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拾荒者
正值中午,窗外静悄悄的。火红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一股股热浪腾空而起,没有一丝的风,只有蝉儿,趴在树上拼命地嘶鸣。
立秋后,古城气温居高不下,闷热难忍。吃罢午饭后,我便躺到了床上,刚进入梦乡,就被窗外一阵“咚咚”的声响惊醒。这是谁呀?这么讨厌!我愤然坐起,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下床向窗口走去。
烈日下,在一堆废墟上,有个瘦弱的男人正仰起上身,用力抡起手中的大锤,奋力向地上一块露着拇指粗钢筋的水泥块砸去,一下,两下……稀疏、花白的短发间,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彻。
他五十多岁,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原是垃圾台的保洁员,也是一名拾荒者,他砸出钢筋是为了卖钱。室外足有四十多度,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最热的中午,他不怕中暑吗?
此刻,我睡意全无,愤怒也烟消云散了。心提到了嗓子眼,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生怕他被晒晕了。
忽然,他停下大锤,转过了身子。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汗珠从他的额头往下流淌。眼睛细小,眼珠浑浊、发黄。一件蓝格子T恤衫,像个袍子套在他的身上,几乎盖到膝盖。一条宽大的短裤黑黢黢的,已看不出本色。两条竹竿似的细腿,伫立在一双翘角儿的黑皮鞋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掀起衣襟,去擦满脸的汗水,露出了干瘪的肚皮。接着,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弯腰拿起地上的一瓶水,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然后,放下瓶子,转过身,又抡起了大锤。
他在楼下垃圾台旁住七八年了。至于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我全然不知。
楼下的垃圾台,是整个小区的垃圾聚集地。每天由各个保洁员将各处垃圾送往这里,然后,再由垃圾车运走。
紧挨着垃圾台有一间平房,一间门房。平房之前是堆放笤帚,扫把之类的清扫工具,所以,没有窗户,没有卫生间,更没有厨房、暖气之类的设施。门房只有五六个平方,有门,还有窗户。最初,他和妻子就住在平房里,主管着垃圾台。门房放了些杂物。
他整日皱着眉头,拿把铁锨,在垃圾台前忙来忙去。
平时,他们夫妻在垃圾里捡些纸盒、破衣服等破烂卖钱。身上所穿的衣物、家里所用的家具,大都是捡的,或是小区的好心人送的。
几年后,他们的两个儿子相继娶妻生子,也陆续挤进了平房和门房里。平日里,很少见他们的儿子,经常见两个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
老少八口人,住在两间房子里,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住的。
房前一年四季摆一张小桌,几个小板凳,蜂窝煤炉子,还有小儿车,脸盆等。门口离马路一米远,经常看见他们在路边散步。现在,咿呀学步的两个孩子,也经常跑到路边去。
我中午炒菜时,总能看见他妻子,穿着一双拖鞋,手里提着面条、馒头,拿着几棵青菜、葱之类从菜市场回来做饭。
我与他们没有交往,每次与女主人打照面时,也只打声招呼。
最近,小区里改造,拆掉了垃圾台和他们住的房子,准备建健身广场,不知男主人现在做什么工作,也不知他们家搬到哪去了。
这么热的天,我躲在空调房里还感觉热,可他却冒着酷暑去砸几根钢筋,但凡有点办法的人,谁去拼这个命啊?此刻,我觉得内心有股酸楚在涌动。
他又砸了十多分钟,包裹钢筋的水泥松动了。他放下铁锤,躬着单薄的身子,使劲去拽,纹丝不动。他又用双手握住钢筋左摇右晃,然后再拽,可能他用力太猛,钢筋突然出来了,使他整个身子向后弹去,一个屁股墩,他跌坐在了废墟上。好险!他差点坐在一根裸露的钢筋上。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这时,他妻子来了。这是个低矮、黑胖的女人,一件碎花上衣紧裹在身上,枯草似的头发,花白稀疏,扎成了马尾,像一根麻绳似的吊在脑后。脚上穿一双泡沫蓝拖鞋。印象中,她夏天就是一双拖鞋。
女人把水递到他手上,接过大锤,走到路边的一个水泥块旁,用力抡了起来。每砸一下,她身子都会向前移动一点,黑黑的脚趾头在拖鞋里前后滑动,只轮了四五下,她就停下了手,撩起前襟去擦满脸的汗水。
他走了过来,接过大锤,奋力抡了起来。十几分钟后,他又拽出了一根长钢筋。
这时,施工队上班了,挖掘机轰轰隆隆,挖起废墟上的瓦砾、水泥块倒进卡车斗里。
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对他说:“不是给你说过吗?不要到这里来,很危险的!”
