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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三、七十四章)蒋立周

2017-10-14 09:17 作者:和平年代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七十三章 立 惠 得 子

六月初四,立惠生个儿子,又白又胖,足足八斤。立惠虽没经验,瓜熟蒂落,依然顺产,乐坏朱家,乐得吴妈床上打滚。自然,忙坏朱家,忙煞吴妈。

喜讯传开,亲朋名流,争相送礼,挤破朱门,如此乱世,委实难得。修英乐于接客,凡送礼品,照收不拒。有鸡有蛋,有银元有绸缎,还有把鸡蛋涂红之“红蛋”,吃了包你奶足儿胖。礼品之多,来客之广,超乎寻常,就连未曾往来的,往日躲避他们的,甚至与他们作过对的,诸如警察局长商会会长县衙小官,甚而那次买油二十斤的刘大汉也忝列送礼队伍。据“探子”吴妈说,刘大汉递五十个鸡蛋礼品之瞬间,捏了下修英的手背,修英的脸没红。罗玉兰听之,摆下脑壳了之。朱家兴奋之余,既费解又为难。倒是唯一接礼人修英心领神会,说:“二天,梁亲家当了大官,晓得谢你们的。”所以,她可没管该收不该,银元悉数入囊,绸缎进箱,蛋鸡先去灶房,再下“肚家坝”,有时连个“多谢”也懒得说,理应受之。

从此,修英仅干两件大事,一曰接礼,二曰抱外孙。有时抱着外孙,她问客人:“外孙长得好标致,你们说,像不像我?”

“像,像,一个模样。”客人皆恭维她。

高兴得坐卧不安的罗玉兰则答:“又不是你生的,像他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修英得意起来,说:“像他妈,那就像我,他妈是我生的,他就等于是我生的。一身好白,眼睛好大。要是像他,那就丑了。”

“妈,”立惠头包白帕仰靠床头,脸色白里透青,“你又乱说,修齐哪点丑?”

修英高兴起来,也说笑话:“哎哟哟,把男人说丑了,你心痛了。”

“把女婿说丑,你未必高兴?”罗玉兰瞥她一眼。

“嘿嘿,嘿嘿。”修英笑得前仰后合。遇此喜事,婆媳疙瘩为之一扫。

罗玉兰猜测最多的,不是重孙像哪个,而是礼品,是如此之多的礼品。时局混乱,人心动荡,还有这么多人送礼,何也?莫非真要改朝换代了?莫非看中立惠她爸是老共,仲智和干儿子也是老共,朱门是共党窝子,新朝代有利朱家?日后好求朱家帮忙?可是,朱家个个规矩,能帮啥子忙?怕是莫法还礼了。

然而,猜测归猜测,忧虑归忧虑,现实问题是天热,立惠不喜吃蛋,千多个鸡蛋吃不赢,看着变坏,“散黄” 的,变黑的,破缝长蛆的,前腐后继,一天甩掉十几个。罗玉兰心痛,捡了百个蛋给胡大银,请他帮忙克服。

修英马上知道,风凉话又来:“还不是看他儿子要当大官了,快点巴结。”

“他是我干儿子,我还巴结他吗?我又不想当官发财。”

其实,真正的主客这天傍晚才到,不是别人,正是立惠的爸爸梁校长。他没提任何礼品,戴旧草帽,穿双草鞋,摇把蔑扇,只有从那副眼镜和深邃眼睛,才能觉察不是普通农人。他进巷道门时,正巧碰到修英出门。她问:“老头,你找哪个?”

