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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八十一、八十二章)蒋立周

2017-10-15 07:01 作者:和平年代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八十一章 建 立 政 权

这天下午,重庆籍女兵送来鲜红请柬,笑嘻嘻递上:“朱大娘,请你开会。”

“我开会?开啥子会?”罗玉兰三十几年没开会了,而今已快八十。

“朱大娘,民国初你不是参加过县首届议事会么,有点像那次,但……,”

“人民政府也开那个会?”罗玉兰更觉奇怪。

“我是说表面有点像。但是,实质根本不一样,人民真正当家作主。这回是社会各界进行政治协商,民主选举县长副县长,决定本县大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选举县长副县长?”罗玉兰反倒笑得更欢。

“大娘莫笑。你是辛亥功臣,多重身份,社会影响大,你非去不可。”

“那好,我选安贵!我不怕别个说我选干儿子!”

“大娘,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谁也管不了你。只是,最后要少数服从多数。”

“我去!”

看着女兵走向东街的轻盈快步,罗玉兰眼睛一热,心潮翻滚起来。

三十九年前四月,不喜政事的她有生头次开会。那次,是李会长通知她参加民国涪州县首届议事会,她本不愿去。从此,她被卷进旋涡,挣脱不得,以致后来很多重大政事中,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次,却是军管会亲自发请柬,军人姑娘送来。同是初,同为改朝换代之初,同以烈属名流身份,同样民主议事,同样议决掌权者,何其相似!那次,选举继宗选当名誉议长,李会长当副议长,两位亲家,一阴一阳,占去两把椅子。这次,干儿子也要坐把椅子吧。朱家命该如此?实在有趣!现今是新社会,应该不一样了。罗玉兰想着笑着。

也许兴奋,也许觉得重要,也许觉得新鲜,也许觉得离奇,反正罗玉兰当晚没睡好,第二天起得又很早。细洗密梳,挽髻插簪,穿青着缎,如同赴宴。

随同朱川出得门来,仿佛脚下生风,很快找到旧县政府会议室。原来她不是第一个,比她早到的不少,有军人有百姓,有认识的有没见过的,有老有中还有青年男娃,数她年龄最大,唯一白发老太。见她落坐,众人一齐望她微笑,她则以微笑回报。朱主任竟向她走来,先军礼后握手:“大妈,有你来参加,我肩上担子轻了,心里踏实了。”

“大兄弟,我未必帮你挑得起百斤?”罗玉兰回答,心想,这次会是不一样。

“你行!一定行。”朱主任说罢,会场皆笑。

“安贵没来?”罗玉兰眼睛四下寻找,问道。

“本来有他,龙兴乡工作很多,土匪头子还没捉到,他请了假。”朱主任道。

朱主任座位后的粉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像。她看了好久,仿佛觉得面熟。

这时,挨朱主任坐的年轻军人站起来,说:“政治协商会议开始,请军管会朱主任讲话。”

朱主任讲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目的内容和程序,末了,他说:“各位同志,各位长辈,各位朋友,你们是本县工农兵学商社会名流各界人士,是我们征求各界群众意见后,邀请参加本县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根据中央有关规定,如果各位代表没有反对意见,在座各位就是政治协商会委员候选人。当然,除在座外,也可以另外提候选人。”

罗玉兰突然觉得,那年首届议事会,好象刘知事也这么说。

年轻军人插话:“朱主任不光是会议领导人,也是代表,根据上级安排,还是大会主席候选人。现在大家酝酿半小时。”

罗玉兰第一个举手发问:“委员做啥子事情?”

“收集听取社会各界群众意见和要求,带到政协会上来,向政府和领导反映,要求他们办理,及时解决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年轻军人回答。

“若果他们不听呢?”

朱主任回答:“那就再反映再要求,直到他们听取为止。”

“如果还不听呢?”罗玉兰昂头说。

“你找我!想法让他们听,不听不行!”

“我当不了!”罗玉兰说罢,弯下腰来。

朱主任一笑:“我的亲大妈,你还不相信我?”

“大兄弟,不是不相信你,都来找你,你忙得过来?我也不好意思经常找你。”

“亲大妈,你还是当,在涪州,你最有发言权。我说个笑话,你若不当,继宗大伯,仲智大哥,梁校长和你的干孙子,他们也不瞑目啊。”

“大兄弟,照你这么说,我当委员是因为我朱家死了四个人?那我更不敢当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个笑话。他们这些委员家里也没死一个人嘛。”朱主任笑着解释。

“我还是不当!”她再重复。

“大妈,你是不是怕我们和民国初年的县议会一样?说了没人听。”

“我没那么说啊。”她低头说道。大家皆笑。

朱主任请各位父老继续各抒己见。可是等了好久,没人发言。

年轻军人说:“如果各位代表没有新的意见,我们进行表决程序,同意在座代表当选委员的请举手。”结果除罗玉兰外,统统举起右手,非常之快。

朱主任笑着:“大妈,只差你老人家一票,少数服从多数,你要服从大家意见啦,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县政协委员了,代表本县人民,权力大得很哩,我都怕你!”

