字显然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不由得一阵惊喜,心想黄林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书,撕下来折飞机真是太可惜了。想着他急忙俯下身子捡起来准备细看时,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却胖墩墩的男孩跑过来气汹汹地说:“快还给我,不许你碰我的飞机!”

舒明认出这个胖孩子是红星大队造反派头头、大队革委会主任黄雄的宝贝儿子黄林,不由得心里一动,急忙装出笑脸问:“你的飞机折得真漂亮,这折飞机的纸是哪儿来的?”

“我要折飞机玩,我爸就给了几本书给我,这纸是从书上撕来的。”胖孩子不屑地看了舒明一眼说。舒明一边把纸飞机递给他,一边又问:“阿林,你爸爸有很多书吗?能不能拿两本给我?”

胖孩子嘟起嘴巴:“我爸爸当然有很多很多的书,大队保管室3间房子装的满满的,我想要就可以去拿,凭什么要给你?”

舒明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两枚5分的硬币:“这样吧阿林,我给钱你买糖吃,你去帮我拿几本书来好吗?”

看到闪亮的硬币,胖孩子的眼睛顿时放出贪婪的光亮:“行,只要你给钱我买糖吃,我给你拿很多很多的书!”

舒明真没想到这两枚小小的硬币竟然为自己打开了通往知识宝库的道路。胖孩子先是几本几本地给舒明送书来,舒明每次都从母亲给自己留下的生活费中拿出几枚硬币或小纸币给胖孩子作为犒赏,后来胖孩子干脆从他当造反派头头的老子那里偷来钥匙,带舒明到大队保管室去让他自己挑选自己拿。舒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3间保管室里堆着的都是造反派们从全大队各户人家里劫掠来各种各样的书,有线装古籍书、有四五十年代以及六十年代的中国小说、杂志还有不少外国文学作品,成千上万本书把3间保管室都堆得满满的。有很多书被人为的撕破或被虫蛀鼠噬已不成样了,书籍的墨香与角落里弥散出刺鼻的霉腐味儿混和在一起,在这极其野蛮践踏人权蹂蹒文明知识的疯狂世界中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看见这些堆积如山的书籍舒明欣喜万分,心想这下可好了,以后再也不用愁没有书看了,这些书够自己看上几十年,他不顾那呛鼻的霉臭,如饥似渴地翻看挑选着自己喜爱的书,然后装进带来的布袋中和胖孩子一起抬回家去。在以后的几年里,舒明躲在家里,凭借着在幼儿园打下扎实的汉语拼音基础和一本没有封面的新华字典,阅读了大量的古代文学作品和当代的小说散文。其中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四套中国文学名著和著名的古典小说中称为“三奇四案”(初刻、二刻拍案惊奇与《今古奇观》),以及《彭公案》、《济公案》、《施公案》、《包公案》等“四案”。还有《基度山伯爵》、《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简爱》和《青春之歌》、《家春秋》、《林海雪原》、《红旗谱》等许多著名的中外世界文学名著。尽管舒明由于年幼还看不太懂世界以及中国著名文学家深厚文学艺术积淀的精湛内含,但那些优美的词章、跌宕有致的情节处理、细腻深刻的人物内心情感世界刻划以及书中主人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深深地刻在了舒明幼小的心中,为他后来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文字和艺术基础。

这些书伴着舒明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历程。

时光进入一九七二年后,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气焰开始有些低落,对“黑五类”以及他们子女的管束也有所松懈,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有了一丝丝阳光,又犹如是漫长严寒的冬天里吹来了一阵阵和熙的春风。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舒明的母亲想趁这机会把孩子送进学校再读几年书,便向公社请了几天假,从杨坑回到南江去找中学校革委会主任曾平,打算让舒明到南江中学初一插班读书。曾平是舒明母亲的学生,他家在边远山区,父母都是农民,加上子女多,家庭经济比较困难,是舒明母亲帮助他得到了助学金,对此曾平一直表示永远不会忘记老师的恩情。六十年代初曾平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南江中学任教,后来又担任学校教导处主任。“文革”开始后,由于他主动与“走资派”划清界限,检举揭发校长的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而得到学校造反派的赞赏,被结合进学校的“红色领导班子”,一九七一年初当上了校革委会主任。看到当年的老师来找自己,曾平先是一楞,随即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有什么事。舒明母亲虽然觉察到这个以前曾可怜兮兮求助于自己的穷学生而现在是南江中学手握大权炙手可热的校革委会主任的冷淡,但为了舒明能上学,只得迟量克制着自己厌恶的心情,强挤出笑容向曾平提出想让舒明到初一年级插班学习的请求。

“不行!我们学校不能随便收学生插班学习。”曾平还没听完就把头摇得象货郎鼓似的断然拒绝,接着他又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的忙,老师,你家舒明的户口还在城里,吃的还是商品粮,应该到市里学校去,到我们这农村学校别耽误了他的学习。”

尽管母亲知道他说的是托词而且含着恶意的讥讽也毫无办法,只得失望地回到家中。看到母亲脸上的忧伤,知道自己进学校念书的事情肯定没着落,但他仍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安慰母亲:“妈,您就甭去给我联系学校了,我在家里自己学习更好,睡晚了还不用怕上课迟到呢!”

看着舒明稚气未褪的脸,他那懂事的安慰却象万支利箭刺疼着母亲的心。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母亲为儿子上学之事求助无门舒明暗自忧伤的时候,本村一位对舒明家悲惨遭遇深表同情的伯伯告诉母亲,当时贯彻上面要让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精神,南江中学的“贫管会”主任就是红星大队革委会主任黄雄,如果他能同意让舒明入学插班,曾平就不敢说什么了。这位伯伯还告诉母亲说黄雄爱听奉承话爱显示自己的权力,而且还喜欢贪点小便宜。

虽然母亲没有与黄雄打过交道,可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1947年出生的黄雄小时候家里很穷,小学没毕业就因父亲生病而辍学,在家里帮着母亲干农活。六十年代初因偷窃生产队的粮食进过拘留所,所来又与人打架殴伤对方被公安机关拘役半年。村里人因黄雄脾气暴躁而且多次被司法机关处罚都畏惧他,对他远而避之,很少人与他交往。“文革”开始后,黄雄带头砸了红星大队的招牌,成了造反派头头,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现在又成了南江中学“贫管会”主任。作为知识分子当教师且又生性善良怕事的母亲若在平时对黄雄这种人是厌恶畏惧的,可现在为了舒明能上学就顾不得许多了。母亲经过反复考虑,到大队小卖部买了两条香烟两瓶酒,壮着胆子找到了黄雄的家。

“行!没问题。”黄雄没等舒明母亲把话说完就非常痛快地表态:“你家舒明与我家林儿是好朋友,按照上面的说法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黄雄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对老师还是很尊重的,不象曾平那小子得意忘形落井下石,连老师的面子都一点也不给,这他妈的他还算个人吗?”说着话他的两眼朝那包香烟醇酒瞟了几瞟。母亲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黄雄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一颗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总算放下了,消失多年的笑容又浮现在母亲的脸上。

由于是学校“贫管会”主任的决定,善于察言观色看风使舵的曾平仿佛忘记了那天的讥讽和拒绝,亲自带舒明去学校教导处办理了入学手续,还将舒明送到了初一(2)班。

然而,在南江中学读书没多久,舒明就对上课产生了厌恶。虽然当时上面传达了“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可学校并不是可以与社会隔绝的净土,校园的脉搏与社会的动荡和骚乱同步跳动。从表面上看起来学校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可实际上学校无论是在上课的时间还是下课乃至放学以后的秩序都极不平静。教师与教师之间或者说是造反派与保皇派甚至是造反派与造反派之间都绷紧着一根弦,无论是哪一方稍微动一动都会引起雷鸣般的相互指责相互谩骂的骚乱。学校教导处制订的教学计划课时安排实际上只是一种摆设一种向上交待向下欺蒙的手段而已,教师去不去上课去不去传道授业解惑根本无关紧要,关键是要鲜明地阐明观点,究竟是跟着“砸烂旧市委”的造反派掀起更大的群众与资本家亦即是革命群众与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三反分子”之间的生死搏斗。所以,在这种“五洲震荡风雷激”的社会动荡中无论哪所学校都不可能有正常的教学和安静的环境,舒明到南江中学就读期间难得有几天安静学习的日子,而更令他悲哀的是学校的老教师都被作为“反动的资产阶段知识分子”被押往农场劳动或在学校扫地烧饭成了勤杂工,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造反派就是“根正苗红”世代贫雇农出身被免试保送学习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在这些特殊社会时期产生的“工农兵大学生”中也有少数成绩较为优秀的人,而较多的都是因为缺乏相应的文化知识基础而难于胜任教学工作。当时南江市有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是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姓刘的女教师,她一向喜欢以名牌大学生自居。学校安排她上物理课上不了,只好又安排她到实验室去管理仪器,没想到她连仪器上“ABC”等简单的英文字母也认不出,管理仪器也管不了,后来学校又安排她去图书馆管理图书也难以胜任,万般无奈,学校革委会只好让这位复旦大学毕业的她去了学校农场。这件事传开后,学校的教师和学生都鄙视她,背地里红称她为“刘复旦”,“工农兵大学生”的声誉也因此大受损害。

舒明在南江中学初中时的语文教师姓吴,据说是某名牌大学工农兵学员中的高材生,而在实际教学中却谬误不断,不求甚解。有一天上语文课,吴老师给学生们讲解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时,只听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从秦皇汉武讲到唐宗宋祖,从唐宗宋祖讲到成吉思汗,旁征博引讲解词意,讲到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手舞足蹈高声吟哦: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念完之后只见吴老师面带笑容双目微闭,似乎此时的他已进入那词的妙境。这时,有一个学生不识时务举手欲发言见吴老师没有反应,便站起来大声问道:“吴老师,请问词中‘数风流人物’这句的‘风流’是什么意思?”

吴老师微微一怔,似乎是在美妙的梦境中突然被人惊醒,他睁大眼睛直瞪着那个站起身子提问的学生,满脸不悦地摇晃着脑袋:“连‘风流’这个妙词都不懂,真是浅薄。风流者就是风的流动也。”话音未落,课堂上的学生们早已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舒明正自茫然如置身云里雾里,旁边一女学生也站起身来问道:“请问吴老师,这‘风流’一词若是风之流动的意思,这‘风流人物’又当如何解释呢?难道风之流动与人物有关吗?”

