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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歌声

2012-08-24 15:25 作者:草苗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童年的歌声

文/草苗

我的童年是一粒浸泡在泪水里的水果糖,既有甜蜜,又有苦涩……不对,我何曾苦笑过,要么愉悦地微笑、要么开怀地大笑、要么,嘿嘿,龇牙咧嘴望妈妈傻笑。不管生活有多苦,妈妈望见我总是微笑:“真是长不大的憨冬”。

憨冬冬,是妈妈给我取的外号。小时候我的脑壳生得又大又圆像个大冬瓜,身子细弱,摔倒地上爬不起来,晃着大脑壳:“妈妈,妈妈”要妈妈帮我,妈妈边帮我边微笑说:“憨冬冬,只长脑壳不长肉”。

不知你看过《烈火中的永生》没有,里面有个叛徒叫甫志高,还有《红灯记》里面也有个叛徒叫王连举,我的人品和他们差不多,他们是大坏蛋,我是小坏蛋,告密的小坏蛋。小叛徒这个外号是玩伴给我取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憨冬冬,过来,”妈妈喊我:“今天又捣了什么乱?”“我投降”妈妈没有批评我,我就招得一塌糊涂,谁,谁,谁叫我干的,“他们还干了……”让妈妈和邻里的阿姨阿婆获得意外的收获。

天麻麻黑,要吃晚饭的时候,邻里的玩伴们罚的罚站、挨的挨篾片打屁股。个个朝我狠狠瞪眼珠,瞪得我心慌,怯怯溜走。

电影里的叛徒只有一个结果——不得好死,我当叛徒有两个结果:一是他们不和我玩,我在地上哭着打滚他们也不和我玩,连我的亲哥哥也不和我玩。二是妈妈给我好处,我是妈妈的小奸细,她给我分分钱,一分的、两分的、伍分的,冰糕是四分、伍分、六分有点贵,小人书也有伍分、六分、一毛六一本更是贵得吓人。我喜欢小人书,没有玩伴和我玩只有和小人书玩。鸡公糖便宜,一分钱粒,它有红色的尖尖的小嘴巴,也是红色的漂亮的鸡冠子,身子是白色的,它的白不是那种皙白,也没有光泽,捏在手里像捏着圆圆的石弹子,那时形容不出来,现在想来,是很有质感的那种感觉,它的脚丫子是金黄色的,也有泥巴色和麻花色,我喜欢金黄色,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的脚丫子,嘴唇轻轻去吻它的小尖嘴,或是舌尖小心的去舔它的小尖嘴,一直吻舔到小脚丫子,到指尖手心,吻舔蜜的味道、满意的味道,甜蜜和幸福的味道在嘴唇、舌尖上融化,在心里融化,甜蜜的、幸福的歌声从心里、从指尖飞出:鸡公糖、鸭公糖,各人找到各人要……

省下的钱我买小人书,把买鸡公糖和买早餐的钱都拿来买小人书,忍着嘴馋、肚子饿和我的小人书玩。用妈妈晒衣服的绳子拴在小树枝上,把小人书挂成一排花花绿绿的小儿,勾引玩伴们,也想讨好他们,引诱他们和我玩。“嗯!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叛徒、坏蛋的阴谋诡计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后代绝不上当。”只有小燕妹妹来捣乱,二、三岁的小蛐蛐,拿起小人书在坝子上乱跑,你喊她:“还回来。”她越带劲,嘿嘿嘿的舞动小人书,怕她弄坏,你凶她:“还回来!我打你。”她:“呸!敢。”边说边把小人书拽在地上,还想踩,我赶过去抓住她。她哭,嚷:“小叛徒打人喽,大欺小赖、赖格宝(蛤蟆)”,话都说不明还要吆喝。唉,小蛐蛐,不跟她一般见识。自己看小人书,自己在小人书里寻开心。看一会、盹一会、也想一会,不想书里的事,想心事,憨冬冬有心事,小燕妹妹不清楚、哥哥姐姐不清楚、妈妈怎么也会不清楚呢?你们不和我玩,我还不让你们看我的小人书哩,你们求我,我也不肯,我要收钱,看一本一分,我有30多本,只看一遍有30分了吧,一分一粒鸡公糖,啧啧啧,天天有鸡公糖吃喽,每个人发一粒,看你们还和不和我玩。是不是贵了点呢?收五厘、三厘、一厘可不可以呢?用什么钱来找补他们呢?没有比一分的钱更细碎的呀,要不他们用新的分分钱换我旧的吧,新的分分钱在太阳下可以把光的影子射到墙角和黑暗的窗子里,旧的分分钱黑糊糊的捏在手里老出汗。要是他们还不来呢,我用新钱换他们的旧钱,他们还是不来呢,我给他们钱,我不吃鸡公糖,让他们吃,我不要甜蜜幸福了,让他们要……

有一次我告密落了空,就是经历了这次落了空的告密,我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我再也不告他们的状了,不是怕他们,是心里不愿意了。有一天,是天,采摘嫩胡豆的时节。我见哥哥、小萍姐姐、笆笼、月亮、星星等,将柴禾捆绑成一小捆捆的,哥哥偷了两匙盐、小萍姐姐偷了两砣猪油,其他的在村边砍了几支竹子分成一截截的。哦,他们是要去烧竹筒胡豆吃:将偷摘的嫩胡豆塞进竹筒里,加上盐、放进油、用菜叶子封上口,再抹上厚厚的黄泥巴,先用小火烧,竹筒咝咝冒白雾儿,火慢慢旺,啪啪啦啦,竹筒子不能烧爆裂了,青变黄、黄变黑,火候拿捏好,可以敲碎黄泥巴了,可以撕开菜叶子了。哇!竹筒子、嫩胡豆清香扑鼻,真是要了命儿、丢了魂儿,人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吃一粒,要死都舍了,当叛徒都干,背叛妈妈都敢。我要去,我坚决要参加,不干,我告状,让你们也干不成,让你们也吃不成。向谁告呢?大人上班去了,孩子们谁怕谁呢?哭,打滚,谁理你呢?撵,打回去,打小坏蛋,谁会不下手呢?亲哥哥都下手。

我等大人下班,我盼他们比妈妈爸晚回来。我告他们,一家一家的告,告他们玩火、当小偷、打我……家家的篾片准备好了、晚饭也准备好了、太阳下山了、月亮星星露脸了,他们还没回来。出事了,大人开始着急了,到村口去望他们、邀约着要去找他们……

暮色里他们回来了,一群伤兵、俘虏,东一个西一个衣衫破烂伤痕累累,最触目惊心的是哥哥拄着树子棒捧,光脚板上浸渍污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从脚底板穿透了脚掌,还挂着一小块黑漆漆的木屑。妈妈的泪水流出来了,大人们慌了神,“送医院,快送医院。”小萍姐姐扔给我几片胶木板,哥哥递给我一个黑不溜秋的竹筒子,是清香扑鼻的嫩胡豆,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倒出来数,有二十粒,数出了二十粒清香扑鼻的泪水。

