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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醉海

2018-02-27 10:22 作者:龙鼎山人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八仙醉海

郑德忱

相传蓬莱八仙从蓬莱阁驾五彩祥云漂洋过海,在辽东半岛西部的兔儿岛落脚。兔儿岛是一个伸向海里的小半岛,因其状若卧兔而名。自打八仙落脚兔儿岛后,兔儿岛便逐渐繁华起来,人丁兴旺,海产丰饶。为感谢八仙的恩赐,当地人将兔儿岛改名仙人岛,并在岛的南端建八仙庙,庙内立八仙像,拜谒者络绎不绝,香火弥漫。

八仙庙往东二华里有一保存完好的明代烽火台,台下有三间土房,土房里也住有“八仙”,不过这八仙不是汉钟离、张果老、吕洞宾等蓬莱八仙,而是经常醉卧于此的八位渔民,人称“八仙醉海”。

1968年秋,经过两年多文革洗礼的红卫兵终于被大革了文化命,茄子黄瓜一勺烩,统统上山下乡。我家住农村,便被冠以“还乡知青”的美称,“还乡”于老家镶红旗村。回队报到后,即被分配到海边渔业组,接受贫下中渔再教育。在共同的劳动和生活中,我熟悉了“八仙”的性情与嗜好,读懂了“八仙”的苦乐和悲喜。他们或借酒浇愁,或消极避世,或以酒取乐,或嗜酒如命。为阅读方便,现逐一介绍如下:

大耗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耗子,本名郑德全,是郑氏家族中德字辈最年长的,比我父亲还大两岁。大耗子个高眼大,看人时眼珠一轮白多黑少,给人傲视一切之感。大耗子没读过书,却能熟背《红楼》所有诗词曲赋。大嫂阎氏,入称阎婆媳。阎婆媳是童养媳,自小寄养在大伯郑恩田家,她十四岁上头(结婚),一口气给大耗子养了十二个丫头片子(其中夭折两个),被大耗子戏称为郑家十二钗。活下来的十个受遗传基因影响,一色儿一米七以上大个儿,一码儿大眼睛双眼皮,被誉为十枝花。

阎婆媳自幼患肺病,据说生一胎男孩便会自愈,可她偏偏生丫头,病越来越重,在生完最后一个之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可怜大耗子又当又当娘,孩子们又缺吃又缺穿,度日之艰可想而知。于是便借酒浇愁。每每喝醉时便念古诗: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日是和非。大耗子还自编一首诗:“养女不嫁打鱼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倘有一日回家转,扔下一堆破衣裳。”

大耗子最欣赏王熙凤,也有着凤辣子的聪明。他当渔业组长,好鱼好蟹大对虾轮流着往支书队长会计家送,自然八面玲珑。城里煤场木材场酒厂都用鱼虾打通关节,办事左右逢源。但“机关算尽太聪明”,没想到栽在护林员老栾头手里。老栾头土改时入党,人称老坚决。一日晚,大耗子正在砍杨树,被老栾头拿到了大队。罚款五百!老栾头不依不饶。大耗子喝醉了酒,把自行车连同树棒子往大队部门前一扔,瞪着血红的眼道:我操你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半,老栾头溜到大耗子檐下,朝屋里喊:大侄,车子柴禾都送回来了,啊!三叔怎能罚你呢?杀鸡给猴看呢!翌日,老栾头到了海边,大耗子好酒好鱼招待。老栾头走时,自然拣回了不少海鲜。

大耗子第二次犯事是五丫头写反标。那天是五丫值日,打扫完教室和另一名同学在黑板上写字玩,那同学在左边写“打倒刘少奇”,五丫在右边写“毛主席万岁”。那边刚写完“打倒”,这边刚写完“毛主席”,不知谁把她俩喊了出去。第二天一早,班主任把这事报告了住校老贫农。老贫农立马用报纸把字迹遮住,迅速报告公社人保。案很快破了,两女孩供认不讳。大耗子来到学校,劈头盖脸把五丫打了一顿:你快说是哪个阶级敌人叫你写的?毛主席是咱大救星,没有他老人家你也早成了童养媳,还能上学读书吗?大耗子说着说着痛哭流涕起来,表情绝对丰富。五丫哭着说,我写毛主席万岁,万岁没写完,她写打倒刘少奇,刘少奇没写完,怎能说咱俩合伙作案呢?那女孩的家长说,咱孩子写打倒没毛病,毛主席三个字是五丫添的,咱没责任。大耗子一听急了:五丫写毛主席是对主席感情深,你孩子在前边填上“打倒”,责任正是你们的!后来这事惊动了县公安,县公安部门经认真核实得出结论:标语中间距离太大,不能视为一条标语,两个小女孩都出身贫农,无做案动机;学校将这样标语上报,实属不懂治安常识。