“找朱大娘。”

“你是她哪个亲戚?”修英这才认真观察对方。

“我是梁修齐的父亲。”

修英先没在意,稍顷,反应过来,突然变脸,热情非凡:“哦,你是梁亲家,请进,请进。哎呀,亲家,你不躲了?”梁校长脸一红,说:“用不着了。”

“哎呀,亲家呀,这一年,你把我们急死了,吃不下,睡不着,到处找你呀。”

“唉,对不起,难为你们了。”梁校长不无歉意。

“听说你要上台当大官了?”修英满眼闪光,问。

“是要解放了,该人民当家了。”

引到东厢坐下,修英返身出来,老远就嚷:“女儿,你爸爸来了。”

“喊哪样!来就来嘛。”立惠以为是经理爸爸。

“你梁家爸爸来了,在东厢房。这下不哭了嘛。”

“啊!当真?”立惠疾风一般扑进东厢,忘情喊道,“爸爸!爸爸!”

老人眼热眶湿,双手颤抖,嘴唇张合,却没声音。

“爸爸从哪里来?”

梁校长揩揩镜片:“从龙兴场赶来,走得晚。朱老人家呢?”

“婆婆听说书去了。”立惠赶紧答,“爸爸回过老家没有?婆婆很念你。”

“我想看看学校,先到的龙兴场。马上从这边回老家。”

“去年女儿跟修齐回去,梁婆婆喜欢女儿得很。”修英怕亲家不晓得,说。

梁校长歉意地看着立惠,说:“立惠,一年来,爸爸遭遇厄难,没来参加你们婚礼,你怀孙子,爸爸没钱资助,惭愧呀。”

“爸爸,你说到哪里去了,今天来看我们,我满足了。”

“修齐出国,也是你们破费,不知如何答谢朱家啊。”梁校长揩揩眼睛,“修齐情况如何?”

“我正想告诉爸爸,他来了两封信,都说那边情况很好,他一边读书,一边找事做,读完硕士读博士,要我们放心。只是,他很担心爸爸。”

“对于修齐,我一向放心。你爸爸呢?”

“带着哥哥去重庆了。”立惠答罢,起身说,“爸爸,你先坐,我把儿子抱给你看看。”

“为修齐出洋,她爸爸急得差点卖布厂。”修英看着亲家,再道,“亲家,你是共党,我问个事情,你要说实话。”

“你问。”

“共党是不是要共产共妻?立惠她爸和我娘家怕得很。”

粱校长笑笑,反问:“你说呢?”

“依我看,要!我老了,我不怕。但是,立惠她们……。”

“你说,我们像共产共妻不要人伦的吗?”

“那倒不像。”修英忙不迭地点头。她以为亲家指的做那事,心里直笑:你一个瘦老头,还有本事做那个?就是想,也不得行了。

“不过,”校长话锋一转,“共产么,若照苏联那套,倒有可能。”

修英急道:“还是要共产呀。爸爸很怕,若不是他瘫了,去香港了。”

校长推推眼睛,道:“其实,你们全是各人吓各人。我梁家也有不少田产嘛,我还是参加了共产党。中小资本,不用怕,莫信谣言。”

修英松开眉,说:“亲家,你快点当大官,保住我们三家不遭共产。”

校长笑笑:“亲家,以后胜利了,我不会去当官,还是当我的校长。”

“那你提起脑壳闹啥子?我不信。”

“亲家,人,不是都一样,就像仲信亲家喜欢开工厂搞实业,不走仕途。”

修英脸色阴暗下来,说:“那你为了啥子?”

“为了民主自由,为了人人平等,反对独裁专制。”

“那你是猫搬甑子,帮了狗的忙。”

罗玉兰走进巷道,闻声惊叫:“哎呀,梁校长,是你!”

“婆婆,你老人家好。”校长以儿子口气问候罗玉兰。

“好,还死不了。哎呀,梁校长,你老了,瘦了。哪么熬过来的哟。”

立惠抱来刚满月的小宝贝,放在梁校长手里,梁校长一阵手脚慌乱,不知如何抱。

梁校长定下神来,看着白胖孙子:“啥名字?”

“就等爸爸给他取名。”

梁校长略作沉思,慢慢说来:“他爸爸是修字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接下该是齐字辈,就取梁齐轩吧。”

立惠点头道:“要得,梁齐轩。再取个小名。”

梁校长随口便说:“就以匾额‘德惠龙门’的惠字吧,小名惠儿,如何?”

