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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五、七十六章)蒋立周

2017-10-14 09:21 作者:和平年代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七十五章 土 匪 暴 动

正值上午,阳冉冉,红辉映照,略有暖意。离龙兴场十五里的龙王庙前,巨伞般黄葛树下,胡安贵穿件兰布短袄,双手抱胸站立,眼睛盯住坝前石桥,已是眼酸腿软,浑身乏力了。昨天开始,他就在此等候朱仲文和解放军,晚上借宿庙里,虽然仅睡两个时辰,今晨依然早起。仲文进城三天,该回来了啊。

前天逢场,妻子上街买油称盐,坐在《悦来茶馆》楼上窗口的安贵,看着妻子背着背篼走过,不敢下楼招呼,眼睁睁看着早衰的妻子消失街口,他的心好一阵刺痛。这些年,只顾自个跑外面,很少关照家里。妻子当妈又当,家务农活,针线下地,一应包揽,艰苦至极,昨,一手养大的儿子又给朱司令甩进龙潭,一当晓得,她不气死?安贵没再强忍,任泪水夺眶而出。此后,他没敢回家,东藏西躲,发誓要为儿子和梁校长报仇。

安贵正想着,突见桥上走来一群人,走头正是仲文,后面走着一队军人,精神抖擞。

“欢迎解放军,欢迎,欢迎啊。”安贵发疯般冲上桥头,连声高喊。

仲文作完介绍,安贵神情凝重,双手紧握排长不丢,用在重庆学的北方话说:“解放军同志啊,你们来得真快,才半晌啊,穷苦百姓望穿眼睛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仲文说:“杨排长接到命令,半夜就出发。先来一个排,把乡政府建起,大队伍还要来。”

杨排长说一口北方话:“乡亲们辛苦了。我们也想早些来。”

“哎呀,你们才辛苦哟。”安贵热泪涌出,恳切道罢。他仔细看清解放军,浅黄军装,端庄军帽,褪色破旧,没有帽徽,步枪上肩,背包背后,风尘仆仆,虽然很累,神色昂扬。

这就是安贵对解放军的首次印象。顿时,长舒一口大气。

队伍继续行进。安贵和仲文并排走在队前,他拍拍仲文手膀,夸道:“你好能干,很快请来了解放军。”

“不是我,也不是捉拿你的布告,”仲文见安贵没笑,反问,“你猜,伯妈家哪个回来了?”安贵无心回答,仲文再道,“朱川回来了。”

“他不是在上海么?”

“他在上海参加了西南工作团,随刘邓大军回到四川。本来分配他在重庆,他要求到涪州老家,为家乡父老服务。”

“好,有志男儿,不愧朱门之后。”安贵振奋起来。

“这回运气硬好,前天上午我刚进巷道,就碰到朱川出门,还是朱川先喊我,简直认不出了,高了,瘦了,黑了。朱川说他回家乡搞革命工作,不走了。我马上把情况给他一说,立即带我直奔军管会,哪个首长大概是个团长,看完信就说,先派一个排去。朱川也想来,伯妈怕出事,没答应他来。”

“哎!两个都甩进龙潭了。”安贵没等对方问,先说了。

仲文大惊:“天啦,狗日的仲武好歹毒。我给杨排长报告。”

仲文退后两步,把此事报告杨排长,排长果断地说:“想法捞出遗体,开大会追悼,送陵园厚葬!”安贵转身握住排长双手:“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

“我把朱仲武弃武从商的事给伯妈说了,伯妈欢喜得很,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朱家积德了。还喊我请朱仲武到涪州城去耍,给他公公上坟,没想到这么狠毒。”

安贵咬牙说:“他还成佛呢,成魔鬼了。干妈太心善了。”

到得龙兴场口,刚好正午。因为突来军队,街民立即关门,贴门缝看动静。

“立定!”杨排长一声令下,三十二名军人“叭”一声立正,站定场口,接着领头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随着节奏,队伍开步,整齐豪迈。可能乡民觉得与罗广文队伍不同,纷纷开大门缝,紧盯队伍,两手却抓住门,不出门半脚,见势不对,马上关门。