大耗子嗜赌,城里有一群赌友,没事便聚一起海赌海喝。大耗子输多胜少,输了便偷仙人岛毛虾卖,为这事进过局子。不过局子里也有朋友,前门进后门出,还有人招待吃喝。其实大耗子赌钱也是为了解脱,他说十赌九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因此他为女儿择婿有一个底线——耍钱者不嫁。尽管有些年轻赌友向大耗子频献殷勤,大耗子均白眼相待。所以十枝花都嫁了根本人家。一日午,大耗子正醉后熟睡,忽听有人喊救命。其时正值三伏,船已推上岸。大耗子爬起,忙喊人往海里推船,急速向出事方向划去。遇险者叫唐运广,是熊岳铸造厂工人,礼拜天到海里钓鱼玩,没想到鱼线缠了脚,鱼钩钩住全身,潮水涨上后挣脱不开。大耗子用上了耗子牙功夫,将十八合鱼线嗑断,连人带钩捞上船,救下一条命。第三天,半导体里广播了大耗子的英雄事迹,题曰:《毛泽东思想照海湾,舍已救人郑德全》。大耗子听了,翻翻白眼:没眼儿的猪鸡巴——瞎编,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大耗子最吃小公鸡。从城里回来,若是买了公鸡回来,八成是赢钱了。谁知65岁时患了食道癌,十个女儿轮流侍候。大女儿把老爹最喜食的小公鸡炖粉皮端过来,岂知老爹连汤也咽不下。大耗子对女儿说,拿过来给爹闻闻。大耗子接过碗,只闻了闻,便把碗摔在地上,两只大眼滚出了浑浊的老泪。嘴里咕嚷着《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

大耗子死后,房子卖给了别人,据传扒房扒出了十二根金条,那可是金陵十二钗的显灵?

泡记

泡记姓魏名森和,旗人,因其阴囊大故外号泡卵儿(当地公猪叫泡卵儿),泡卵儿这绰号实在不雅,大家就叫他泡记。

泡记解放前在河北省某县当过伪督察长,但不够四类,属历史有污点者。泡记城府颇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谁也不得罪。象他这类人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能干上打渔的活儿实属不易。

泡记在海边干活不图别的,只图吃饭不用自己做。泡记老伴患肺结核多年,有一件事令乡邻羡慕不已,那便是外边的亲戚准时给邮寄青霉素、链霉素,这两种药在当时是紧缺药品。人问泡记,何以购得此药?泡记说是在制药厂工作的外甥寄的。后来有一回泡记喝醉酒说破了底,他只不过给药厂写封信,诉说老伴病情,再寄药款,药厂便按时邮寄药品。即使这等简单的邮购,在当时的农村,有几人能想到做到呢!

老伴过世后,泡记光棍一条。儿子娶了媳妇后,泡记说光棍老公公遭人烦,便一人混到渔业组,无牵无挂。

泡记一肚子故事。他不厌其烦地讲伪县长的姨太太如何与他偷情,讲伪县长的公子如何把尿撒到了他脖梗里,讲他割阑尾时刀口生蛆长尾巴往外爬,但更津津乐道的是讲他如何从日本人手里营救中共地下党员的故事,据说那地下党员的头头是刘少奇。刘少奇在文革时被打倒了,这故事他也就不再讲了。

泡记吃鱼有绝活儿,一条煎熟的青皮鱼,他用手扯鱼头,从左嘴角送进去,从右嘴角拽出的便是鱼刺。他戏言道,有心不干,舍不得小鱼儿就饭。

泡记有时也买鱼回家,不过去的却是别村方向。据说他在那村找了个相好的,隔三差五拎两条鱼去,睡上一觉便回来。后来这事被四龙王发现了,逗他道:你这老泡卵儿还能打圈子?

泡记也不掩饰: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回家能找个窝暖和暖和,咱找谁去!