众笑。罗玉兰没再开腔,也没笑。

年轻军人说:“表决通过,全部当选。”

接着,年轻军人再道:“下面表决通过大会主席,同意朱大康同志当会议主席的请举手。”刷!全部高举起手,如同军人迈步,整齐有力,罗玉兰还举双手,而且最后一个放下。那军人高兴地说:“下面宣布表决结果,朱大康同志全票当选涪州县政治协商会主席,选举圆满成功。现在,请朱主席宣布。”

朱主席站起来,非常慎重,说:“现在,我宣布,四川省涪州县第一届政治协商会正式成立,按照中央规定,从现在起,开始行使人民政协的权利,开展有关工作。”

于是会议转入学习第一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的文件,了解人民政协的性质地位任务和作用,熟悉政协委员的自身要求和任务等等。下午,转入协商推举县长副县长人选。朱主席首先介绍县长副县长的条件和任务,接着讲推举候选人的办法以及相关程序,刚完,罗玉兰迫不及待一般,第一个举手,第一句话就是:“我推举安贵。”

作记录的重庆女兵笑问:“朱大娘,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还有主要简历,你为什么要提他,请老人家谈一下。”

可能罗玉兰没作充分准备,说:“他姓胡,名安贵,未必你们还不晓得他?好多人说他是侠客,来无踪去无影,我不那么相信。解放前他闹革命,国民党捉共产党,到处画影捉拿他,都没捉到,涪州哪个不晓得?为啥子提他?他不是你们共产党么,打江山夺政权么,讲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户户有地种,不受剥削不受压迫么,讲究人性么。我老了,糊涂了,不会说了。”

女兵问:“你推举他当县长还是副县长?”

“当然是县长啦。他打土匪差点丢了脑壳,涪州县细娃儿都晓得。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干儿子,我才选他。他儿子我的干孙子,才十九岁,也遭土匪沉了大河,一条命啊。”

听她话语质朴而恳切,凄凉而悲伤,不少人低下头。

接着,有人提朱主任当县长,罗玉兰问:“大兄弟不是军管会主任么,比县长大得多嘛。”青年军人说:“县政府一经成立,军管会要撤销,朱主席还要辞去政协主席职务。”

罗玉兰马上道:“哦!那还差不多,不然成各人选各人了。我也提朱主任当县长。”

重庆女兵说:“朱大娘,县长只选一个,你只能投一票。”

“那我选干儿子当副县长,朱主任解放了我们,当县长。”

年轻军人道:“四川是新解放区,没有新政权的经验,军管会反复研究,建议南下干部陈忠民作副县长候选人,请委员考虑。”此后,再没人发言。

下午,政协会进行举手表决,结果是,朱大康当选县长,陈忠民当选第一副县长,胡安贵当选第二副县长,都是全票当选。

罗玉兰突然觉得,这回选举与民国初选县议员有点不同,不用投票,不用计票,举手就完,好简单好容易。当然啰,也应该。别个流血丢命,打下江山,解放了你,不该他们当该哪个当?人家开会找你商量,是看得起你,若不商量就往台上坐,你把他哪么?这就是民主吧。上回选李安然,他没流一滴汗一滴血,他有哪样功劳?算啥子东西?偷奸耍滑,一肚子鬼算盘。

不过事后,罗玉兰依然觉得那天,她嘴巴好笨,只顾高兴,没有思量,乱说乱想,是不是她太信任大兄弟了?是不是以为我朱家也有功劳?丢朱家脸面啊!

十天后,军管会召开县城群众大会,正式成立涪州县人民政府。那天,罗玉兰被请上主席台,坐在后排。好久没见的干儿子胡安贵突然出现一般,挺胸坐她前排。她刚落坐,干儿子回头对她说:“干妈,现在我不喊你干妈了,喊你老祖宗,革命老祖宗,你说啥我听啥。”

“是不是因为我提了你当副县长?”

“哪里哪里,你本来就是老祖宗,革命老祖宗。”

“你想咒死我么?”罗玉兰笑得合不拢嘴。见干儿子那般激动兴奋,那般精力充沛,她打心里高兴放心,也觉脸面有光。

新任朱县长脱去军装,穿件蓝中山服。大概没有量体裁衣,中山装给他高大身躯绷得紧紧的,少了几分威武严肃,多了几分随和亲切,罗玉兰觉得很顺眼很人情。

重庆女兵指挥唱完《东方红》,朱县长迈步前台,停了一阵,朗声道:“我现在宣告,四川省涪州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话音一落,坐在台下前排身材高大的朱川猛然站立,领头高呼,声震屋宇:“坚决拥护县人民政府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

罗玉兰这才发现朱川的威猛勇敢,一股热流窜遍全身。那么,十一年前抗议美军暴行,他率同学游行,也是这么喊口号?孙子,没看你出来呀。你爸在上海当医生不是这样吧?

她还看见孙女立惠站在第二排,唱歌喊口号的声音又尖又甜,一听就晓得是她,难怪她去演戏哟。朱家后代不像我们了。

一阵激烈的鞭炮和锣鼓声后,朱县长接着讲话,他讲了人民政府的性质权力和任务职责,代表县政府保证,一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希望人民监督和协助。

接着,陈副县长讲本县新政府当前要做的工作,说:“今后,我要多依靠本地干部,学点四川话,不学洋鬼子,百姓听不懂,”全场大笑,等笑毕,再说,“当前,我们任务继续减租退押清匪反霸,稳定社会秩序。昨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下达了,我们要认真学习,吃透精神,积极做好土改准备工作,少走弯路,不走弯路,顺利开展工作。”

那知,安贵副县长坐在原位上一口接过:“现在,贫苦农民要求土地非常强烈,对于那些群众要求强烈的区乡。我们要先动手,保护贫苦农民积极性,解放生产力。”

陈副县长愣了下,扶下眼镜,继续其思路:“现在,全国还没统一布署,我们也没有新解放区的土改经验,加上南方还有土匪残余,社会尚待稳定。所以,我们要积极作好准备,等待上级通知。”

罗玉兰突然觉得,两个副县长的想法不一致,陈副县长想法合理一些。

散会,安贵迅速走到干妈跟前,扶住干妈干瘦的肩膀,说:“干妈,你都听到了,陈副县长说今后要依靠我们本地干部,你老人家要支持我,迅速改变我们县穷天穷地。”

“我不支持干儿子,支持哪个?”