“好倒是好,就是跟他妈一样。”修英道。

“就是要跟我一样,贤惠,恩惠,惠及天下。”

梁校长点头:“正是此意。”

“仲信他外公取立惠,也是这个意思,英雄所见略同。”罗玉兰再问,“碰到安贵没有?”“碰到了,你们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梁校长答毕,一一告之。

原来,他从亲戚家出来十一天了,一到龙兴场就见到胡安贵。如今,王乡长和乡丁及保甲联防都不管事了,上街东游西荡,见到安贵还笑着招呼,有时还请他喝酒,生怕他记仇。乡政权完全瘫痪。武哥自卫会的马上聚他身边,听他指挥。有的乡民找到安贵,求他跟绅粮讲,免点租谷。只是,土匪趁乱,更加猖狂,几乎每晚抢劫富户,很不安宁。安贵选了十几个武哥会员,专门打击土匪,维持社会秩序,宣传共产党解放军不是红发魔鬼,就是打日本的八路军,解救百姓,保证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地种。可是没多久,来了一股惯匪,霸占了铁石寨,人多枪多,非常嚣张,扬言剥胡安贵的皮,哪个跟他走,杀全家,还说他们是共军先头部队,先来征集粮草,谁要不给,大队伍来了,一个个砍脑壳。安贵觉得不对,派人乔装打探,一听口音,重庆那方的不少,个个有枪有弹,像是专门训练过,非同一般土匪。匪首姓杨,喊他九哥,会耍双枪,杀人不眨眼。

此刻,罗玉兰听罢,说:“你给安贵说,土匪心黑得很,莫撑到天亮了,还屙到床上。”

“我跟他说过,他说,解放军已经入川了,不怕。”

梁校长摸索衣兜一阵,摸出个小白布袋,解开白棉线绳,口袋倒开,滚出十个银元,落到手掌里,说:“立惠,爸爸无能,只凑到十个银元,权当给孙儿见面礼,鉴谅。”

“爸爸,你留着,你用钱的地方还多,我们还有钱。”

“那你就是看不起爸爸了。”梁校长急了。

修英说:“女儿,你拿着,我们给修齐几百块大洋哩。”

“妈!”立惠制止妈,担心她乱说。

“收下吧,立惠。”婆婆亦劝,立惠这才收下十块大洋。

翘首等待仲信亲家两天,依然没回,梁校长决定先回老家看望老母,以后再谢亲家。

早晨,一行送梁校长到渡口。涪江正涨秋水,浑浊湍急。上船跳板加长许多,走上板直闪悠。罗玉兰说:“给安贵讲,既然说要赢了,莫那么着急,狗逼急了还反咬你一口。”

“一定传到。”

“你一个教书人,手不能提几斤,打不赢几个人,安心教书,当不当官不希奇。”

修英立即反驳:“老命差点除脱,为啥子不当?该当就当,越大越好。”

梁校长笑笑,低头弓背,战战兢兢踏上闪悠闪悠的跳板,看脚下洪水汹涌东去,一时不敢迈步,害怕掉下河中。罗玉兰看着他瘦骨粼粼的身腰,一步一停的双脚,紧张的心快跳出胸膛,要不是两个滑杆力夫前后扶着,她会喊校长快下来,等洪水退了再走。

立惠急忙喊道:“爸爸,莫怕,走稳,一路平安,问婆婆好。”

“你那么大声武气,把你爸爸吓下河了。”罗玉兰责备孙女。

修英则说:“说大声点就吓到河里,还提起脑壳闹啥子共党?”

“妈,你不懂。”立惠说。

“老子哪样不懂?打江山坐朝廷,哪个不是?除非脑壳长蛆。”

眼睁睁看着梁校长进了船舱,婆孙的心方才落下。

五 卷

第七十四章 土 匪 下 手

又到金秋。打谷声刚停息,开始晾晒谷子。往年晾晒稻谷,农人不敢懈怠,总有青壮守在晒场,眼睛盯住四方,生怕那条路上突然冒出一群人来,不由分说,抢劫一般,挑走黄灿灿谷子,或充公粮或充租谷,你若反抗,赏你拳头脚尖,家常便饭。今年大变,乡丁保丁不见,催租的没来,抢谷的没了,连王乡长也借故走了。农人兴奋之至,不禁猜测:莫非当真改朝换代了?不喊中华民国喊哪样国?

