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为什么不和妈离婚—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爸，您和我们分别20年了！每次想起您，我都如鲠在喉、心痛万分……
今天，我给您写信，一封酝酿了多年的信。
我忘不了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
那天早晨，您起伏不止的胸脯渐渐平静下来，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医生护士都来了。
一床雪白的被单把您从头盖到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从没想过，人的生离死别这样容易，您就这样平静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没有来得及放声大哭，您已经走了……
这一切多像在做梦。
我擦着腮边肆意横流的泪水，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就在几天前，您还和我一起吃饺子，和我说话。
您对我说，接孩子时要早点儿去，不要让孩子在校门前等得太久；
您对我说，上班要早起，不要赶钟点儿，马路上车多，不安全；
您对我说，当领导了，要注意和单位女同事保持距离；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些事毁了前程……
不久，您说头痛，我们送您到医院。照过CT，医生说，有轻微的脑出血。
您住院了。
前天晚上，我在床边陪伴您。您说：我死以后，你要送我回老家……
我说：您的病不要紧，别乱说。
您说：我自己有感觉，你要送我回老家。我真的该回老家……
随后，您昏迷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您走了，带着希冀，带着遗憾走了！
我泪如雨下。
这些年，我看着您的头发一天天变白，腰一天天变弯。看着您一次次住院，哮喘、肺气肿却越来越重。每次我和您坐在一起的时候，都能听到您气管明显的啸鸣声。
我知道，呼吸系统疾病和情绪有很大关系。所谓“气炸肺”就是指发怒给身体带来的不良反应。所以哮喘、肺气肿病人都应尽量避免吵嘴生气。可是，这些年，我多少次看着妈妈和您吵架—虽然几乎没有值得吵的理由。
您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妈天天给我做饭，却气得我吃不下去！我以为，夫妻之间抬杠拌嘴，还能真生气？但几年过来，我发现自己的看法错了：妈把数落您当成家常便饭，即使看着您气得青筋暴露眼睛通红，也若无其事，从没有后悔或同情的表示。
一个周末，我又看见妈妈和您吵架。实在忍无可忍，我大叫起来：成天吵架，成天吵架，你们还有别的事没有？别吵了，你们离婚吧！
您和妈妈全都沉默了。
您是属牛的，待人善良义气，办事执着，干起活来认真、吃苦，但是吵起架来绝不是妈的对手。每次和妈交锋，您都是一败涂地。看着您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不知道如何劝慰。背地里，我劝过妈多少次，但一点儿用也没有。而您呢，也绝不认输，虽然愤愤然，但从不会为自己辩解。最多就是这句：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到天津来的了，你忘了…。。
是啊，您为什么要到天津来呢？
咱老家在东北。十四岁，您从村里到县城银行学徒，因为勤奋好学，二十三岁就当了会计主任。小时候，哥哥悄悄告诉我，您是个铁算盘儿，不管别人随口说多少个数字，任意加减乘除，您闭着眼听，随后就能说出结果。我试过，真的！二十四岁那年，您按照奶奶的决定，和老家的“娃娃亲”结了婚。婚后生过一双儿女。
二十八岁那年，你和妈相识了。那时，您是银行的经理，是当地瞩目的帅气小伙儿。家乡人都说您长得像电影小生顾也鲁。那时，妈是电话局的接线员，比您小10岁，年轻漂亮有文化，是县城的一枝花。
您和妈交往了，相爱了。说实话，和妈相比，您在农村的结发妻子相貌平平，既没有文化，也不会应酬，显然和您不大般配。妈提出，和您必须名正言顺，要么明媒正娶，要么一刀两断。为了和妈在一起，您和家乡的妻子分手，和妈结了婚。