“浅薄,都是浅薄。”吴老师用手在讲台上敲打着:“我说你们的脑子能不能灵活一点,不要顾名思义,要想得深一点想得多一点也要想得广一点。这‘风’不是指自然界的‘风’,而是指社会风气的‘风’,指时期风潮的‘风’,这种‘风’的流动是指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动态,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这首词中的‘风流人物’指的是紧跟社会前进紧跟时代潮流的人,说明白一点透彻一点就是指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造反派指我们的革命小将红卫兵,这些人就是紧跟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紧跟时代潮流这种社会之‘风’的流动的‘风流人物’,同学们都明白了吗?”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回答,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舒明这时忍不住站起来问:“吴老师,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唐伯虎点秋香当小老婆的故事,唐伯虎和祝枝山玩世不恭行为不端,可书上也称他们是‘风流人物’,难道玩世不恭荒唐淫荡也是紧跟社会时代吗?”

吴老师听了一楞,随即板起脸来怒气冲冲地骂道:“好你个‘黑五类’子女,竟敢偷看‘封资修’的书,小小年纪还敢在课堂上顶撞老师,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学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定要与‘黑五类’子女划清界限,同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舒明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被吴老师上纲上线借题发挥地大施淫威,穷追不舍。幸亏学校革委会主任曾平由于自己是正规的师范毕业,因此,也瞧不起吴老师那几个“工农兵大学生”,而且舒明是“贫管会”主任介绍进校的,所以只是让舒明交出几本“封资修”的书在学校操场烧了了事,没有再追究下去。可心有余悸的舒明从此对到学校上课完全没有了兴趣。

在以后的几年里,各种各样的运动是一场接着一场,一会儿是“批林批孔”、一会儿又是含沙射影“批周公”,后来又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依然是动荡不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舒明大部分时间都是躲在家里看书,真的是心静如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这段动荡物岁月里,舒明又有幸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著作还有许多文学评论文艺批评等书刊杂志。

时间到了一九七四年,舒明在南江中学已有两年多了,正当母亲托亲告友多方联系想把他送进市一中去读高中的时候,一张盖着南江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办公室鲜红大印的下放通知书送到了舒明家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舒明失去了读高中的机会,也因此改变了舒明的命运。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的一个上午,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红星大队革委会,一个较高些的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绿色军装和军裤,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较矮的穿着灰色咔叽布中山装蓝色裤子。黄雄一看知道是市里下来的领导,急忙毕恭丝敬地上前招呼让坐。

“我们是市上山下乡办公室的,据了解有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家属现在住在你们大队,他的名字叫舒明。”矮个子掏出张盖着大印的介绍信在黄雄面前晃了一下说。

黄雄听了微微一怔,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人,因为他父母都不在市里住,就把孩子送回这老家来住了。”说着,他用疑惑的眼光在两人身上飞快地扫视了一眼:“不知二位首长找他有什么事?”

“这个嘛,我们是来送通知书给他的。”矮个子和穿军装的高个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过脸望着黄雄说。黄雄听了松了一口气:“哟,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吓了我一跳。这送通知的事派个通讯员来就行,何必劳驾你们二位首长亲自来送呢?”

穿军装的板着脸,表情十分严肃地说:“黄主任,我们亲自来送这说明了通知的重要性,而且必须要将通知交到他本人的手中。现在请你带我们去舒明家。”黄雄还想再问是什么通知这么重要,可看看矮个子也是一脸的严肃,只得将已到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十分殷勤地领着他们出了大队办公室到舒明家去。

舒明正在家中听母亲叙说去市里联系学校的事,黄雄带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门来。矮个子用鹰隼般犀利的眼光在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惊得不知所措的舒明母子俩身扫视了一下,然后尽量用和缓友好的语调说:“哦,都在家里,这位想必就是舒明的家长吧。”

母亲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市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这是办公室的范主任。”穿军装的高个子在旁边介绍。母亲回过神来急忙一边让坐一边小心地问:“不知范主任到我家来有什么事?”

矮个子范主任轻轻地咳了一声,眼珠儿滴溜溜飞快地转了转,似乎在斟酌用什么恰当的词语,说:“是这样的,舒明同学符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条件,市里根据上面知识青年可以回乡接受贫下中学再教育的精神,市里决定让舒明同学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到红星大队安家落户。”

“可我们家舒明还不满15岁也没读高中,还不到上山下乡的年龄哪!”母亲听了凛然一惊,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回答。

矮个子范主任听了母亲的回答,满脸不悦地与穿军装的交换了一下眼色,挤出几丝笑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在必要。关于上山下乡的年龄上面也没有明确的规定,由市革命委员会灵活掌握。舒明在南江中学已经两年多了,本来应该自己提出申请,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现在市上山下乡办公室已经发下通知,你是下放干部可不能拖后腿哟。”说着,他朝旁边摆了摆头,穿军装的从包里掏出一张写着舒明的名字盖着鲜红大印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通知书递给母亲。

矮个子范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走进舒明身边:“舒明同学,从今天起你就是下放回乡知识青年了,祝贺你!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希望你在农村能积极劳动,努力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舒明的户口我们会迁到红星大队来,他的商品粮也从今天起取消,以后的口粮就由生产队发放了。”穿军装的高个子在旁补充说,然后与矮个子范主任转身出门,黄雄用同情与惋惜的目光看了看舒明母子,也转身走出门去。

一张通知书,彻底改变了舒明的命运,从一个城市人变成了农村人,从吃人们称之为“皇粮”商品粮变为吃农村粮,却冠上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那看似堂皇的名称,而这一天舒明还差3个多月才满15岁。后来母亲才知道是上面下给县里减少870个商品粮指标的任务,而一些手握实权的头头脑脑们以及有关系的子女亲属都不愿意下放去“修地球”,上山下乡办公室就只能把一些象舒明这样不符合下放条件而且没有“靠山”没有“关系”的人去凑数,以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而那些领导的子女亲属因为有了象舒明这些人的“铺垫”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着商品粮去招工招干当兵上大学。

接到下放通知的第3天,舒明就被生产队安排在第3生产小组劳动。

舒明第一次参加劳动是被安排在菜地里锄草。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火球般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向大地放射出火辣辣的炎热。舒明虽然也与组里十多个人一样戴着草帽,可在大地上的滚滚热浪中几乎是没有什么作用,刚来到菜地就已经满身热汗了。在菜地里组长分配任务,上午每人铲5畦地的草。

盛夏时节正是草儿疯长的时候,每畦地里都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几乎把地里的白菜都淹没了。一上午铲5畦菜地的草对熟练的农民来说任务也不轻,而对从未干过农活的舒明其难度就不用说了。然而,任务非常明确也不能讲价钱,完不成5畦地铲草就得不到上午的工分。听组长分配完任务,第3组的人们纷纷挥动铁铲开始铲草,舒明也别无选择地照着别人的样子铲起草来。然而,铁铲在其他人手中是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纷乱的杂草在铁铲的挥动中一排排地被铲出土面。而铁铲在舒明的手中就不那么听话了,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土面上乱蹦,那些杂草也似乎连在一起东倒西歪地进行着顽强抵抗。尽管舒明是非常认真非常卖力地挥动铁铲,可不是把白菜铲断了就是铲不出杂草那东连西扯的根来。看着其他人轻松地极有规律地挥动着铁铲往前走,被铲除了杂草的菜地上,一行行白菜显得格外葱翠嫩绿,舒明心里非常着急,犹如芒刺扎背,那黄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往下掉,可他很清楚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尽快地学习掌握铲草以及其他农活技术,才能在农村生存下去,也许自己这一辈子都得在农村干了。因此他用去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在一边铲草,一边琢磨着要怎样才能拾到好处地握住铁铲,才能挥洒自如地把杂草铲掉。

盛夏的太阳似乎要把人晒干似的,发射出毒辣辣的炎热,舒明的耐心被炎热一点点地晒干了,他觉得嗓子眼直冒烟,干渴使他感到浑身如同着了火一样热得难受,头也一阵阵地发昏。

“舒明,渴了吗?快喝口水吧。”一个绿色的水壶递过来,舒明抬起头望去,一个穿着兰色衣裤身材修长苗条的姑娘如婆娑婀娜的杨柳袅袅婷婷地站在身旁,舒明认出她是本村张家的闺女叫芳儿,芳儿那张白晰的瓜子脸上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里蕴含着关切的目光,舒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黑五类”子女会有人关心,心里顿里犹如涌进一股清爽怡人的甘泉,驱光了浑身的躁热与疲惫。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紧张劳动,舒明已初步掌握了铲草的技能,但由于还不熟练再加上开始时握铁铲握得太紧,两只手掌都磨起了几个大血泡,每铲一下草两手都刺心的疼,所以铲草速度仍然很慢,这时组里大部分人都快铲完5畦地了,可舒明只铲了2畦多还有一半没完成。初次干繁重劳动体力消耗很大令舒明感到浑身酸疼,炎势酷暑天高温下劳动的大量出汗更令他口干舌燥嗓子眼如同着了火般的难受。组里其他人都用水壶带了水来,舒明初次参加劳动没经验没带水,当看见其他人喝水时更觉得干渴难当,心中暗自后悔出来时没有带来壶水,现在只有强忍干渴了。然而,对于在炎热酷暑的高温下长期劳动的人来说,一壶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谁也没有多余的水匀给别人喝的。正当舒明干渴难忍时,芳儿将自己不舍得喝的大半壶水送到了他面前。如果是其他人送的水,干渴难忍的舒明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而面对柔弱姑娘将珍贵的水送给自己喝,舒明不禁滋生出一股男子汉的倔劲,他怔了怔随即强咽下急欲喝水的意念摇了摇头:“我不渴,谢谢你,芳儿,你自己快喝了吧。”

芳儿脸颊上微微泛起两朵红晕,她睁大眼睛用不容抗拒的目光直盯着舒明,半是命令半是娇嗔地说:“别逞能了舒明,看看你的嘴唇都干得裂开了,还不快点把水喝了。”

面对真诚的关切,多年来很少得到这种慰籍的,舒明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错杂交织着说不出是什么味来。看见舒明还怔着,芳儿随即将打开了盖儿的水壶塞进他的手里,舒明愣了愣神才仰起脖子大口喝起水来……。