安贵告诉干妈,他要把向师爷调来当办公室主任,刘“舵把子”调来当交通科长。

“仲文呢,也是你们地下党嘛。”

“他当乡长,接我那把椅子,掌管几万人呢。”

“你还掌管几十万人呢。”

“老祖宗,龙兴乡是全县最穷最乱的乡,哪个土匪头子和杨队长都没抓到,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工作多得很,仲文挑重担了。开完会,我就要去帮他。还有,我要推举朱川当工会副主席。”

“他有哪样功劳?”

“老祖宗,他率同学游行,抗议美国暴行,那阵我还没参加革命,资格老得很。现今,他本来留重庆工作,坚决要求回家乡搞革命,觉悟高得很哩。”

干儿子说得实在,罗玉兰打心里高兴。果然,听说没两天他就带个警卫员到龙兴乡去了,没坐轿没坐船,走路去的,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罗玉兰自然不晓,前几天的县长常务会上,才从龙兴乡回来的干儿子没顾陈副县长在群众大会上的讲话,依然提出在本县率先进行土地改革试点,尽快解决本县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的严重问题,变成劳动农民土地所有制。而本县的土地改革试点放在龙兴乡,解决本县最穷最苦的四万农民吃饭穿衣头等大事。

陈副县长道:“土地改革法下来不久,需要学习,其他县也没动手。”

“没有经验我们可以摸索,没有干部我们可以培养。只要成功了,我们可以给南方新解放区总结出一套经验,也是对全省的贡献。特别是为本县土改全面展开,培养了一批干部,摸出了路子,树立了样板,以后开展土改就容易多了。还有,龙兴乡农民太苦了,女娃子嫁人,找不到一件没补疤的裤子,一到天,每天吃两次饭的人家,多得很。听说分田分房,望穿双眼了。前两年,我给他们宣传,说共产党要保证他们有吃有穿,不受人欺负。如果我们再不去救他们,共产党就失了威信。”

“那个乡的社会秩序稳定没有,那个司令还没抓到。”陈副县长说。

“我亲自去试点,我熟悉得很,不怕。”

既然胡副县长如此坚决,也有一定道理,提议通过:土改试点,选在龙兴乡。此时,正是农人收完稻谷,晒干后或交公粮或交租谷抑或入仓,时不可待。

既然在龙兴乡试点,而朱家是那里最大的富人,斗争的主要目标,干妈是朱门支柱,龙兴乡土生土长,亲戚如网,而今又是政协委员,不能不登朱门求教,以利行动,副县长胡安贵随即造访朱门。

这天,罗玉兰听完说书,刚进巷道,落坐东厢的安贵首先看见:“哎呀,老祖宗!”

罗玉兰方才看清他和一位站在天井的精瘦警卫。与安贵粗壮身材比,倒是他给警卫当警卫更合适。罗玉兰惊叫:“哎哟,县大老爷,还跟个差班嘛。你一来,我们屋里就亮了。”

“干妈,你们省了电嘛。二嫂说你去听‘水泊梁山’了,她说是讲梁山英雄好汉占了梁山泊又占祝英台,祝英台遭占了没有?”安贵问罢,忍住笑。

“她晓得个屁!”罗玉兰扫视一周,问,“人呢?”

“二嫂去工厂喊二哥去了,马上就回。”安贵转向警卫,“朱门安全得很,蚊子都心善。不必站了,来,一起坐。”警卫马上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巷道。

“听说你在龙兴场,忙得很,轿子也不坐。”

“干妈,共产党的官不是旧政府的官,是为人民服务。龙兴场确实很忙。”

“仲文是乡长嘛,他做啥子?”

“他是乡长,我是县长,工作和责任不一样啊。干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那个杨队长捉到了,是他亲手把梁校长和我儿子甩进龙潭的。我当即批准,把他枪毙了,为干妈报仇了。”

“该,该,恶有恶报。”罗玉兰着实舒了口气。

这时,仲信和修英气喘嘘嘘赶到。修英把仲信交给副县长,马上跑去灶屋。

“干妈,二哥,我今天来,有三个任务,”见两人眼巴巴望着,他压低声音,放慢速度,说,“一个,我来道歉。上任三个月了,没来看你们,我不对呀。前天,爸爸回乡找到我,骂我忘了朱家,我敢忘了你们吗?不是这个革命家庭,有我今天?命都丢了。二个呢,物归原主,把左轮还给你,它为革命作了贡献,保了我的命,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说着,安贵掏出手枪放在茶案上。

仲信顿时脸色惨白,不敢看枪,嗫懦着:“我不要枪了,我不要枪了。县长,还是你管吧,你们还用得着。”

“革命成功了,我也不需要枪了,你看,还有警卫保护我嘛。上回登记枪支弹药,我是写你的名字。我是借的。”

仲信大惊:“胡县长,我保藏枪没半年啊,没打过一颗子弹啊。真的,我不要了,解放了,天下太平了,不要手枪了。”

“该你保管。它是你抗战有功的见证,它为革命立了大功。也是你支持革命的见证。”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仲信惊恐地后退,生怕沾着,最怕说枪是国军奖的。

罗玉兰把枪推到安贵身前,说:“仲信实在不收,干儿子就拿回去嘛,你拿着比他拿好。”

“那好,你实在不要,我叫有关部门暂时保存起来,以后作为历史纪念品。布厂生产有困难没有?二哥,有困难你尽管找我。只要恢复生产,解决民生大事,我们全力支持。”

“谢谢胡县长,谢谢人民政府。”仲信非常客气,依然非常拘谨。

“不要那么说。干妈,我哪样都可忘,就是不能忘了老祖宗,不能忘了革命之家。老外公不是说,近朱者赤(吃)吗?我就是靠近朱家,才有我今天!饮水思源啊。你们不要把我当县长,我是安贵。”