说实话，妈真是个才貌双全的人。我出生不久，妈就当了街道扫盲夜校的语文老师；我两岁多，妈当了居民代表。妈有文化又热心，邻居家谁生了孩子，找妈来取名；邻里有纠纷，找妈来调解。妈的记忆力好，古诗词、戏文、俗语、俏皮话，张口就来。妈能清楚地记得我们大杂院的几十个邻居都在哪个单位工作、谁家的老人和孩子是哪一天生日。妈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清楚地说出哪个明星演过什么电视剧……妈的观察力特强，初次和生人见面，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相貌或身材有什么缺陷，并且精准地描绘出来；谁对妈撒谎，十有八九被揭穿。妈的字写得好，我家兄几个都做过秘书、办公室主任，但论书法都也比不了妈。妈的悟性强，上班时获得过全系统珠算比赛第一名、业务竞赛第一名；退休前，年年是先进工作者……
爸，您和才貌双全的妈妈结婚，难道不是天作之合么？可是，因为当地亲属的非议。自尊心强的妈妈不堪忍受，一定要离开老家生活。为了心爱的人，您辞掉了收入丰厚的银行工作，和妈一起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天津。
咱老家有个风俗，叫做“离婚不离门”。离婚以后，您的前妻仍然待在奶奶家，带着一双儿女和奶奶一起生活。您也每月寄生活费回家，供养他们。
在天津，妈妈先后生下了我们兄弟五个。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您没有稳定的收入，养活两个嗷嗷待哺的家庭，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
为了生活，您做过机关的办事员，做过小买卖。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变卖家里的日用品和衣物，艰难地维持着两家的生活。后来，经朋友介绍，您当上了一家电影院的经理。
过去，我一直以为解放前只有工人、农民生活才会困难，听了您的经历，我才知道没有保障的小职员、小商人的生活和工农一样窘迫。
解放了，劳动人民欢天喜地走进了新社会。咱家虽然也很穷，您却因为担任过银行经理的经历，陷入了无休无止的“运动”。而且，因为您诚实、胆小，每次运动都给自己带来满身伤痕：
1953年，“三五反”。工作组让您当本工商片的小组长，在会上带头交代“偷漏税”问题。您说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做生意，哪有偷漏税？工作组不干，您就把给家人买一匹布做衣服没有交税的事情当做“问题”交代。虽然得到了表扬，自己却无端拿出了一笔钱当做补缴的“税款”；
1957年，“反右派”、“向党交心”，您又在领导的动员下，主动交代自己因为家庭成份不好，不同意侄儿加入共青团的“问题”，再一次受到批判；
1959年，“整风审干”，您又主动汇报土改前帮助老家银行的老板借钱的问题。因为这个老板辗转去了台湾。您汇报的问题被提到“资助反动资本家逃往台湾”的高度。结果，您从当时的经理岗位被下放到郊区书店当了仓库管理员，还被降了3级工资。这一下放就是二十三年！
十年“文革”开始了，您虽是书店里年纪最大的职工，但因为是“有问题”的人，除了负责书籍出库入库、装卸打包的体力劳动以外，还要给打水、搞卫生。因为那时没有暖气，冬天劈柴、打煤砖、点炉子全成了您的活儿。
这二十三年，您常年在书店值班，我们节假日都很少团聚。我给您送过饭，见到单位所有的脏活儿累活儿都是您干，我真的心疼呀！直到党的三中全会以后，那个跑到台湾的银行老板的儿女都成了市政协委员，您才得到平反，办理了退休手续，书店的同事给您送行时说，您走了，今后谁给我们点炉子、谁给我们打煤砖呢？说这话时，他们以为只是送走了一个老勤杂工，那里想到我们心里的感受！
由于您被降职降薪后还要抚养老家的前妻和孩子，每月工资只剩下二十多块钱。妈妈撇下我们5个孩子去上班，工资也只有二十多块钱。一家七口靠着几十块工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在我的记忆中，小的时候，每次吃饭都是还没有吃饱，锅里已经见底儿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我穿的是哥姐穿小的旧衣服，甚至穿过姐姐穿过的侧面开口的裤子和剪掉了带儿的花布鞋。7、8岁时，就和姐姐一起提着篮子到菜市拣马车装卸时掉落的菜叶；和哥哥一起到附近的工厂的锅炉房门口捡煤渣儿……
因为穷，大哥十五岁就进工厂当了电工；二哥初二辍学，到腌菜厂当临时工；三哥也是初中毕业就上了班儿。我记得大哥结婚的时候，婚礼穿的蓝制服是向邻居借的，婚礼结束就还给了人家。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又瘦又小的白衬衣，因为袖子短，只好卷得老高，露着手臂……
