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梅说水浒武松系列之景阳冈

《水浒传》一部小说洋洋洒洒数万言，自从明代成书以来，就被认是四大奇书之一，另外三本分别是《西游记》、《三国演义》和《金瓶梅》，直到清朝《红楼梦》问世取代了《金瓶梅》，才有今天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一说。而《水浒传》以其特有的角度向我们展示了一群江湖草莽的英雄事迹，可以说从这一点上来说，相对于其他三部小说，《水浒传》无疑是成功的。

翻开《水浒传》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的话，作者施耐庵老大爷在这部小说中把这群草莽英雄分为了三个层次，首先一个层次，就是这群人我们读者在读小说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当我们合上书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忘记他的名姓甚至他曾经有过哪些英雄事迹，比如火眼狻猊邓飞、石将军石勇、通臂猿侯健、玉幡竿孟康。这一类人虽然也位列108位好汉之列，但是并没有给读者留下太多的印象。这一类人我们不妨称之为“过江鲫鱼”第二层次的好汉们通常在江湖上有非常大的名望，而且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也比较深刻，梁山好汉里的双鞭呼延灼、大刀关胜、十字坡开黑店的孙二娘夫妇以及矮脚虎王英和他老婆一丈青扈三娘。而第三个层次的好汉们则是数百年来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类人特点突出，性格鲜明，比如及时雨宋江，他不仅能散财，而且人也是黑矮肥胖；黑旋风李逵，行事鲁莽，言语天真烂漫；豹子头林冲，为人谦和谨慎，不肯生事；花和尚鲁智深，神力无敌，行侠仗义。而在这么妇孺皆知的一群人中，武松则无疑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人物。

青竹梅在《武松出场》中为大家分析了武松的出身和武松自身的魅力，然而无论出身也好，自身魅力也罢，都不足以让武松成为家喻户晓的好汉，那么武松到底是凭借着什么力压群雄独享数百年来人们的推崇？他与其他好汉相比，他的特点又在哪里呢？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武松的出场。

《水浒传》中武松的出场是比较晚的一个，在一百回版本中是第二十三回出场，出场的章节叫《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可以说从章节目录开始，就要把武松刻画成一位与其他不同的英雄人物，我们可以回头看一下武松出场之前的九纹龙史进，为救少华山一帮兄弟，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庄园，从此流浪江湖；鲁智深在渭州做提辖，但是他一出场就三拳打死了恶霸镇关西，出家做了和尚；林冲在面对调戏自己老婆的高衙内时，明知他是京城出了名的恶少，举起的拳头却又不得不放下去。施耐庵作为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在处理人物的时候非常巧妙，史进当时不过20左右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所以他做起事来血性十足，完全不顾身家性命，读者读了史进的故事之后在钦佩之余也为他有一丝惋惜，施耐庵笔下的史进是一个热血青年。鲁智深一出场就打死了恶霸镇关西，救了一对苦命父女，而且从此以后他一生“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成了水浒传中为数不多的大侠。林冲在面对高衙内的时候退却了，畏缩了，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是殿帅府太尉高俅，打了高衙内就得罪了高俅，对于性格谦和谨慎的林冲来说，他的不打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是后天逼成的英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相比起史进、鲁智深和林冲的开场一打，武松所打的对象却是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正如之前宋江看武松一样，貔貅下凡尘，神人一般的存在。