胶木板有用途,玩的用途。做打粑缺了它不得行,就是用废书纸,最好是用电影的宣传画片,现在的称呼叫铜板纸,不怕水浸耐用、耐玩,叠成方块形,方块豆腐干,大小要拇指和食指像弹珠子般卡得住,胶木板剪切成一样大小,还要在石板上磨,磨出纤维丝丝来,再用浆糊、没有浆糊用米汤或是稠稀饭也行,把它粘合到纸块上,用砣平整的石头压住,慢慢阴干,粘合死了,就算做成功了。可以双人玩,也可参人,三人、五人、七八人都行。玩的规矩要先订好,大家认同。我们一般是这样订的:依次划石头剪子帕子包,先输的,把打粑从三合土地坝上唰唰的滑出去,滑得越远越好,它是靶子,然后依次去击打它,靠近一手卡子,输一张糖纸,打中了输两张糖纸,叠在上面了输三张糖纸。要是糖纸输完了,还想玩,输了,两个玩伴手拉手举上头,做成一道城门,你要从城门下穿过,他俩唱:“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蛋糕,骑白马,舞弯刀,走进城门挨一刀,咣当!要风!还是要!”“要风。”他俩扯着你的耳朵,卟哧,狠狠吹口气灌进你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脑壳都要爆炸。钻第二次城门,只能要雨,他俩朝你脸上吐沫粒儿,哎呀,烦死了,你要赶快去寻水来清洗。第三次钻城门,那就风雨交加侍候了。

胶木板是宝贝,它少,用钱都买不倒,要在工厂的大渣场去掏去刨,渣场在江边坡很高很陡,他们就是在哪儿摔伤、挂伤、钉穿脚掌的。他们心里有我,给了我胶木板,给我留了好吃的竹筒子烧嫩胡豆,他们是怕我碍事,怕我被摔伤,怕我偷嫩胡豆被农民伯伯捉住。他们是我的好哥哥和好姐姐。我发誓要和他们一头,绝不再叛变他们了。

从此妈妈再问我:“憨冬冬,今天哥哥他们带你捣蛋没有?”“没有,只是憨冬冬捣蛋了。”“说,怎捣蛋的?”今天确实捣蛋了,捣了好玩的蛋;哥哥们把我们这些五岁以下的小男孩集合了起来,有七八个,一声令下:“占领女厕所!”七八个小蛐蛐呼啦呼啦的冲进女厕所,一人占一个蹲位,静静地等候着,等小姐姐、大姐姐、小嬢嬢、大嬢嬢,年轻女子,她们一进来,“哇!”转身往外跑。轰!哄堂大笑,有小蛐蛐跟倒跑,哥哥他们在厕所对面坐着,“回去,回去,没有命令不准撤出。”继续等候,占倒茅坑不屙屎。阿婆来了,“滚出去!捣蛋小子。”边吼边来抓我们。火啦,火啦,扯风啦,一窝蜂扑趴连天往外跑,露着小屁股跑啦,提着裤子跑啦,快快跑啦,捉住了要打小屁股啦。

年轻的漂亮的女娃儿进女厕所,看见有小男孩在里面,她们要往外跑,那么她们肯定不敢进男厕所,妈妈敢不敢呢?肯定不敢,哏,逼我认错、逼我当叛徒,害得哥哥姐姐不和我玩。我跑倒男厕所里,看你啷个抓我,看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妈妈和哥哥在坝子里捏煤团。捏煤团先要渗进黄泥巴浆浆,和黄泥巴最好是添些米汤来增加粘性,要在大脚盆里用木棒使劲搅拌,拌成稠状,这样和进煤炭里,边和边揉,煤就有了粘性,你想把煤捏成什么形状就能捏成什么形状,妈妈和哥哥是把煤揉搓拍打成饼子,像黑色的太阳和月亮那样的饼子,在太阳里晒,在月亮里阴,晒得梆硬、阴得梆硬,生火的时候要用柴刀砍,才能把它分成小块,加进炉灶里,这样的煤块火旺,还熬灶。我在旁边玩耍,一个人不好耍,我到妈妈背上去耍,去撩妈妈的秀发,去扯妈妈的耳朵,去模妈妈的颈项,妈妈的颈项白皙柔嫩像凝脂玉般温润光滑,把妈妈惹烦了:“过去,边边去耍,去给妈妈和哥哥端杯水来。”端水,我要去给你们端水,想得美。我去扯猪尾巴草,扯来撩妈妈的颈项、耳门心,刚一撩,啪!妈妈回手就给我脚腿一巴掌,“哎哟!”痛得跳。听妈妈说:“到妈妈前面去,到妈妈的眼皮下去站倒!没得妈妈发话不准乱跑。”我抹抹泪,咧咧嘴,扭扭捏捏地站在妈妈的对面,老实了一会儿,脚开始动起来了,手开始糙起来了:脚踢小石子,手比啥子呢?不知道,身子扭动小树枝,嘴里唱出:“风箱摆在马路两旁,说唱:唬,唬,唬,炉子发燃了,打炒米生意旺,说唱:嘣!一锅一角五,谈起那乌黑的脸嘴,说唱:好妥呀,好妥呀(漂亮),就像那煤球闪闪发光,说唱:好射人,好射人,补锅匠,补锅匠祝你永远找不倒对像,说唱:该背遭、该背遭、我欢喜……”妈妈卟哧一笑,抬头:“真是憨冬冬,才挨了打,又闹起来了。”见妈妈笑,我的心野起来了,慢慢往后退,离妈妈越来越远,胆儿壮了起来:“何三妹!何妖精!穿花衣服,羞,羞不要脸,小手指在脸上刨……”拚命往男厕所跑去,妈妈追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哎呀,平时尿急,一哈儿(会儿)就能跑拢的地方怎会这样远呢?心慌啊,跑不快啊,要被妈妈捉住,要挨打……在厕所的门口还是被妈妈捉住了后颈窝,妈妈裹着煤炭屑黑糊糊的手抓紧了我的后颈窝。“回去收拾你!”妈妈狠狠说。回到家,“谁教你的,何三妹,何妖精?跑厕所,往男厕所里跑?”我望哥哥,哥哥伸了伸大拇指。我昂起头:“憨冬冬,我自己。”“嘴硬!你反了!”妈妈冲进屋里,从床铺下扯了一把谷草出来,“趴倒墙上。”唬!唬!唬!谷草打在我的屁股上。“把裤子脱了!”我使劲攥紧裤子,妈妈手里的谷草抽在我的手上,我还是不松手,妈妈火了,抓住我的裤子剜,剜出我的小屁股,唰!唰!唰!“我今天将就这把谷草打断!”我唏啦哗啦地嚎哭起来,“妈妈饶命啊!我错了。”“你还喊不喊何三妹,何妖精?”“我不。”“要不要往男厕所里跑?”“要。”“还要。”“不。”“究竟要不要?”“要,不,要,不,要……”我糊涂了啊,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回答妈妈才不打我了。“说清楚,是要还是不。”“我跑女厕所,跑妈妈的女厕所……”妈妈停下了,蹲了下来,用黑糊糊的手抱着我,用她的脸来揩我的泪水,妈妈的脸上淌满了汗水,妈妈的汗水是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的。