“过分夸奖朱家了,干儿子。”

“第三,县政府准备在龙兴乡进行土改试点,为全面土改摸索经验,我先说县政府的想法,再听老祖宗高见,你们是革命家庭,莫客气哟。”

仲信经理听着,大气不敢出,只拿眼睛看妈,直到副县长介绍完想法,罗玉兰沉凝好一阵,才说:“要分田土就分嘛,我早就说,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才有人性。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享了几十年福,该给别个享一下。”

“根据土改法有关政策,地主土地要没收,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你爸爸四弟兄可以划四种成分,你们是大房,在乡头还有二十亩田土,按说,可以划小土地出租,但是你们把租银拿来支持革命,城里只有中小布厂,民族工业,所以,应该划革命家庭成分,一切财产保留,政府还要优抚烈士家属。”说罢,他看干妈反应。

“二爸他家呢?”罗玉兰问。

“他家与你家恰恰相反,乡下没有土地,但是,成都财产很多,算得上富豪,朱仲武又被镇压,黑伯伯当过军阀团长,虽然逃去台湾,按政策该划官僚资本家,财产全部没收。黑伯伯待我虽然好,可是干妈,这是政策啊,要划清界线。你三爸家在重庆,我清楚得很,是个好人,他乡下没有土地,重庆有工商业,最多划个民族资本家,属于团结利用对象,不动他的财产。恼火的是你四爸。”

罗玉兰急了,问:“你们把他……,不得枪毙吧?”

“哪会枪毙!但是,他土地多,民愤大,亲属复杂,可能要划大地主,没收土地房屋。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干妈,你要理解我。”

罗玉兰想了好一阵,说:“只要你们公正,我还说啥子!”

“我们都按政策办事,干妈放心。”

“我还信不过干儿子?”

副县长立即站起,向干妈深深鞠躬:“感谢老祖宗支持土改。”

修英请县长吃午饭,说专门为他杀了鸡,炖了他喜欢吃的腊猪蹄,不能走。

“哎呀,二嫂,我没给食堂打招呼,他们要等我的。”

“让他们等。就在这里吃。”说着,她使劲扭住县长,想拉却拉不动一寸。

罗玉兰说:“别个是县长,有公事,让他回去嘛,一顿饭,吃不吃有啥子来头?”

安贵趁机挣脱,跑出几步,回头说:“嫂子,我是‘近朱者吃’,哪天再来吃你炖的腊猪蹄。莫炖久了,我牙齿好得很。”

修英追问:“县长,胡太太好久搬到城里来?我去看她。”

安贵一顿,才说:“你是说我那个乡头婆娘?她不搬来,就在乡头种庄稼。”

“她不吃亏了?你个安贵。”

说干就干。胡县长马上抽调干部组成土改工作队,朱川要求参加,安贵说:“党的政策是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你是总工会副主席,重点在城市,你走不得。”

立惠想去,安贵说:“你有奶娃,也不能去,莫让二嫂当保姆了。”

“你看不起女同志,我要反县长封建脑壳。”立惠坚持要去。

“那你妈就要反我不保护妇女了。”安贵笑道。事后,朱川和立惠把这些告诉婆婆。哪知罗玉兰笑着说:“看看,干儿子哪样不想到我们?”仲信隐隐一笑,意味深长。

第八十二章 尾 声

罗玉兰身在城里,心在重孙,还忙着朱川李梅婚事,哪有心思过问乡下土改。不仅不想过问,而且不必过问,有干儿子掌舵,有仲文当乡长,用得着她老太婆操心?可是,毕竟千丝万缕,毕竟连着朱门后代日子,她不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她还得想。而且,她从干儿子的话语里,不难想象出农民分田分地之热情和四爸一家之处境,是土地呀,农人生命之根系啊,哪个不担心?乡下土改已经两月,竟没一点消息传来,未必有人封锁?她不能不觉得奇怪。

转眼,冬季已至。这天中午,四爸的孙子仲全来到城里。仲全不到三十,儿子两个,消灭“九路军”,是个积极分子,现于乡场小学当老师。他一见到伯妈,跪倒在她跟前,“哇”地一声大哭。罗玉兰还没反应过来,仲全边哭边说:“伯妈,公公死了。”

“好久走的?”

“上前天晚上。”

“哪么今天才来说?”

“二哥害怕,不准我来报信。”他二哥就是朱仲文,堂堂乡长。

罗玉兰一声怪笑:“嘿嘿,公公死了,他乡长不准人来报信?他当的哪样乡长?”

仲文忍了一会,还是说出:“怕你回去影响土改。”

“我影响土改?哈哈,哈哈,说得好怪,我哪么影响?不准土改?不准分朱家田土?哈哈,他们怕我哪样?啊?”她笑声更高更久,末了,眼泪滚出。

“我们家划成大地主成分了,他怕说他和大地主家庭划不清界限,胆小得很。这回我来县城,是我跟土改队长胡县长讲了,他答应的。”

“干儿子还是通情达理嘛。”

“我也说胡县长好啊。”

“四爸九十二了,活了三个朝代,哪有长生不老的?莫怄莫怄。”罗玉兰安慰侄儿。

“伯妈,他就怕丢官。请你回去好好说他一下,只有你讲,他才听。”

“我要回去训他,只想保官,六亲不认。”

“工作组根据土地多少划的阶级成分。土地多的划地主,没得土地土地很少的划贫雇农。我们朱家划四个成分,你们大房人说要划革命家庭兼小业主,二公就是成都黑团长那房,说是要划官僚资本家,三公那房在重庆,说要划民族资本家,我们一房成分最高,划大地主,土地房屋没收。我们一房最恼火。”

“干儿子给我讲过。哎,”罗玉兰长叹一气,“怪爸爸他们三兄长害了四爸呀!”