安贵喊着:“父老兄弟们,他们是解放军,不是国军,来解放我们的,大家欢迎。”

然而,却无应者,麻木一般,默默看着军人走过街道。走过修理店前,安贵见店门开着,店内正中台案上的老虎钳和修理工具箱不见,四处翻得乱七八糟。他跨出一步,拉门关上,心里反倒一笑:偷去就能修枪?修好打得过解放军枪炮?可惜老子的修理工具了。

安贵随解放军朝乡公所门前石梯走去。向师爷迎出大门,双手举高鼓掌,尖声喊“欢迎解放军”,安贵忽听右首门内有女人狠狠骂道:“狗日的向师爷,两边吃糖。”

安贵不由一怔:骂人者正是乡丁杨队长姘头。

乡公所座落街东头台地,地势稍高于街道,坐东朝西,四合院形状,正门对着街道。进门右面和对面的房屋,随河弯立于岩畔,岩脚就是龙潭。左面又是稍高于房屋的山包,包顶呈馒头型,全是光秃秃的“石骨子”,无树无草。农人为蓄水蓄沙,坡顶挖个大沙凼,落装水,天晴装太阳。站在山包顶,全街和乡公所内尽收眼底,蚊子也莫想飞过。

军人放下背包,打扫卫生。五个哨岗迅速到位,大门左右各一,持枪肃立。院内一个流动哨,不停走动。院左山包顶的沙凼当工事,两人伏于凼里,架挺机枪,对准山后。接着,灶房升起炊烟,袅袅腾空。院内响起歌声:“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消息传开,十几个“武哥自卫会”弟兄纷纷赶来,帮解放军挑水买柴,买米买菜。李保丁最积极活跃,半下午,他和弟兄贴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涪州县军管会公告。

(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规定,地方政府未建立前,地方一切事宜均由军事管制委员会治理。为此,涪州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决定,龙兴场设立军事管制小组,杨斌同志任组长,刘志成,伍德连为副组长。

(二)龙兴乡乡长未选举产生前,经与各方协商,涪州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委任胡安贵代理乡长,负责该乡所有行政事务,望社会各界服从为要。

(三)一切地方武装须立即到乡政府登记,交出武器,解散武装。否则,将以对抗新政权之武装组织处理。

公告贴出,围观者里外几层,神色各异,议论低声,有说“当不了几天。”有说“谷草人,吓麻雀!”“硬要改朝换代了?”

马上,李保丁给安贵乡长报告:看公告的有土匪,还有杨队长。

向师爷则报告安贵,他打探到,朱仲武确是副司令,那小伙计是副官,都是军统,捉梁校长和你是他指挥干的,他派乡丁杨队长跟踪你,那晚你们开会,就是杨队长发现的。梁校长和你儿子绑上石头沉到龙潭,是杨队长请求,朱仲武答应的。

安贵听着,一声不响,脸色如铁,手捏左轮出了汗。

向师爷问:“我还回不回匪窝子?”

“回不得了,你已经暴露了。你暂时躲起来,越远越好,我们不能再损失同志了。”

如此一说,这位吃笔墨饭的师爷脸色骤变,急忙说:“我躲,我躲。”

早晨,龙兴场乡民还在中,军号响了:“哒哒嘀哒哒,……”。接着,院坝响起整齐的“啪啪”脚步和“一二三四”高喊声,刺破宁静晨空,响彻浅丘原野。

乡民终于感到解放军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此前兵丁,敢进大门观看者多起来。自然,夹在其间,不乏探看虚实的土匪和被恐吓蒙蔽的农人。

安贵很忙,新任乡长,百废待兴,人心待定,秩序待宁,社会待稳。他更明白,只要土匪还在,阴谋未逞,军统特务朱仲武决不甘心,随时可能攻击解放军和新政权。他和军管组多次开会,商讨应对。他住进乡政府,修械店关闭,门上写着:“枪弹务必上缴乡政府,本人帮修帮管,不得私藏。”落上乡长胡安贵大名。

果不其然,第四天下半夜。夜色墨黑,乡政府大门关闭,一哨兵悄立门后,另一游动哨轻步院内,战友鼾声压过时断时续的风声和夜鸦声。快近黎明,风声稍停,万籁俱寂。守门哨兵忽听门外“悉嗦”响声,从门缝细看,大门门拴快被拨开,哨兵急问:“谁?”