在我眼里,泡记是八仙中最见多识广的智者,他经常对我说,爷们儿,别把书扔了,国家不能把大学门都关了。他的预言在七七年便得到了证实。

生产队解体后,泡记最先开起了小卖店,成为村里农民经商第一人。用他的话说,要想富,开小铺;摆个小摊儿,顶个县官儿。他在邻村那个相好的被儿子接沈阳去了,泡记便利用到城里进货之机找地方潇洒潇洒。他说,人活着先得对得起自个儿。

开了几年卖店,泡记也没攒下多少钱,1990年无疾而终。那年我回老家,听说泡记营救过的地下党员还带着子女来找过他,只可惜泡记已成古人了。这时村上的人才相信,泡记当伪督察长时营救地下党员的义举属实,他确确实实对革命有过贡献。

偏口鱼

大耗子胞弟郑德安二哥,是郑氏家族中德字辈的二哥大,孩子们都叫他二大大。幼年时因患疳病,引起口腔溃烂,左边嘴上下嘴唇长在一起,形成一个小而偏的小嘴儿,故绰号偏口鱼。二哥虽无大哥的大高个儿,但人长得也蛮帅气,两只清亮的大眼,高高的鼻梁。二哥当过八路,后部队解散回乡。相传他和二嫂相亲时是穿军装戴口罩去的。后来我问二嫂你看好了二哥啥?二嫂说,我看他戴口罩穿军装还以为他是军医呢。二嫂生下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个个以大眼著称,故儿子的外号分别叫“大老眼”至“四老眼”。

二哥在海上的职务是“把头”,主管“帘子网”和“须龙网”。用现时的话讲叫“业务一把手”。二哥眼尖手快,干活麻利,使船灵巧,每每出海钓鱼钓蟹,他的产量最高。我刚到渔业组,便跟着二哥干“帘子网”。

别看二哥嘴儿小,嗓门却豁亮,是村里秧歌队里的名角儿。说学逗唱样样在行。他的拿手小品《打枣儿》演红全乡。其中“吃了一肚子,带子一嗉子,一迈门槛儿造了一裤子”的词儿至今流传。他的《赶船》唱词我还记得清:“往东走到高丽国呀,往西走到渤海湾哪,往北走到湖北口哇,往南走到小小云南哪。”因二哥是把头,嗓门儿亮,自然每天的“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便由二哥主持,但说穿了便是一件事,即早饭前领伙计们喊完敬祝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后便一声令下“开饭”。

别看二哥嘴小,吃鱼喝酒的速度一点不比别人慢,最令人惊奇的是他吃苹果,别人一口一口咬,他象削皮机那样转圈儿啃,一圈儿下来,半个苹果就没了。

那天二哥喝酒时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二台子农场革委会的领导到某生产队检查工作,看着厩里的驴问饲养员,这驴咋这么瘦,饲养员拍着大腿向领导保证:领导,你别看这驴瘦,可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就为这事,这位饲养员被判了现形(反革命)。

渔民讲江湖义气,不讲政治,因此渔业组成了什么话都敢说的世外桃源。比方说,“战士爱读老三篇”二哥唱成“暂时爱读老三篇”。“山欲来风满楼”二哥说成“筛雨欲来风满楼”,并解释说什么叫山雨咱不明白,“筛雨”是用筛子筛的雨,那才叫大呢!

渔民喝酒,爱吹大牛,爱讲荤话。俗话说,能说玄话,不说闲话。那一日喝酒时二哥又讲起1960年到营口抢险的故事。他讲他如何在水里背起一个新媳妇,那媳妇如何如何害羞不肯让他背。陆大插嘴道,她是叫你那偏口吓的。四龙王说,你背新媳妇是假,摸人家屁股是真。二哥说,咱口偏心不偏,县里抗洪表奖大会咱上台戴大红花那才叫“牛”呢! 二哥喝酒一喝就多,一多就睡,他说这叫一醉解千愁。二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紧巴。过年时把空酒瓶灌满水摆在堂箱上给外来人看。这秘密被堂弟德新识破了,二哥捅德新胳肢窝儿,可别对外人说呀,你大侄也不小了,万一谁来给介绍对象这也好看哪!真是苦尽甜来,那年营口渔业公司招工,专招渔民子弟,二哥的长子景洲被招了去,待遇不薄,二哥家生活有了根本改观。

这些年,二哥常到辽化来,因其亲妹妹在辽化,所以我们哥俩常见面,二嫂眼睛倒睫,我给找大夫做的手术,曾在我家住十多天。做完手术,双眼蒙上,全靠我女儿海云护理,喂饭洗脸上厕所。二嫂说,海云比我亲女儿还得济。就为这事,老两口念念不忘,每次来辽化总想法带点土产水产品来。

今年二哥七十三岁了,还挺能喝。他对我说,我一天一瓶白酒,一顿三两多点,再来一瓶啤的。只是牙不行了,只能吃豆腐和鸡蛋什么的。我笑着说,这可应了你当年扭秧歌的唱词:“老汉今年六十八,门牙掉了仨,豆腐脑地瓜咬不动,嘁哧咔嚓造牛角(音假)。”二哥说,兄弟你真能逗。我扭秧歌那点事儿都叫你写书里去了,赶海的事你能不能写一写。我说能,你等着吧。