事后,我用妈妈打我的谷草去抽打小树枝,哔叽哔叽的抽打,手都软了,肚子也打饿了,可那谷草还是没打断。于是“将就谷草打断”成了我童年最大的恐惧。妈妈也总是用这句话来吓唬我,像孙悟空头上的金匝咒,把我箍得严严实实、管得服服帖帖。

天要凉了,妈妈就要给床铺添加谷草,先要将谷草在秋高气爽的风里吹、在秋高气爽的阳光里晒,把干爽的风、温暖的阳光铺在床上,罩上袒子,床铺像吃饱了的小肚子圆鼓鼓的,跳到床上去,松软泡和,谷草嚓嚓响,趴起,听谷草里的风、谷草里的阳光……

用谷草打孩子,真是妙不可言,谷草在风里舞动,哗啦啦的,声势浩大,吓人得很。谷草柔软绵实,不容易折断,有时间的长度、泥土的深度、生活的温度,最重要的是:谷草打屁股不伤皮肤、不伤筋骨、不伤孩子的心,是妈妈的,是妈妈打孩子特殊的方式。

妈妈是个美人儿,针线活儿好,给自己缝制的衣服总是端庄漂亮,她还会绣花,绣个小动物在我的新衣服上,让小朋友羡慕死了。村子里、或工厂里有人家办喜事,妈妈不送礼,他们自己带布、带花花绿绿的线来求妈妈给他们绣一对鸳鸯、一双喜鹊、两尾金鱼、两朵百合花……有一次妈妈绣了好大好大的一幅画,布要从床的这头扯到那头,还要先绣上底色,绣了几遍才完成;有天空、山水、天上有个粉嘟嘟的气球,妈妈说是太阳;又长又尖的嘴巴和细长的脚杆杆有漂亮的白羽毛,妈妈说是仙鹤;弯弯曲曲麻麻杂杂长在岩石上的树,妈妈说是松树。绣这样的画,妈妈说先要在心里画出图,再把图描在九宫格的纸上,还要在心里调好色,再用针线把颜色绣在布上。绣这幅画妈妈从春天绣到了秋天,把一年里最温暖、最火热、最欢乐的日子都绣进去了。

这次挨了打,我成了哥哥的小英雄,好像我也有了许云峰、江竹筠临死不屈的气慨。哥哥说我是可爱的小罗卜头。他们玩耍总是带着我:摸鱼、捞虾、搬螃蟹、捉青蛙,我在岸上吆喝;河沙坝翻筋斗、摔跤、操扁挂(武术),我当观众;下河游泳、打水仗,我守衣服;他们去偷柴禾,我照看背兜。有一次哥哥姐姐去偷木箱社(生产木箱的工厂)的柴,我在避静的树林里替他们看守背兜,最大的巴笼哥哥告诉我:“哪儿都不能去,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离开背兜,少了一个我们就不和你玩了,你记住八个背兜一个不能少。”他们洗洗索索、偷偷摸摸,成伞形向木箱社钻了去,一会儿东一个西一个鬼鬼祟祟的抱着柴禾回来了,哇!全是四四方方的木块子,光光生生的,是生产木箱子用的。要经过好多道工序才能形成这样子,最少要经过改、烘、锯、刨,要流工人好多汗水。“回来齐了吗?”巴笼哥哥小声问,“齐了、齐了……”大家小声回。看看战利品,每个背兜都只有半背。“等会我们分头行动,从各个方向去偷,有了情况四散跑开,不要朝这儿跑,明白没有?”巴笼哥哥小心安排,“晓得了。”大家又轻声回。他们出发了,像八只弓着背的猫儿,轻手轻脚朝目标的各个角落摸爬而去,让人想起周八皮半去偷鸡,或者是松井的队伍偷袭村庄。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在农村可以去割草,砍灌木和枯死的树子,城市里拾柴禾挺多是用钩子去钩一些枯萎的树枝或者是捡拾飘落的树叶子,家家的孩子都在捡拾柴禾,城里的烧柴真是个大难题,所以孩子们去偷柴,大人们都睁只眼闭只眼,甚或是默许。“捉住!捉住!捉小偷!”工人师傅高声喊,吡吡啪啪,嗦嗦啦啦,哥哥姐姐们像惊飞的麻雀,卟卟四散飞开,一瞬儿就没了踪影。工人师傅也不是成心要捉住他们,只是想把他们轰开。我心慌踮起脚尖从树林里往外张望……“嘿嘿,哪儿有一个。”不好,我被发现了。跑,八个背兜带不走,不跑,要被抓小偷。“哪里都不能去,你的任务是守背兜”。先跑来的是个喝喝瓮鼻子师傅,他没得鼻子,长鼻子的地方只有两个小孔,样子挺吓人,哥哥姐姐都怕他,他话说不明,哏哏咙咙的,一上来就抓紧我的小手,“跟、跟、跟我、饿、饿走。”又来了二、三个工人,把柴禾匀了匀,背的背,提的提,把我和八个背兜全部带到了厂子里。喝喝瓮鼻子说:“你偷偷没得?”“我守背兜,我没偷。”“他、他、他们是哪些,家、家、家住哪儿?”我学他:“住、住、住在村、村子里。”“知、知不、知、道,你们是破坏抓、抓革命促、促生产。”“不知道,家里没柴烧,我爸爸喊我来偷的。”“小孩子,不准乱、乱说。哪个背兜是、是你家的?”我又学他:“都、都是我、哦、饿家的。”“全,全部没收。你,你各人回去,告、告诉他们不准来偷了,抓倒起,送公安派出所,关起。”“我不干,背兜和柴禾必须还给我。”喝喝瓮鼻子不理我了,他去干活儿了。我去往背兜里装柴禾,刚把八个背兜装满,他又过来把柴禾倒在木堆里,来回了好几次。他们下班了,喝喝瓮鼻子叔叔过来抱起我:“走,我送你回家去。”“不,我不回去,要回去,把背兜都还给我。”“你家的背兜是哪个?”“我指了指。”他拿来我家的背兜背在背上,又要抱我。我跑开,他追我,把我紧紧抱住。我又哭又叫,用手去抓他脸上的两个小洞洞。他把我放在工作台上,“不,不管你,让你各人在这儿哭。”我用木块子木砣子拽他,他拿我没法子,“好、好、好,背兜都还给你。不许哭了。”我破涕为笑,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好叔叔。”“哎!小、小无赖。”“好叔叔,喝喝叔叔,还有柴。”“不得行。”我又嚎啕大哭……他去拾了些废弃木屑装满了我家的背兜,说:“回家吧,回家吃饭了。”他把空背兜络起来横在柴背兜上,手里抱着我,送我回家。我摸了摸他的小洞洞,挺好玩,喝喝瓮鼻子叔叔咯咯咯的笑。到家了,爸爸在,赶快接过我放在地上,又接过喝喝瓮鼻子叔叔背上的背兜。喝喝瓮鼻子叔叔对爸爸说:“孩子小,工厂里不安全,以后不要他们来厂子里拾柴了,我带来了几张柴禾票,两毛钱,三十斤,用完了我给你们送来。”爸爸握住喝喝聋鼻子叔叔的手:“谢谢!快进屋,我哥俩喝杯酒。”“不用了,家里等我吃饭哩。”爸爸说:“那就下次,我们一定要聚一聚”。喝喝瓮鼻子叔叔和我爸爸成了好朋友,他路过我家也常来坐一坐。有一天他还捉了一条蛇来,是乌烧蛇,说给我们家补补身子。爸爸后来告诉我你喝喝瓮鼻子叔叔是捕蛇的能手,他能和蛇说话,对着蛇洞,叽哩咕噜的蛇就乖乖的从洞子里钻到他的手上了,他的手臂上捆绑着三角形的木条子,不怕蛇缠他的手臂。在那个年代,那个生活艰难的年代,一个人拥有了生存的技能,他就拥有了情感温暖的力量。