清凉的水是那样的甜润、清洌,犹如甘霖滋润着久旱的土地,更似玉液琼浆一样驱散了舒明孤独寂寞渴望着友情关爱的烦闷。喝完了水,舒明充满感激地把水壶还给芳儿,说:“这壶水真清甜,谢谢你了芳儿。”

芳儿接过水壶,望着舒明微微一笑。

也许是长期孤寂的心灵得到了柔情关切的慰籍,也许是极度的干渴得到了清水的滋润,舒明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浑身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他又挥动着铁铲笨拙地铲起草来。

快到中午时,各自铲完5畦菜地草的3组农民相继离开菜地回家了,可舒明还有1畦多地没铲完。看到大家都铲完陆续走了,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心中暗想要铲完这些地起码也要1个多小时,怎么办呢?这时他突然看到旁边自己没铲的那畦菜地上有蓝色闪动,仔细一看原来是芳儿在帮自己铲草,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激之情……。

自从在菜地铲草回来后,舒明总觉得有块美丽的蓝色在心里晃动,一向喜欢绿色的他突然对蓝色有一种朦蒙胧胧特殊的好感,他心里知道这完全是由于芳儿那身蓝色衣裤的原因。后来每次出去劳动,他总喜欢偷偷地看看芳儿,可芳儿似乎却并不怎么注意舒明。

芳儿是本村张水根的闺女,也是六十年代初出生的,父母都是老实善良的农民,只有小学文化水平。芳儿在家里是子女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和许多人一样,芳芳父母也有十分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认为女儿读再多的书再有本事也会出嫁,迟早是别人家的媳妇,与其花那么多的钱供别人的媳妇念书,还不如多留点钱供自己的儿子念书,所以芳儿只读了一年初中父母就让她辍学到生产队参加劳动。父母把全部的资金全部的心思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比她小2岁的弟弟身上,而将来必定成为别人家媳妇的芳儿也理所应当地要为张家这根独苗这个传宗接代的宝贝作出牺牲作出贡献。然而,芳儿虽然生性娴淑文静却非常喜爱读书,她对父母要自己辍学参加劳动以便能让弟弟读更多的书是从内心不乐意,可家庭经济现状,以及农村传宗接代的封建陋习又迫使她不得不放弃学习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而在劳动之余她不象村里其她姑娘成天就知道织毛衣绣花纳鞋底,经常想办法找点书报杂志看,增加一点知识。

舒明对芳儿喜欢看书是早有耳闻,可一来是因为当时农村思想保守讲究男女有别,男的平时一般不能随便与女性交往接触;二来舒明因为自己是“黑五类”子女觉得在哪里都比别人矮一截子,所以虽然也有过去芳儿家谈谈读书的事儿与芳儿交换书刊杂志的想法,可始终鼓不起勇气来。下放到生产队劳动分在了芳儿所在的第3组,虽然干活时能天天见到芳儿,可两人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芳儿在菜地铲草时送水给自己喝的事在舒明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感受到了被别人关怀的温暖,也唤起了跨入青春期少年对异性一种朦胧的追求和渴望。后来虽然芳儿经常在劳动时会主动帮助舒明,可一直都只限制在对同村同志相互帮助的范围,一直没有对他表示出青春少女的情怀。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时间很快就到了1975年秋天。经过两年多的劳动,舒明已经长成身高1米70的青年,思想阅历也成熟了许多,生产队里的各种农活他都能熟练地操作,而且得心应手,成为了生产队里屈指可数几个强劳力中的一个,同时,利用劳动之暇的自学也给他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

“舒明,市里税务局来公社招干部,你有没有去报名?”同村的王元望着舒明又充满羡慕地说:“招工招干部都要招下放知青,城里人说到底也是城里人,我们这些农村青年再有本事也没用,只好一辈子呆在乡下修地球了。”

市里税务局来公社招收干部的事舒明也听说了,可他打听到参加招干考试首先要大队革委会提名,然后由公社革委会批准。南江公社有200多名下放知青,可税务局招干指标只有12个,那些有关系有后门的知青早已报了名,而且听说人选都早已内定了,只是因为要搞搞形式做做样子才没有公布姓名。象舒明这种没有关系没有靠山,而且还有“黑五类”子女尾巴的甭说想参加招干考试,就是连边儿也挨不上,连门儿也进不了。然而,王元充满羡慕的眼神在舒明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想想自己毕竟有下放知青的牌子,这使得他又陡然增加了几分优越感,心想可不能在王元面前丢了份儿,便挺了挺胸脯说:“你也听说了税务局招干的事儿?真是消息灵通。我现在就是去大队黄主任家开介绍信到公社报名呢!”

“那就快去吧,我刚才见有好多下放知青都拿着介绍信去公社报名了。”

舒明听了王元的话,心想《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也知道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再怎么样也得去试试,即使招不上也了了一场心愿,想着脚下就往黄雄家走去。

“黄主任,我想开张介绍信去公社报名,参加税务局的招干考试。”

看见舒明空着手进来,黄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浮起似乎是惋惜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怎么才来,昨天晚上我都开出30多张介绍信了,刚刚公社知青办的朱主任打来电话说报名的人太多,不能再开介绍信了。”

对本来就没有抱着多大希望的舒明来说开不到大队的介绍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他想既然来了就再尽点努力吧。于是又恳求黄雄说:“能有招干的机会真是太难得了,一定要请你照顾一下,黄主任,我到公社就说是昨天晚上开的介绍信,行吗?”

“昨天晚上你怎么不来呢?”黄雄想起昨天晚上来求自己开介绍信的知青们个个都拎着烟酒鸡大包小袋的,可这个舒明竟然空着手上门来真是太不识趣,若是把介绍信开给了他,那自己就太没价了,想着便撇着嘴冷着脸拉长了声音说:“其实你就是开了介绍信去报了名,就算你还考得比别人好也没用,要知道能不能录取最后还得看政审,象你家成份不好,父母又有历史问题,能通得政审这一关吗?要知道现在贫下中农出身工人出身的下放知青都是僧多粥少,这招国家干部的美事,哪里能轮得上你!”

黄雄冷嘲热讽的几句话犹如是一记闷棍打在舒明头上,把他给打懞了,便糊里糊涂地转身从黄家走出来,与匆匆走来的黄林撞了个满怀。

“哟!是舒明呀,来找我爸开介绍信吗?”被撞了个足列跙差点跌倒的黄林气冲冲地正待破口骂人,看见是舒明便嘻笑着问。舒明抬起眼望了望又低下头欲走,被黄林上前挡住了路;“怎么了舒明?我爸没给开介绍信?走,跟我回去我让他给你开!”

“谢谢了,黄林,这介绍信我不开了,我的出身不好,开了也没用的。”

“那怎么办?总得想个办法找份工作,你不能一辈子在这修地球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看样子是得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了。”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时分,舒明只觉得心口象堵着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到厨房里舀了瓢冷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觉得心口好受了些,晚饭也没吃就走进房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愿动了。这一夜舒明做了许多恶梦,一会儿觉得自己被团团的烈火围住,烧得浑身酷热难当;一会儿又似乎掉进冰窖里,冷得心里真打哆嗦;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压在了大山下,憋闷得胸口仿佛要爆炸了。迷迷糊糊地熬到天亮了,舒明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听到生产队长吹着哨子催大伙挑上粪箕去修水圳却怎么也爬不起身来,心里一急又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了。恍惚间舒明看见妈妈提着两包东西从外面走进来,想走过去帮妈妈提东西可双脚却象灌了铅似的重得怎么也挪不动。正着急间,突然看见外面冲进两个凶神恶煞般的造反派举着铁棍朝妈妈头上狠狠打去,舒明急得大叫一声醒来,浑身汗水直流。

“你总算醒来了,先把这药吃了再躺下休息,你在发高热呢!”还没完全醒来脑子晕晕乎乎的舒明听到芳儿熟悉而充满关切温柔的声音,她随即用两只修长而不失丰腴的手轻轻地扶着舒明,然后把盛着药汤的碗送在他的嘴边。舒明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汤噎得他差点吐出来,芳儿见状忙一边用手轻轻地在舒明背上有节奏地拍打着说“忍着点,药汤是苦了点,你不是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吗?我没放糖是怕影响了药效。咬咬牙喝下去,病很快就会好的。”舒明听到芳儿关切的话,感觉到一股亲情般的抚爱在全身流淌,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随即鼓足勇气把药汤喝完了。看着舒明喝了药汤,芳儿俏丽的脸上泛起了舒心的笑容,她轻轻地扶着让舒明躺下,然后到厨房去拧了把热毛巾小心翼翼地给舒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擦了擦脸,一双水汪汪充满关切的美丽的大眼睛久久地望着舒明因高热略显清瘦的脸庞。舒明在芳儿爱抚的关切下又沉沉地睡去。

当舒明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了,他觉得脑子格外的清爽,浑身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正当舒明准备翻身起床时突然看到芳儿坐在床前趴在床上睡得正香,她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握住那只盛过药汤的碗,舒明的心里顿时如同倾江倒海般地翻腾起来,他没有想到芳儿竟然是彻夜不眠地照料着自己,感激之情禁不住油然而生,心中暗想若是自己能有出头之日,绝对不能忘了芳儿对自己的一片真情。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拿了一件自己的上衣轻轻地披在芳儿身上,生怕惊醒了她。舒明正准备出屋去透透气,没想到芳儿却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舒明不在床上,顿时吃惊地站起来,转身看见正往屋外走的舒明急忙上前一把将他拉住:“别出去,舒明,你的病还没好,快到床上躺着休息,我去给你煮点吃的。”

舒明想轻轻地推开拉住自己的手,可芳儿却用力拽住不放松,他只得笑着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没那么娇气的,你就放心吧。”芳儿睁大着俏丽的眼睛,十分认真地摇摇头:“不行,就算烧退了,身子也还虚弱,外面风大,再着了凉就不好办了,还是多休息休息。”望着芳儿关切的眼睛,舒明心里泛起已经很久没有过的亲情感,他不忍心让芳儿担忧,便乖乖地回到床上躺下,看着芳儿转身进了厨房。

还一会儿,芳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面条进来,面条上面有两个煮熟的鸡蛋,她走到床前柔声叫道:“快坐起来,趁热把面条吃了,你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呢。”