早年,婆婆尚在,经爸爸要求,他和婆婆按四弟兄各房人数大致划了一下田土家产。婆婆一走,爸爸不想当家,提出分开,遭到反对,大家族保存下来。后来,三爸为在重庆办厂,卖了划给他的一半田土。二爸为捐款修庙,也卖了属他的一部分。漂亮妈妈过世,朱门彻底分家。重庆三爸明确表示,剩下一半田土无偿送给四爸。二爸正在广济寺修行,常常捐钱护庙,剩下一些田土放在四爸那里。前年,朱仲武回来,催促黑团长爸爸卖光剩下田土,带走全部银元。而她罗玉兰全家住县城,乡下无人,明确表示,全部田土送给四爸一家,四爸觉得她离老院近,常常回来,只收了一半,其余一半约二十亩田土的租谷卖成钱,每年交给罗玉兰。于是乎,四爸所握土地最多时达一百四十亩多,实在够个大地主。

“你们全是为了公公,哪里怪你们哟,前年朱仲武回来卖光土地,没给我们一文,这回还说我们勾结朱仲武,只杀梁校长和胡登银,不杀二哥。哎,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你们的田土全给分光了?”

“只留了两亩,我们自种自吃。”

除仲文一家还有八人,即便自种,哪里够吃?罗玉兰问:“我那二十亩田土也分了?”

“没分,还算你们的。”

“那好,我给你们家十亩,加上留的两亩,够了。”

“伯妈,我们是地主,哪里敢要哇。除非胡县长答应,我们才敢要。”

“我晓得给他讲。”罗玉兰又一声怪笑,“怪哉了,我的土地送人,别个还不敢要。”

仲全看看四周:“伯妈,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莫说是我讲的。要不然,我这个地主儿子莫想教书了。”

“我晓得。明天我就回去。”

仲全没敢多停留,简单吃了饭,当晚赶回龙兴乡小学。

朱川婚后,夫妻住进机关分给的职工宿舍,刘嘉则跟他们同住。朱川大概听到消息,晚 饭前赶来朱家。历来例会之地的晚饭桌上,罗玉兰说明天要回乡下,给四爸送葬。

朱川道:“婆婆,四祖祖九十多了,死的自然,你老人家身体也弱,别去了。”

“我不光为他,还有别的事。”

“婆婆,你是政协委员,很有名望,你一去,恐怕影响土改。”朱川立即点穿。

罗玉兰反倒一笑:“嘿嘿,怪哉了,都说我影响土改,我反对土改啦?我是地主婆子啦?我该‘敲沙罐’?我早就希望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嘛,我影响他们哪样?我是去给你们四祖祖送终!我死了,你们不送我了?”

仲信经理慢言:“还是让你们婆婆去,她不去,还有哪个敢去?”

“婆婆,那你到乡里说话要有分寸,别看到啥说啥,听到就行了。”

仲信经理慢言:“朱川,你们婆婆不说,还有哪个敢说!”

“我那么想,就那么说,不说假话。朱川,你马上去给我找份‘土改法’来,我要看。明天我带在身上,说话要有依据。”

第二天出门,罗玉兰怀揣‘土改法’一份。行前,胡大银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非要跟她回乡,看看儿子在哪么土改?罗玉兰慌了:“哎哟,老天爷,你一去,真要说我搬了援兵,影响土改了,去不得,去不得,给你磕头了。”胡大银才没同去。

到得龙兴乡已是半下午,罗玉兰直奔乡政府。正巧,工作队一干人马正在开会,没有下村。仲全送到大门口,赶紧溜了,害怕二哥看见。

罗玉兰提着黑木拐杖,摇摇晃晃进了大院。有人问:“老人家,找哪个?”

“找干儿子!” 听者大笑,大概笑声惊动坐在前排的安贵,他一扭头:“哎呀,老祖宗,你一个人来了?”安贵夹着笔记本急忙迎出,对那人说,“我就是她干儿子,你们笑啥子?你们当得到老人家干儿子,算你有福。”

“就我一个,没有别人。不耽误你吧?”罗玉兰不笑,问。

“会议继续进行,我耽误一会儿。”安贵对开会的人说罢,引干妈到右首卧室落坐,仲文乡长正好路过,看见伯妈,本应上前招呼,哪知他头一低欲躲开,却给安贵看见,“仲文,你看哪个来了?”仲文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伯妈,你来了。”马上低下头。

罗玉兰不答理他,说:“我还要回乡下给四爸送终,不耽误干儿子了。”

安贵似有紧张,说:“老祖宗,乡下你就莫去了,住仲文家吧。”

仲文忙说:“伯妈,就住我那里。没人送你,莫回老院子了。”

“我就是要你送,不送也得送!”她说得斩钉切铁,眼睛却不看乡长仲文。

安贵只好说:“仲文乡长,这就是你的任务啦,找副滑杆,照顾好老祖宗。不然,我拿你是问!”“我不要滑杆,四里路也不走,硬成寄生虫了。”罗玉兰说。仲文连苦笑也不像。

送伯妈回老院子路上,仲文一直忧心忡忡,只顾走路,不说话。

“仲文,我问你,你也是地下党嘛,哪么这样胆小?”

“伯妈,”仲文喊一声,流下泪来,“我是地主儿子,只有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背叛剥削阶级,我才有出路啊,哪里还敢提地下党。”

“安贵不是与你同生共死,一起打土匪么?”