尽管这样的穷，这样的难，您和妈妈顽强地地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把我们抚养成人。您们就像一对老牛套着沉重的车轭前行，吃的是草，付出的是血汗呀……
“文革”当中，您在农村的前妻患了肝癌。接到老家来信，您手足无措：作为一个没有收入的农村妇女，她怎么办？作为一个每月只有几十元收入的男人，您怎么办？咱家这样穷，从家里是拿不出钱的。你没有和妈妈商量这件事，因为您知道商量不出结果。但面对生命垂危的结发妻子，您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您背着妈从单位借了二百元汇回老家，自己则从每个月九元的生活费里挤出钱来还债。您的同事杨叔叔告诉我，几年来，您每天都是吃窝头，以至于食堂的炊事员见到您来打饭，问也不问就抓两个窝头递过来。早上，您吃一个窝头就咸菜，中午和晚上，两个窝头抹大酱。这就是您一天的全部伙食……
人都说“祸不单行”，您前边这笔欠款还没有还清，债主又来了：解放前您的老板去台湾，临走向您的朋友借了200元钱，您给做的担保人。因为老板下落不明，朋友找您索要。尽管当时咱家已经穷得狼狈不堪，您还是把这笔债扛了下来。您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做的保人，我就得负责！因为您在咱家这么困难的情况下私下给前妻汇款，又替别人还债，彻底激怒了我的妈妈。妈和您闹翻了。从此夫妻之间成了路人，成了仇人。
退休两年后，您的问题平反了，工资级别恢复了，但您失去的青春再也回不来了，在家里的地位再也回不来了！因为长年不在家，您不能照顾家，妈成了家里的真正的“一把手儿”，所有的事情全是她说了算。等您退休回家，几乎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每当提起您给前妻汇款和替人还债的事儿，妈都咬牙切齿，她把这些事儿当做您不忠的铁证，至死不肯原谅。您知道妈妈给我的临终遗言吗：我死以后，你们别把我跟你爸埋在一起……
本来，妈妈是个既聪明又热情的人，深受同事和邻居的喜欢，但是这些年，只要看到爸，她就收起笑脸，和您说话不是斥责就是讽刺。
您曾经问我：你妈怎么啦？为什么对谁都有说有笑，见了我就这样？
我问过妈妈。妈妈说：当年家里那么困难，他背着我汇钱给老家那个人……
这是对前妻的嫉妒还是对丈夫的不满？我说不清。按我做人的原则，您给病危的前妻寄钱是对的，妈不依不饶是过分了！老家的哥哥姐姐结婚，妈不准您去参加婚礼；您去世以后，妈也不许通知他们，不让他们来奔丧。因为妈容不得他们，见不得他们！
现在，大家都知道“冷暴力”这个词了，但那时，我就知道您们夫妻的“冷战”。咱家只有一间房子，却支了两张床。妈妈睡大床；您睡小床。一次，我听见您说后背痒痒够不着，妈妈随手把“痒痒挠”扔过来说：自己挠！您年纪大了，前列腺不好，尿频。妈就斜着眼睛冷冷地说：你还有别的事吗，一天到晚跑厕所？
有一次，我回家和您们一起吃晚饭，因为喝多了酒，妈留我住下。我睡您那张单人床，您和妈妈睡大床。夜里，妈的一声尖叫把我惊醒。我听到妈妈正在大声斥责：你把手放在我身上干什么？你要死呀？因为怕您没面子，我装睡，可是心里很生气。我真想说：妈，你是爸的妻子呀，怎么连丈夫摸一下都不行呢？我已经明白，妈和您的夫妻感情已经片瓦无存了！那天，我没有开灯，屋里漆黑。但我想得到，您一定面红耳赤……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这样的夫妻怎么处？我真的想问：爸，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年轻时，也有过困难的日子。那时，小夫妇俩工资很低。婚后第二年有了女儿，日子更紧了。因为怕我乱花钱，妻子把生活费全部攥在自己手里，我的口袋空空如也。有时带着女儿出去玩，我先从家里找点废书报、玻璃瓶子卖掉，以便用卖废品的那点儿钱给孩子买点零食。有一天，您来了。您走一步喘一口气，抓着楼梯扶手慢慢上楼，临走给了我三十块钱。我吃了一惊，问这是哪里来的钱？您说：是街道发的奖金。当时，您已经70岁了，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工厂当会计，一个月30元工资，但每天往返要四个多小时。您仍然像在郊区书店一样，除了会计工作以外，每天还给人家点炉子，做卫生。厂领导偶尔给发点儿奖金或补助，您就偷偷塞给我们。我知道，您这次又是背着妈送来的。我不收。您苦笑着说：我就是把钱全给了你妈，能解得开那些疙瘩吗？