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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回忆篇(一)

2018-01-07 17:03 作者:苏浅本末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外婆家的院子有些像北京老胡同的四合院,四四方方四户人家,正方是并排着的两栋灰青色砖瓦房,两侧是斑驳的土坯房,下方有个小小的破旧粮仓,粮仓旁边蜿蜒着一条泥巴小路和几笼干枯苍渴的竹林,七月炙热的风吹过,像是一簇火点着了般,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遗风。我是五岁到外婆家的。那年,我们家在镇上的小饭馆开垮了,欠了许多外债,父母只得外出打工,姐姐正好到镇上念高中,于是我一个人去了外婆家。所幸的是,外婆的家里除了我还有四个小孩,还有两三条小狗,也不至于让我的童年太过无趣。

母亲不止一次念叨过,外婆家的院子风水不好。说的那样子跟算命的一样,以至于我都深觉有些玄乎,有时嘴里嚷着“封建迷信、科学至上”,心里却着实瘆得慌。那四合院里的“风水”确实是不怎么好的。

之前我已提过,四合院刚好有四户人家,外婆家在四合院的正方,也就是那栋灰青色的砖瓦房,旁边那栋是大舅家,两家连在一起想着也好有个依存。在右侧的土坯房里,住着一个半疯癫的女人和她那不苟言笑的丈夫;左侧的土坯房住着两兄弟,老大叫二娃子,老二叫卢儿,是村子里面有名的孤家寡人,据说脑袋也有问题。二娃子还有一个疯儿子叫国儿,我在外婆家的时候,他正好常年在外务工,所以我并未曾见过他,只听见过村子里关于他那不太正常的流言。

先谈谈右侧那不苟言笑的男人吧,他的故事着实有些传奇。我在那院子里怎么也生活了五、六年,却从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那男人姓陈,院子里的人都叫他陈小娃儿。他大高个儿,人精瘦,长年累月都是光头,老板着一张脸,有点儿像饱经风霜的苦行僧。他的老婆人矮胖矮胖的,长年留着短而卷曲的头发,灰扑扑的脸显得更加圆滚,身子也变得更臃肿。她不像那个男人那样严肃,反而又笑、又爱吹牛,但人们显然都不太愿意与她讲话,因为她脑子的问题,讲出来的话紊乱不堪,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又更觉得她疯癫。他们家实在也孤僻得很,很少有人与他们来往,那泥黄色的土坯房一年四季都黯淡无光,连新年也没能增添一丝喜气。但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每到秋收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上会泛着异样的光,变得格外地精神抖擞。秋老虎最猛烈的一两点钟,大地化作大蒸笼般让人热得烦躁不堪,偶尔刮来的一两阵风都喷涌着炙烈的热气,他赤裸着上身,趿拉着晒得梆硬的凉拖鞋,裤腰带上扎着条抹汗的破毛巾,肩头扛着叠如山的麻袋谷子,咬着牙齿挪移着沉重的脚步地往院子里运。等他把运回来的谷子在院坝里放好,破旧的汉杉像湿软的泥黏在他的胸襟和后背,皮肤还粘黏汗液混合着的细碎稻草叶,他的光头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照得彤红,流滚着细密的汗珠。他拿起瓢在准备好的桶里舀了一大瓢井水,仰头酣畅痛饮一番方才罢休,他抽出扎在腰间的毛巾往光头上一抹,在狠毒的太阳里扬起脸来竟是一脸的满足。那是我看见过的他仅有的笑,轻微地几乎难以让人发现。

他是种庄稼的能手,在村里出了名的厉害,几乎承包了村里最多的地。且在秋收的时候,从来不请人帮忙,因此好多人羡慕不已。在一天的劳累之后,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来上一盘自家种的花生米和几杯劣质的高度白酒,再听那个半疯的女人唱一首小曲儿。那个女人唱戏很好听,可她总爱在深里唱,伴着夜风吹竹林的诡异声,让人诚惶诚恐,不由得想到《乔家大院》里那个早晚老爱站在房顶上唱戏文的二太太,尖锐的声音在寂寥的庭院里回荡,像一个冤魂样述说着哀怨的故事。那个女人坐在屋檐下打毛衣,外婆瞧见了,玩笑似地与她讲,小娃儿卖粮食赚了那么多钱,还是该买些好酒享受。男人的身影在黑晃晃的屋里闪过,漆黑的房里只有他的眼睛闪着无奈的光。