前几年,二哥拿着“荣誉军人证”找到县民政局,问能不能享受点什么。管事的说,老大爷,你怎么不早来呢?二哥现在享受“荣誉军人”待遇,每月由县民政发给抚恤金,也算有了基本生活保障。

四龙王

四龙王姓林名汉志,排行老四,三个哥哥分别是大龙王、二龙王、三龙王,他便唤作四龙王。四龙王比我父亲年岁大,街面论,我叫他四大爷。

林家龙王四兄弟是我们村最早在海边开网铺的。有一年,一伙海盗被官军从海路追到仙人岛。上岸后,慌不择路,边打边跑。当跑到一个村子后,一打听,该村叫南营村。海盗头领一听“难赢”两个字,便带领众海盗继续向东逃跑。当跑到熊岳城东一个村子时,得知该村叫范屯。海盗头领又将范屯理解为“犯屯”,即犯事的屯子,于是举手投降。据说当时林家兄弟四人救起一个受伤的海盗。这海盗伤好后就在林家网铺当伙计。林家四兄弟视他为手足,这位伙计感恩不尽,弥留之际,把当年海盗逃跑时藏匿在沙滩里的袁大头悉数交给四兄弟,以报答救命和知遇之恩。

林家兄弟在我们村是最肯下力气的。有一回,四龙王半夜从海边回家,一进院子,便抡起铁锹往猪圈里扬土积肥,猪们睡得正香,被惊得乱窜,一口壳郎猪钻在中间的木栅上,天亮一看,那猪竟被夹死了。四龙王起早浇菜园,一次开十条垅,洋井压一千下。谁知园门口水渠没开通,把水浇了满街。邻居们取笑四龙王,你这龙王爷又要发大水了。

四龙王手大指粗,手指比粪叉还硬。海货倒进笸篓里,他两只大手上下翻飞,不怕鱼刺扎,不怕螃蟹夹。在海滩掏蛏子,一只手能插进沙滩二尺深。四龙王赶完潮上岸也不闲着,不是搂树叶,就是撸柳条编笊篱或筐篓什么的。粗硬的手指摆弄柳条象姑娘的纤指使用绣花针一般。

四龙王没文化,却满肚子笑话。他讲他有一回进城上澡塘子,他不认识“女部在二楼”这几个字,径直朝二楼走去,服务员拦住他说,大爷你没看这牌子上的字吗?他说我认识我认识。服务员说认识你还往上上,你耍流氓啊!他说我哪敢耍流氓,我是喊我那口子快点洗,着急回家。说着他便朝楼上喊,快洗呀老伙计,天不早啦!其实他老伴根本没去洗澡。

四龙王人缘好,又厚道。天歇海,凡是来海边洗澡的他都免费给保管衣物,如需蒸饭盒他也给蒸。一回生,两回熟,二次来的人往往给他带瓶酒带点香肠什么的。他不白吃白喝人家的,往往煎上一盘咸鱼,拌一盆海蜇什么的。他说这叫礼尚往来。

四龙王喝酒不多喝。他说酒这玩意虽然是好东西,可喝多了也遭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每次大家喝醉酒,多半由他收拾饭桌碗筷,又烧饭嘎汤给醉酒者醒酒。

那时的鱼虾蟹不是随便卖的。一般社员到网铺买鱼,必须持有队长的条子。队长见求他写条子的多了,也不好拒绝,就在条子上做了暗号。比如有用红笔写的,就由大耗子付给鲜鱼;用篮笔写的,大耗子就说没有鱼了。有个老烈属,买了几回鱼也没买着。那天老烈属又来买鱼,大耗子说没有了,其实网铺里有鱼,队长指示留给公社。四龙王火了:公社那帮鸡巴官有什么了不起,老烈属儿子要活着,给个县官还不干呢。他搬开压鱼篓的网捆子,拎出两条梭鱼交给老烈属,这两条鱼算我买了!此情此景,我的眼睛湿润了。后来这故事我写成小说《老烈买鱼》,发表在大连的《海燕》上,文中的老海神就是四龙王。

1980年,四龙王患了肝癌。那时我已在大学念书了。我回家时,父亲对我说,你汉志四大爷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怎么会这样呢,多好的人哪!我看见他时,只见脸色黑瘦,肚子肿大,但他还是挺乐观,大夫说了,吃几副中药就好了。前天我上阎王那去报到,阎王说不要我。多么好的老前辈,他总是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快乐留给别人,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三个哥哥也死于肝癌吗?