我手里攥着温热的三十元钱，看着您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一天，您和我走进小区的花园。您说，这个家实在没法儿呆了，我住到你家去吧？我说，那怎么可能？我家只有一间房子。再说，您和妈分居住到我家，别人会怎么说您？怎么说我？您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该和你妈离婚！我放弃了老家的一切，和你妈来到天津，可是，现在的日子过成这样！回家吧？老家还有两个孩子，几十年没有管过人家，我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再说，真的离婚？老家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再让你们缺爹少妈？你们哥儿几个都是要脸要面子的人呀……说罢，您老泪纵横，我心如刀割。
我明白了，您不离婚，考虑的是男人的责任和义务，想的是家里没有男人就不像个完整的家；
您不离婚，是因为您知道社会舆论对离婚的看法，您必须维护家i庭成员的“面子”；
您不离婚，是委曲求全。这个“全”就是家庭的团圆，就是家庭在社会的影响；
您不离婚，因为您爱儿子，爱孙子，不忍他们心灵受伤，所以您选择了委屈，选择了忍让……
我认识不少人，在他们对离婚问题做出抉择的时候，考虑的只是自己的幸福和自由，顾不上孩子的前途或者老人的担忧；而您代表了那个年代相当一部分中老年人，用自己的忍让换得家庭的团圆，自己却甘做妻子的“出气筒”、垫脚石......
爸，你走后十年，妈妈也一病不起了。
妈说死后不和您葬在一起。我知道她不是戏言。妈妈和您的疙瘩至死没有解开。
那么，妈妈错了吗？在您无暇顾及家庭的那些年，妈要上班，还养育5个儿女：作为粮店的主任兼会计，她每天都是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几乎没有公休日，回来还要连夜给我们拆洗缝补衣服；因为穷，多年来，妈妈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服，吃过一口好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妈发现您背地给前妻寄钱，替别人还债，因此耿耿于怀甚至深恶痛绝，似乎也没有错！
有人说，如果当初您和妈妈商量一下再办就没有矛盾了。我和您们生活了几十年，我了解您们两个人不同的性格，在这种事情上一定有不同的见解。。两个强人，互不相让，这就是必然的结局。爱情，是神圣的，但也是自私狭隘的，它代替不了也包含不了更多更复杂的感情……
爸，您为什么说“要回老家”？这不是病人临终前的谵语，这是您的心里话。几十年了，您抑郁，您窝囊，您一定想起了前妻的忠厚；几十年了，您没有钱也没有机会，不能去探望儿女孙儿，您认为自己欠了他们感情债，您要去还这笔债......我明白您的心情，我理解您的心！
今天，我也为人夫、为人父，我也经历过感情的起起伏伏，我明白了，你这一生的“窝囊”，其实就是仁与爱的化身！
一座坟莹，葬着一对至死不肯相互谅解的夫妻。每次清明扫墓，我望着墓碑上您和妈妈的名字，想起您们的遗言，难过，心酸……
多少年来，人们总是惋惜“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婚姻，羡慕“才子佳人”的搭配。殊不知，强弱搭配，能减少很多矛盾；而所谓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反而潜伏了更多的悲剧。您和妈妈，两个强人，互不相让，两败俱伤啊！也许，您们中途分手才是正确的抉择。可是，时光不能倒转，只能把遗憾留给您们，留给我们。
您这辈子，风雨交加、爱恨交集啊……
人们对婚姻“白头到老”的期冀，让您们背负了一辈子精神枷锁，在爱与恨的交织中煎熬。
古语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段婚姻一段债，一段婚姻一段情。有爱，婚姻是爱情的港湾；没有爱了，婚姻就是纠结的枷锁呀！一旦婚姻形成，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爱情和法律关系，还意味着一生“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用道德和良心维系的责任、义务，意味着剪不断的牵挂……
爸，我理解您，同情您，爱您，想您！
愿您与妈妈摆脱尘世的烦扰；愿您和妈妈在地下消除芥蒂；愿您和妈妈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