“芳儿,你哪来的面条和鸡蛋?是不是把你家换油盐的鸡蛋煮给我吃,你妈知道了会骂你的。”舒明知道芳儿家很穷,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她妈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每个月全家吃的油盐都靠卖了鸡蛋的钱去买,所以他执意不肯吃这碗面条和鸡蛋。听到舒明的话,芳儿那白晰俏丽的脸都急红了,她用原本清亮悦耳此时却半带哭腔的嗓音说:“不是的舒明,我没拿家里的鸡蛋,是用我卖绣花的钱买的,求你快趁热吃了吧。”

听了芳儿情真意切的话,舒明的眼睛湿了,他接过来和着泪水吃完了这碗面条鸡蛋。看着舒明吃得香甜,芳儿俏丽的脸庞浮起了甜甜的笑靥。

经过那次税务局招干受到黄雄的讥讽之后,舒明对自己的前途是一片茫然: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有历史问题,黑五类子女。他想虽然黄雄不开介绍信还说了很多刺耳的话,可说的也是实情,上山下乡知青成份好条件好的都只能有几个幸运的招干招工离开农村,象自己这种条件的也许得一辈子留在这里与土地打交道了,也许这就是命吧。想到这舒明心里有点酸痛感到悲哀,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再想想农村虽然条件差,没有城市好,可在农村能遇上芳儿这样的好姑娘也算自己的幸运吧。想到芳儿,舒明的心里又泛起酸楚,虽然芳儿对自己有感情,可她的父母会让女儿跟一个出身不好什么也没有的下放知青过一辈子吗?再说自己也不能让芳儿跟着受苦受累,这样的好姑娘应该找一个家庭好出身好的过上好日子才对。舒明左右为难胡思乱想地怎么也无法让思想平静下来。

心细的芳儿发现自从税务局招干的事之后舒明变了,以前一有空暇他就坐在窗前看书或是坐在桌前写点东西,同村的小青年常来邀下象棋打扑克,他总是推辞不去。可近来在牌桌上棋盘前经常都有舒明的身影,即使偶而有时看书时也是心不在焉的,有人邀去打牌下棋也不再推辞,放下书或笔马上就去了。芳儿心想也许是他这段时间太累了,要放松放松,过个十天半月的他就会象以前那样认真看书了。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舒明打老K的瘾头却越来越大,一有闲暇他就邀上几个牌友吆三喝四地干上了,同以前几乎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天晚上,舒明草草吃过饭正要出去邀人打老K,芳儿从外面走进来拦住他:“又要出去打牌吗?舒明,难道你就不想看看书了吗?成天迷恋在牌桌上那不应该是你呀!”

“看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招干招工又不靠读书多少,有关系有门路就行,象我出身不好只能留在农村修地球了,看再多的书也没用的。”舒明苦笑一声,摇了摇看着芳儿说。芳儿听了胀红着脸,跨前一步走近舒明大声说:“不!多看书学点文化总会有用的,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地在牌桌上虚度光阴了,舒明,你听我一句话,把心收回来多看点书,将来一定会有用的。”

舒明似乎有所触动,默默地站着没吭声。

芳儿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不是说历史总是在进步社会总是在发展吗?现在你没能招干走但不说明你一辈子都走不了,‘天生我才必有用’多看书多学点知识总比没文化的好。舒明,我想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可我还……。”

“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舒明,你连我这个农村女孩都不如吗?”芳儿说着递过一本厚厚的书。舒明看到那正是自己心仪已久的《辞海》,心里不禁一阵狂喜。可转念一想这本书价格高,自己一直想买可又没那么多钱,芳儿她哪来的钱买《辞海》呢?想到这舒明睁大眼睛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着那两颊泛着青春红晕比桃花还鲜活美丽的脸庞问:“这本书要十多块钱的,你哪来这么多的钱买?”

芳儿微微一笑,不无得意地对舒明摇摇头,说:“你没钱买就不许别人有钱买吗?告诉你舒明,这是我采蘑菇绣花巾攒了半年多的钱买的,怎么?你不想要是吗?”说着象淘气的孩子似的撅起樱桃般红红的小嘴。

舒明听了不由得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什么味儿,自己是个男子汉,想买本书都攒不够钱,芳儿家本来就穷,连件新衣服都没见她穿过,怎么能让她给自己买书呢?他想了想,说:“把这书拿去退了吧芳儿,你也该买布做几件新衣服穿,这书我自己会攒钱买的。”

听了舒明的话,芳儿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瞪大眼睛似乎不认识一样地望着舒明:“怎么?你真的不想要这本书吗?是我不配买书给你还是嫌我穿旧衣服难看?”说着话她的眼圈红了,那双漂亮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看到芳儿悲伤的样子,舒明不由得慌了手脚,他急忙又摇手又摇头地说:“不是,都不是的芳儿,我没那意思,你是天生丽质,穿破衣服旧衣服也比其他姑娘好看,可你家经济不宽裕,弟弟妹妹读书也很需要钱,这书我真的会自己攒钱买的。”

“舒明,我早就知道你很需要这本书,所以才偷偷攒钱给你买的。我家里虽然不宽裕,可现在还过得下去,你就收下这本书吧。”芳儿用满含忧伤与期盼的目光望了一眼舒明又低下头去望着地下。

舒明十分为难地想了想,说:“好吧,芳儿,这本书我收下,真是太谢谢你,我现在是很需要它。不过这买书的钱等我攒够了是要还给你的,好吗芳儿?”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芳儿一听急了,她生气地跺着脚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要我买的东西是吗?要是这样你就明说好了,你不要那我就把它扔池塘里去。”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转向就往门外走去。

舒明急忙上前拦住她:“别别别,芳儿你别生气,是我不对,我把书收下来还不行吗?”说着伸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辞海》,抢在胸前。

芳儿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望着舒明:“舒明,我求求你,别再去打牌,有空多看点书,好吗?”

舒明抢着《辞海》百感交集地使劲点了点头:“我答应你,芳儿,我一定好好看书,再也不去打牌了。”

十一

夏收夏种是农村最忙活儿最苦最累也是天气最炎热的季节,每天天不亮舒明就和同组的人要到田里去割稻子,到上午吃过早饭又得冒着火辣辣的太阳去插秧,午饭后稍事休息就要去耙田。一天下来舒明只觉得身体都好象累散了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了。

窗外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舒明听出是芳儿来了,心想累了一天她不在家好好休息不知道到自己这来干什么?便闭上眼睛装着睡着了。芳儿轻轻地推开门,看到舒明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床前,把两个煮熟了的鸡蛋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就在芳儿转身的那一刹那间,舒明微微睁开的眼睛看到她脸上还有泪水,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心里一急,早把装睡的念头和满身的疲劳忘记了,他翻身坐起来,说:“芳儿,你怎么哭了?是有人欺负你了吗?快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

正欲出门的芳儿听了舒明的话猛地一惊,转过身望着舒明,眼泪扑籁籁地直往下流,她哽咽着说:“不!舒明,没人欺负我,我没事的。”

舒明见她神情异常,说话也同平常不一样,知道她肯定遇到了烦心的事,便尽量用和缓的语调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芳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舒明得知,黄雄到芳儿家去为儿子黄林提亲,并说芳儿家如果同意就可以让芳儿到学校去当民办教师。芳儿的父母考虑到当民办教师虽然是记工分不领工资,可也能不再到田里干农活能躲开风吹日晒起早摸黑之苦。而且黄雄在村里乡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经济也很宽裕,女儿大了总得要嫁人,能攀上这样的亲家实在是难得的好事,所以没有同芳儿商量就答应了黄雄。芳儿知道后同父母大吵了一场,说自己年龄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要父亲去告诉黄雄自己不同意,可生性懦弱的父亲不敢去,还说以后嫁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就不如嫁给黄林,这样既可以去学校当民办教师,而且攀上大队书记的亲家以后办什么事都更方便。

“能到学校当民办教师可是天大的好事,别人就是想也想不到的,而且黄林挺精明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不答应呢?”舒明听了芳儿说的事情原由心里不禁一阵激烈的翻腾,可他想到黄林家经济条件好,芳儿嫁过去可以过上好日子也是好事,于是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复杂心理,用很平淡的语调说。

芳儿听了气得满脸通红,她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瞪着舒明,哽咽着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舒明,我是真心来找你商量的,你却说出这种话来,黄林他游手好闲不求上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难道你的心就真的这么狠吗?”

“这些我都知道的,不是我心狠,芳儿。”舒明轻轻地摇摇头说:“黄林还年轻是贪玩了点,过几年懂事了自然会变好的。我是想你身体不好又有风湿病,在生产队干农活太辛苦太累,如果能到学校去教书,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工分也挣得多,这样无论对你对你家里都好的。”

“可你想过没有,我同黄林没有感情没有共同语言,怎么在一起生活?女的嫁人是嫁情投意合的人,可不是嫁有钱的人,如果要和黄林订婚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出嫁,干一辈子农活。”

尽管舒明费尽口舌煞费苦心地劝说,芳儿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与黄林订婚,也不愿意去学校当民办教师,并说如果父母要硬逼她答应自己就去跳崖。舒明虽然嘴上在劝说芳儿,其实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经过长时间的接触交往,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聪明漂亮善良勤劳的农家姑娘,而且他也清楚地感觉到芳儿其实也爱上了自己,可舒明想到自己的出身问题和艰苦的处境,考虑到自己这辈子也许可在农村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如果芳儿与自己结婚的话,自己不仅不能让芳儿过上好日子,而且由于自己没有技术没有钱还有可能会拖累芳儿。舒明想既然自己没有能力给所爱的人幸福,那就应该帮助她得到幸福,这才是真正的爱纯洁的爱。他正是基于这种高尚无私的情操,所以才竭力劝说芳儿接受黄家的提亲到学校去当民办教师,可当看到芳儿如此坚决地反对甚至以跳崖自尽的方式表示反抗时,他被深深地震动了,没有想到一个农村姑娘竟然在情感与金钱权势两者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这种冰清玉洁的心灵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舒明因此不再劝说芳儿接受黄家的要求,支持她靠自己去走,哪怕是风吹雨打的生活之路。