在他小的时候,他们家真的像乔家大院那样气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年,他父亲在村子里名声不怎么好,于是在村里人的嫌避下只好外出谋生。哪成想,几年后他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蹬着蹭亮的筒靴,穿着气派的军西装,人模狗样的。他父亲原来是参军发了家,阴差阳错投了国民党,东征北战下不仅保存了性命还被封了军官头衔。年代久远,已不清楚他父亲的头衔究竟多显赫,但在一个小村庄里面,却已足够光宗耀祖、衣食无忧了。回乡那会儿,他父亲正好到了婚配的年龄,便和当时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结了亲,那女儿的模样在村里出了名的端庄,十足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第二年就有了身孕,于是他便含着金汤匙在众人的艳羡下出生了。命运向来神奇,犹如大海般亦可载舟、亦可覆舟,在他还懵懂着的幼年,他的所有富贵犹如漩涡一般,连同那个旧时代一同倾覆、灭亡。新中国建立,蒋介石被擒,他们家一朝成为众矢之的。他的父亲到底是在血腥风里闯荡过的,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保全了性命,他的母亲从小就是金贵命,哪里遭受过这等罪,于是在那场大灾难中病死了。想来灾难也算过去了,那成料到文化大革命却更凶猛地来了,他们家第一个被扣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连番的批斗下,他的父亲终于在不堪折磨中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孤儿,熬到文革结束他地主份子的帽子才得以被摘除,后来也就娶了这个半疯癫的女人为妻。

那个女人为他诞下了一儿一女,所幸精神都并未受影响,还算健康。他们给大女儿取名为桂兰,小儿子小名唤为黄角,都是树的名字。桂兰的脸上有很厚重的婴儿肥,身子圆滚滚的,看起来颇为富态;黄角高高瘦瘦的,却比他有精神得多,虽同样不爱说话,却爱笑,也不显得那么压抑苍老。母亲总说许是他祖上的基因好,他只念过一年书但是算账却精细得很,从不出错。而他的一双儿女也聪敏过人,书都念得很好。在我们村子里,读书是我们那代人最好的出路,是祖上的荣耀与恩赐,也是走出这个贫瘠乡村的最大希望。我见过黄角,因为我月姐姐与他同班的缘故,他还特意给我留了一颗糖果。我们站在压水井边上,说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是夏天,田野里吹来一阵好闻的青草馨香味,还有几只仙鹤在碧蓝的天空盘旋,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可是那年,我姐姐和桂兰高考都失败了,我姐姐选择去复读了,而桂兰想要复读却被他父亲阻扰了,他想要把钱留给黄角念书。桂兰大概是觉得愤慨,于是去了广州再也没回过家。母亲是个喜爱读书人的人,至今都还为桂兰惋惜,要知道那时候她可是要比我姐姐成绩好很多、很多的。

姐姐上大学以后,我也被母亲接到了县城里念初中,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也没想我要把他的故事写下来。我高二那年的暑假,表姐为我补习英语,与母亲闲话到他家,我们才知道他儿子已经疯了的消息。我和母亲震惊了,母亲觉得些许是遗传那个疯女人的原因。我极力反驳,倒不见得他姐姐精神有任何问题呢?