他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说:“好,好!”
接着,他拿起钢筋放进三轮车里,眼睛紧紧盯着挖掘机抓起的水泥块,满眼的无奈与不舍,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推着三轮车走了。
第二天更热,中午时分,施工队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这回他还带来了钢锯,他女人跟在三轮车后面。
废墟上剩下的都是粗壮的水泥块,他先抡起大锤,实在砸不开的,就用钢锯将露出的钢筋锯掉。
女人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把他扔出的短钢筋,一根根地拾起,放进三轮车里。过一会儿,她也会走进废墟,接过丈夫手中的大锤,去抡几下。
等他又抽出一根钢筋后,废墟上只剩下铁丝连着的水泥块了。
夫妻俩咕噜了几句,女人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十多分钟后,来了个年轻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却很健壮。从相貌上看,应该是他们的儿子。
儿子脱掉外衣,让他闪开,抡起了大锤。烈日下,水泥渣四溅,儿子满脸通红,光脊背上油光锃亮,一道道汗水往下直流,不一会儿,裤腰上就湿了一片。
一块块水泥块被砸开了,他用手拽出铁丝,砸不开的水泥块,就用钢锯把铁丝锯掉。快两点的时候,他们终于取下了废墟上的所有铁丝,装了半三轮车。等施工队来上班的时候,他们一家子离开了废墟。
傍晚时,我在西瓜摊上,碰见了他们两口子。
两人都满脸的汗水,嘴里喘着粗气,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的后背上印满了一圈圈汗渍,女人的头发粘在了脑门上。女人将一绺头发捋在耳后,眼睛盯着摊位上的红瓤西瓜,抿了抿嘴唇,扭脸对他说:“买块西瓜吧?今天太热了!”
他没吱声,问卖西瓜的老板:“多钱一斤?”
老板说每斤一块。
他紧锁眉头,左手捏了捏裤兜,沉思了片刻,指着半个西瓜对老板说:“把它称了。”
老板抱起西瓜放在电子秤上,秤盘晃晃悠悠,小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来。听老板说13.6元,他又伸着脖子看了看小屏幕,才颤抖着左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卷钱,都是十元,五元,一元的小票。又用黑黑的右手指一张一张地数,数够后递给西瓜老板,然后,抱起西瓜转身就走。女人紧跟在后面。
我追上那女人问:“大妹子,你们搬哪去了?”
女人停下脚步,手指着东面那栋旧楼,笑着说:“单位在那六楼上,给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还说她男人就在那栋楼做保洁员。
他们终于住进了成套房,真替他们高兴。
我又问她:“你们家那么多人,两居室够住吗?”
女人满脸推笑,郎朗地说:“够了,够了!”说完,拔脚追她男人去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陷入了沉思。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日子过得拮据贫寒,离小康实在是相差甚远,却懂得满足,懂得夫妻恩爱,一家子相扶相携,和睦相处,所以品味到了幸福的真滋味。
我与他们是同龄人,有房住,有养老金维持生活,衣食无忧。这与有钱人比起来,确实算不了什么,可与他们相比,不知要强多少倍。可我,还时常不满足,怨天尤人的。透过他们,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有钱人也的确潇洒,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穿金戴银,讲究品牌;吃山珍海味,讲究在高级饭店里;住别墅,还要讲究高档的;私家车,动辄是上百万的豪车。进美容院美容,去健身房健身,去国内外旅游……还矫情地说什么:穷得只剩下钱了!
而这些对于这对拾荒的夫妇来说,似乎太遥不可及了,可能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然而,他们却生活得有滋味,有追求,有努力拼搏的精神。他们是物质贫乏,但内心充盈,活得踏实幸福。
精神上富有、内心充盈的人,幸福,距离他们一定不会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