四龙王走时,不过六十几岁。村上人提起他,没有说二五眼的。

毛道

毛道本名刘焕福,我管他叫大姐夫,因其妻是大耗子的亲表妹,我本家大姑的女儿。毛道的爹刘老道,是正宗管庙道人。在农村,谁家死了人,都要请道人到场,作法祛邪。1960年低标准,农村饿死不少人,老道忙不过来,焕福便以道人身份前往。作法画符他不懂,不过起灵抬棺时还得听他口令,“杨木材,柳木材,叫你抬,你就抬,起灵!”于是抬棺的一声吆喝,起灵!焕福也就凭着这本事,赚回几尺红布几块年糕。因其虽是道人后代,但不是正宗道人,村上人便称他“毛道”。

文革一开始,毛道便将“毛道”二字解释为“毛主席道路”,拉起村里一帮混子,成立了文革小组,自任文革主任,开始呼风唤雨。他嫌农民造反力度不大,便到城里中学引来红卫兵破四旧,挨家翻黄书,烧祖宗(家谱)。那日我母亲听说要烧家谱了,便提前找了些包装纸,把家谱上下木轴剪下一起烧。为了保险,母亲还让我用图画纸把家谱抄了下来。毛道领着红卫兵到我家时,指着纸灰和烧焦的木轴说,还是二舅妈觉悟高。文革后,邻居们都称赞我母亲脑瓜儿好使,后悔当时真的烧了祖宗。其实我母亲也明白,毛道当时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好歹也算郑家的外甥女婿么。

城里红卫兵搞大串连,毛道也借机出去串联,回来后钉鞋钉子的钱也要大队会计报销,他说,串联是闹革命,鞋底是为革命磨破的,自然应报销。后来一次串联,毛道差点儿送了命。串联后期,国务院下发了禁止大串联的通知,火车站恢复验票出站。毛道没有车票便仿效铁道游击队,在车速减慢时提前跳车。大串联,车门没人管,随便开。毛道见车速减缓,便一下跳了出去,这一跳摔个半死,一口牙摔掉半口,前面的全换成了假牙。就是这半口假牙,后来被三犍子一巴掌全打掉了。打得毛道真叫满地找牙。那时农村烧柴奇缺,高粱茬子按垅按人分。分到三犍子时,三犍子嫌茬脖儿矮不出柴禾,便和毛道口角起来。毛道说我是走毛主席道路才为贫下中农分茬子的,你不要拉倒。三犍子初生牛犊,怕你个小毛道,骂道,什么毛主席道路,我打的就是你个小毛道,啪——一巴掌过去,毛道的假牙全掉在泥土里,毛道捂着嘴巴,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毛道说你打文革主任是反革命。三犍子说,那几年当毛道搞封建迷信是封资修,我怕你?

毛道牙被打丢无处说理,一气之下不当文革主任了,跑到海边渔业组混点吃喝。出海人最忌讳出海前作房事。作过房事叫“没底”。这天出海前,四龙王问他有底没,他说没事儿。谁知刚趟水不到十米远,便一个跟头栽到水里,脸色青紫,浑身抽搐,差点儿送了命。从此他再也不敢造次了,老老实实守海上的规矩。

论喝酒,毛道量不行,往往先喝醉。那日伙夫兼会计陆大喝醉了酒,拿着卖鱼款,红着眼说,谁给我磕一个头叫一声爷爷我就赏五块钱。谁知话音未落毛道跪在地上便磕起头来,连磕十个,连叫十声爷爷。陆大哪里吃过这亏,说刚才是开笑玩的。毛道露着满口牙花子,说着露风词儿,你不给我钱不打紧,那你也跪下给我磕十个头,管我叫十声爷爷,要不的,咱俩没完。无奈,陆大又给毛道磕了十个头,叫了十声爷爷才算了事。

毛道偶尔也随大耗子到城里赌局,不过他不亲自上场,而是看谁手气好便把钱押在谁门前,此谓“坐车”。不过日头不能总在一家门口照,有时坐车也输钱,毛道便从此不登赌场。日里跑跑黑龙江,去时带苹果,回来带黄烟大豆,混点好吃喝。当然来回不买车票,坐蹭车他有诀窍。