他儿子是怎么疯的?没人说得清。那是我刚来小县城不久发生的事情了,他接到学校的紧急通知,才知道一向腼腆乖巧的儿子竟然被学校开除了。他那时才知道,黄角整天逃课去赌博,将生活费都输光了,还欠着外面饭店好几百块的饭钱。面对饭店老板的要账,他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气愤不已,当场就拒绝了替儿子偿还费用,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终于同意偿还,双方才停止了争执以及对黄角的辱骂。那一定是黄角人生难忘的一天,先是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丢光了脸,然后又在饭店老板和一群围观的人哪儿下不来台,那个时候的孩子刚好叛逆,自尊心又要强得很,对于这样的打击来说,是需要一定时间来缓冲的。而他呢,他的心里也是备受煎熬的吧,他报以完全希望与寄托、指望着为自己苦难的人生扬眉吐气的儿子,他以前不让女儿复读而省下钱给他留着钱读书的儿子,结果却是这样不尽人意。最后他儿子还是去广州投靠了多年未见的姐姐,那时桂兰已经结婚,于是便让他跟着姐夫干苦力活。然而没过多久黄角就因为受不了苦而回了家,总算赖了几个月才被他赶走。后来的几年里,黄角总也是来来回回往家里跑,村里人也没觉得他有多不正常。直到那次,表姐坐在院坝里,他坐在屋门檐,不知对了些什么话,突然他随手捡了块石头,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作势要打表姐。表姐慌忙回屋内躲着,黄角不甘心地将气撒在了屋外的收电视信号的锅盖上,将锅盖砸了个稀巴烂。之后,村里人惊讶地发现他和那个疯癫女人脸上的淤青越来越重,那个土坯房的哭啼声、吵闹声、摔东西的声音越来越多,这才知道黄角喝醉酒就开始打他们的事情,再之后黄角变得越来越像那个疯癫女人,整天神神叨叨的,村里人这才约摸着黄角是疯了……

我始终不知道黄角突然就疯了,直到那次表姐告诉我一些事情,我终于想明白了些。

她那次对黄角说,你不说找个老婆,找个女朋友也行啊。

黄角说,现在的女孩子有哪个不要车要房的,她们都看不上我。

表姐说,那你好歹骗一个回来也好啊。

他沉默了……

黄角本就不善言辞,这对他来说可能是比较难。在我们村子里,如果一个男孩子没车没房,又不会巧言令色的话,是比较难找到对象的,这个是当下时代男孩子特有的尴尬。

他家的日子在磕磕绊绊中过着,就像陷入了死胡同一般,再好、再坏也相差无几了。只是当几年后,我听闻着他已去世的消息,我还颇无奈的。有些时候发呆,我的脑海闪现出他的画面,他还是像我小时候记忆里的那样,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我想象着那个干枯的男人如何从中年过渡到沧桑的老年,然后怎样走完这苦闷的一生。我想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我总该为他倾述些什么。

那一次,他是在庄稼地里晕倒的,被旁边的人偶然发现了,才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去。医院检查出他得了胃癌,已经中晚期了,需要切掉三分之一的胃才能有机会存活。医生说是长期喝劣质白酒的原因,那可是他最大的爱好呢。他没同意手术,只住了一天的院便回了家。村里人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劝他去做手术,命比钱重要,再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扯起僵硬的嘴角一笑而过。那个半疯癫的女人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大约是知道那个男人出大事了,于是借了村里人的电话,对着那头的黄角和桂兰嚎啕大哭,“你可能不行了,快回来吧。”

后来,总算在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儿女的压迫下,他去做了胃切除手术,保住了性命。然后手术后的情形也没有见得有多好,他越来越吃不下饭,不能干重活、酒也不能喝,使他心情莫名烦躁,根本也无法静下心来养伤。对着做着家务、动作滞笨的老婆,一会儿指挥这、一会指挥哪儿,总觉得还不如自己做得麻溜。还没大半年,他便抑郁地去世了。这一切发生地这样自然,除了人们饭后余茶感叹一两句外,没人会觉得有什么怪异。

今年过年,我去外婆家的时候,他家的土房子落了锁,门前攒着一层厚厚的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他去世有些年头了,现在鲜少有人再提起他。他过世后没多久,他老婆也再嫁了,嫁给了一个镇上七十多岁的老头儿,那老头儿还有一个儿子,村里人觉得她真是荒唐又疯癫。桂兰的孩子已经几岁了,丈夫是以前高中的同学,老家在一个更为偏僻的山坳里,情况不怎么好。黄角还是在外面打工,不知道病情好些没有,也不太回来了,我想就算他死在外面也没有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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