话音刚落,大门推开,二十来人端枪拥到门口。哨兵大喊:“土匪,打!”“叭叭”枪响了,划破夜空。游动哨兵立即冲到门口,伏到沙包后,抬起冲锋枪一阵猛扫,枪声大作。

土匪杨队长本想凭借熟悉乡公所地形,用刀悄悄橇开门拴,那知刚开门还是给“八路”发现,何况土匪还没打过仗,一听枪响,阵脚大乱,胡乱开枪。闻身而起的解放军立即冲出宿舍,对准大门,一阵猛射,土匪倒下几个。

“给老子冲进去,才三十几个人,怕啥子?”重庆口音喊道。

可是,土匪毕竟土匪,哪顾同伙,纷纷后溜,调转枪口。解放军趁势冲到门口,“打!”

土匪凭着路熟夜黑,很快跑远。仅二十多分钟,战斗结束。解放军面对乌合之众,不敢浪费子弹,追出门外,停住脚步,喊:“贫苦兄弟们,不要给匪首当替死鬼了。”

土匪站住,壮起胆来,杨队长高喊:“共匪听到,乡公所老子熟得很,你们躲在哪里,老子晓得。早迟要端你们窝子。”

“要是哪个帮共匪,把他全家杀光。”另一土匪喊。

战斗中,守卫乡长办公室的战士没让安贵冲出门。安贵只得站在窗口,左轮射程不够,他拿起桌旁曾经修过的李保丁那支步枪,借着火光,看见一个头包白帕的土匪趴在石梯边角,正瞄准端冲锋枪扫射的游动哨兵,“胡侠客”不急不慢,“叭”,那匪先是掉下手里的枪,跟着,人栽倒石梯上,滚下两梯。梦里惊醒的乡民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敢目睹。

天亮,打扫战场。战斗不到半小时,土匪在乡政府门外石梯上,留下三具尸体三个伤匪,往前的街道上,还有跑掉的布鞋丢下的烟杆和关金券金元券。而解放军仅守门哨兵左膀穿过一颗子弹,没伤骨头。

解放军和几个武哥会员把尸体抬到路边,盖上谷草,把伤匪抬进院坝,卫生员给他包扎。安贵认出,死者中有位是乡公所乡丁,大概凭着熟悉,领头冲前,殊不知先去了鬼门关,说不定阎王并未勾他大名。受伤的却有个武哥会弟兄,“哎哟哎哟” 喊个不住,一见安贵,立即跪下作揖,求安贵大哥莫杀他。安贵笑道:“我们要捉的是匪首,杀你顶个俅。我问你,为啥子要去当土匪?”

那人躺在谷草上,说得恳切有力:“大哥,他们晓得我跟大哥学了点武艺,枪打得准,非要我参加九路军,不去就要杀我父母,去了一天两块银元。我……”

“我原来还说你能呢,莫出息!不该收你这样的兄弟。”安贵很想踢他一脚。

“大哥,你们只有一个排,副司令根本看不起,我们来,是做试探。”

“试得如何?合不合格?我放你回去,你敢不敢回去?”

“不敢不敢。他们要杀我,不成功则成仁。”

“那你投降我们。”

“不敢不敢,他们要杀我父母。”

“你说该哪么办?”

“你们就说我死俅了。”

安贵和战士们笑了。

第二天逢场,乡民挤在乡政府大门前,人山人海,难以通行。安贵喊:“大伯大哥们,莫挡住门口,愿意进来的,进来,由便你们看。”

陆陆续续进去一些人,站在院坝四下张望,露出新奇兴奋神色。大概在想,我们平时害怕的土匪,他们几下就打跑了,凶!

