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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口先生

2017-12-06 10:39 作者:菡萏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庚口先生

菡萏

十月的古城是静谧的,由一层层桂香铺就。那些轻质柔软细小的花朵,簌簌而落,一颗颗散在马路牙子上。风一吹,便聚拢在一起,旋成金色的涟漪,泛起甜腻腻的香,满城皆是。

空气是水质的,游走在发丝、指缝间,凉凉的。十五一过,月亮又大又白,整个小城沦陷在一派明净中。

见到先生便是这样的季节。

先生古意,深潭一般,有绝尘之美,比我想象的要瘦。穿了件米白色粗布对襟立领盘扣襦褂,两只袖口挽起,露出白的压边,很文艺,也很随意。先生笑,水里的波纹就全开了,那么平静。我把小书递给他,他嗔怪道:就这么给了我,也不写上几个字。我说先生您翻开看,先生果真翻开,又笑了起来,像个老顽童。这是我和先生的第一次对话。窗外云影滑翔,桂香摇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是一次朋友的饭局。朋友情义,久居远方,因思念故土中人,返乡即邀约同好,设下宴席。杯觥交错是假,叙旧谈心为真,我和先生均在坐,席间都是极好的朋友、师长和前辈们。也是这样的机缘,我见到了先生。

先生是许多人的先生。有朋友少年时代,便听闻先生,知道这个小城有位姓唐,名明松,字庚口的画家,是湖北美院毕业的高材生,且仰慕至今。几十年后方得见,合影,以表达对其执着一生的敬意。也有朋友,年轻时的作品,曾得先生点评,言犹在耳,受益终生,成为珍贵的回忆。我孤陋,捉笔晚,只是写些零碎小文,但很荣幸,成为最快最直接的受益者。

我的书,也只是早期练笔,第一本书。生命里的一道燕痕而已,好不好,都留存在记忆的天空里。风一吹,就散了。那样的思想袍袖自是粗陋不堪的,但温暖过我,是键盘下曾经流走的时间。虽羞于示人,还是一次次上网下单,送与朋友,权作一种友谊的表达。先生的书柜,也因此多了一份负担。

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见到先生,我在等,等我的另一本散文集付梓后,带上书,备上薄品,亲至先生的画室致谢。然而出书是漫长的,急不得。书中用了先生十七幅画,作为插图,感恩先生慷慨,为我的小字平添色彩,并与之流浪远方。

记得先生在微信里这样说,喜欢就拿去,到时送我一本就好了。随后先生给我发来若干图片,当我提出像素不够,要传原图时,先生又和他的学生松林老师联系,用相机重新拍摄,传至我的邮箱。所以先生的情义,像我生命里路过的每个秋天样,明净而高远。

先生的画是我喜的,也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画作。我并不懂画,但不影响美对我神经的牵扯和我于美的捕捉,以及站在画前的空旷与时空隔离感,还有对幕后舀墨者的敬意。先生的作品多脱胎某一诗词典故,风俊雅致,承古袭今,有自己的新解。并不完全写实,有时只是意象,或内心的平铺延伸。那些虔诚的线条和颜料都是水洗过的,简素而美好

时光是不动声色的,隐在画纸的背后,那是一条用松针铺就的小径,寂静的很,布鞋的生命方可抵达。越过这样的心灵湖泊,对岸是古代的圣火,婀娜的文明,以及先生的心窍和火影后幽深平静的双眼。

先生是个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保持着距离,为自己留下无限想象空间,挑战着美的极限。他笔下的荷是清洁的,仕女多高古,线条软,临水而生,饱满润泽又不失纤细袅娜。抑或文静里透出几分俏皮,《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是,这点颇像先生的性格。

曾经喜欢过林风眠的画,一株株饱满浓郁热烈笔直蓬松的树木,像魔板的卡通,移动的电影,一幅幅开过来,那么灿烂。是视觉的盛宴,孤寂内心开出的向阳花朵。先生的画不同,设色清淡,用料吝啬,笔意超拔,留墨处,是内心白云的深淌,一片静气。所以看先生的画往往风停住,雪尽来,是一个手势或精神背影。