龙兴场的农人猜对一半。所谓对者,二十几天后,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在北京庄严成立,确是改了朝换了代,不再是中华民国,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都不在南京而北京。不对者,此非仅仅换个名字,也不是新朝廷代替旧朝廷,而是没有皇帝的百姓当家作主的人人平等的新中国。

当然,龙兴场的农人还不知道这些,他们面对的,依然是繁重劳动和半饥半饱日子,依然是仗势欺人称霸一方的劣绅恶棍,依然是土匪趁乱疯狂抢劫,没看见一个新朝代的官员兵士,他们啥样子?不会是青面獠牙红毛鬼吧,不会共产共妻吧。那些日子,他们看到最多的则是从川东退下来的国军,听说是罗广文部队,去成都参加会战。有两天,田坝里的石板驿道上,断断续续走着军服破旧的国军,一个个不说话,颓头丧气,毫无目的,往成都方向走着。长枪扛在肩上,枪尖挑着鸡鸭食物,有的干脆露出绑腿,光脚走着。间或跟着几个力夫,挑着沉重箱子,快不得慢不得,从早到下午才陆续走完。此时,靠近路边的青壮汉子大女娃小媳妇,早已背起鸡鸭和小猪躲进高山密林,只有细娃儿才敢躲在路边沙凼水沟看希奇。

国军穿过关门闭户的龙兴场那天,安贵正在修理店。从门缝看队伍走过,他哑然一笑:

“这个垮杆样子,还说罗广文是‘治烂’高手,不过如此,到成都只有缴枪。”

后来,安贵果然言中,这支嫡系国军半途起义,编为解放军队伍,没费子弹一颗。

前日,刘“舵把子”捎来喜讯,重庆已经解放,军管会接替了旧重庆市政府,国旗插上了国府路的总统府,解放军司令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都是我们川东人。

安贵狂喜之余,也很担心,特别是那股顽匪,狗急跳墙哩。安贵自感暂时不是对手,没与正面交锋。他只想摸清底细,到时配合解放军一举歼之。因此之故,他派未暴露的乡公所向师爷打进匪窝。可能看他能写会算,善于出谋划策,早迟要遭共党关牢杀头,土匪不仅接纳了他,还让他继续当师爷,摇羽毛扇。安贵这才完全弄清,土匪匪窝在铁石寨,自称“反共救国九路军”,比八路军多一路,专门消灭共军。匪首九爷任司令,原来他并非家里排行第九,亦非好酒,因他自封九路军之爷,故曰“九爷”。核心骨干加外围百余人。有玩双枪的惯匪,也有普通农人,有外县窜来的逃犯,也有来自重庆受过训练的军警宪特。长枪三十三条,短枪十八支,美国的卡宾汤姆式冲锋枪各有两支,机枪一挺,子弹手榴弹无数。据说,马上要来位副司令,是“军统”红人,很是了得。如此有组织有纲领,有装备有训练,完全是重庆安插下来之反共武装余孽,要与新政权对抗到底。那么,眼前应该避其锋芒,等待解放大军。胡安贵还有担心的,民心不稳。因为谣言欺骗威吓,不了解共产党的,害怕解放的,不光官兵富人,贫苦人亦不少。有的青年拿了土匪银元,照样抢劫,照样心狠,趁乱捞够。习武会里就有人,他一宣传共产马上要求退出,以往跟他“胡侠客”是学武艺不受欺负,可不是跟他闹革命。三天前,解放军驻进涪州县城,仅有几个武哥会青年,四处奔走,传递消息,维持秩序。大概农人还没摸到石头,心中无数,观望者不少。不过,安贵相信,新政权一旦建立,摸清共产党政策,态度立即明朗,定会站来这边,尤其穷人。

这晚,安贵和梁校长在仲文家开会。最后三人商定,朱仲文明天去县城给解放军报信,告知龙兴场状况和敌情,请迅速派兵剿灭“反共救国军”,建立乡政权。同时,把地下党人员报给解放军,挂上组织关系。

朱仲文说:“这么乱,解放军轻易相信我?”