但是，我们又不禁要问一声，武松是如何打虎的？史进火烧庄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以及林冲的不打高衙内，都有合理的一面，或者是被形势逼迫而为，或者基于内心的义愤而为。那么武松又怎么会遇到在深山老林中的老虎呢？他的打虎也是被逼迫的吗？在之前的印象中，我们都认为武松是一个打死老虎为民除害的英雄，然而事实是这样吗？我们可以跟着武松一路走来，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松自打听到当年在清河县被他一拳打倒的那个人并没有死，他就急不可耐的要赶回清河县与大哥武大郎相会，在柴进庄上与柴进宋江相别过之后，带一条哨棒，打点好盘缠上路了。在路上行走了几日之后来到了阳谷县的地面，当时正值正午，武松走的饥渴交加之时看到正前方有个小酒馆，幌子上有五个字“三碗不过冈”。酒店虽小，但是名字却非常好。水浒传里还有一处酒家店名字也非常漂亮，就是武松在孟州醉打蒋门神的时候的那个酒店，酒酒馆的幌子叫“河阳风月”，无论“三碗不过冈”还是“河阳风月”那都是相当潇洒的，甚至有一点看透红尘的仙风道骨味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武松走进店中坐下之后，他可不管什么三碗不过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甚至威胁要砸了人家酒馆，逼迫着店家给他上酒，他一口气喝了十八碗。喝完酒之后手提哨棒就要走，店家看武松要走，赶紧叫住了他，告诉他前面的景阳冈上新近来了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一到晚上就出来伤人，已经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最好在酒馆住下，等明天凑齐了一个连的人再走。武松听店家这样说，他的一个反应就是不信，他笑着跟店家说，他武松就就在冈子对过的清河县，景阳冈他已经走了一二十遍了，什么时候听说过有猛虎了？你店家不要说这种鸟话来吓唬我，《水浒传》原文中说：“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

武松这段话说的非常有意思，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不怕和不信，我们说武松不信是真的，正如他之前说的，这个景阳冈他走了一二十遍了，已经变成了经验论者。不怕就有点吹牛了，深山老林里，吊睛白额的猛虎，又伤了三二十条人命，而且阳谷县的官方檄文中只要求猎户限期捉拿，并没有把景阳冈建设成野生动物园，普通人怎么可能会不怕？如果要给武松的不怕找个合理的解释，那就只有一种：武松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既然店家说有虎，他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找回个脸面说不怕，至少不能在店主人这么一个普通人面前不能输了自己的气势，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后来武松在孟州牢城营的表现中得到佐证。武松相对于其他英雄好汉来说有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他是个处处都需要突出自己的人，他爱炫耀，需要舞台，盛气凌人。酒家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善意，然而武松对酒家说的每一句话都居高临下，当他第一次说不怕的时候他说我不怕，然而当他第二次拒绝酒家的时候，他自称老爷，说酒家说的话是鸟话。这是一种非常伤人自尊的话，甚至我们可以这样想，武松没有平等的概念，这一点上来说他和林冲、鲁智深等人相比有一定的差距，林冲在朱贵的酒店里请小伙计喝酒，鲁智深也曾经请过铁匠铺的小伙计吃酒，而这些在武松的身上不可想象。

我们说过，武松这个人自视甚高，他自认是个盖世英雄，那么他的行事做派都要有英雄的影子，而英雄又该如何做事呢？英雄面对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要无所畏惧，这类人往往不会给自己留后路，所以在景阳冈的大树下面看着树上那一行字时他自言自语的一段话很明显就是在给自己打气了，当他看到大树上那行字的时候，他自言自语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武松这段话说的非常没意思又非常有趣，没意思的地方在于整个山冈上就他自己一个人，他自言自语这句话说给谁听呢？没有听众的话说出来不是和废话一样吗？既然是废话还要说出来，那很明显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而这段话有趣的地方在于，他认为这是店家为招揽生意而定下的计策，为的是吓唬“那等人”去他店里投宿。那么，什么是“那等人”？武松又是“哪等人”呢？很明显，那等人指的是普通大众，而武松这等人是盖世豪侠。又怎么能被吓唬住呢？

