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陈独秀墓
访陈独秀墓
一
在中国现代史上，很少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
他的一生，与许多举世闻名的大事紧密联系在一起。他曾领导了影响中国长达一个世纪的五四运动；他曾参与创立改变中国命运的中国共产党；是他，使整整一代青年从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也是他，使毛泽东等一代伟人步入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道路。
他既是著名的世界文化名人，又是一位值得研究的政治家。他曾连任五届中共中央书记，中国革命的历史有相当一段时间是由他导演的。然而，他终因自己后来的失误，淹没了他辉煌的前半生，以致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竟渐渐地淡忘了他。大半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位历史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今年秋天，我到安庆开会，有人告诉我：陈独秀的墓地在市郊的一座荒山上。
我不禁大吃一惊。真没想到：独秀老人竟悄悄地躲在这里！
我不能不去拜访他。
我搭上公共汽车，穿过黄土遮天的简易公路，来到市郊的十里铺乡叶家冲。远远望去，独秀墓镶嵌在茂密的松杉和滴翠的修竹之中，整个墓地虽被绿荫掩映，但仍隐约可见。这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墓地，普通到难以分辨他与众多的墓地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那块一米多高的墓碑留下“陈独秀之墓”的字迹，有谁能够相信，这里躺着竟是一位赫赫有名历史名人呢？
墓地幸得安庆市府修缮，已铺下了一条二十余米长的墓道，并用几块汉白玉围下了一个简易墓台。然而与历史上一些不知名的所谓名人墓地相比，独秀墓就显得十分寒酸了。没有留下史载千秋的功德碑，也没有气势宏大的汉白玉墓顶，只有墓台黄土上一团枯黄的青草一任萧瑟的秋风吹过。
这是一片远离繁华和虚荣的地方。没有成群结队的学生为他扫墓，也没有地位显赫的官员前来拜谒。只有他墓前那一束已经干枯的野菊花，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独秀老人寂寞和孤独。
三
独秀先生的一生实在活得太苦，活得太累了！他出生在中国一步步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黑暗时代。他出生前，清政府已与英国签订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他出生时，又赶上甲午海战打得热火朝天，清政府正忙着向外国割地赔款，他的少年是伴随着祖国的屈辱中度过的。步入青年时，他一度被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改革所鼓舞，然而，戊戌六君子的鲜血，使他对清王朝最后一丝希望化为幻影，他终于义无反顾地走上革命道路。从1901年起，他就在家乡安庆和芜湖办了《安徽俗话报》，宣传革命。1915年9月，他首先发难，创办了举世闻名的《新青年》杂志，拉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继而又在他的影响下，发动了具的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当他与李大钊等人把马克思主义的春风引向中国大地以后，又与一批革命志士共同创办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党的第一任书记。可以说，他的一生，到此时已进入了一个光辉的顶点。但是，作为中国革命的发起人之一，当他把革命发动起来以后，他却没有找到前进的方向。以致于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他仍然没有从血的教训中找到革命的真理。他开始迷惘，乃至彷徨。最终离开了他亲手创立的党组织，离开了奔涌的革命洪流。那是他一生中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刻，1929年，他一方面被开除出党，一方面又被国民党逮捕，他处在极度孤立而又无助的境地。在长达五年的监狱生活中，他仍然保持了一个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气节，他并没有因为被开除出党而倒向革命的对立面。经过五年的痛苦折磨，他到抗日战争爆发才获释出狱。他一生坐过四次牢，此次已是他第四次监狱生活了。他出狱时，正是国破家亡之日，他万念俱灰，躲到四川江津的一间破旧房子里，撰述《小学识字课本》借以度日。他的晚年，是在贫病交加的凄风苦雨中度过的，但他仍然保持着他的晚节。一次张国焘托人带给他一张5000元的支票，陈独秀断然退给了张国焘。1942年5月27日，独秀老人终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
独秀先生一生跌宕起伏，艰难曲折，饱经世间风霜，他的家庭因他而屡受牵连，他的妻子儿女与他一起辗转南北，病的病，死的死，最后流落四方。离开革命洪流之后，他的生活非常痛苦，非常凄惨。
直到现在我拿起这支笔的时候，我仍能想像他那风烛残年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痛苦的光芒。直到现在，我仍能听到一个世界文化名人在晚年编述《小学识字课本》时那万般无奈的沉重叹息。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受到他这位温情而又刚烈的老人，对中国革命充满着期待和彷徨的目光！
陈独秀先生实在是一个充满痛苦、充满矛盾的人物。他的一生，留下了太多的辉煌与遗撼！
四
离开独秀先生的墓地，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敬仰先生的才华，我叹息先生的命运。如果先生在世时不是那样倔强执拗，我行我素，能够顺应革命的大潮流，他的结局又将会是怎样的呢？
我想，他的结局仍有可能是很悲惨的。的确，正像任建树先生评价独秀先生所说的那样：“陈独秀站在革命前列的时候，他以全力推动革命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愧是一代风流人物；当他一旦被前进的历史车轮抛在后面时，便成了一个孤傲的老人。”他一生个性鲜明，高翔不驯，喜怒形于色，既缺乏政治家的那种刚柔相济的风度，又不愿使用阴谋家那种软硬兼施的手段，在错综复杂的政治舞台上又能够呆多久呢？他的命运注定会是悲剧性的，而这一悲剧性的结局，实在是他在悲剧式的选择中已经铸就了的。
悲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