这些年,毛道当起了收葡萄的掮客,每斤挣个角八分的,坐收渔利。这是后话,不提。

陆大

陆大学名焕章,因其排行老大,大伙儿便都叫他陆大。陆大曾在大石桥粮站当过会计,听说因为挪用几百斤粮票被开除公职,实在有些冤枉。生产队花泥蛋队长用其所长,便叫他在渔业组管帐,兼任伙夫。

陆大爱说笑话,深了浅了从不恼。比方大耗子逗他:陆大陆大,一撸就大。陆大反唇相讥:一撸就比耗子大。海边人说话逗笑,荤多素少,男女生殖器那两个字常挂在嘴上。常言道,买卖要好,讲屄讲屌。有一回,队长开会说给每一个出海的补助二十块雨衣钱,后来又取消了。陆大不好直接反对,就讲了一个笑话:有个老太太把盆打了,害怕老头打她没敢告诉他。一夜,老头突然心血来潮,跟老太太云雨起来。老太太见老头挺高兴,便把打盆的事说了。老头正在兴头上,便说打就打呗,明日再买一个。第二天,老太太要钱买盆,老头说啥时候答应给你买盆了?老太太说昨夜你亲口答应的。老头说那阵儿是那阵儿,这阵儿是这阵儿。队长听了也不恼说,这叫一时讲一时,那阵儿你还是贪污犯,这阵儿又是会计么。

那天喝酒陆大倒是着实把大伙耍了一把。那日是国庆节,陆大特意煮了肥蟹,炖了鲈鱼,吃饭时对大伙说,今儿鱼蟹白吃,白酒记帐。陆大见大伙儿喝得差不多了,便挨个问喝了多少。喝酒人就能吹,一个个硬着舌头吹大牛,二两能说半斤。就这样,陆大打回的五斤白酒,楞叫大伙报出了十一斤。陆大说,好,就按各位报的数记帐收钱。大伙儿是哑巴叫驴进了,疼也说不出。

出完潮,有老婆孩儿的都回家了,海边只留下伙夫陆大和我,睡觉时,陆大便津津有味地给我讲他的婚外恋。他在供销社工作时,有一个女营业员和他好上了,几次邀他到她在山里的父母家。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她使劲搂他的腰。她半路小解,一点儿也不背着他。他到她家,她父母象招待姑爷子一样招待他。后来呢?我问。后来你大婶儿领着两个孩子闹到了供销社,供销社就把我调到大石桥粮站,谁知在大石桥栽了。

其实陆大和妻子小管儿是村里最早自由的一对儿,小管儿叫于桂芳,土改时入的党,村妇救会负责人,也是村上第一名女中共党员。陆大背书包上中学时英俊潇洒,小管儿学着杨香草的样儿,把小荷包塞给了陆大。陆大参加工作后,见了世面,便嫌弃妻子文化少。陆大陈世美没当成,仍回村跟小管儿过日子,也就死了那条花花肠子。

深秋的一天,大北风嘎嘎冷,上船的都趴风回家了。北风退大潮,海滩露出足有十里多。我跟陆大说,大叔,你看门,我去挖蛏。这天的蛏特多特好挖,蛏们冻得不爱往沙滩深处钻,一锹下去就挖一个,没半天时辰,我挖了满满一土篮蛏子。上了岸,我分给陆大一半蛏,他说啥也不要。无奈,我背着蛏子回了家,把一半蛏送给小管儿说,这是大叔捎回的。过后,陆大知道了这事,一个劲儿的不好意思,说,看你大婶,稀里糊涂就把别人东西吃了。

陆大不占别人便宜,做事儿也实实在在。渔业组解体后,他到村供销社打更。那可真是以社为家,恪尽职守,一个月黑风高夜,两名蒙面歹徒翻墙而入,砸开门,手持尖刀,逼着陆大把钱交出来。

陆大机灵地和歹徒周旋。歹徒见软的不行,便来狠的。他俩先是用硫酸废了陆大的双眼,然后又用尖刀将陆大舌头绞碎,陆大倒下了,歹徒见锁便砸,见抽屉就翻,终于把钱抢走了。

没过两天,此案便告破,一歹徒被判死刑,一歹徒被判十二年。

陆大经过抢救又捡了一条命,也捡了一个饭碗,县供销总社号召全体员工向陆大学习,并发给他终身补助。小管儿发给护理费,专门护理一双瞎眼说话吐词不清的陆大。

村里人由可怜陆大转而又羡慕,看人家,两口子吃皇粮了。小管儿真可谓精心呵护,把个黑皮儿的陆大侍候得白中透红。可恨的是老天不长眼,偏偏小管儿得了癌症,撇下陆大撒手西去。可怜陆大呼天喊地,也喊不回当年暗送荷包的小管儿香草于桂芳。