由于有了舒明的支持,芳儿觉得有了主心骨,回到家中向父母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要以同黄林订婚作为条件,那就坚持不去学校当民办教师。看到女儿如此坚决,父母的心软了,可又怕因此而得罪黄雄,夫妻俩商量了很久,才由芳儿父亲买来2瓶好酒2条好烟拎到了黄家,以女儿年龄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为理由,婉言谢绝了黄雄将芳儿嫁给黄林的提亲。一向在村里说一不二的黄雄开初很不高兴,可看到芳儿父亲手里拎着的好烟好酒时脸色便平和了许多。想想自己的儿子黄林也确实不争气,而且无论是论才学还是长相都配不上芳儿,所以想借安排做民办教师的机会或许芳儿会答应,没想到芳儿一个农村姑娘竟然有如此的志气,宁愿失去当民办教师的好机会也不愿和黄林订婚,确实是个少见的奇女子。考虑到学校需要人村里又没有合适当教师的人选,再加上那两条好烟两瓶好酒的作用,黄雄顺水推舟作出让步做了个卖乖的人情,他还是决定让芳儿到学校去当民办教师,至于与黄林订亲的事也就顺其自然发展,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去决定了。

十二

当了民办教师的芳儿不再起早摸黑到田里去干又累又脏的农活了,可以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准时到学校去上课,远离了风吹日晒雨淋的劳累。开学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芳儿原本略带憔悴的面容就变得白晰俊秀,虽然她穿的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却象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引来许多慕名欲一睹芳儿风采的人。然而,芳儿对各种借口到学校来与自己搭讪套近乎的人一概是冷眼相看,淡然应酬,给人一种孤傲冷漠的感觉。这天,学校来了个衣着华丽的青年,径直来到芳儿上课的教室,说是要与芳儿交朋友。芳儿看不惯他故作矜持神气活现的纨绔之气,漠然又不失客气地回绝了他。

“芳儿老师,刚才那个帅哥可是市教育局倪局长的儿子,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漠?别人是要巴结都巴结不上,这可算你有福气。”刚从较远乡镇调来的胖校长疑惑不解地望着芳儿:“如果你同他交上了朋友,不但可以很快转为正式老师,以后的日子也可以过上豪华富贵上流社会人的生活,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哟。”

看着胖校长那种神情,芳儿淡然一笑,说:“我只是个农村姑娘,没有福气去结交那些官宦子弟,常言说乌鸦凤凰不同林,我与他们根本就不是同路的人。”说完便走,留下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胖校长傻傻地站在那里发呆。

自从芳儿去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舒明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一个多月来天天按照生产队的安排去干各种各样的农活,回到家里就关起门看书睡觉,没有与人说过一句话。有几次晚上芳儿到他那里去,任凭芳儿在外面敲门叫喊,他都躺在床上不吭声也不开门。芳儿叫了半天没人应,以为舒明又出去打牌玩了,只得怏怏地离去。芳儿离去的脚步犹如一把带钉子的铁锤,一步一锤沉重地敲打在舒明的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在撕裂。舒明几次想冲出去把芳儿拦住,可转念想现在芳儿已经当上了教师,必须会有很多的追求者,她可以选择到条件好的伴侣过上幸福的生活。既然自己恐怕得一辈子在农村了,不能给芳儿幸福就不能去拖住她追求幸福的后腿,让自己心爱的人过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爱纯洁的爱高尚的爱。想到这里舒明的心才稍稍感到舒服一点。

十三

虽然没有同意与黄林订婚,可自从她去学校当民办教师以后,黄林就经常走到芳儿家去,坐在那里要茶喝要烟抽赖着不走,有时又拎两瓶酒两斤肉去在她家吃饭。芳儿的父母见黄林果然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暗暗庆幸当时幸亏芳儿没有答应与他订婚。但在表面上芳儿的父母不敢得罪这个村里的“衙内”,每次都陪着笑脸侍候着他。黄林喝足了茶或是酒醉肉饱后,便到处去转悠,逢人便说老丈人家如何如何地对他好,未过门的妻子如何如何的贤惠体贴。开始时,人们对他满嘴酒气的胡诌乱谈都不相信,听了后付之一笑。可时间一久,俗话说“三人成虎”,慢慢地便都认可了他的话,认为芳儿家确实是为了芳儿能当民办教师答应了与黄家结亲。村里有些长嘴闲妇趁机添油加醋地大加渲染,说芳儿同黄林睡了觉,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甚至还有的说亲眼看见芳儿去卫生院做了几次人工流产。

当村里关于芳儿与黄林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妇孺皆知的时候,作为当事人的芳儿都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她每次从学校回家从家里去学校时,总有些爱管闲事的长舌妇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芳儿对此虽然有所察觉,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当这些风言风语传到舒明的耳里时,舒明也是付之一笑,因为他了解芳儿的为人。可当这些添油加醋的谣言愈传愈烈的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语在舒明的脑子里也开始起作用,怀疑芳儿是不是贪图享受已经与黄家妥协,投入了黄林的怀抱。尽管舒明对自己的怀疑也拿不准,可这一切已经搅乱了他的思想他的生活,再也不能心静如水地干农活看书了,终于有一天舒明决定要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在学校下午放学后,等在校外的舒明见到了欲回家的芳儿,他让芳儿晚上来一趟自己住的地方然后便快步离开了,又惊又喜的芳儿莫明其妙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半响也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不是已经答应嫁给黄林了?你当初不是说宁愿不当教师也不愿同他订婚吗?可村里人都说你已经是黄林的人了!”舒明冷冷地望着踏进门来的芳儿问。

晚饭胡乱扒了几口特意穿了件花格衣服满怀喜悦正在憧憬见面后亲热场景的芳儿猛然听到这样的问话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抬眼又望见舒明满是怀疑与鄙视的目光更是如同两把利剑直插心脏,莫名其妙又气又急的芳儿忍不住泪如泉涌,失声痛哭起来。

本来对此就有所怀疑的舒明看到芳儿毫不矫作的悲愤,顿时明白自己黑白不分轻信了他人的谗言,不禁愧疚万分,急忙走上前去劝慰并自责不已,满脸泪水深感委屈的芳儿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悲恸不已,良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向舒明诉说了黄林经常到自己家去骗吃骗喝的情况,并说村里人的传言肯定是黄林故意去散布的。

“这可恶的黄林,真是卑鄙无耻!竟然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污人清白,我这就去找他算账教训教训他!”舒明听了不禁气愤填膺地恨恨骂道。

芳儿顾不得擦睛泪,急忙紧紧抓住舒明的手臂:“不!你不能去!舒明。黄林之所以敢这么嚣张放肆是因为有他爹撑腰,这个土霸王你可千万别去惹他,要知道你以后无论是招工还是招干部是参军都要通过大队这一关的。如果你得罪了黄家,恐怕以后会有很多的麻烦,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是忍一忍吧。”

舒明听了芳儿的话觉得也有道理,自己的命运前途有一多半攒在黄雄的手心里,无论招工招干招兵,作为基层组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往往比公社的意见还管用,而且大队党支部签的意见公社党委也不能持相反的态度,因为最了解情况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最基层的组织,常言说县官不如现管,除非你与公社的头头有特殊的关系,否则的话,大队签的意见就能决定你的前途和命运。经过再三斟酌反复考虑,舒明最终决定还是听从芳儿的劝告,不去招惹黄林以免得罪了大队党支书黄雄。

十四

这天上午,舒明听了生产队长那破锣嗓子让大家去晒谷场挑稻杆,便拿了根扁担往晒谷场去。刚走不远,遇见黄林醉熏熏地迎面走来,舒明见了犹如遇见了癞皮狗般的觉得噁心,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闪并昂起头往前走去。没想到黄林嘻皮笑脸摇摇晃晃地上前拦住他:“哎!我说舒明你干嘛躲我?是不是为芳儿的事生气?”说着他打了个饱嗝喷出满嘴酒气,脚步足列跙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往前走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嘴里嘟哝了几句又说:“我告诉你舒明,现在的社会有钱是大爷有奶便是娘,芳儿她算是想明白了,同我黄林相好吃不了亏,这不,当上人民教师了。”

舒明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本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羞耻的无赖。可一想到芳儿的话又忍了一忍,怒目圆睁地瞪了黄林一眼,往左前方跨上一步准备离开,没想到黄林又扑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臂:“别走哇舒明,我知道你心里爱着芳儿,恨我把芳儿干了没让着你,其实咱哥们都是兄弟,这娘们谁干都一样的,你说是吗?”

黄林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早挨了舒明一巴掌。这一掌打得非常重,黄林的鼻子和嘴巴顿时流出了鲜红的血,腮帮子肿起了老高,疼得哇哇直叫。稍停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猛地扑上去对舒明又撕又打又踢又咬。舒明见他还敢撒泼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左手用力推开黄林的撕打,右手同时冲拳打中黄林的眉心,黄林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想竭力站稳却已身不由己,终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舒明觉得还不解恨,正欲扑过去再打时却被几个路过的本村群众拦住。

“你闯下大祸了!舒明。”一个年纪稍长的村民满脸惊惧地拉着舒明的手说:“黄雄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你把他打成这样黄雄会善罢甘休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快到城里去躲几天,再找个市里或者公社有头脸的人给说说情,要不黄雄还不知会怎么报复你的。”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舒明去外面躲一躲。

舒明怒气未消,仰仰头倔强地说:“我不走!黄林耍流氓污人清白就得挨揍,看他老子能把我怎么样。”

没有听村民们劝说的舒明刚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随着乱哄哄嘈杂的脚步声黄雄带着几个膘壮汉子从外面闯进屋来,后面跟着满脸血污的黄林象只吓破了胆的癞皮狗。

黄雄见了舒明就满脸凶气恶狠狠地骂道:“好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我儿子打成这样还了得?看老子不把你揍扁出不了这口恶气!”骂着他挥拳朝舒明猛打过去,舒明头一歪没打着。黄雄气咻咻地连声怪叫让人把舒明抓住,两个跟来的汉子立即冲上前将舒明牢牢扭住,舒明拼命挣扎也挣不脱,另一个汉子拿了根绳子把他的双手绑好。

“看你小子还逞什么能?再有本事也难逃出我的手掌心!”黄雄得意地狞笑着,随即把头一摆:“儿子,上去狠狠揍他,老子给你作主!”