仲文转移开话题,说:“公公已经埋了。”

“啥子?”罗玉兰一怔,“哪个喊埋的?不是说等我回来送终么?”

“伯妈,你要体谅我。我们是地主家庭,哪里还敢等人来送殡嘛,悄悄埋了少祸事。”

罗玉兰本想骂他“没用的东西”,但见他那副可怜相,罢了。

“是不是埋在你大公身边?”罗玉兰问,即挨着爸爸永忠坟墓。

“没有,在后坡土边上,随便埋了。”

“你呀,就为一顶乌纱帽嘛。”罗玉兰长叹口气,“书可读,官可不做啊。”

走进老院子,罗玉兰差点以为走错了门。虽然房屋没变,走动的农民好多,认不得几个。阶檐过道上,堆满农具和篾筐之类,还有垒灶煮饭的,侧着身子才能走过。院坝更乱,堆满稻草,搭有草棚,有的棚顶冒出了炊烟,拴牛的,拴羊的,小猪跟着母猪啃刨泥土,东一个坑西一个凼,到处是屎尿,臭气熏人。两个小孩赤条条追跑着,尖声哭叫,如无人之境。

罗玉兰稳住身子,一阵干呕。虽然,她在乡下见惯此类情景,可在朱家老院子还是头次。

仲文扶住她走向老窝。有人招呼:“朱大娘回来了?”

罗玉兰转过脸,认出是胡安贵弟弟胡安成,听说已和大哥分了家。她问:“你住这里?”

胡安成点点头,指指身后。原来永义四爸的五间全由他住了,不知他家几口人?

胡安成说:“朱大娘,到我们屋里坐坐。”他把“我们”二字说得特别重特别长,显示出新主人的喜悦和自豪。罗玉兰问:“是安贵分给你的房屋?”

“不是不是,他不晓得。”

“你自己搬来的?”

胡安成低下头,不答。罗玉兰吐口长气,难怪早晨出门,胡大银非要跟她回乡,开口就骂安成,各人房子宽宽的,还去占别个房子,看来就是骂的这个,幸好没让他回来。

她正想问仲文,你们住哪里,发现大院各屋的门口站满人,多是中青年妇女和小娃,没一个认识,都拿复杂目光看她,不转眼不变色。罗玉兰赶紧避开他们目光,低下头来。

原来老院子换主人了,我罗玉兰倒成客人啦。她胃里又一阵涌动。

她缓缓走到自己的睡屋前,发现门上新安了锁,正要问,仲文边掏钥匙边说:“我专门给伯妈安了锁,免得……”,仲文说着,替伯妈开了门。

四间屋内,桌椅床柜,整齐干净,原封未动,与院坝比,天壤之别。

她坐下来,深深吸口气,笑了:“还没革我的命嘛,你们屋子呢?”

仲文没说话,指了指靠近竹林的三间偏搭草屋。罗玉兰自然知道,那三间草屋往常是拴牛拴羊堆柴草,讨口要饭的都没住过,如今成了四爸家八人栖息之处。

“我去看看。”

仲文拦住,说:“伯妈,去不得,去不得。”

“为啥子去不得?啊?他们是野鬼?我偏要去看他们。”

仲文无计,只好跟在伯妈后面。路过胡安成门口,安成非请她吃晚饭。

“要得要得。干儿子的兄弟嘛,我一定来。”罗玉兰满口答应。

见罗玉兰到来,四爸一家激动不已,纷纷站起让坐,可是,拥挤得转不开身子,她只得侧身走进。仲全两个儿子挤在其中,只认得仲文,见他回来,乐得直喊:“二爸,二爸。”

仲文“哦”了声,算是答复,不再看两侄儿,也不看父母,只低头看脚。

仲文爸爸朱明章躺在床上,脸黄肌瘦,伤疤随处可见。看到大嫂,顿时老泪纵横,嗫嚅一阵,方喊了声“大嫂!”罗玉兰上前拉住他那鸡爪般的手,说:“兄弟,你莫说了,大嫂心里晓得。”那知,他竟然放声哭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仲文一抹眼睛,赶紧跑出门去。罗玉兰揩下眼睛,说:“兄弟,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懂得世间人事,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以前,我们确实享够了福,现今艰难一些,也要想得开,让别个过几天好日子嘛。再说,共产党讲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不准饿死人。你还有两个儿子在当干部,比有的家庭好得多,想开点,莫怄气。只要大嫂还在,我不能睁眼不管。”如此一说,仲文爸爸顿时收住眼泪,点头不止。

仲文的妈一头跪下:“大嫂,朱家只有靠你了。”

罗玉兰拉起她:“兄弟媳妇,照顾好兄弟,莫丧气,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助你们。”

本想请罗玉兰吃晚饭,哪有条件?个个面面相觑。仲文在门外催促:“伯妈,还是回街上宿吧。”这时,安成走来,邀请道:“朱大娘,走嘛。朱乡长,你也来,添双筷子就够了。”

临出门,罗玉兰回头对仲文妈说:“今,喊两个侄女和我睡,我一个人怕鬼。”

仲文没有进屋跟父母道别,倒跟着罗玉兰去了安成家。

第二天,罗玉兰去后坡陵园,先到四爸新坟前拜完三遍,再到梁校长墓前拜毕,回来路过朱仲武坟堆时,她朝坟堆吐泡口水,说:“你把四爸家害够了。”

中午,罗玉兰在仲文爸爸家勉强吃了饭,走时丢下两块银元。如今,她已无经济来源,不敢大方了。末了,她把钥匙交给两侄女,随时去睡。

得知干妈回到场上仲文家,安贵放下工作赶来。见她一脸阴沉,县长不无歉意:“干妈,你要理解农民群众,他们受够苦了,想要出气,想要报仇,很难保证不过头,你要理解。”