今秋回老家,问起陆大的事,堂弟说,陆大活的挺好,儿子们对他挺顺,陆大照样享受县社的终身补助。

阎 老 疙 瘩

阎老疙瘩阎福满,排行老二,我叫他二叔。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干亲,其兄阎福春是我祖母的干儿子。其父排行最小,故称老疙瘩,二叔因身下无弟无妹,就因袭了老疙瘩的称谓。

二叔是醉八仙中最年轻最有学问的一位。当年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在中学参了军,当上了工程兵。二叔开山洞,练就了左右撇都能抡大锤的功夫。那年正要讨论二叔入党提干的前夕,其父老疙瘩来到了部队,对首长千恩万谢:我这个小地主的儿子能受到首长如此栽培,我十二分感谢。谁知就因了这句话,二叔党未入上干未提,却提前复员回乡。原来二叔当兵时出身一栏填的是学生,社会关系一栏又填的是兄,阎福春,现役军人,共产党员,所以带兵的没到村里政审,便穿上了军装。

二叔是个电影迷,新中国有多少部电影他了如指掌,哪位明星演出过哪个角色他如数家珍。

在他家的像框里,上面是十大元帅,下面便是明星照片。

二叔体育好,篮球、乒乓球、跳高、跳远全行,当年在城里中学,跳高跳过一米八,全校冠军。复员后,村上组织篮球队去公社比赛,他是主力队员。二叔和大叔性格截然相反,大叔是个慢性人,二叔是个急性人。有一回,大叔儿子得了急病,朝队长要车,队长说没车了,只剩黄牛了,大叔就赶起牛车拉儿子看病,晃悠晃悠地,还没等晃悠到熊岳大桥,儿子便咽气了。也合该二叔是操心命,孩子总是患疑难疾症,二叔领着孩子大连沈阳到处治,孩子病好了,二叔却拉了一屁眼子饥荒。

当年二叔复员后,家里十分困难。家里共两间半平房,老疙瘩占一铺炕,大哥大嫂占一铺炕。二叔娶媳妇时,就在大哥大嫂的屋里又间壁出小半间屋做新房。阎家对面屋是富农南济春家,六四年逃往黑龙江勃利县,房子卖给了二叔。二叔又拉下不少债。再以后二叔又在房东盖了三间,给儿子做新房。如此买房盖房,二叔似乎成了“终身还债人”。

二叔出海归来,就没见他闲着过,不是回家莳弄自留地,便是在海边割柴禾。回家时从不空手,总得挑上一担柴,下雨阴天不能割柴,就牵两只羊去放。所以尽管二叔能吃能喝,可还是最瘦的。至今他的形象仍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高挑的个儿,螳螂一样的头和脖儿,两腮凹陷,颧骨凸出。

二叔喝酒时,讲得最多的是十大元帅。他说,你别看彭大元帅给打倒了,我最佩服的还是彭老总,想当年保卫延安没有彭老总谁行?上朝鲜林彪装病没敢去,还是彭老总当总司令。庐山会议彭老总说了点真话就给打倒了,林彪倒吃了香,这年头叫奸臣当道。二叔的宏论没有人反驳,只是偏口鱼劝他,这话还得少说。二叔讲完大元帅就讲影星,他说男影星他崇拜郭振清,女影星崇拜张瑞芳。我说二婶还真有点象张瑞芳。二叔说那可是一个天鹅一个土家雀。

土地承包后,二叔更是没日没夜地干。白天赶大车,晚上牲口歇着人不歇着。他终于累倒了,得了心肌炎。白天去挂吊针,拔了吊针还是干。去年回老家,问起二叔阎老疙瘩,堂弟德林说,死了,冬天下大,二叔犯病了,想上医院,大雪封路,二叔就死在家里。还好,二叔混了个全尸,因为火化场的路不通,镇民政助理特批就地掩埋。死时,才五十五岁。

二叔是累死的,村上人都这么说。人象一辆汽车,过度磨损是要提前报废的。其兄阎福春七十多岁了,还是棒棒硬,村委会跑腿兼电工,一顿还能喝六、七两白酒。

盘儿半

“盘儿半”魏启元,街面论我叫他二大爷。“盘儿半”这绰号怎么来的,说起来还真屈的慌。当年二大爷家拉石头砌猪圈,一饭一菜招待车夫们。内人糊弄鬼嫌一个菜不好看,就一菜两装。什么菜?咸芥菜炖豆腐,一盘装豆腐、一盘装咸芥菜。豆腐里有芥菜末儿,芥菜里有豆腐星儿。有人问这算几个菜,一位车夫说,就算“盘儿半”吧,从此“盘儿半”的大号便叫开了。

