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一双竹筷。似乎所有的清明节都如杜牧所描绘的那样细雨纷纷，似乎所有的清明雨都为了那遥远的思念注一掬幽怨。
六十年了，从青丝到白首，这一天，他唯一的任务便是这场祭奠。
“我死后，你到我坟前，其他什么都不要，日子不好过时，你给我一个糠菜团；日子好过时，你给我一碟咸菜，一碗稀粥。我这辈子就是粥没喝饱过！”六十年前，她临终时的话，细声慢语却清新如露。
“慢慢吃吧！还热着呢！”他将竹筷拿起，在自己衣服上揩了揩，然后双手奉上。“这些年，我一直听你的话只带来这些。家里现在不缺鱼肉，可是你有个毛病：一沾荦腥就拉肚子，所以不敢拿来。”
他一手举着雨伞，蹲在那里，一手拔坟上的杂草。所有的青草树苗都在清理的行列，只留下那种如地毯般葱郁又长不高大的，俗称“攀根草”的小草。
“孩子们都走了，他们叫我去，我不去。我丢不下你，没你狠心，二十七岁就一个人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草上的雨水很凉，可他老了，枯皱的皮肤感觉不到寒意；坚硬的树枝划破了他的手皮，居然不觉痛。
“你十七岁到我家，守我十年；我从四九年守你到今天，六十多年了，这笔债还清了吧？”
他咧着没牙的嘴，想笑，一股凉风灌来，咳嗽两声，连眼泪也咳出来了。
“记得你初过门时只是个黄毛丫头，两条小辫子就跟两根细草绳一样，胸脯平得像男孩。我当时还看不上你呢，可是两年后，你就出落得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力有气力。别人都说我命好，只有我妈说你命硬，嫌你命中带煞：我自小体弱多病，娶你进门本来是想冲喜，不想结婚第二年我就一病不起了。
“你替我送走我的父母，生两对儿女，为了治好我的病，你上山砍柴、下河捕鱼，白天跟男人一样出门去打短工，晚上回家纺纱织布————你说你的身体牛一样壮，也天生一条牛命。我当年也真的这么认为：日本鬼子来烧了房子，你三天时间就搭起了；国民党来拉伕，为了那一块大洋，你二话不说拿起扁担跟着走。”
他将手里的杂草丢得远远的，转身拿出一块塑料布铺开，然后坐靠在坟边，一手搭在坟头。
“我真蠢呀！半年后，你回来我才晓得你不是铁打的人儿。当时你一身脏污的柱着扁担靠在门边，我还以为是要饭婆子呢！
“我要你在家好好歇歇，你说不能歇，外面仗打得厉害，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要赶紧想法子。你安排好儿子女儿后就走了，一去三年不见人影却常有钱粮寄回来。人家都说你在外面发财了，更羡慕我命好。直到三年后，你爬回村我才晓得你在外面吃的苦比天还大！”
他擤了一把鼻涕，又揉了揉眼窝里那点干涩的泪迹。
“你熬过日本鬼子、熬过国民党，没熬进新社会，走是走早了点，可也躲过更多的难：文化大革命时有好多人调查你，说你是妓女、破鞋、特务，还拉着我出来批斗。我说你不是坏女人，你不破。他们打我、绑我，连孩子们都反对我，跟我闹僵了。”
他叹了一口气，撑着胳膊，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几乎斜躺在坟侧。
雨，如丝般细柔，随微风恣意飘拂。伞小遮头遮不了腿，他那条灰黑色的裤子上，白蒙蒙的像一大块初成的腐乳。
“说到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时时挂着他们。其实他们都好，老大的孙子过年带回一个女孩，姑娘长得还可以，嘴也甜，见到我就喊爷爷。恭喜你又要升级了！
“老二家没回来过年，不过电话里说去年收入还好，就是忙；大姑娘家造了房子，二姑娘家小三考上了大学。都是喜事，你躺在这里慢慢地想着乐吧！”
他顺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水迹将那张嵌满笑纹的老脸润饰得如花般灿烂。两片因没牙而内包的嘴唇上下翕动，更牵扯整个面部线条的动漫效果。
“孩子们不常来看你，我心里不舒服，可他们有他们的事情、他们的想法。过去，你叫我不要管得太紧，现在是想管也管不了了。我老了，离你的路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所以更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你是个好女人，不会和他们计较的。”
他发现坟尾还有几根杂草在雨雾中向他挑衅地探着尖尖脑袋，便挪动腿想起身过去拔掉。可挣了两次没成功，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从去年起，我感觉这一身的零碎都朽了，吃也吃不下，动也动不了，觉也睡不好还老是梦到你，我想你在拉我去吧？
“唉，六十年了，你把我一个人撂在世上，自己躺在这里享清闲，我会来找你讨账的。”
他终于站起身，手颤微微地向那几根顽强的杂草伸去。在他眼里，这座坟应该跟新剪的平头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