罗玉兰不开口,也不看干儿子。

“干妈,我们乡是土改试点,没有经验,边搞边总结,你是政协委员,有不对的地方,有过头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批评我,教训我,我们一定改进。你的四间屋,你的二十亩田土,按照规定该划小土地出租,但是,你是革命妈妈,我们没动,还是你的,随便你们做啥子。”

罗玉兰发话了:“划啥子成分,我不管。我那四间屋,我要借给仲文爸爸家住,你们不要管。我的田土划十亩给仲文他爸爸,你们也不要管。”

安贵缓口气,苦笑说:“干妈,他家是地主,你把房屋田土给他们,你是政协委员,恰当么?是不是帮了地主?”当着仲文妻子的面,副县长如此说。

“我不管。别个也是人,也是人命,也要吃饭,也要住房。”

“干妈,我们讨论讨论,你暂时莫忙,你要相信政府,我们既善于总结经验,肯定成绩,也善于吸取教训,改正错误,只要发现出了问题,我们会坚决纠正。”

“那就好。”罗玉兰淡淡说了句,“明天我回城去。”

“好,好,好。”安贵连声道,“我喊滑杆送你。”

“我付钱。”罗玉兰低头说道。

安贵忙说:“老祖宗,你是革命妈妈,哪里敢收你的钱哟。”

“那我不是剥削人了?”

年底,全国展开土改运动,涪州全面铺开。胡县长在县里大会小会皆讲龙兴乡试点经验,大致是:大力发动贫雇农诉苦喊冤,揭露地主压迫剥削的罪行,擦亮群众眼睛;斗争恶霸地主,打击他们威风,不能心慈手软,保证广大农民站在我们一边;大力保护和支持贫雇农的革命积极性,满足他们的土地房屋要求;严格成份划分标准,不能轻划重划,不能漏划错划;工作队员要站稳阶级立场,心明眼亮,旗帜鲜明,等等,当然他也讲了教训:因为急于解决穷人的土地问题,有简单粗糙、进程过快、时间过短等问题。他不仅会上讲,还亲自跑村乡,直接领导,亲自指挥,一个冬季下来,双脚跑遍全县大多村乡,住贫农家,吃贫农饭,很受穷人欢迎。不过,她给仲文爸爸房屋和土地的请求,也没研究完,似乎以时间换土地,她只好以土地换研究,两相等待。

儿子一岁过半,立惠抽去土改,分到离城最近全县最富的南坝乡。那里与龙兴场截然相反:地主多,土匪少;恶霸不多,秀才不少;群众观望的多,积极分子较少,工作反倒不顺。

立惠十天半月难回家看宝宝,这天,终于回来,第一句却骇人听闻:“我把安贵叔叔告了!”修英吓得脸发白:“你癫了?他是县长!他晓不晓得?”

“我跟他讲了,告了他的状。”

“我的老先人,你胆子好太,你不想吃十六两了?”

罗玉兰却一笑,淡然地问:“你告他哪样?”

“有个农会主席的儿子本来有婆娘,还想霸占一个地主女儿,那女子不答应,他就打她和她爸爸。我一听,火冒三丈,马上喊了几个民兵把那个二流子抓了来。那坏家伙耍赖,我问他为啥子耍流氓,猜他哪么说,‘嘿!她爸爸不是说‘共产共妻’么,我照她爸爸说的做’。听听,我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踢他几脚!我要求工作队长把他关起来,哪晓得,我前脚一走,队长就把他放了,我找到安贵叔叔,猜他哪么说?他说,太太小姐享福享够了,穷人有气嘛,他们也该享点福嘛,你们听听,我立惠也享够了福,是不是也该给二流子糟蹋?”

“他放屁!”罗玉兰骂干儿子,“他还是以牙还牙。”

“关你啥子事?又不是霸占你!”修英吵立惠。

立惠学婆婆腔调,对妈说:“你放屁!还说解放妇女,他公开支持欺压妇女。”

“你告到哪里?”罗玉兰问。

“朱县长哪里。”

“孙女,你找对人了。他敢报复,找我老婆子!我不信,干儿子包天了。”

罗玉兰还不放心,马上去找朱县长。朱县长正要出门,一见她,笑道:“哎呀,亲大妈,我们的朱委员嘛,一定有大事情,请进请进。”

罗玉兰随县长到办公室刚落座,冲口而出:“县长大人,我今天是来告御状。”

“哈!我不是皇上,七品小官,亲大妈,你说。”

“县长,我看你们嘴上说的跟手上作的,哪么不一样啊?”

“是吗?亲大妈,你大胆说,别怕。”

“我才不怕。你们说,解放中国是为了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大家平等,对不对?”“对呀。”

“你们划的地主也是人,不是鬼嘛,他们也要吃饭穿衣,女儿不该给二流子糟蹋嘛。”

“亲大妈说的是龙兴乡?”县长有所耳闻,不感吃惊,“你再详细讲讲,我记下来。”

于是,罗玉兰把龙兴乡所见如实而详细讲出,末了,她恳切说:“大兄弟,你是县长大人,你要主持公道,莫搞以牙还牙啊,当真要保证人人有饭吃,大家平等啊。”

朱县长合上笔记本,道:“亲大妈,看来我们选你当政协委员,实在选对了。我向你保证,我说过的,决不食言,我们绝不会像民国初年的县议会。”

“大妈等你消息。”罗玉兰说罢向县长作个长揖,吓得县长赶忙跳开:“亲大妈,我不是神,是你大侄子!”

立惠下次回家,罗玉兰问:“干儿子整你没有?”