说起二大爷夫妇过日子,那仔细劲儿真可谓全村第一。生产队拔白菜,两口子趁黑捡回可食的老帮儿,又是菜团子,又是炸白菜,准能吃上一个礼拜。生产队死驴死马,二大伯围前围后帮忙,赚点头蹄下水改善生活。家里有五块钱,总是不舍得破开,用着块儿八角买盐买酱油,便跟邻居借,等卖了鸡蛋再还上。家里买了一台“东方红”自行车,吊在房梁上足有一年多没舍得骑。

二大爷前妻难产,母子双亡。续弦花氏,怀遗腹子嫁于二大爷,生子取名忠泽,二大爷视为已出。花氏受父真传,扎得一手好纸活儿。谁家老人病故,便找花氏扎黄牛红马白纱车纸人。花氏扎的纸活儿,栩栩如生,那白纱车,着实漂亮,绿篷红帘,鲜艳夺目。父亡扎枣红马,母亡扎黄牛。红马振鬣若嘶,黄牛憨厚可爱。那牛马眼球,用鸭蛋壳填充,再画上瞳仁,几可乱真。一般定做金童玉女一对,金童曰顺心,玉女曰钱买。红纱车上有对联: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天。1960年大饥,死人太多,花氏纸活儿扎不过来,便偷工减料。有的牛抬到半路便掉了头,有的纱车抬出门就掉了轮,故此村上人称其为“糊弄鬼”。文革期间破四旧,扎纸活儿被当作封资修扫除了,花氏便断了来钱路。二大爷给队长送了礼,便进了渔业组,不为别的,单为省下一人口粮。

二大爷分得煮熟的对虾蟹子一般不吃,用虾酱就饭,省下的蟹子对虾捎回家,内人花氏将蟹、虾卤咸,攒到一定数量上城去卖。二大爷酒量不大,一、二两便醉。醉得快醒得也快,醒后便找活儿干。所以尽管他补网手儿慢,船上活儿一般,可谁都爱跟他一条船。

有一回喝醉酒,陆大问盘儿半:“二哥,听说你和二嫂最早使用保险套,你说那套儿掉里边咋办?”“用筷子夹呗”。谁知盘儿半这不经意的回答惹来一阵狂笑。盘儿半也不恼,骂陆大,你叫撸大,你老婆叫小管儿,你俩口子加起来就叫撸管儿。撸管儿,撸管儿,舒坦不点儿,作践小孩儿,毁了身板儿。

二大爷跟我们家前后院,我父亲常到二大爷家闲串门,二大爷也常到我们家闲聊。恢复高考后,我们兄弟陆续跳出了农门,二大爷常对我们称赞有加。给父亲送葬时,二大爷动情地说,老伙计,你走了,还有谁跟二哥唠嗑呀!说着,老泪纵横。

如今,二大爷八十多岁的人了,仍身板硬朗,脸上的胡须黑黑的,跟花氏莳弄二千多棵葡萄,收入不错。花氏的纸活儿也与时俱进,除扎传统的黄牛红马白纱车顺心钱买之外,也开始扎冰箱彩电小轿车和司机小姐来。

除这八仙之外,还有接受贫下中渔再教育的“小三仙”:我、大栓和南三。当时大栓和我能喝一斤白酒,南三能喝四五两。大栓一九六八年冬底便当兵走了,在部队干到文工团团长,转业到地方,当了国税局局长。南三爱好美术,自学画花虫鱼,后来又学了木匠。改革开放后,南三开起了木器公司,招工二十多人,自任总经理,成了风云人物。这几年,家俱行业竞争激烈,南三虽遇挑战,但仍站稳了脚跟。去年夏,我们三人终于见了面,当回忆起当年八仙醉海的往事后,不禁感慨万千。大栓说,官场如同战场,如今世道险恶,人心莫测,很难找到当年渔业组那样的世外桃源了。南三说,如今市场经济,充满欺诈与阴谋,我太累了,真想回海边下网去。我说,现在海也不好赶,海里的船多如飞蝗,海里的鱼蟹大多绝迹,哪口饭也不好吃呀!大栓说,德忱,你是作家,就把咱海边的生活写一写,让世人知道世上还有这

么个纯净的地方。南三说,再干几年你俩也快退休了,我出资,咱哥仨下一船小网,打的鱼蟹不卖,专门留做下酒菜,你俩看行不?我说行是行,只怕到了下网时海里没有下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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