爸爸将喝喝瓮鼻子叔叔送回来的柴禾全部分给了邻居们,哥哥姐姐都表扬我,说我“忠于职守”任务完成得很好。他们不知道我家得了更大的好处呢,我哥可以不和他们一块去偷柴了。

这年天,妈妈腆着个大肚子,说要给我和哥哥生个妹妹,提前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不远,过长江,坐两道车,爬个坡就到了。外婆家是一个大院子,一座阔气显赫的庄园,长方型,上五步石阶,跨过高高的门坎,庭院里的空坝比蓝球场还要大,正房还要上三级石阶,上面是一个台坝,家宴这儿是主席,逢年过节还可唱大戏,两边的房屋左边和正房一般高也要上三步石阶,右边的房屋与坝子差不多,只上一级石阶,曾经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现在住了十来户人家。外婆住在堂门口右边的偏房里,一间窄小的房间。整座庄园建在山坡绵延下断的龙脉上,后有靠山,面向开远,山水走往两边,风水安好。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他们的命运似否也如这座庄园的风水呢?现实里,人生的道路唯有艰难险阻,十之八九不如意,那只有一二的安好却又是那么的无所适从。一年里白夜相等,无寒无暑安好的日子仅有两天:春分和秋分。我的算术愚蠢,只好假设人的寿命为百年,能够过上安好的日子也就是两百天,其中有无折扣,你也可以算一算。

走进外婆的房间,黑暗潮湿,感受到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这儿曾经是外婆家长工居住的地方,地面结满了半圆型的煤球或是黑色的水泡般的泥地圪瘩,这是生活的重量和困苦的足履反复辗压践踏出的形貌,也是黑暗的风雨没有温度的日月打磨雕刻出的形貌,外婆的容貌也与它们相似,她生活和生命的现状也与它们相似。

坐在堂门口高高的门坎上,坐在初五夏天高远的天空上那弯上弦月的臂弯上,凉风吹来,打望富饶的田园、平静黛蓝的地盘、辽远的山川、熠熠辉芒的穹星……

我童年的心灵,圣灵般莹亮,宛若熠熠辉芒的穹星,有了远方的方向,有了妈妈的念想……一颗幼小的心灵有了萌芽的希冀,有了开花、结果的的渴望,有了获得成长、获得力量的想往。在外婆的眼里,我是一朵阳光、一朵火花、一朵云霞,滑落了阴森的小屋,滑落了黑暗的眼窝,令外婆时不时浮现出妈妈温柔的目光、妈妈脸上芳香的山花。在外婆柔弱的臂弯里、在外婆蒲扇摇晃的摇篮里、在外婆整夜的咳嗽声里,我怯怯的缓慢的进入了安好的乡。

三个月后,外婆也进入了她安好的梦乡,这是她精心策划的美丽的安好,是人世间苦难的命运最完美的逃亡,她逃离了批斗、屈辱、伤害、折磨、阴森的黑暗、孤独忧伤。这座风水安好的庄园总算是保佑了它的主人,我外婆的安好,翻过这年年关初冬的第一场也终于即时飘落到了外婆的坟上。

这座庄园里的孩子也有许多,他们和我的童年一样,都不知道我外婆残留在房间里身韵的幽香,也不知道我的妈妈童年时开花的模样。有一点不同的是,我的童年莫明其妙地安静了下来,是这座阔气显赫的庄园和我江南的小屋不一样了呢?还是从未离开妈妈温暖的目光照看的孩子开始想念妈妈了呢?是哥哥姐姐不一样了么?是的,不一样了,一个本性天真顽皮的孩子,莫明其妙地安静了,莫明其妙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不和群的人,一个依赖阴森的小屋、黑暗的眼窝、咳嗽的外婆,总是跟在外婆的身后,总是依偎在外婆的怀里,外婆的泪水偶尔也会滑落在我的脸上……这颗幼小的心灵莫明其妙地有了情感的力量,有了要为外婆承担苦难的想法。

在一次和院子里的孩子们玩耍中,这种想法终于爆发了,是夏天烦躁压抑的雷阵雨猛烈暴戾般的爆发。

“地主婆的狗崽子!”我幼小的拳头、摇晃的双脚、我的头颅、嘴巴、牙齿、骨头、心脏一齐向他们扑了过去,像疯狗、恶狼般扑了过去,向十余条疯狗、恶狼扑了过去。这是洗刷屈辱的搏斗、捍卫尊严和声名的搏斗,是头破血流生死倏关的搏斗。在这场搏斗里,我没有哭泣,没有掉一滴眼泪,用我的鼻青脸肿和头破血流,打败了他们。一条疯狗、一条恶狼,打败了十余条疯狗、十余条恶狼,他们逃窜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场胜利的战斗,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我还有另一个战斗的计划

我蹿至这座庄园最显赫君临的房屋背后,我不知道曾经有一位高贵的妇人是如何尊严而权威地主宰和统治着这座庄园的世界,她的青春风韵光彩的人生是多么的绚烂夺目。这里现在是跃娃的家,是他的嘴里骂出的“地主婆的狗崽子”,我手里没有火种,我心里的火焰渴望焚烧这座显赫而君临的房屋。

我看见屋檐下有一排坛坛罐罐是淹咸菜、盛潲水、装杂物用的。我没有任何思索,抱起石头奋力地砸了起来,吡吡嚓嚓唏啦哗啦,也不管清脆巨烈的轰响会惊动它的主人,我只管将它们全部砸成粉身碎骨。一溜烟地向着江南跑了起来,向着妈妈跑了起来。

我跑到了车上,“哎,这是谁家的孩子,满脸的伤。”售票员问我:“小弟弟,你要到哪儿去?”我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了心慌、感觉到了心脏嘣嘣的跳跃,它要跳出身体、跳出车窗、跳出天空,滚落到宇宙里去,滚落到妈妈怀里去。我的泪水流出来了,它湿润了我鼻子、嘴巴上凝固的污黑的血痂,腥咸的味道流进我嘴里,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的血与泪的滋味。人生的旅程奇怪得很,苦难和悲痛总是从一个瞬间的偶然开始,总是从一个童年不堪承受的心灵开始,而这一次开始的苦难和悲痛会陪伴他的一生,在他的一生里,他要学会体验自己和他人的苦难和悲痛。他会成长起来,他会善良起来、他会坚韧起来,他会学会爱、学会思想,他也将提前告别自己纯洁天真的童年,开始了他稚嫩而摇晃的担当。