“我以上川东地委涪州县支部书记名义,给解放军写封信,落上我胡安贵大名。”

仲文没笑,道:“解放军不一定晓得你胡安贵呀。”

“涪州县城捉拿我的布告,恐怕还没撕完,那就是介绍信,一看就相信了。”

梁校长笑道:“布告作证,始料未及。”

仲文说:“昨天我回老院子,看见仲武弟回来了,没穿军服,戴博士帽,提个皮箱,一身长袍。开初,我没认出来,比上回客气多了。”

安贵一怔,忙问:“是那个朱营座么?他回来做啥子?”

“就是他。他说不想当兵了,改行经商,他还带了个青年,说是小伙计。”

“经商跑到乡下来?”安贵不禁疑惑,“他不晓得黑团长去了香港?”

“晓得。他说是先回老家看看,等成都安定下来,再回去接黑伯伯生意。”

“黑伯伯的家财都变卖光了,还有哪样生意?”安贵反问。

安贵突然觉得,此公早不来晚不来,临到已经解放突然来,来者不善,决不是改行生意,莫非就是那位副司令?兵败改行虽然有,可他不像,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岂肯甘心弃武经商?成都黑伯伯的财产早就卖光,有何生意可接?何况,听黑伯伯说过,仲武决不背叛党国,要与共党决战到底,他能轻易放下武器?

“你信么?”安贵再问。

“难讲。不过,前年我写信劝他投诚,好顽固啊。不像做生意。”

“你要注意他。”

会毕,已是半。安贵和梁校长分罢手,各走东西。安贵走进寂静无人的街道,只觉一股寒气袭来,浑身一阵颤抖,右手急忙摸下左轮,快步走到修理店。胡登科为他开罢门,朝门外左右看了一眼,说:“爸爸,有人跟着你。”

安贵跨进门,回头朝左首小学方向看去,果然有三个人站在暗处,双手揣进衣袋。安贵一惊,马上明白,土匪盯上他了。他顺手关上门,插上门拴,说:“登科,那是土匪,他们是捉我,不得捉你,你莫怕,我从地下走。”

父子关上后屋门,胡登科迅速端开篾编泥糊灶,露出圆洞,安贵摸下左轮,把棉袄裹紧,缩成一个圆柱,立即进洞钻到楼板下面。胡登科再端过篾编泥灶压住洞口,周边撒上灶灰,看看毫无破绽,才打开后屋门。安贵没爬多远,趴在隔壁邻居楼板下,细听楼上动静。

不一会,擂门声响起,胡登科问:“你们找哪个?”

“老子们找你老汉,”一重庆口音说,“喊他出来。”

“他回乡头去了,没回这里。”

“你少哄老子,我们亲眼见他进来的。”

“不信,你们进去搜嘛。”胡登科说着,开门声响起。“辟哩啪啦”一阵,土匪搜遍里屋外间,床上床下。乡丁杨队长声音道:“怪了,看到进来的嘛,龟儿子硬是‘侠客’,飞了?”

停了一阵,一重庆口音说:“副官,先把他儿子捉起来,喊他来换儿子。”

“对头对头。”杨队长忙说,“不然,朱司令要骂我们无能。”

“副司令不准捉到老院子去,他住那里。”副官答。

“那就留两句话,喊他来铁石寨换儿子。”重庆口音说。

胡登科朝门口跑,大声喊道:“土匪抢人了!土匪抢人了!”