人类的艺术是相通的,与撰文样,皮囊为下,挥发的无非是作者内在的精神气质和思想的穿越。作为表现形式,音符的蝌蚪与绘画的线条比文字更严谨,更富有灵性,更琢磨不定,是高于文字的,同属生命美学的话语权。解剖生存之道,提纯世界之光,筛滤美之尊严,是它们的使命。先生的画清虚,一把湖水,足可荡平心涛,无需浓墨重彩,愁云惨雾,倔强愤懑等诸多现代元素,便卓然世外。

他的学生松林老师曾在微圈里感叹,说先生深居简出,最喜独处一隅手不释卷。每日六点晨读,已成为多年习惯,作画在其次,是对书卷的理解和神交,真文气!由此可知,看书乃先生的常态,是汲取;而作画为先生多元心灵的反应,是眼中山水,美学品位的提纯和艺术再加工,属供养。

先生发来的《千里送京娘》,取材于赵匡胤的故事,古时在民间颇流行。京娘,山西人,被虏,幸得赵匡胤相救,护送回家。荡气回肠的一则故事。千里护送,千里情义,先生独解,是我看到的最简淡的一个版本。戏曲多香艳,红男绿女咿咿呀呀,撕锦裂帛般,满场奔跑腾挪。

先生的作品安静,只一匹马,京娘坐于马上,一袭橘色长衣,依风而行。小鞋同色,娇躯后倾,脸部饱满皎洁,丝巾前飘,没风,却知风从后来,马尾亦贴着马身顺过。赵匡胤行于马前侧,牵马坠蹬,回首望着京娘,做关切状,亦橘色包巾渲染。画面和谐,气韵流畅,着墨取自同一色系,橘红至深咖,层层过度,与荆州博物馆战国丝绸的色调相契。

京娘马上,赵匡胤步行,千里路程就这样走过,并定格于此,足见怜香惜玉。那时的赵匡胤尚未发迹,与其说是侠客,还不如说是名士。此画,画的非故事,而是风骨。

《蹴鞠》 四卷合一,场面浩繁,人多马众,并不好画。先生绘得舒朗,女子云松鬓软,提马跨鞍,擎着长杆,从四面围剿一枚球体。身姿轻展,眉飞眼飘,或俯或仰或侧或正,各具神态,俊捷而不失妩媚。衣饰依旧采用炫色提亮,增加动感,明黄长裙泛起橘红衣角,然淡极静极。马压地有风,张弛有度,并不夸张,只是些许意象。笔锋高贵,收得住,有宫廷范。

在先生的画作里,我最喜欢的一帧是《梅苑卷十终》,这幅图非直观所能理解,看过之人,多半会停留在女子面相身姿,这些表层意象上,而忽略背后的支撑。这是一幅构思非常巧妙的画作,女子呈45度角斜插画中,是坐姿,却没有椅子,只是一个优美的侧影。背景为深咖,铺有一张微熏泛黄的书页,竖版线条隐约可见,盖住女子的半边脸和部分衣饰,略显朦胧,又分外清晰。

女子温良,半身入纸,色若桃染,恬淡安详,闭目状。先生下笔幽微,蛾翅低垂,眼睑轻瞌,有光影晕过。一手托腮,一手抚书,腕部骨骼细美,手指柔弱白皙,书很自然地放在裙上。裙子蓬松,条纹顺势而下,褶皱依稀可见。衣领贴着修长白腻的颈项上沿,含蓄典雅,发丝紧密温香,根根可见,髻上箍有银饰。颇秀润。也许是个午后,窗外淡淡,梅香飘飘,女子的意识如云雾散开,已进入境。虽没看书,却在书中。

书页右上端题有《梅苑卷十终》的字样,下注栋亭藏本丙戌九月重刻于扬州。是篆书。即曹栋亭,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祖父的藏本。此作巧妙,女子手中的蓝色线装,并未言明系何书,而阅者已从背景获悉。女子没看书,却已与书融为一体。这是一种双重表达,一歌两喉,若你只见美人,便被先生瞒过。书是慧眼,女子乃书之延伸,书为女子内质的体现。书是本体,女子为喻,不可分割。