我们为每一个告别童年的生命祝福吧,祝福苦难和悲痛对他们的洗礼。

祝福他们也是祝福我们,我们人类。人类是灵与肉所造成,我们的任务应该是使身心协调起来,过着和谐的生活。

转了一道车,我来到了江边,我望见了江南,江南的村庄,温暖的炊烟在水的上面、在云的下面,空中的阳光,风吹动的浪花,气笛的划响,亲呢地呼唤着我,是妈妈的呼唤吗?“妈妈!”我用泪水回答妈妈的呼唤。哗啦啦的江水像只孤独的鸟儿,把它的哭泣飞上了天空,飞拢了妈妈的心怀。

我脱下了破烂和血迹斑斑的小褂,在流淌的江水里洗刷上面的污血、汗水、泪痕,我用雪山融化的冰凉的江水和小褂擦洗我的脸庞、我的小肚皮、我的胸膛上的伤疤。是要告诉妈妈我是一个没有受伤的孩子?还是告诉妈妈我的心灵已经不再畏惧伤害?我是妈妈眼里永远欢乐的孩子,我是妈妈的憨冬冬,我永远有鸡公糖甜蜜幸福的笑声。

走上浮在江面上摇晃的跳板,我要登上横江的轮渡,曾经每一次都是牵着妈妈柔软安全的手掌,扯着妈妈漂亮的衣角,在她轻声的叮嘱里走过这摇晃而令人恐惧的跳板。现在我要第一次赤着臂膊挂着伤痕,靠自己的胆量,自己的沉稳,登上轮船,横渡长江:归往江南,归往故乡、归往温暖。

“回去!回去!上岸去!又要跑到河对岸去洗澡。”收船票的叔叔把我轰下了跳板,把我赶到了岸上。是安全的岸上吗?江北的岸上有家吗?有妈妈吗?

隔望汹涌的长江、宽阔的长江,我没有风的翅膀、鸟的翅膀、阳光的翅膀,甚至浪花的翅膀,是一尾鱼我也有游过长江的希望。

一位大爷放下担子在跳板前歇稍,他敞开衣衫,手抚额上的汗水,边抚边把汗水抖甩在凉爽的江风里。我把小褂子在江水里漂了漂水,拧成一股绳,挥动小手臂让它在头上飞快的旋,兜满风、兜满凉爽的江水,像哨子一样在天上旋,旋出水花的火星,旋出阳光和我的笑声。我走到大爷面前:“爷爷,给您,擦擦汗水。”“呀,小弟弟,你身上的伤疤是谁打的?”“我自己摔的。”爷爷蹲下身体,接过我的小褂子,朝江边走了去,唰唰唰,他有力的手臂把浪花掀开哗啦哗的跑向江心。他拧了拧小褂子,往天上一甩,水星子也飞往了江心,转过身,啪啪啪,抖几下,风和阳光挂满了小褂子,他轻轻用我的小褂子,揩着我的小身子,“脸上还有血迹,肚子上也有,怎么全身都是伤痕?哎,痛吗?快回去,让妈妈给你擦药水。”“爷爷,我的家在江那边。”我用手指了指江对面那片模糊的树林。“你妈妈叫啥名字?”“何三妹,会绣花的何三妹,”“嗯,没听说,瞧你乖,我送你回去。”“爷爷。”我抱着爷爷的颈子,像亲妈妈的脸一样亲爷爷的腮梆子。嗯,不好,不好,爷爷的胡子扎人。爷爷又拧了拧小褂子,又抖了抖小褂子,把小褂子盖上我的头顶,“凉爽些,光身子,要晒落皮”。

“下去,下去,小崽儿!”爷爷说:“我孙孙。”“您这个老人家,不是说你,娃儿啷个小,周身都是伤疤,还让他乱跑。”我一溜烟窜了进去,往厕所跑,拴倒起。听爷爷喊:“小孙孙。”我拉开门,“爷爷,我尿尿。”哈,哈,哈,屯船上的人笑哈哈哈,我也哈哈哈笑。

“船来啦,过河的船来啦!”我欢呼、我跳着欢呼。爷爷抱起我,上了船,“坐倒,不许乱跑,掉进江里要遭喂鱼摆摆。”他转身把担子挑上船。我挪了挪身子靠拢了爷爷的腰杆。

“下船喽!”我牵着爷爷的衣角下船喽。刚一踏上不再摇晃的沙滩,我亲热的沙滩,我飞了似的跑了起来,“慢点,爷爷送你。”一个五岁的孩子,当他看见了自己亲热的芦苇、亲热的沙滩、亲热的树林、亲热的家……当一只小雏燕看到了它的窝巢,它的妈妈哺育它的摇篮,你能够让他停下来吗?这个世间有什么值得让他停下来,不回家的诱惑呢?“爷爷!”我一挥小褂子,哔叽,摔在了沙滩上,柔软温暖的沙滩上,滚,滚,滚像欢快的小皮球在沙滩滚个不停,嗖,蹦就起来了。呀!身子细、肩膀窄、脑壳又大又圆的憨冬冬摔了跟头不要妈妈拉他了,他长大了吗?嗯,他长大了。他的身子轻呀,像风一样轻、像浪花的声音一样轻、像树林里升上的炊烟一样轻、一样的飘香溢热的轻……

他真的会飞起来吗?一只可爱的小鸟儿、一只可爱的小精灵。他的人生、他的世界也会和他的心灵、身子一样轻吗?一样的飞翔吗?这个需要我们关爱的孩子,需要快乐健康成长的孩子。我们需要一个纯洁、天真、充满爱、充满勇于担当苦难的人生,我们的世界需要这样的人生。

“拉、拉,向拉西拉,向拉西拉索法索拉,多索拉,来米来多西拉索拉,拉——拉,向——拉——西拉……”清脆欢快的歌声从童年的心里飞出。呜!呜!……嘹亮悠扬的笛声从江心传来,歌声与笛声划破了盛夏的长空,仿佛是万古的雪山汩汩奔涌而来的波涛驼起了歌声的翅膀,引领它们飞越万重青山,向着天际线那道蓝色的山岚飞去。天际线上亲吻着山岚的云儿,变幻出女儿般羞涩漂亮的脸蛋,夕阳也羞红了脸庞,是为它一天的热情和烦躁愧疚不安吗?此时此刻它像悔罪般流露出血色的温柔,温润天地山川,温润荷锄暮归疲累的身心;同时用它金色的光芒和绚烂的彩色勾勒、描画、泼洒出天地山水美丽的图画,也勾勒、描画、泼洒出这个世界美丽富饶的时光;在这个时光中生存和生活的人们是多么的幸福和幸运啊。我们的世界原本是如此的美好,它们的美好与尘世的现实和苦难无关,然而它们却依然可以分担我们的现实和苦难,让我们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想往。