黄林走上前去看了一下舒明冒火的眼睛,胆怯地退了一步,黄雄见状大声吆喝着给他壮胆。黄林犹豫了一下,上前挥手狠命抽了一巴掌,舒明白晰的脸上顿时现出五条鲜红的指印,黄雄在旁得意地笑了。没容得黄林再打第二下,舒明咬了咬牙,突然抬脚猛地踢中黄林的右腿,只听得哎哟一声,黄林仰面跌倒在地上。黄雄气得七窍生烟,狂叫一声,冲上前对舒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住手,不准打人!”随着一声大喝,从外面走进一个脸皮微黑的中年汉子,上前把黄雄拉开。

黄雄没想到在红星大队竟然有人敢把自己拉开,好比火上浇油似的暴跳起来,正欲破口大骂时转脸看见一双炯炯有神鹰隼般的眼睛,顿时如雪狮子向火,身子早已软了半边,嘴里呐呐地说:“是你来了,张特派员。”

来的中年汉子是南江市公安局驻南江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刚才看见黄雄带人气势汹汹地去舒明住处时,几位好心的村民偷偷打电话去公社报告说有人要去殴打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当时下放知青的问题已受到国家的特别重视,公社书记听到报告大吃一惊,立即让公安特派员火速赶到红星大队去制止,并特别指示要把殴打知识青年的人带回公社严肃处理。

“我说黄书记你是不是疯了还是脑子有毛病?打人你也不看看什么形势打的什么人,知识青年现在是国家重点保护的,你这不是在给公社给市里添乱吗?这要是传出去记者在报上一登,那市里公社的领导全得跟着你倒霉。”看见舒明被绑着打得浑身是伤,张特派员可真急了,把黄雄拉过一边声色俱厉地小声训斥道。

黄雄看见公安特派员真发火了,吓得脸色发白小腿儿直打颤,他陪着小心轻声问:“那现在这事该怎么办呢?我全听你的,特派员”。

张特派员转脸看了一下舒明还被绑着双手,咬着牙对黄雄说:“你他妈的还把下放知青绑起来打,这叫非法拘禁滥用私刑,真是胆大妄为!还不赶快把人放了,千万不能让他去上面告状,要不然你可真的会倒霉!”

黄雄象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随即转身走到舒明身边苦着脸赔着小心说:“舒明,大叔我是喝多了,不该打你,你多担待着可得原谅大叔。”说着又转过脸:“还不快给舒明松绑,林儿你过来。”

黄林不知父亲为什么叫他过去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两只不大的眼睛闪动着疑虑和惊惧,那神情就象一只被人追杀受惊的兔子。黄雄待他走近,一伸手拉过来啪地就是一巴掌,骂道:“都是你惹的事,还不快向舒明道歉!舒明要不原谅看我怎么揍你!”

舒明活动了一下松开绑的双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屋去砰地把门闩上,任凭黄雄他们在外面怎样乞求劝说也不理睬。

“舒明,我是公安特派员,你先好好养伤,医疗费可以到公社来找我报销。至于黄雄打你的事公社会处分他,你们都是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别记恨了。”张特派员说完,狠狠地瞪了黄雄父子一眼,然后挥挥手带着他们一伙人走出门去。

十五

听着黄雄他们远去的脚步声,舒明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心里象着了火似的烧得难受,他走到厨房去舀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进肚里去,然后回到房间倒头睡在床上一动也不愿动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舒明又被浑身的伤疼撕咬得难受,气愤和屈辱更让他感到羞耻,黄林的卑鄙和黄雄的疯狂在心中激起了极端的仇恨。他恨颠倒黑白的社会好人受辱,更恨自己无能为力把坏人全都打死。就这样他又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当被一阵清亮的敲门声惊醒时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舒明,舒明,我是芳儿,你怎么样了?快开开门吧!”舒明听出是芳儿那甜润柔美而带着担忧与焦急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会,才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芳儿站在门口,俏丽的脸上挂着焦虑和忧伤。看到舒明把门打开,她激动得有点身不由已地跨过门来:“舒明,你伤得怎么样?快让我看看,伤的不要紧吧?”

“没事儿,芳儿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舒明挺了挺胸膛突然右脚一歪唉哟一声身子往后就倒,芳儿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发现他的右腿有一处肿起老高,赶紧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芳儿急匆匆地回家去拿了瓶草药浸泡的药酒,用药棉沾上药酒轻轻地给舒明右腿上和身上其他的伤处涂搽。每搽一下舒明都疼得哆嗦一下,但他咬住牙忍着不叫出声来,额头上却密密麻麻地沁出了许多小汗珠,芳儿见了心疼得拿着药棉的手都直打颤。

好不容易才将舒明满身的伤处搽好药酒,芳儿累得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药酒的功效加上芳儿小心翼翼的呵护,舒明觉得浑身的伤疼都减轻了许多,心里也舒坦了些。芳儿又去厨房煮了两个鸡蛋煮好饭给舒明吃了,这才坐下来歇息。

“舒明,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找黄林的吗?怎么今天又要惹他呢?”芳儿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望着舒明问。

舒明似乎受不了芳儿的目光,他微微把头转过一边去说:“可黄林到处去散布你的谣言我受不了,虽然我斗不过他们黄家,但也要让黄雄、黄林知道我舒明也不是好惹的!”

“舒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去同黄家斗的,我从心底感激你!可我们现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黄雄他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又是党支部书记,我们普通百姓没法跟他斗,还是忍一忍待以后有机会再同他们算账!”

十六

过了几天,舒明的伤好了许多,右腿的肿块也基本上消褪了。这些天他除了睡觉就是看书,生产队也没有安排他干活,好象已经把他给忘了。这天晚上舒明刚刚吃过晚饭,芳儿从外面走进屋来,一声不吭地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芳儿,你怎么了?又有谁欺负你了吗?”舒明看到芳儿的眼睛有点红,脸上还有泪痕,连忙问道。

芳儿似乎没有听到,没吭声。

舒明又问了几句,她依然没有回答,只是随便把头摇了摇又点点头。舒明知道她心里有事不能追得太急,便在她对面坐下,不再说话。好一会儿,芳儿才哽咽着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舒明从芳儿那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她今天受突如其来打击的经过:

吃过早饭,芳儿象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学校。胖校长见她楞了一下,随即从浑圆浑圆的胖脸上挤出几丝笑容朝她点点头。芳儿觉得胖校长那笑容很勉强,真的是比哭还难看,但当时也并没有在意。上午课间时,芳儿觉得学校气氛有点不对劲,老师们见了她都似乎比以前热情了,可她分明感觉到在背后老师们都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地在说什么。虽然芳儿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女人敏锐的感觉告诉芳儿他们在说的都与自己有关,而且他们这样神神秘秘鬼鬼崇崇在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芳儿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知道在哪儿才能找答案。她于是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心想这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也许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是福走不了,是祸躲不过”。反正只有听天由命了。然而,下午她刚从家里来到学校,胖校长让她到校长办公室去一下。

“张老师,学校接到领导的指示让你回生产队去劳动,你以后就不要到学校来了”。胖校长坐在办公桌前的滕椅上翘起二郎腿,两只眼睛向上盯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

芳儿听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似乎凝固了,心里直发冷。稍顷,她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直盯着胖校长说:“为什么让我回生产队去?我班上的学生怎么办?”

胖校长笑几声:“哼哼,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学校自然会安排其他老师去上课的,俗话说‘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这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多得很哪!至于为什么让你回生产队去,那是领导的安排,我也搞不清楚”。

“是哪个领导的安排,是不是黄雄捣的鬼”?

“这你可别乱猜”。胖校长摇头晃脑地拉长声调说:“实话告诉你,这可是公社领导的指示”。

芳儿只觉得血直往上冲,胀得头生疼,她知道这胖校长只是一条善于看主人脸色的狗,跟他说一点用都没有,便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中。

听了芳儿的叙述,舒明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么的渺小孤独,就象沙漠上的一粒小砂子,毫无作用的小砂子,心里憋闷得快要窒息了。看见舒明阴沉脸上的愤怒神情,芳儿随即笑了笑,说:“不过这当民办教师也没有多大意思,跟大家一样记工分,而且时间规定的死,哪里有在生产队干农活自由”。

“你不是有个远房亲戚调到公社当主任吗?芳儿,去找他说说或许还有用的”。舒明知道芳儿的笑是装出来的,想用笑来掩饰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他想了想说。

芳儿听了脸色暗淡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去公社找他,看见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我就害怕,滴溜溜的就象有两把锥子直往人身上扎,再说就为了当民办教师的事儿去找他也不值”。

舒明听了哑然,默默地望着芳儿。

十七

芳儿从学校回到生产队干活,自然免不了背后有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每次到田里土里去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许多只手指指着她的背影尽情发挥着原始粗俗而毫无顾忌的想象。对这些背后肆意的猜测与评说芳儿只能付之一笑,因为任何时代任何人也阻止不了长舌妇和刻薄小人的存在。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又能同舒明在一起干活,尽管是集体劳动两人不能交谈倾诉,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便足以使两人有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芳儿觉得只要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干再苦再累的活也是幸福的。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芳儿回到生产队干活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灾难就悄悄地降临到了家中。这天刚吃过早饭,芳儿母亲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送到市医院一检查,说是眼底出了毛病,必须尽快动手术,否则两眼就会再也看不见世界了。可要动手术,必须先交手术费500元,这在七十年代无论对谁都是笔巨款,而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来说就更是个天文数字了。

为了筹集手术费,芳儿和父亲把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再求爷爷告奶奶东借西挪地忙了几天才凑到350元,还有150元的差额是再也无能为力了。芳儿父亲到市医院去求情,可医院的头头却一口咬定不交清手术费就别想动手术,半点也没有通融的余地。芳儿父亲回到家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自己晒的旱烟,辛辣苦涩的味儿弥漫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农家小院。

芳儿偷偷地来到舒明这儿痛哭一场,舒明东翻西凑地只有50元钱,还差100元钱到哪里去找呢?这下可把舒明难倒了。其实这几天就在芳儿和父亲想方设法筹钱的时候,舒明也在四处筹钱。为了能给芳儿母亲治眼,舒明顾不了自己的清高和面子,厚着脸皮去了附近以及市里几个亲戚家去借钱。这些亲戚看到多年未走动的舒明上门还算客气,可一听说要借钱就一个个苦着脸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走了两天空手而回,舒明才真正尝到了“人情似纸张张薄”的世态炎凉。看着芳儿为母亲担忧的痛苦,舒明犹如是万箭穿心般的难受,可又实在是无能为力凑到这笔钱了。