就这样，武松粗暴的拒绝了店家的好意，忽忽悠悠的往山冈进发，在山冈上的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在山神庙的墙上贴着一张官府的印信榜文，榜文的内容和酒馆店家说的一模一样，到此时武松才相信景阳冈上真的有虎，然后武松又有了两个举动特别有意思，《水浒传》这样说到：“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青竹梅以前在给这段文字做注解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我倒希望武松看完榜文之后非常兴奋，他会怀着一颗为民除害的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凭借着他的一身武功打死老虎。”然而事实却是武松根本没有打虎的心思，他不想打，转身要走就是证明，那么他为什么不想打呢？原因也非常简单，他不敢打。虽然他对酒馆店主人的两次好意都拒绝，并且吹牛自己不怕,但是他自己知道其实他是非常害怕的，内心的怯懦也和我们常人一样。但是他转身刚要走，马上又站住了，他回不去了，他怕回去了要被耻笑，被耻笑了就不是好汉了，这一点在武松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前面青竹梅反复提到武松是一个在内心把自己当成英雄的人，而且事实上武松也确实是个英雄。但是武松这样一个英雄，我们怎么看都会感觉他有些偏执，古往今来的英雄有很多，《水浒传》鲁智深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英雄形象，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在东京大相国寺菜园子里面对着张三李四等人时，他也仅仅是把张三李四踢下粪池，然后马上又把他们拉上来，主动与他们讲和。这与武松的刚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松太刚太强，刚强到当他面对着伤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的猛虎时也不肯哪怕稍微低头一下。低头了就被人耻笑了，被人耻笑了就丢了面子了，而丢了面子，江湖名望就受损了，所以说，当我们梳理清了这层关系之后我们会发现，武松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硬闯景阳冈，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是江湖英雄，他是个名望胜过身家性命的人，他要维护他的名声。我们这一生，总有一些事总有一些坚持能让我们不惜付出生命为代价，中国有句老话说一个人爱财,叫“抱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那同样的道理，武松宁愿葬身虎口，也不能低了名头，坏了声望。

为了他的名声，他上了景阳冈，做了一件天大的荒唐事，一件在世人看来几乎等于送死的傻事。武松夜闯景阳冈这件事，让青竹梅不禁想起了当年大泽乡起义的陈胜吴广，陈胜吴广在起义之前私下商量的话说“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在面对强大的秦王朝的时候，陈胜吴广手里仅有900多名戍卒，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战争。然而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看似强大无比的秦王朝顷刻间土崩瓦解。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陈胜吴广是不是做了一件天大的荒唐事？他们做的事是不是又是一件傻的不能再傻的蠢事？但是他们成功了。我们这一生在某些时候就需要像武松和陈胜吴广一样，逼着自己去做一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也许就会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成全了我们的人生。

武松是回不去了，不回去又怎么办呢？所以他站着想了一回，自言自语道：怕甚鸟，先上去再说，就这样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上山来，这个时候一轮红日渐入西山，整个景阳冈逐渐被黑夜所吞噬，笼罩。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天将黑未黑时无论是旷野还是山林都是最令人害怕的，更何况此时的景阳冈还有一只不知道从何方突然跳出的大虫。这一段环境描写虽然简洁，但是却非常传神，给人无限的遐想，所以金圣叹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批注道：我当此时，便没有老虎也要吓的大哭。然而武松却没有像我们普通一样吓的大哭，他依然自言自语道：哪有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不过在这种环境中这样的自言自语，除了给自己壮胆，别无效果。

看到这里，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个武松，既没有为民除害的心理，也不敢打老虎，甚至在看到官府榜文的时候竟然想转身回去，是不是太有损武松的形象了。其实并不如此，作者这样写恰好把武松写的非常真实可信，有血有肉。武松不是猎户，更不是打虎专业户，他手头除了一条哨棒别无其他防身之物。面对这么一条伤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的猛虎，他怎么可能毫不畏惧？然而武松的退路被一阵狂风给刮的无影无踪，他的畏惧终于变成了现实——伴随着一阵狂风，从大青石的后面的树林里跳出了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武松这一生最大的劲敌终于出场了。