“妈妈!”嘣咚!“哎哟!”我被关闭的家门弹了回来,弹了个仰翻叉,摸摸小屁股,爬了起来,唉,叹口气,我等妈妈爸爸哥哥他们。靠着家门我盹会儿,一盹就进了梦儿。

这是我五岁的梦儿,我无数次穿越时空的隔离回去寻找的梦儿,它是那样的朦胧飘缈没有踪影,然而它又是让我如此的依恋,依恋它的温馨、它的甜蜜和短暂。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梦儿里画上了无法回转的句号。以至于今天、明天,无论谁问到我的年龄,我都会回答:“我五岁了”,甚或发生我在履历表上年龄一栏填上五岁这样啼笑皆非的事情,仿佛我的人生在五岁它就终止了,我现在的生命都是五岁前生命的重演,我永远活在我五岁前纯洁天真的童年里,活在童年欢乐的歌声里。过了六岁,我就爬上了灶台,我八岁的哥哥在灶下,我们开始了生火煮饭,为妈妈爸爸,我的不满一岁的妹妹被妈妈的同事带去帮忙哺养了。我细弱的身子,窄小的肩膀不但要担负我又大又圆又重的脑壳,还要分担这个不幸的家庭苦难的重担了。我的妈妈起不了床了,她听不见了,听不见我们欢乐和忧伤的呼唤妈妈了,她生命的全部任务就是生病,就是和病魔斗争。每每跪在妈妈的床前,趴在妈妈的身边,有时妈妈的眼睛依然睁开,也不游离,就像两粒黑色的珠子,有闪光、有晶莹,只是没有凝望、没有温柔的关怀了。清澈的山泉从妈妈的眼睛里溢出来了,我总是用妈妈生病前给我绣了一个鸡公糖的小手绢去阻隔妈妈眼睛里溢出来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不然它就要流进妈妈的耳心里。我明白,要是让这些清澈的山泉水流进了妈妈的耳心里,妈妈就会像邻居的小女儿,听不见声音了,而且还会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妈妈有时也闭着眼睛,那讨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还是要从妈妈的眼缝里溢出来,妈妈的身体仿佛有流不完的山泉,清澈的山泉水……妈妈除了从眼睛里流出清澈的山泉水之外,这是妈妈最清醒的时间,她在默数着屋脊上的瓦片,时不时会报出微弱的数字,能听清的大多是25和39。我也不知道妈妈有什要说的意思,以至于我念书的时候,总喜欢去做25加39的算术,怎么也想不通妈妈想要的结果,我又去做减法,嘞,妈妈要数十二年吗?妈妈要数4380天吗?4380天要数完屋脊上多少黑暗的瓦片呢?怎么能够算出来呢?妈妈也不清楚她数了多少片呀。但是妈妈清楚她数了多少天,这得感谢屋脊上那一片亮瓦,就是那一片白天的光芒和夜晚的黑暗,妈妈清楚她躺了多少天了,妈妈身体下的谷草也知道妈妈躺了多少天了,妈妈在谷草上打着结哩。

为了给妈妈治病,我家欠了好多债,有爸爸单位组织上的,也有邻居家的,这些重担都由爸爸一个人承担了,一个石匠的儿子本身又是石匠的男人,一个长工的儿子,又是这个长工的主人家女儿的丈夫,他的力量足以承担这个家庭的重担。妈妈的病情也有断断续续稍稍稳定的时候,我们会把妈妈搀扶到坝子里晒会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时趴在妈妈的身边,妈妈会用手来摸我,还会在我的手心里写字,她说:“记好了,妈妈在你手心画的笔画,等会用棍棍在泥地里去画出来。”我画了半天,回到妈妈身边,我把笔画画在妈妈的手心,妈妈说:“打手心,自己的名字都不会画。”哦,妈妈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有一天妈妈又在我手心画,边画边落泪,妈妈不说她画的是什么字。我练了好些天,把笔画画在妈妈的手心,妈妈说:“妈妈不是好妈妈,妈妈没有照顾好你们,妈妈还要你们照顾。记住了吗?你画在妈妈手里的笔画。”

我在妈妈的手心里学会了好多好多的文字,以至于上学的第一天,翻开课本,我就念出了第一课:毛主席万岁。但是我永远学不完妈妈的心里的字和妈妈的心怀。妈妈的心怀是泥土、是海洋,还是天空。

十二年后,这一天终于来了。我高中毕业了,带着毕业证书,我要给妈妈汇报成绩哩。哎呀!我的天也,我的天老爷开眼了哩,老远我看见了我的妈妈站在坝子的树子下,像一片树叶一样站在坝子的树下。我掀掉了毕业证书,飞也似的奔了起来,像高速的列车、高速的飞机,在妈妈的身前紧急刹车,我愣住了,我悲喜交加的泪水涌出来了,是我的妈妈,她站起来了,她还扮了妆哩,她的面容虽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然而她的眼神却放射出无穷的精神和光芒,比绚烂的山花还要夺目,比燃烧的太阳还要耀眼。我抱住了我的妈妈,我把我的妈妈抱上了天空。我的妈妈是应该离开大地,离开这沉重暗无天日的大地,离开她的苦难、她的忧伤、她的痛苦

妈妈说:“我只想再哺育你们十二年,我在床只想一个问题,我不忍心我的娃儿成为没有妈妈的孤儿,成为可怜的孩子。我死不甘心啊。”我妈妈二十岁生下了我,我五岁她刚好二十五岁,她三十九岁时从十二年的病床上站了起来,这是神的力量吗?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不是,统统都不是,是母爱,是母爱拯救了母爱,是母亲拯救了母亲。