正当舒明百般为难的时候,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他安慰芳儿说这两天一定能把钱凑够,让她母亲尽快动手术。可当芳儿追问他到哪里去凑这笔钱时舒明却怎么也不肯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舒明便来市人民医院向值班室打听卖血的地方,然后到后边二楼找到了负责血液管理的医师,询问血液的价格。

“一千CC50块钱。小伙子你问这干什么?看你身子骨可不壮健,难道你也要卖血?”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医师透过厚厚的镜片疑惑地望着舒明问道。

舒明点点头,说:“是的,医师,我要卖2千CC血,请你多关照”。

“什么?卖2千CC?就你这身体抽1千CC也够你受的,你就别逞强了小伙子”。戴眼镜的中年医师摇了摇头说。

“可我急需要100块钱,医师,抽2千CC我能挺得住的”。舒明睁大眼睛恳切地说。

戴眼镜的中年医师没再说话,拿笔填了一张化验单,让舒明去验血,验完血舒明回来,已做好了准备的女护士正要给他抽血,旁边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墩实的中年汉子一把拉住他:“小伙子,外面有人找你”。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舒明拉着就走。

舒明莫名其妙地跟着走到旁边的僻静处,中年汉子停住脚步望着他说:“你是第一次来卖血的吧?看你什么也不懂,就这样让她们抽掉2千CC血浆你肯定受不了”。

“可我急需要100块钱,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就别拦着我好吗?求求你了大叔”。舒明有点急了。

中年汉子往左右两边望了望,说:“你别误会,小伙子,哪有象你这样卖血的,我是想帮帮你”。说着他从旁边拿过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递过去:“快把这壶盐开水喝了,把你的血浆冲淡,要不然抽2千CC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了的。”

舒明听了恍然大悟,他感激地接过水壶,仰起脖子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了。当舒明拿着那对于他非常珍贵的100元钱走出医院时,看到那中年汉子远远地朝自己点了点头,舒明百感交集地向他投去充满感激的一譬,心中暗想这社会上还是有好人的。

十八

由于没有耽误时机,芳儿母亲的手术很顺利,医生说过十天拆完线就能看见东西了。

当天晚上,芳儿来到时舒明还在床上躺着,他觉得浑身疲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芳儿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哟了一声说:“怎么?哪儿不舒服吗?你的脸色这样黄?”

“没什么,这几天休息不太好,只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了”。舒明笑了笑说。

芳儿望着舒明,两只美丽的眼睛充满着感激:“我妈的眼睛多亏你帮忙,才能这么顺利地做好手术,舒明,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样说可太见外了,芳儿,这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吗?”舒明淡然一笑。

芳儿见旁边椅子上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便走过去拿起来,舒明见了忙起身去阻拦已来不及,芳儿从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不禁惊叫起来:“卖血的收据!舒明,你去卖血了?2千CC,天哪!这么说给我妈动手术的钱是你卖血的钱?”

“别大声嚷嚷,芳儿。”舒明坐起身子朝芳儿摇着手:“我的身体好又年轻,抽点血算不了什么,医师说休息两天就能恢复的。”

芳儿的手一松,那张卖血的收据象只白蝴蝶似的飘动了几下掉在地上,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泪珠儿从她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里流下来,象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在地上……。

十九

自从黄林被打后,他似乎老实了很多,再也没有去过芳儿家纠缠,也很少在村子里到处乱窜了。村里人都很纳闷,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怎么这个“衙内”一下子就全变了呢?可大家都只是在背后猜测嘀咕,没有人敢公开地谈论。后来舒明听到有人传说黄林要参军了,打心里不相信,心想这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多么神圣多么伟大的军队,象黄林这种在村里胡作非为游手好闲流氓式的人怎么能参军呢?肯定是有人捕风捉影乱说的,芳儿听到也压根儿不相信黄林这种人可以当上解放军。然而,事情往往就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不管人们在后面怎样猜测怎样议论,也不管舒明和芳儿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相信,就在不久后披红挂彩参军的队伍里黄林也在其中,他穿着绿军装戴着红领章昂着头,神气活现地四处转张望,似乎在向村民们说不管你们怎样说我的坏话怎样损我,我还是照样能参军。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清醒过来,前段时间黄林装老实原来是为了要通过政审去参军。就在这一刻,舒明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变色了,心中最神圣的地方也被玷污了。

自从黄林参军走了以后,黄家大门上贴上了“光荣之家”的标记,这在七十年是非常荣耀的事,黄雄头上又加了顶“革命军人家属”的桂冠更加神气起来了。捆绑殴打舒明的事后有一段时间黄雄地收敛了一些,时间一长见舒明没有告上级也没人理也就无所谓了。虽然表面上对舒明还是装着笑脸挺关心的样子,心里却对舒明恨之入骨,有一次在别人家喝醉酒后他咬牙切齿地说要让舒明一辈子走不出红星大队耕一辈子的田。

舒明经历了太多的坎坷磨难之后渐渐地成熟,对村里以及社会上一些反常的事也见多不怪不以为然了。尽管他对自己今后人生的路也就是前途无法预见和把握,但他多看书渴望知识的追求与日俱增。每天除了下去生产队干农活就在家里专心看书,偶而有人来邀打牌打麻将他都一概婉言谢绝,真正做到了心静如水不问世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这段时间孜孜不倦的求学博读给他后来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

听村里人说,黄雄是个心胸狭窄记仇的小人,舒明原来是半信不疑的,他想作为一个老党员老干部又多年担任基层领导见多识广的黄雄应该有较深的修养,即使有时会小心眼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也没有将与黄家的过结过于放在心上。然而,在黄林参军走后的五个多月时间里,市里国营企业多次到公社招收下放知识青年,舒明每次参加招工考试成绩都非常好,而当录用名单下来后都是榜上无名,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舒明对此疑惑不解。后来有朋友告诉他是因为红星大队革委会在政审表上做了手脚,舒明的现实表现一栏中都写着“会参与打架斗殴,有流氓行为”的字样。有了这一条鉴定,即使其他方面再优秀也没有哪个企业会愿意招收“有流氓行为”的人进工厂了。

舒明感到愤怒,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悲哀,感到孤独,感到无奈。

芳儿知道了这些情况后,默默地望着舒明,没有说话。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语言的安慰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在舒明的眼神里已将心里所想的一切都默默地传递给了她。

二十

外国诗人雪莱的诗里有一名句舒明特别喜爱: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和所有炎黄子孙一样,舒明熬过了整整十年的磨难,这本应是他最宝贵最灿烂的少年时代,却被毁在了使中华民族遭受到毁灭性灾难的“十年浩劫”中。就在舒明仍然在坎坷的路上苦苦跋涉苦苦求知前途一片渺茫时,他曾迷惘过,他曾忧伤过,也曾傍惶徘徊过,然而就是雪莱的这句诗给予了他安慰,给予了他希望,也相信自己的人生不会永远是冬天,春天总有一天会到来。

这天,舒明听人说省里一家重点专科学校到公社来招生,招收对象也是下放知青。由于黄雄在背后捣鬼,舒明感到有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在脚下,所以对这次招生也没有抱什么希望。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来招生的何主任是母亲当年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出于对老同学的感情,何主任对舒明给予了特别的关注。然而,当写有“会参与打架斗殴,有流氓行为”的政审表交上来时何主任感到惊诧。他暗暗想道,作为一个出身于双亲均为知识分子家庭的下放知青怎么会堕落成“流氓”呢?而且自己或多或少地从同学当中听到舒明是一个好学上进不甘沉沦的青年,与政审表上他所在红星大队革委会签注的鉴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孰是?孰非?这张政审表使何主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经过一番思索,何主任想,无论是从选拔人才对党对国家负责以及对学校负责的角度,还是对老同学对后代负责的角度出发,自己都必须搞清楚这张政审表上签的鉴定意见是否属实。

当天晚上,何副主任独自来到红星大队,他没有去找大队干部,而是找了几个村民问路,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舒明住的小屋。

何主任敲响了门,隔了好一会儿舒明才出来开门,看见是一位陌生的面孔,他不禁怔了怔。十年来,这间小屋很少有人来,尤其是外面来的陌生人更是少,何主任穿着深蓝色卡叽中山装,一付干部模样打扮,看见他令舒明想起了多年前送下放通知书来那个装腔作势令人讨厌的矮个子,心想这些上面来的干部到自己小屋来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着便用不友好的语气问:“你找谁?该不是走错门了吧。”

“能让我进屋说话吗?舒明。”何主任望了一眼身后,转过脸笑了笑说。

舒明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干部不但没有计较自己不友好的态度,而且口气也非常温和友善,心里仿佛吹进了一丝春风。他随即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说:“请吧,不过可别嫌弃我这小屋太脏了。”

何主任走进屋里往四周看了看,走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舒明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何主任接过茶杯,轻轻地吹了吹,然后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我姓何,是这次专科学校招生的负责人,你妈妈是我的老同学。”

舒明认真地听着,心里却在紧张地揣摩着他寅夜造访的目的。

何主任顿了顿,接着他告诉舒明政审材料上红星大队革委会签的鉴定非常槽糕,要舒明自己想办法,让大队革委会重新出一份关于他现实表现的证明材料,否则就不可能招收他进学校。

“得抓紧想办法,舒明你记住,最多只有三天的时间,如果能拿到红星大队革委会重新出具证明你现实表现好的材料,入学的事就没问题,如果拿不到或者超过了三天,入学的事就没有希望了。”何主任对舒明讲了一些情况后,神情严肃地对他说。

二十一

何主任没有坐多长时间,讲完后就走了。送走何主任,舒明回到屋子里坐在桌上旁边直发楞,何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三天,只有三天……。

舒明感到命运似乎开始垂青于自己,这位与母亲同学的何主任看来是想帮助自己入学专科学校的。然而,舒明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黄雄重新开出一张实事求是的证明材料。送钱、送礼,数量太少黄雄肯定不会改变已签出的鉴定;若要多送钱送重礼,自己没有这么多的钱,这条路子肯定走不通。要通过上级领导压制黄雄,让他改变政审表上的鉴定,舒明知道甭说市里县里,就是公社也没有哪个领导会替自己讲话帮助自己的,这条路也走不通。思来想去,舒明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黄雄改写鉴定。正当舒明苦思冥想一筹莫展的时候,芳儿从外面走进屋来。

“你怎么了?舒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看到舒明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芳儿眨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

舒明摇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芳儿见舒明不回答,思忖了一下,走过去倒了杯开水递给他,说:“喝口水吧,舒明,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也许能商量出办法解决的。”