《水浒传》原文中说到：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蹿下来。武松吃那一惊，酒都变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一闪，闪在大虫背后。大虫背后看人最难，就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武松一闪，又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就像半天起了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了。接着把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一剪。武松一闪，又闪在一边。

原来大虫抓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都抓不着，劲儿先就泄了一半。那只大虫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回来。武松见大虫翻身回来，就双手抡起哨棒，使尽平生气力，从半空劈下来。只听见一声响，簌地把那树连枝带叶打下来。定睛一看，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却打在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着一半在手里。

这段文字写的非常精彩，首先施耐庵大爷把一只下山猛虎的威猛刻画的淋漓尽致，当武松面对这么一只猛虎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经没有任何战术，他的勇力，他的武功，他的计算，在这一刻统统失灵，此时的武松犹如待宰的羔羊，拼劲自己的全力做最后的挣扎。老虎要抓住武松，用了扑、掀、剪，三招，可以说招招致命，而武松除了躲闪没有任何反击，不是说武松不想反击，而是他在惊慌之余找不到合适的反击机会，终于在和猛虎游击了三个回合之后，武松摸清了老虎的套路，于是在猛虎回身之际，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手握着哨棒，从半空劈下来，这一劈，蕴藏了武松平生的能量，如果能够一击命中的话，极有可能令猛虎命丧当堂，然而事情偏偏不凑巧，他打偏了，一棒打在树上，并且哨棒也被打断了。是武松武功不行，准头不行吗？不是，还是武松太紧张了，正如前文分析，他又不是打虎专业户，他本身不具备专业的打虎技巧，他所有的的反击都是出自本能随机应变，所以武松这一下打偏了，很真实，令人信服，同时也令文章更加精彩。

现在哨棒断了，武松最后的防身武器也没了，而且武松的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老虎，《水浒传》说道：那只大虫咆哮着，发起性来，翻身又扑过来。武松又一跳，退了十步远。那只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把半截哨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往下按去。那只大虫想要挣扎，武松使尽气力按定，哪里肯放半点儿松!武松把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只大虫咆哮起来，不住地扒身底下的泥，扒起了两堆黄泥，成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只大虫一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只大虫叫武松弄得没有一些气力了。武松用左手紧紧地揪住大虫的顶花皮，空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使尽平生气力只顾打。打了五六十拳，那只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了，只剩下口里喘气。

我们说武松打虎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以概括为老虎进攻，武松躲闪，以棒打猛虎为分界线，武松开始了后半程的反击，等到老虎再兜回来扑向武松的时候，武松一下子跳出了十步开外，他被吓坏了，身体的潜能被发掘了出来，所以能一下子跃出了十步开外，而此时的老虎恰好又扑了一个空，落在了武松面前，武松就趁势按住了老虎脑袋，按定了，按死了，拳脚交加，打的猛虎受不了，只能在地上挖坑把脑袋埋下去，结果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体力，力气逐渐不支，被武松腾出手来，对着虎头打了五六十拳，武松拳头如铁锤，而天生神力，五六十拳打下去，老虎终于再不能动弹，到此为止，武松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如果这只猛虎死后入幽冥界的话，一定会被阎王小鬼大肆嘲弄一番，食物没吃上反而搭上了自家性命，岂不是很令虎无语？

武松在打死猛虎之后心里想道∶"我就把这只死大虫拖下冈去。"就血泊里用双手来提，哪里提得动!原来武松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

武松回到青石上坐了半歇，想道∶"天色看看黑了，如果再跳出一只大虫来，却怎么斗得过?还是先下冈去，明早再来理会。"武松在石头边找到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挨下冈来。

至此时，武松终于想到了那个小酒馆，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能取胜侥幸成分太大了，此时的武松已经顾不得太多，他要做的就是赶紧保住性命，当初在酒馆夸下的海口也顾不上了。不管怎么样，武松决计不会夜宿景阳冈了，哪怕他刚刚打死猛虎，捍卫了自己的名声。武松走下了景阳冈，他要等明早再来理会，明早又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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