有一会儿了,可能我五岁时靠在家门板上的梦儿快做完了,我们还是回到我五岁时发生的事情上。

有人摇我,“爸爸,”我一下就扑到了爸爸的身上,差点把爸扑翻了,抱着爸爸我就哭了。“外婆呢?”“外婆没来,”“噎,你翅膀硬了嗦,还能自己飞回来了?”“我不是飞的,是坐车和船回来的。”爸爸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哪来的伤!又打架了?”爸爸声音大,我怯怯的不敢说自己的事儿。爸爸也没追究了,用手来抚我脸上的泪水,不抚还好,越抚越弄疼了我的伤口,我忍着不说。爸爸的手有力量,他是石匠,握手锤钻子打石头,打高山的岩石的手掌。“痛不痛,冬冬?”“不痛,爸爸我不痛了。”爸爸抱起我,一甩,就把我甩上了他的肩头。“骑马马肩喽,我骑爸爸的马马肩喽!”转身就往街上走。骑在爸爸的肩头,我怎么要高过我家的小屋顶了呢?天上的云儿好像也近了哩,伸手就能捉一朵,只是灰朴朴的,做衣服不好看,好看的云儿要在太阳出山或下山的时候,到哪时捉几朵,妈妈做新衣服,一人做一件,穿身上,都漂亮。骑在爸爸肩头上一会就来到了医院里,在医生阿姨的问话里,我讲出了我所有的经过,爸爸听见了,我以为他要打我,打我的小屁股。却只听见他爽朗开怀的大笑,笑得我心里慌慌的。他笑什么呢?不知道。“小弟弟痛吗?”阿姨的声音像妈妈,“我不痛,”“噎,脑壳上还有两个饿筋包,还不痛。”阿姨用药棉纱浸药水水,又轻又柔又细心地给我擦洗完了伤疤,周身涂抹了红药水。告诉爸爸:“今天,别给他洗澡了。”爸爸谢过医生,又把我甩到肩头上:“给阿姨再见。”出了医院问我:“想吃啥子?”“我想吃鸡公糖。”说完我的肚子真的饿了。“卖冰糕哟!白糖冰糕!豆沙冰糕!牛奶冰糕!”街上传来了吆喝声,爸爸给我买了一支,呀,是牛奶冰糕,奶白色,晶莹的奶白色,像冬天的雪花,像凝了脂的牛奶,哎,真笨,本身就是牛奶,软软的、绵绵的,鲜嫩鲜嫩的奶香,化在嘴里、舌尖、心里、小肚子里,凉爽又香啊,连哈出的气都有牛奶的香味。剩下冰糕棍儿了,我还含在嘴里,吮起玩。爸爸带我下馆子了,两碗豆花面,一人一碗,爸爸来拈我碗里的,“不许,不许,各人吃各人的。”爸爸一会就吃完了,朝服务员吼:“来碗面汤!”我赶忙伸出两个小手指“阿姨,阿姨,两碗”。吃了面,喝了半碗面汤,实在是喝不下了,小肚皮鼓鼓的,像个坛坛,又像个皮球,摸了摸,不敢拍,怕拍爆了。嗯,打个饱嗝,出口长气,真舒服呀,满意心里满满的。“这会不骑马马肩了,”爸爸说。走几步爸爸问我:“冬冬,你说说什么东西最好吃呢?”“鸡公糖,”爸爸摇头,“牛奶冰糕,”爸爸又摇头,“竹筒子烧嫩胡豆,”爸爸还是摇头。嗯,爸爸没吃过,爸爸不是小孩子呀,爸爸也不是小偷,不怪他,世上哪儿还有比竹筒子烧嫩胡豆好吃的东西呢?我歪着脑壳,睁着探寻的眼睛,望爸爸。他说:“世上啊,最好吃的东西只有一种,”“是什么?快说。”“这最好吃的东西呀,是什么呢?是饿,饿死鬼的饿。”“饿?饿?饿了肚子能吃的都好吃啊。”爸爸笑,得意的笑,“冬冬,最不好吃的是什么呢?”我晃了晃脑袋,又摸了摸鼓鼓的的肚子,“饱,饱了什么都吃不下了呀。”轰,爸爸大笑,手甩一甩的,身子摇一摇的,像个得意得摆来摆去的鸭子,窜得飞快。回过头来:“我们走快点,赶上这班船,外婆等我们等慌了。”爸爸抱起我,又把我轻轻的举上了他的肩头。等慌了,外婆为何要等我们呢?跑就跑了呗,等啥呢?哎,真是的。“爸爸,我们到妈妈哪儿去,好吗?”“嘿,妈妈才不愿意看见你这个小伤兵。”“我要嘛,我要到妈妈哪儿去,带我去吧,爸爸。”“等几天,妈妈给你生了妹妹,回了家,你的伤疤也没有了,爸爸来接你好吗?”我们过了河,下了车,爸爸又把我甩上了他的肩上,大步流星般奔了起来,奔向外婆的家,摇摇晃晃,我怕掖摔,紧紧抱住爸爸的脑袋,哪也不敢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不敢看,路上有月光和星光,白晃晃的,树影也晃,我们的影儿也在晃也,颠一颠的晃也,我和爸爸的影儿一起晃,晃成一个长长的,歪歪斜斜的人影儿。

老远老远的,爸爸就开始吼了:“回来了!憨冬冬回来了!”宏亮、浑厚、沙哑、还声撕裂竭的长调,划破了月夜的光芒,划破了寂寥的长空,抵达了望眼欲穿的守候,抵达了我外婆黑暗的眼窝:黑暗的方向。从外婆的方向,飞来了一个人影,一个飞奔的人影,他也在呼喊,他又像是在回答,在传呼:“冬冬回来了——回来了,冬冬。”这声音里的含义,用什么语言来诠释呢?来诠释天籁地籁的分量?来诠释人的内心情感唯一的、单一的、甚或是仅存的——爱的微光、火花呢?

这个疯狂的飞来的人影是我的大姨。后来妈妈告诉我,他是我外公的警卫队长,是我外公器重的人,是我外公钦定的大姨爹,我外公是国民党的军官。

大姨爹把我从爸爸肩上拽了下来,横撑裂枝的抱着我朝外婆奔驰,生怕我外婆多守候一秒钟。外婆已经没有声音了,她站在高高的堂门口上,她站了一个下午,从偏离中天的太阳,站到了月光洒满了天地的泪花。我到了外婆的怀里,月光的泪花滑上了我的脸庞,抽泣颤抖的心怀,既温暖又忧伤,像阴森的小屋、像黑暗的眼窝,像昏黄的油灯、像梦呓的安详……

所有的亲人都来了,来到了外婆的身旁;所有的亲人都走了,离开了外婆的凄凉。阴森的小屋里,只有我依偎着外婆,依偎外婆柔弱的臂弯、蒲扇摇晃的摇篮、整夜的咳嗽……“唉,小砍脑壳的,一样倔、一样血性。”外婆自言自语,“明天我也要砍脑壳……”啪,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涌出委屈的泪花。外婆一下把我揽进怀里。(我是想说,剃头匠的夹子咣当响,爸爸就喊:“冬冬,把脑壳砍了”砍脑壳是剃头。)这是外婆最后一次痛哭,哭声弥漫了黑暗阴森的小屋。

她哭完了一生的悲怆。

那她为何要离开这个真实的尘世,去往缥缈的天堂,去和那个砍老壳的人携手相爱,白头到老呢?

天地孕肓了万物,尘世在天地之间,我们的尘世尽管黑暗,但总是美满的呀,人类生活在尘世和天堂之间,应该感恩啦,感到幸运、幸福、美满呀。

那片历史的天空,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怎么就轻而易举的扭曲了人性、又摧残和毁灭了生命?而且使乾坤倒置和翻转的呢?