“当!当!”拥挤的街道响起锣声。安贵看去,李保丁提面大锣,喊:“鸣锣通知,新政府说了,认得土匪的乡民,请给他们家里传话,赶快抬回去埋了,若果不抬走,要遭野狗吃去脑壳,莫得脑壳,阎王不要哟。”听众笑了,安贵亦笑。

“当!当!”再敲两声,李保丁继喊:“新政府说了,有枪弹的赶快上交,若是不交,查出来要遭哟。新政府说了,莫去帮助土匪,全国都解放了,几个土匪翻不了天,乡亲们要长眼睛哟,不长眼睛要遭哟。”安贵又笑,十分满意这位武哥会兄弟。

谁知当晚,李保丁回家路上,一声冷枪,他倒在离场口不过半里的冬水田里,再没起来,待到发现,一身僵硬,一脸泡白。次日上午,几个“武哥会”兄弟没敢再来乡政府。

安贵得知,气得拍桌。

场上油店不敢开门,解放军炊事员只好跟仲文老师去两里远的油房坝买油。回来路上,“叭!”一声冷枪,射在炊事员背的铁桶上,险中腰部。炊事员拔枪还击,人影顿失,只有三个农人,或麦地扒草,或挑粪淋菜,或放牛大哥。而朱仲文安然无恙,显然又是朱仲武指使,放了他仲文大哥。

下午,仲文到乡政府请示乡长:“刘‘舵把子’找到两个会水纤夫,下午捞尸吧。”

安贵正在火头,哪有心捞尸,急匆匆说:“现在打土匪第一,捞尸忙啥子?河水冰冷,尸体不得烂。”

“大鱼要吃。未必要伯妈和立惠看没鼻子眼睛的梁校长和登科?”

安贵想想,冷静下来:“好嘛,只有你还安全,你去组织。”末了,再加一句,“仲文,你是小学校长了,精力应该放在学校,抓紧宣传新政权。”

“梁校长是老校长,老师学生都敬重他,把他的事做好了,就等于做好了学校事情,对学生和家长宣传教育不小,安慰活人,争取百姓,打击土匪。”

安贵恍悟过来,朝仲文老师肩膀一拳:“哎呀,事情一多,我就急糊涂了,还是你想得周到。”接着,朱老师说:“追悼会设在小学操场,老师学生全体参加,家长愿意的,也可以,不准带枪,不准放鞭炮,只准烧纸点香烛。开追悼会,龙兴场怕是首例。”

“应该感谢杨排长,他想得周到。”安贵点头说,他觉得仲文老师沉着细致,不急不慌,自己却急燥粗心,缺乏冷静,该学他呀。

临走,朱老师说:“乡长,我差点忘了。上午,仲全弟来告诉我,土匪把匪窝从铁石寨搬到老院子来了,现今,朱家才晓得朱仲武就是副司令,不是做生意的,那个小伙计是副官。朱仲武还要弟弟通知我,守在学校,莫出门去。”

安贵点点头,说:“看出来没有?他们要行动了。”

下午,冬阳高悬,暖意融融,一改往日逼人寒气。刘“舵把子”提罐烧酒领两位纤夫来到龙潭,打捞遗体。上百围观乡民站在岸边斜坡上,话语不多。解放军派出机枪手趴在包顶,暗哨隐于土坎,惕防土匪偷袭。

安贵没去,立在办公室濒岩的窗前,捞尸现场尽收眼底,只是,人声人影,不很清晰。

只见两位“水鬼”穿短裤,喝罢酒,拿着利刀,一头扎进碧绿的龙潭中。过了一阵,两位“水鬼”浮出水面换气。“舵把子”问了他们几句。两位“水鬼”再次扎入水下。又过一阵,一位“水鬼”提着一只泡白的脚露出水面,游向岸边。“舵把子”帮着拉上沙滩,解放军卫生员用白布裹尸,另位“水鬼”提着一人游到岸边。

安贵没法看清哪是校长哪是儿子,也懒得看,一头瘫坐桌前。不知过了多久,两尸体抬回乡政府一空屋,并排摊在门板上,门外站上岗。

“舵把子”请安贵下楼探视遗体,他不愿去。此刻,他正考虑如何告知干妈和立惠:干妈老了,立惠生儿不久,受不得打击呀,干妈和立惠生性善良,哪里容得如此残忍暴行呢。还有前天,他妻子得知儿子沉河,跑到修理店哭天喊地,好多人跟着哭,干妈也很喜欢登科啊!眼前,哪怕再费事,也要请她们参加追悼,最后见见亲人,也是莫大安慰啊。