舒明接过茶杯呷了口水,转过脸望着芳儿将何主任来这里的事告诉了她,并把何主任要自己三天内让大队革委会重新开一张现实表现证明材料的事也同她说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没有?”芳儿听了他的讲述,十分关切地问道。

舒明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我想了很多,可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黄雄这老家伙降住。自从那次我打了黄林以后,他对我可是恨之入骨了。要想用软的方法送钱送礼,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钱;要想用硬的方法压服他,我又没有市里县里甚至公社的头头作靠山,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去工厂去学校,恐怕这辈子都得在农村干了。”说完他长叹一声又摇摇头,眼里闪动着忧愤而又绝望的神情。

听了舒明的话,芳儿很久也没有吭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可以看出她的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着,似乎在考虑着一个重大的抉择。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舒明默默地用忧郁迷惘的目光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融入到茫茫夜幕中……。

二十二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安排的劳动是到菜地里铲草。

吃过早饭,舒明带着铁铲来到了菜园,按照生产队长的分工在自己负责的菜地上铲起草来。多年来的劳动使舒明已锻炼成熟,农村的各种农活技术他都能得心应手干得出色,是生产队里屈指可数的全能强劳力。可这几天由于心里有烦恼事,握在手里的铁铲也就不听使唤了,左摆右晃,该铲掉的草没有铲掉,不该铲的青菜却铲断了不少。

“舒明,你今天怎么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舒明被突然的问话猛地一惊,抬起头来只见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生产队长站在旁边,眼里透出关切的目光。看见满地被自己铲断的青菜,舒明不由得愧疚起来,他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老队长,我不是有意的,你扣我两天的工分作为赔偿吧。”

芳儿在远处有些担心地望着这边,舒明感觉到了她关切的目光。

胡子队长摇了摇头,说:“既然不是故意的就算了,舒明,你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如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周围正在锄草的人们,又转脸望着舒明:“不过无论在哪里都要安心把自己的事做好,如果招工进了工厂就要当个好工人,招兵参军去部队就要做个好战士,招生进了学校就要当个好学生。可现在你还在农村在生产队劳动就得要当一个有知识的好农民。”

“我错了,老队长,你放心吧,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不会给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丢脸的。”

当天晚上,锄了一天草的舒明感觉到有点累了,吃过晚饭早早就上床睡了。由于心里想着招生政审鉴定材料的事,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难以入睡,睡不着觉就更加烦闷。约摸到了9点钟,正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舒明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心想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找自己的,没准是敲错了门,想到这他就粗着嗓门问了句是谁在敲门。

“是我,我是芳儿,舒明,快开开门吧。”虽然语调急促,可舒明还是听出了是芳儿那圆润悦耳的声音。

舒明刚把门打开,芳儿就进了屋并把门关上,似乎怕有人从后面追进来似的。

“出什么事了吗?芳儿。”舒明见她有些神情惶然,头发也有些凌乱,不禁担心地问道。

芳儿用手把凌乱的鬓发往两边掠了掠,摇摇头说:“没什么事,舒明,能给我倒杯水吗?”

舒明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望了望芳儿,然后倒了杯开水递给她。芳儿接过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随即仰起脖子咕嘟吐嘟地几下就喝干了杯中的水。舒明心想她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这么神情惶然地到自己这儿来,可又不好再问,便默默地递给她一条毛巾。芳儿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坐在桌子旁的凳子上。

经过短暂的沉默,舒明感到一阵令人窒息般的沉闷,便有意地提起一些芳儿平时感兴趣的事儿来说。若在平常,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很愉快,可这会儿芳儿显得神情恍惚,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话也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舒明觉察到她心里有很重的心事,可又不好怎么追问,只得耐着性子陪着她讲。

当桌子上的座钟敲响11点后,舒明心想今天晚上她是怎么了,都半夜了还不走,若是让村里人知道了肯定会说闲话,想着便站起身问芳儿还有没有事,如果没事就送她回家去。芳儿听了脸无表情站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子猛地扑过去把舒明紧紧地抱住。舒明没想到芳儿会这样,思想上毫无准备的他又不忍心推开芳儿,只得连声说:“别别别,别这样芳儿,有话慢慢说好不好?”

芳儿松开手,退后两步,然后解开纽扣脱下上衣,露出丰腴白晰的双臂和文胸下挺立鼓胀的乳峰:“今晚我不走了,舒明,你要了我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你就要了我吧。”她那水汪汪美丽动人的双眼闪烁着少女纯情的渴望。

虽然舒明与芳儿在一起时都有亲切愉悦的感受,可以坦露心怀坦言无忌,可由于“男女受授不亲”的封建思想约束,两个从未有过超越友情的男女肌肤之亲。所以当芳儿脱下衣襟坦露酥胸时舒明惊呆了,这是舒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女性神秘而诱人的胴体,他的心剧烈地颤抖着,就在青春身体内燃起的熊熊欲火就要烧毁理智大堤的霎那间,舒明几乎控制不了自己青春的冲动,然而冷酷的现实和艰难的处境令他燥热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舒明缓慢而又坚决地推开芳儿炽热的双臂:“不,芳儿,我不能,这会毁了你的幸福。如果我们有缘,到时候我一定会接受你的。”

芳儿似乎被舒明的话所惊醒,女性的羞涩使她本能地交叉着手护住胸部和玉臂。舒明伸手拿过衣服披在她身上,同时微微把脸转过一边去。芳儿迅速地穿好衣服,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含着幽怨和绝望在舒明身上扫视了一下,嘴里恨恨地说了一声:“你为什么就不能要我呢?舒明,这样会让我痛苦一辈子,你以后也会后悔的!”说完,她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又回过头望了舒明一眼,然后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舒明猛地一怔,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又结束的太快,就象原野上刮过的一阵风,他猜不透芳儿反常的行动和心理,但他永远也忘不了芳儿那满含幽怨和绝望的眼神就象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刀痕。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不应该冷酷地拒绝芳儿那少女纯真的情怀……。这也许会成为自己终生的悔恨。

二十三

在后来的几天里,舒明尽量克制住自己烦乱的心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同组的人发现他拼命地干活,而且干得又快又好,他用繁重的劳动来宣泄自己胸中的忧怨,让躁乱的心在劳动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过了两天,舒明突然发现自从那天晚上从自己那屋里走后就再没有见过芳儿,不禁纳闷起来,芳儿到哪儿去了呢?她会到哪儿去呢?干活时他装着无意地问了同组的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芳儿为什么不来干活,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芳儿,你怎么了?是病了?还是去哪儿了?”舒明在心里无数次地喊着,在村里一次又一次地转悠,可就是看不到芳儿的身影,听不到芳儿甜润的声音。

正当舒明为找不到芳儿而痛苦迷惘的时候,何主任满面笑容地给他送来一张“入学通知书”。

“这是怎么回事?何主任”。看见这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入学通知书,舒明顿时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一下子凝固了,心脏在瞬间也似乎停止了跳动,这喜讯来得太突然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惊异地叫道:“你不是说政审鉴定过不了关吗?”

看见舒明的神情,何主任不禁奇怪地说:“红星大队革委会重新写了一张关于你现实表现的证明,舒明你装什么糊涂”?

“是谁去让他们写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听了何主任的话舒明更觉得奇怪,难道是黄雄的良心发现还是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糊涂了。

“是南江公社革委会赵主任同一个叫芳儿的姑娘送来的,公社革委会还签了意见盖了章呢,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下子把何主任也搞糊涂了,他望着舒明问道。

公社革委会赵主任?舒明猛地想起芳儿说过她有个远房亲戚调到南江公社当主任,还说看见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就害怕,再联想起那天晚上芳儿反常的行为,舒明一下子全明白了,是芳儿用清白的身子给自己换来了这张入学通知书!他伸手夺过入学通知书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大喊一声“芳儿”,冲出门发疯似的朝芳儿家跑去。

“你来了,舒明。”芳儿父亲似乎早就知道舒明会来,脸上毫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是芳儿留给你的,她说你看了就会明白的。”

舒明用颤抖的手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信笺,信笺上是芳儿那略显歪斜又带着娟秀熟悉的字体:

舒明,亲爱的哥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开往北方的列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哥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看来今生我们的缘份也就止于此吧。这么多年来,我在您那里学到了很多的东西,其中还有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我们在一起学习和谈论社会与人生的场景将永远记在我的心中。虽然我们不能厮守终生,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但我已知足了,毕竟我们曾经拥有过令人难忘的回忆。常言说人生难得一知已,而我曾有过您这个好哥哥是我一生的荣幸。

最让我遗憾的是那天晚上没能把一切都给您,虽然后来我因此而恨过您,但那时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太令您难以接受了,我看见了您眼中的惊恐不安,这也怪我没有说清楚,可如果告诉您了您会让我这样做吗?

曾有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命苦,一生都有苦难缠身,上次我妈妈治病的债还没还清,爸爸又患上了心脏病,弟弟读高中也要很多的钱。前些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地质队的,可年龄比我大了近20岁。他愿意负担我父亲治病的费用和供弟弟读完高中,我一直没有答应。这次你招生的事又遇上了麻烦,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很久很久,要让黄雄重新出证明那就非得要能管住他的人,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公社那姓赵的主任。我想既然自己得不到幸福,能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也是幸福,即使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于是便去找了他,然后嫁给了地质队的人,让爸爸和弟弟能有钱治病有钱读书。

亲爱的哥哥,请您把我忘了吧,安心去读书,您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请您答应我,千万别来找我,而且您也找不到的,让我在遥远的北方为您祈祷为您祝福吧。

芳儿

1977年8月2日

读完信时,舒明早已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了……。

二十四

三年后,舒明毕业分配在南江市委机关工作,报到后安顿好他立刻回了一趟家乡。在村里遇见了黄林,他到部队不到半年就因有流氓行为而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家,在家务农。黄雄因在文革期间参与了打、砸、抢,被开除党籍。

在村里,舒明得知芳儿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遥远的北方过着平静的生活。

舒明伫立在小屋,往北边久久地凝望着……

2004年初春写于赣南自怡斋

作者简介:赖建青,男,47岁,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龙南县文联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国宝》、《至高使命》,小说散文集《仅有爱是不够的》,辞赋作品创作有中华赋、江西赋、赣州赋、龙南赋等文学专著;《赖建青书法作品集》。联系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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