《梅苑卷十终》是唐宋时,专门咏梅的诗词小辑,共十卷,由南宋黄大舆编。初为斋居之玩,后流传开去。还有李祖年刊本, 赵万里《梅苑》辑本。梅生寒,却向暖,故先生除用笔清丽外,依旧选用橙红加以点缀,袖口、衣襟、裙纹、扇柄皆是,和谐一致,这是他的偏好。丝扇并未拿至手中,而是横卧画端,内覆几笔素写,依然通透。

先生的画作很多,不能一一道来。况自己审美有限,心即天堂,这样的石阶,不是人人能攀登的。我和先生的交集并不多,说过的话极有限,于画也鲜有讨论,喜欢自己默看。

有天,先生在微信里给我留言,说要送我一幅画,题目是:卷终梦里留余香。当时颇意外,随后先生打来图片,竟是《梅苑卷十终》。那一刻,山谷里的花全开了,空气是喜悦的,与我的心意恰恰好,不谋而合。方知此图不叫《梅苑卷十终》,而是《卷终梦里留余香》,余香乃书香,与画作吻合。美人无书,便是空壳;书香不入梦,岂不是人生一大憾!

先生说,总比我家墙上现挂的好,我像他的画,梅苑可以相对,后续事情则由松林老师完成。话里还有爱才如命的字眼,松林老师也反复提到,此乃先生赠画之原因。这里实录,不敢稍作篡夺。自己惭愧,粗浅之人,写点单薄小文,窖藏生命,不值得先生如此厚爱。

后来松林老师来过电话,商讨装帧事宜,恭喜我获得先生佳作。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正陪姑妈在医院输液。我说按先生的意思办就好,先生的画配先生喜欢的装帧,才完善。过了两天,松林老师发来录像,画已装好。并为此画赠诗:醉卧梅香卷,花开美梦中。静听呢喃语,不是广寒宫。手工拓裱,宽边,实木圆角画框,纯羊毛垫底,古重大气,是我想要的。

原就想写篇小文,附在散文集里,作为插图的解读说明。也一直想去先生的画室,感受下那些颜料、线条、成品、半成品穿越纸背,复活生命的神奇过程。取画那天上午,下着蒙蒙细雨,想先去拜谢先生。松林老师说,我替你问下,我说不必了,先生闲云野鹤一般,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不要打扰他。站在门外,先生果然不在,遂反身去松林老师的惠林艺坊取了画。

松林老师说原来的一幅早已售出,这幅是先生特给我画的,稍有不同。若没记错,我是这五年间,先生赠画的第二个人……站在琳琅满目的画廊中间,外面飘着零星细雨,听着很感动,山高水长,先生的情义是无价的。

走时,松林老师提着画送我上车,极尽谦虚友爱。说若挂不好,派人帮我安装;又说如果想拜访先生,抽空陪我一起去。凉凉的雨点落在头顶,全是暖意。

回来后我给先生留言:画已回家。

画真的回家了。是我的,便是最好了的,也只有是自己的才是安逸踏实亲切的。于此画,因喜欢,我并不曾扭捏,先生也真的给对了,这是大言不惭的一句。作为一个观者,能这样用心读它的不会太多。画也是魔方,需一层层解开,我温馨的小屋,应该是它极好的归宿和承载。我非浅薄之人,靠一幅画满足虚荣;先生也是自怡,艺术乃心底的神圣,非功利。画的是美人,而非美人,只是一种美的精神符号,心境的表达。

日静山长,先生清寂,有幽独之美,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在现实的帘外,自己的掌纹里。

家事繁冗,能静下来写这篇纪念文字时,已是十月末。绿色尚未褪尽,就降霜了。天真的快来了,雪会更白,梅会更香,先生骨清神奇,会更儒雅。时光真的慈悲,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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