不过,安贵考虑更多的还是如何保卫乡政府,保卫新政权,此才头等大事。他马上把朱仲文提供的情报告诉杨排长,和排长察看了乡政府地形和周围建筑,仔细研究了应对部署,把山包顶的沙凼挖深扩长,修成战壕,横贯坡顶左右,在大门内垒高沙袋,丈余长三尺高,充作掩体。而他,则在办公室窗口找好狙击手位置,一枪一个,不枉“侠客”。

果然,就在当晚,人困马乏之际,龙兴场最大的一场战斗发生。

第七十六章 抗 击 土 匪

凌辰五时,正当酣睡,二三十个土匪从乡政府后山包的北脚,悄无声息上爬着,越过两级坡土,快到包腰,有了喘气声,一土匪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试探,朝坡顶工事“啪”一枪,如同鞭炮。两位守坡顶的机枪手揉揉沉重眼皮,没予还击,从壕顶看去,不见人影,憋住气息,继续监视。土匪胆壮起来,分兵三路,继续上爬,企图包抄顶上工事。

“哒,哒,哒!”待正面土匪在包顶边沿蠕动,机枪手猛然扣动扳机,两机枪喷出红火。

正面土匪倒下几个,可是左右两股土匪不顾一切,拼命爬上包顶,与机枪手地势相平,朝他俩一阵乱打。两机枪手发现被包围,各自端枪转身,对准左右土匪一阵猛扫。遭到突然打击,左右两股土匪立即趴在平缓的“石骨子”坡边,无遮无掩,暴露无遗。有的往后滑动。

“哪个敢退,打死哪个?”那个重庆口音吼,“叭!”“哎哟,”有土匪滚下包顶。土匪没再后退,死死趴在光秃秃“石骨子”地上,不敢动弹,乞求夜幕掩护。

“甩手榴弹。”有土匪喊。马上,三颗手榴弹飞进战壕。两机枪手急忙躲避,可是,一个机枪手还是倒下。趁机枪声哑之际,土匪立即爬起:“冲!”

此股土匪指挥不是别人,正是改行从商的副司令朱仲武。

枪声就是命令,增援的解放军一班战士赶到,纷纷跃进战壕,子弹如雨射出,支支银箭射向黑幕,非常耀眼,枪声如炸鞭炮,十分悦耳。包顶工事终于守住。

与此同时,大门鏖战正酣。正面进攻的是土匪主力,不下六十,拼血本攻占乡政府,指挥正是惯匪出身的九爷司令。大门地势较平,比之坡顶,难守易攻,解放军也是主力,杨排长指挥在此。后来,杨排长发现土匪攻击时紧时松,不急于攻进,似有拖延时间。脑子突然一亮:正面土匪是佯攻,减轻山包土匪压力,只要山包攻下,大门腹背受敌,山包才是他们主攻目标。杨排长急忙再派半个班增援山包。

大门土匪凭着人多,地形熟悉,虽然石级上躺满尸体,仍然一次一次冲锋,两次已经冲进门口,被解放军顽强打退,纷纷躲在两边阶檐下。光石板街道上,丢满挡身的木板凳子。

接着,土匪改变战术,让出街道和石梯正中,十几个土匪沿石梯两边上爬,爬一阵停一下,无声无息,快到门外,纷纷站起,朝院内甩进十余手榴弹。刹时间,爆炸如雷,烟火弥漫,两个战士倒下。趁机,大门外的土匪喊着“杀共匪呀!”直往石梯上冲。然而,到得门口,沙袋后的解放军又一阵猛射,如同包顶土匪命运,立即倒下几个,其余赶紧趴下,夹在死尸之中。

因为天色太黑,狙击手胡安贵发挥作用不够,原本想直接参加战斗,解放军却不让他出办公室半步,只得守在窗口朝大门射击,打中没有?鬼才晓得。如此一来,安贵不无着急。他才觉得,土匪一定经过紧急训练,指挥也有条理,副司令功劳了。