几天之后,爸爸来接我,他脸上没有笑容,和外婆说了会话,就喊我与外婆告别,外婆依然站在高高的堂门口上,我有些依恋外婆了,拉着外婆的手不愿松开,外婆像妈妈一样微笑着望着我:“回去看妈妈给你生的小妹妹。”说完丢开了我的手,转身,向阴森的小屋、黑暗的眼窝、整夜的咳嗽……陪着她的还有:生产队、大队、公社抓她去批斗,去忍受谩骂、殴打的屈辱。“外婆,再见!”我向外婆招手,她没有回头,她始终没有回头。她有精心的策划,自己死亡的安排,她不会让她的孙孙目睹她完美的死亡,也不愿意她的任何一位亲人目睹她的死亡。她要离开这个真实的尘世,去往缥缈的天堂,去和那个砍脑壳的人携手相爱、白头到老。

我的这一次向着外婆背影的招手,成了告别外婆生命的招手。从此,我与外婆就隔了一层土,隔了天堂和尘世的距离,这样的距离再也无法无往不复了,永远无法无往不复了,是永远吗?不是吧,人的生命都要去往天堂,这是生命终极的归宿。

外婆你在天堂安好,生活美满幸福,你在天堂守候我们。

妈妈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虚弱地躺在床上,有个阿姨喜欢妹妹,她的家境不错,经常带着奶粉、糖果、营养品来看妹妹和妈妈,她想抱养妹妹。有一次,还给我买了一双凉鞋,翠绿色的水晶凉鞋,小萍姐姐很喜欢,我心里并不高兴,不是凉鞋不漂亮,是因为她想抢走我的妹妹,我朝她咧咧嘴,心里说:嗯,女娃儿穿的,别个是男娃儿。有阿姨陪着妈妈和小妹妹,我穿上漂亮的新凉鞋和哥哥小萍姐姐到街上去玩。“给我买颗鸡公糖吧,”小萍姐姐说:“钱呢?”“我不管,反正要给我买,”他俩咕咙了一会,“好嘛,我们用你的凉鞋去换,”“我不干,”小萍姐姐说:“等有了钱,我们又换回来,不就得了。”我还是不情愿,他俩见我不支声,上来就把我的凉鞋脱了,拿起就开跑,边跑边说:“原地不准,动了就打谁。”过了会,他俩回来了,一个含支冰糕,给我也带了支,当然还有鸡公糖,我们边吃边走,走到馆子里去了,哥哥去买了三碗川北冰粉,酸辣酸辣的还有香喷喷的芝麻浆香味,挺好吃。“哎呀!”哪来的钱呢?他俩该不是把我的凉鞋卖到废品站了,我正想问。哥哥突然叫了起来,“不好了,快回家,爸爸要回来了。”我们赶急往家里跑,还是迟了,爸爸铁青一张脸,声音像打雷一样:“跑哪去了!”我吓怕了,说:“吃凉粉去……”话没说完,爸爸一爪就把我抓过去,挥手就是一掌,啪!把我打趴在地上,巨烈的响动,惊动了妈妈:“石头,不准打娃儿,”卟咚!一声,爸爸转身往屋里跑,妈妈摔在地上,昏厥过去了,爸爸赶忙抱住妈妈的头,用拇指掐在妈妈的鼻子下面嘴巴上面,告诉哥哥:“喊陈伯伯,快叫救护车!”邻居赶来了,陈伯伯见状,飞也似地朝医院奔去,此刻:雷霆轰鸣,暴雨扑来,天空崩塌了般。呜噜!呜噜!救护车来了,爸爸抱起妈妈往暴雨中的救护车跑去,“冬冬照家!”我怔怔的站在雨中,爸爸妈妈哥哥上车了,车门未关,门里传来比雷霆还要响亮的声音,这是爆跳如雷的声音:“冬!——回家!回家!”……

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长夜,漫长孤独的长夜,惊恐万状的长夜,沉痛苦难的长夜,是我们家最凄惨的长夜,我的不满一岁的妹妹离开了她的妈妈,离开了我们家,成为了别人的女儿。这个长夜延续了十二年,十二年后我的妈妈从病痛中站了起来,是妈妈的站立终结了这个长夜。

第二天,我的屁股肿胀成了吹了气的肥猪的屁股,我的双腿麻木了,我不能行走,不能坐,不能躺着睡,我趴在床上打望躺在床上的妈妈。爸爸走过来了,我躲开了他的目光,他讨好的目光,我把双眼埋进了枕下。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轻抚在我的屁股上,屁股的疼痛上,这双手现在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绵实深情。轻轻的风吹来了,是从爸爸的嘴里吹来的,沥沥的雨飘来了,是从爸爸眼眶里滑落来的,急骤的呼吸传来了,是从爸爸的心脏传来的……就是这风、雨、呼吸,我的人生从此就没有享受过爸爸的巴掌了,哪怕他暴跳如雷、声撕裂竭、气急败坏,哪怕他高高的举起他打击高山岩石的手掌,打下来的时候,不是打在自己的大腿上,就是打在身边的墙壁上,或者是打在粗壮的树干上,这只沉重有力量的手掌再也没有打在我的身上、屁股上、心上。

现在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我也打过我的儿子,那是他两岁多的时候,他不好生吃饭,撵着要爷爷喂他,不喂,他不吃,我把他带到了我的房间里,脱下了他的裤子,用细木条打了他的屁股,啪!“哇!”一声响、一声哭,第二下,我就打不下去了。事后,我抱起儿子对他说:“对不起,爸爸打你,错了,爸爸给你认错。”我儿子摇了摇他的小手:“没关系,我也有错呀”。

几天前,爸爸住院了,是老毛病,职业病,肺心病:消不了炎、退不了烧。我到病房看他,我拉着他的手,贴着他的手心,握着爸爸枯瘦如柴的手,委泥如叶的手,布满了衰斑的手,布满了瘀血青乌的手,我的泪水忍不住滑落到了爸爸的手背上。听见爸爸说:“儿子,爸爸老了,爸爸本想离开你们的时候,给你们认错,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日子里爸爸打了你们”。我没有摇晃我的手,我的手摇晃不动了;我没有说没关系,我也有错呀,我说不出话了。我心里有砣石头压抑着,有一座高山压抑着,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波涛,它要喷薄欲出,要喷薄欲出了,我控制不了它了,我离开了病房,我向僻静的角落奔跑,我终于喷薄出来了,喷薄出大海的波涛,是咕咕沉闷的波涛,比咆哮、雷霆、狂飙还要猛烈和喧嚣……

我屁股上和心灵上的伤疤早已忘却,而我爸爸心灵上的伤疤依然新鲜,他要带着心灵的伤疤离开人间。

爸爸的手,虽然枯瘦如柴、委泥如叶,布满黑暗的衰斑、布满瘀血的青乌,但是,它依然保持着泥土的颜色:原始、质朴、厚重、深沉,是土地的颜色有深度有重量的颜色,是父爱的颜色;爸爸的眼睛虽然滞疑、黄昏、老花、郁虑,但是,依然闪烁着暮色苍穹深邃空旷辽远的光芒;爸爸的心脏虽然缓慢、微弱、失频、衰竭,但是,依然跳跃天地,上擂天庭、下砸大地。这是父亲的手掌,这是父亲的眼睛,这是父亲的心脏:你可以纵横驰骋、任性逍遥、从容徐生、怡然自得。还有他蹲下的卑微的身体,让你沿着脊梁爬上肩膀,让你脚踏大地超越高山触及天堂。

水和泥巴不是一样东西,男人和女人不是一个人。一旦泥巴和水,男人和女人发生了关系,发生了爱情——娑婆的世界就会香草青翠,香花馥郁,生灵悦乐地唱响爱的牧歌。

——拉、拉,向拉西拉,向拉西拉索法索拉,多索拉,来米来多西拉索拉,拉——拉,向——拉——西拉……

2012。6。5(初稿)

2012。8。22(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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