杨队长大笑:“哈哈,再喊大声点!老子们怕么?哪个敢来救你?哈哈哈哈。”

接着,响起推人出门的声音,渐渐消失。

楼板下的安贵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敢钻出救人,眼前不是三个土匪的对手。过了一阵,没了声音,估计土匪走远,他轻轻顶开篾编泥糊灶,钻出洞口,爬到楼板上。店门半开,后屋翻的乱七八糟,被盖甩在地板上,靠河的窗帘布也给撕掉,一根木窗条给砸断。前屋桌上,油灯亮着,灯下压张烟盒纸。他马上拿起,用他划线的铅笔写着——

明天到铁石寨换你儿子,不然,要他的命。

安贵一阵头晕,使劲定了定身,方才站稳。他轻轻关上门,摸到仲文家。

看他急得火烧火燎,仲文问:“有急事?”

“朱司令派土匪把登科捉走了,还写了条子,要我去换他。他是活不成了。”

仲文看过纸条:“狗日的仲武,好歹毒,天亮我去找他要人。”

安贵突然恍悟:“快点,我们去看下梁校长。”他一提,仲文紧张起来。两人喘嘘嘘推开厚重校门,直奔梁校长卧室。天老爷,屋门大开,空无一人,衣服书笔甩了满地。

仲文嚎啕一声:“天啦,梁校长也遭了。我马上回老院子,找朱仲武要人。”

“莫得用了。”安贵蹲下地,双手扶住头,“狗急跳墙啊,你立即去县城搬兵,越快越好。”

“要得,我马上就走。”仲文答罢,扭头回家,收拾东西。

“不忙给干妈讲,免得她们着急。你告诉解放军,敌人动手杀害我们地下党了,你一定带来解放军,把他两个救出来。”送仲文上路,安贵反复嘱咐。

仲文的脚步声远了,安贵依然立在寒风中,一时不知咋办。此刻,大约凌晨三时过。

他没再回修理店,摸到河边囤船上,钻进“舵把子”老刘被窝,可哪里睡得着!

换儿子,土匪借口,是想捉我,其实两个都跑不脱,儿子肯定遭了,天老爷,哪么给他妈他公说啊。还有梁校长,肯定活不成了,干妈和立惠不遭气死么?还有他在美国的儿子呀。为啥子没捉仲文?自然是副司令朱仲武干的了,狗日的心黑呀,仲文去找他说情,他会放人?空想!哎!怪我大意了,以为县城已经解放,他们不敢动手了。

模糊中,他听见下游龙潭方向有人说话,接着‘咚咚’ 两声,很响,像是有人跳河,响声一过,有人在笑,像是杨队长笑声。天啦!他一阵心惊肉跳,明白大半,立即推醒身边纤夫,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人甩进龙潭了,我们快去救人。”

纤夫揉揉眼睛:“深更半夜,到处看不见,哪么救人?”

安贵捶他一拳,带着哭音:“老先人,你路熟,又会水性,救人要紧。”

二人披衣上岸。黎明前,天墨黑,伸手不见五指。纤夫带着他沿着悬岩下两尺宽的岸边沙滩,左手扶着陡岩,不管有路无路,不管是沙是水,高一脚低一脚,拼命往龙潭跑。

河弯处,借着微弱水光,只见流水清澈,旋涡湍急,此外没见到哪样,亦没听到哪样。这里,深不见底,本地人叫龙潭,藏龙卧鳌之处。此时,腊月寒风,凛冽刺人。

安贵心痛难抑,弯下身来,沿潭边沙滩摸索一遍,脚印杂乱,有深有浅,有皮鞋印,有布鞋印,靠水尤其密集。他突然摸到一只布鞋,反扣岸边,急忙捡起,老天!正是儿子的!他两腿颤抖,坐在潮湿的水边,眼泪往下滚落。纤夫拉住他,生怕他倒在水里。

纤夫走过去,问:“晓不晓得是哪个?”

安贵摇了摇头。纤夫劝:“回去吧,救不成了。”

“你先回去,我等到天亮,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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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三、七十四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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