益渐天明,模糊的房屋益渐清晰。通常,力量弱方不大喜欢天色太明。解放军暂时如此。

双方稍作休整,准备再干。清点伤亡,解放军牺牲四人,山包一个,院坝三个,受伤有六,对一个排兵力不是小数,战士们莫不沉痛。安贵参加杨排长的战斗研究。

杨排长心情沉重,拿个生红苕,顾不得啃一口,看三战友蹲地不语,他也蹲下,说:“天明对我们也有好处,他要进攻,总要暴露目标。我们可以清楚看见。不能乱开枪了,要节约子弹,否则,我们的弹药接不上了。现在,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了,主动了。现在,我们应该把主力放在山包上,那里的敌人进攻路线宽,三面可上,随时能够包抄山顶。一旦夺去,机枪对准院坝,居高临下,断了我们退路呢,再加一个班。大门留一个班,就那么一条路,冲锋枪只要对准大门,再加上手榴弹,土匪再怎么亡命,也是有来无回。”稍顿,杨排长看着安贵,“你枪法准,再选两三个战士,组成狙击手小队,布置院内暗处,专门打匪首和骨干。不能跟他拼子弹了。”

“就是就是,我早想冲出办公室了。”安贵激动起来。

“行动!”杨排长一挥手,四人同时起立,不约而同,四双手握在一起。

马上选来三位神枪手,安贵领着他们寻找恰当位置。先在大门左侧一间屋的木窗口找到一个,这里可看完街道笔直的一段。一狙击手趴在了窗下。接着,他趴在一矮房顶的屋脊后,朝大门看去,整个石梯尽收眼底,土匪刚上石梯,便可敲掉土匪“沙罐”,一狙击手留在房脊后面。安贵再领剩余战士爬到山包,这里能藏身的只有沙凼,他俩选择视野开阔的位置,各自趴下。安贵沿壕顶看下去。薄雾里,几个人影蠕动,有一人稍高,像在给其他人说什么,安贵觉得那人不像朱仲武,若是,那该多好。管他是谁,不再多想,安贵抬起枪口,对准高个“叭!”,高个顿时倒下,有匪急喊:“连长,连长!”没人应,看来这位连长吃不成早饭啦。那堆人影不敢动了。安贵一喜: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左轮一响,赏金万两,值得值得。

山包坡势较缓,包北面是五级斜梯土,长着稀疏的碗豆苗,长不过半尺,此时为土匪主攻路线,每层梯土的土坎便成为土匪的掩体,趴在土坎下,脚踩碗豆苗,枪口对准包顶,不是苗死就是人亡,或者人苗两亡。左右两边,多是土沟沙凼和小路,直达包顶,间或有长满油桐树的荒坪,此外,毫无遮掩之物,一眼看遍,加之天明,不见一匪,仿佛不曾有人。只是偶尔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定是前门狙击手打冷枪。

可能副司令有所觉察,没再指挥土匪硬攻,趁着天未全明,开始撤出进攻山包的土匪。土匪大喊:“走罗,走罗,老子们回去打牙祭,过两天再来敲共匪‘沙罐’罗。”

安贵按捺不住,提枪下了山包,到得院坝,看了一阵,发现忽略了大门右边那间屋。他急忙钻进屋里,趴在窗口一望,街道尽在眼里,两旁屋门紧闭,阶檐上或坐或躺土匪,个个无精打采,靠近石梯一段,躺着十几具尸体,没人拖走,一幅惨败景象。安贵正高兴,突然听到胸前有微弱声音,低下脑壳一看,狗日的,六个土匪从右边街道房屋后面,抬两把木梯轻轻走来,趁房后没人注意,偷偷摸到窗口下面,搭上木梯,翻进院坝。而我方在大门左屋窗口不能看到,若非寂静,无法查觉。哼,好狡猾!