“没有,看见我很喜欢哩。还给我说,朱县长批评了他,他错了的,一定改。”

“听听,这才像我干儿子嘛。”

“难得说,”修英不相信,“笑官心黑。你还是给他认个错。”

“立惠错在哪里?”罗玉兰反问。

再过半月,立惠回家。婆婆说:“修齐来信了,在你屋里,快去看。”

“我看了,他要我们不再汇钱了,他有奖学金,还有勤工俭学,够用了。他说毕了业就回国,参加中国建设,为国效力。”

“他用我们那么多钱,还回来吃十六两,不如不去。”修英抱着惠娃,怨道。

立惠不理常骂‘陈世美’的妈,对婆婆道:“安贵叔叔当真给我道歉了。”

“看看,这才像我干儿子。”

“当真?”修英一脸狐疑,她教惠娃,“惠娃,喊你妈‘癫子’。”

“不!”哪知惠娃高叫一声。哄堂大笑。

立惠告诉她们,最近,上面发来文件,要求纠正土改工作中的“左”倾过火行为,正确理解土改的目的意义,认真执行土地改革法,进一步明确指出,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并不是消灭地主分子;地主分子子女与其地主分子不能一样对待;给地主分给一定数量土地,不是完全没收,让其在劳动中改造成新人;征受富农多余土地改为保存富农经济;恶霸地主与开明富绅分开,等等。

“对嘛对嘛,这才实事求是嘛。伪政府不把人当人,现在新社会了,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讲究人性了,平等了,你还以牙还牙,新社会新在哪里?”罗玉兰松口大气。

立惠还将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婆婆:“其实,安贵叔叔用心不坏,只是过激了些。他也不顽固,既有指示,立即执行。他在县长常务会议上公开检讨,接受批评,还保证以后不再把群众运动当成随便群众,不能用个人意气代替政策。他还给朱县长道歉,说原来他认为朱县长排斥地方干部,现在他错了,感情用事。他还说,还要向朱家道歉。”

“是不是真心?”修英一脸狐疑。

“我相信干儿子。”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副县长胡安贵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来到朱门,见仲信经理不在,问:“二哥不在?”“他在布厂,我去喊他。”修英赶紧答,飞快出了门。

罗玉兰装作不明来意,问:“干儿子,去北京领了奖回来,给干妈报喜?”

“干妈,莫挖苦我了。是来给你老人家检讨。”

“你还有错?”

“干妈,你又挖苦我了。你不是常常说,人非圣贤嘛。”

仲信赶回,胡大银紧随其后,气呼呼地。安贵招呼:“爸爸,二哥。”

胡大银盯住儿子:“你还有脸来朱家呀?告诉你,你要再不来,我要去找你。”

“爸爸,二哥,我今天就是来作检讨。”

修英大惊:“天爷,你给我们检讨?我们敢受呀!立惠又惹你了?”

“检讨?轻了!给朱家跪下!”胡大银大吼道。

罗玉兰忙说:“不敢不敢。朱家担当不起。”

仲信经理只笑笑,没说话,他变得少言寡语了。

“干妈,二哥,我是诚心诚意。这两年,革命一胜利,我搞晕了头,总想替穷人出气,为贫苦人报仇,没有划清几个界限,把仲文父亲当成了恶霸地主,我确实怀疑过他们勾结土匪,为什么朱仲武只杀梁校长和我,不杀仲文呢,他还给仲文通风报信呢,我确实怀疑过,很多人也怀疑。但是,我确实没有支使打他父亲,四大罪状也不是我定的。我负有没劝止的责任,装聋作哑,助长了他们,助长了左倾过火行为。我对不起你们和仲文同志,现在,我向仲文同志和你们诚恳检讨。”

罗玉兰热泪直涌,却故意问:“是不是你真心话?”

“干妈,我跟你这么多年,好久哄过你?”此刻,安贵毫无县长架子。

“我那四间屋和十亩田土给仲文爸爸,你研究完没有?”

“干妈,用不着了,弟弟占的那四间房屋和六亩田地,爸爸骂了他,我也教育了他,现在退给他们了。你那四间屋,你若不住,我打算办成烈士纪念室。”

众人对视一眼,再看着他,大气不出。胡大银却问道:“你又打朱家啥子鬼主意?”

安贵态度严肃,异常认真:“把继宗伯伯,仲智大哥,梁校长和我儿子生前用过的东西,摆到那四间屋里,包括那支左轮手枪,马师长那支派克钢笔,等等遗物。再加上后坡的烈士陵墓,继宗伯伯墓,梁校长墓,我儿子的墓。还有,第一支地下党武装‘武哥自卫会’就是在这里成立训练,又是剿匪战场,有不少纪念物品,比如李保丁那支长枪,我一手修好,又从土匪手里抢回来。还是在这里,生擒副司令。”

安贵说得正兴,罗玉兰插一句:“那是你的功劳,不关朱家。”

安贵一笑:“干妈,我是你干儿子,一半姓朱,也是朱家功劳。所以,老院子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革命纪念地,充分发挥它缅怀先烈与革命传统教育作用,教育后代不忘革命先烈,不忘朱门革命之家,学习前辈精神。”

胡大银冷冷地:“我看是要别个不忘你。”

罗玉兰不快不慢说道:“干儿子,我不反对办纪念地,只是,城头住腻了,我还要回乡头住,死在老院子里,四间还有用。”

“哦,”安贵一笑,“干妈还是舍不得朱门?”

“‘龙兴朱门’嘛。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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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八十一、八十二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8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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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年代全文发完。首先衷心感谢散文网刊登,其次感谢各位评委半月来的审核,或通过或推荐,再次感谢网友不吝时间和精力,阅读拙著。总之,感谢所有使我这年逾古稀之老朽的心血见诸网页,让人共享的朋友。谢谢。 作者 蒋立周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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