“你做梦!狗日的。”安贵心里骂道,瞄准前面那副梯子,“叭!”一土匪应声而倒,余匪一惊,慌忙四顾,寻找枪声,“叭!”又是一枪,两个土匪踏上黄泉路,剩下土匪丢了木梯拔腿猛跑。安贵看着,差点笑出声来。此时形势,有利于解放军,完全掌握主动。

进攻大门的九爷司令可能不服气,他从一房内露出头来,瞄准乡政府大门,正欲开枪,副官马上拉他退后,司令急得直跳,那顾安危,一双大手伸出门外,朝着大门方向,“叭叭叭叭!”连放四枪,毕了,粗喉大嗓喊道:“胡安贵,你龟儿子听着,只要老子九爷还在,你休想出门半步,饿死你们。”

“嘿嘿,土匪头子听着,”安贵乐了,还击道,“罗光文起义了,四川全部解放了,你一小股毛匪还能疯狂几天?你有胆量就把死人抬走,我们讲人性,不打你黑枪。”

“老子偏不抬走,给乡民看看,共匪杀人放火,共产共妻。”

乡丁杨队长大声说:“九爷,副司令喊你莫跟共匪费口水了,我们撤。”

“胡安贵,你等着,老子还要来取你脑壳。”司令大声说。

土匪慢慢消失在街道西头,大街一时静寂。

杨排长考虑土匪趁我放松之际,杀个回马枪,没敢下达结束战斗的命令。乡政府大门依然关严,门内和包顶的岗位依然坚守。

果然,恰如所料。进攻山包的土匪并没走远,半个时辰后,借着稀薄晨雾,十来个土匪迅速上爬,静悄悄地,每爬上一个土坎,隐蔽一会,再弯腰跑过斜坡土,到达上一土坎下。坡顶的战士完全看在眼里,屏住气息,手指压紧扳机,直到土匪上了第四级坡土,相距不过十丈,对方面目较为清晰。

“打!”班长一声喊,跑到跟前的土匪立即倒下三个,其余不敢再动。后面做掩护的土匪,发现解放军火力位置,一齐开枪,压住山包顶的火力,爬到山腰的土匪乘机逃窜下坡。

大门的土匪没有返回进攻。街道上除两只野狗走近死尸闻了闻外,无一人,无一鸡。

过了好阵,一间屋门打开,走出个头包白帕手提铁桶的中年男人,边朝乡政府大门走来边喊:“解放军同志,我是乡民,提桶水煮早饭,莫打我。”

安贵看在眼里,心想,乡民提水煮早饭,习以为常,便没在意。然而一转念,不由警觉起来:那间屋的人他认识,没有见过此人,就是亲戚也不会提水做饭,而且,乡民提水都用木桶,哪用洋铁桶?大门这边没水井呀!莫非他是土匪,铁桶装有洋油,来大门放火?

想到此,安贵的食指压动扳机,可又一想,万一来人是客,当真打水煮饭呢,土匪都走了嘛,岂不误伤百姓!不打么,真要是放火的,烧不到乡政府也会烧到民房,还要嫁祸我们,再趁救火混乱攻进乡政府,后果难估啊。安贵慢慢把枪口稍微左移,对准那人提桶的右手,大声命令:“把桶放下,不准朝前走了。”

“胡乡长,我们要吃水呀?”那人哀求。

“这边没有水井,再走我开枪了,”

诡计败露,那人把铁桶朝大门使劲一甩,半桶洋油泼在大门外,迅速取出打火机。安贵眼快,“啪!”一枪,打中那人右膀。那人一抖,打火机掉地,转身便跑。安贵对准那人后腿,“啪!”,那人重重栽倒地上,稍顷,那人竟然弓起身,一步步向前爬动,像根蠕动的虫。安贵没再开枪,留他一条小命。

大门外,洋油气味弥漫开来,刺鼻难闻。安贵不禁咳了两声,捂住鼻子。

战斗结束,杨排长称赞胡乡长:“看不出来呀,乡长,你没打过仗,还懂不少战术。”

“抗战时期我在重庆兵工厂,听几个国军说过。”

“是呀,国军里也有一批训练有素的将士,打日本立过功劳。这个朱仲文要是打日本,也算一个。只是可惜,用得不是地方啊。”

安贵点头笑笑。解放军四战士遗体白布包裹,摆在梁校长那屋,一起追悼。

仲文行动方便,雇来几个乡民把街上十三具土匪尸体一起埋在场后棺山坡。

杨排长担心土匪黑枪,不准战士出大门,再不能损失兵力了。

次日黎明前,怀揣左轮的胡安贵,由一根长绳从办公室窗口吊到十余丈高的悬岩脚,淌过龙潭岸边半水半沙的小路,摸黑赶往涪州。因为他走路快,有枪有胆,所以,军管小组和他商定,由他进城搬兵,彻底消灭这股“九路军”,还亲自邀请干妈和立惠参加追悼。本来决定一战士跟随保护乡长,安贵笑得喘气。

渡船艄公认得安贵,问:“胡乡长,哪么不带个警卫?”

“我的左轮就是警卫。”

“听说土匪指名要你脑壳?”

“左轮不答应。”同船皆笑。

因为急切,安贵连走带跑,没到正午,已拢涪州,比平常快两小时。如他所料,龙兴场土匪暴动已在县城传开,细枝末节,知晓不少。自然,包括梁校长和胡家儿子沉大河、土匪副司令是朱家人、乡长胡安贵是神枪手之类。有说的更趣:“朱家才怪,有国民党有共产党,有土匪司令有国家干部,有跑台湾的有跑美国的,一锅杂烩。”

油坊街不少人认得他,纷纷以笑脸迎接招呼这位去年遭缉拿而今之剿匪英雄。

路过油店,安贵向小黄伙计笑了笑,直奔涪州军管会,

首长听罢胡安贵的报告,拍了拍他肩膀,叫他下午再来。马不停蹄,他急忙赶回朱门。第一眼便看见干妈,安贵只觉喉管一痒,差点喊不出声:“干妈。”

罗玉兰看清是他,眼睛眨了几眨,泪水终于包住,哽咽道:“安贵,你回来了!”

干妈竟然支撑住了,没有躺倒,不过,比之五个月前,干妈老了,瘦了,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佝腰弯背,不无麻木。二人走进东厢刚坐下,立惠闻声赶来,一见安贵,“哇!”一声嚎啕大哭,剧烈抽动好久。

“干妈,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疏忽了,大意了。”

“怪哪个都晚了。”罗玉兰叹口气,“哎,当初,我就说过,狗逼急了要咬人。”

立惠也瘦了,呜咽着说:“胡表叔,爸爸躲了一年,还是遭了,修齐晓得了,要怄够呀。”

“孙女,莫哭了,那个李保丁也死了,你认得,就是在你公公墓那里打枪,你胡叔叔收了他的枪。还有你胡表叔的登科没二十,婆娘没讨,还不是……,”罗玉兰说不下去,“听说,还死了解放军?”

“四个。有个是延安人,十六岁参军,南征北战,三十一岁了,也没讨老婆,全国都解放完了,死在我们小乡场。”安贵说不下去。

“这么一说,我们还怄啥子哟。孙女,哭狠了莫奶水,娃儿吃了不好。”

安贵告诉婆孙,龙兴场军民要开追悼大会,悼念死难烈士,请你们一定参加,军队保护你们安全。罗玉兰马上说:“要去要去,你们不请,我也要去,没得军人保护,我还是要去。我在龙兴场长大,还怕他几个土匪?他朱仲武不肖孽子还敢杀我?我七八十了,不怕死了,我要去,走不动,我爬去,”

“干妈,他就是九路军副司令,梁校长和登科就是他派人捉的,沉的大河,残忍得很。”

“千刀万剐,雷打火烧,要遭报应。”罗玉兰缓口气,“我不光是看梁校长,我要问问朱仲武这黑心肝,没人性的东西,他心肝为啥子这么黑?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得一点人性!朱家没有这么歹毒的,我不认他。”

修英闻声进屋,一脸怨气,说:“安贵呀,你还当了乡长,梁亲家躲了一年,啥子都没当成,就死了,他不死,乡长也小了啊,划不着啊。你哪么没保住他嘛!”

“二嫂,怪我大意了。”安贵低头认错。

“我听说梁亲家死了,他一急,也死了啊,爹本来想靠梁亲家帮忙的啊。”修英说着大哭起来,“我们立惠二天靠哪个哟。”

“会长也死了?”安贵一怔。

“昨天埋了。”罗玉兰低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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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五、七十六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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