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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一、七十二章)蒋立周

2017-10-13 08:19 作者:和平年代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七十一章 两 场 生 意

涪州城油店“罢市”二十余日。为何罢市?盖因油价跟着米价跑,油店不想卖了,囤积待涨,高价沽出。家有猪油者不急,猪油解谗,免流口水,还可炒菜煮汤。与油店沾亲带故者也不急,亦可提上满壶菜油大摇大摆,哼曲过市,叫人眼红。没猪油没菜油的穷人习以为常,喝青菜大锅汤,没油星照样下肚,流点口水不得砸肿脚背,也不怕。如此下来,油价并未如“罢市”者所望的腾空九霄,从六百文飞至九百文,翅膀软了,扑腾一阵,不动啦。

然而,油店老板并不泄气,时近节,过年岂能不沾油腥?叫花子讨残汤剩菜还要凑一顿年饭呢。正月初一拜菩萨,未必空手请菩萨保佑?往常过年,油价皆涨,何况今年异常,油价翅膀就此趴下?哼!日怪了!

《斋香轩》老板李修英也这般想。因此之故,后院油房那把牛头锁钥匙,差点捏出水来,想夺走它比上刀山还难。因此之故,四个盛油瓦缸原封不动,静卧沙土,如同未开垦的处女地。只是,引来的并非蝴蝶,而是偷油耗子。接替老黄伙计的小黄伙计毕竟是李家“倒插门”女婿,只有听从的份。罗玉兰人缘好,几个老油农找到罗玉兰,请她救急,或炒菜或煎鱼,就算人不吃油,初一十五敬香,油灯一熄,观音菩萨还保你肚子不痛?

罗玉兰答得轻巧:“菜油是卖的嘛,我一家吃得完?要卖。”可到店门一看,果然关严,蚊子难进,小黄伙计不见影子。她到北睡屋找着修英,问:“哪么不卖油了?”

修英理不理:“都关门了,我卖,由他们买去囤起,赚大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几个卖给我们菜籽的老农人,买一两斤,各人吃。”

“哪个晓得他是买来吃,还是买来囤?”

“我都认得,不是。”

也许,修英想试试油价能否上涨,终于松口:“就是卖给等油下锅的,也涨二十文。”

小黄伙计搬六十斤菜油到店里,但是不开店门,只从巷道进出。修英在旁压阵。罗玉兰无事,站在后门,想看看老油农朋友

有六人先得到消息,一大早,三人提罐三人提桶,悄悄进入巷道,再从前天井进油店。

修英开口喊价:“九百二十文。不是熟人我还不卖呢。”

“又涨了?不是九百文么?”提桶青年嚷道。

倒是提罐的李老头干脆,说:“黄老表,给我舀一斤。”小黄伙计欲接老头油罐。

另一提洋铁桶的大汉说:“九百二就九百二,我来二十斤。”

修英说:“先给这位刘大哥舀二十斤。你们买了油,走后院出去,莫到处讲。”

不过,小黄伙计依然先给老头舀了一斤,再接刘大汉的洋铁桶。罗玉兰认得三个提罐的农人,提桶的刘大汉似曾见过,一时又没想起,问:“刘老表,你买那么多吃得完?”

刘大汉不悦:“朱大娘,我又不少你一文钱。你有卖,我要买,两相情愿,由随我嘛。”

“我是说,油不多,一个买点,大家都吃,你买五斤够了。”

“我不相信你朱家莫得油。”刘大汉说罢,转向修英,“二嫂,快给我舀。”

修英一笑,来个折衷:“给刘大哥舀十斤。”

刘大汉慢慢提过十斤油,却不急于给钱,提着油桶,说:“我再买十斤,你不卖,这十斤油钱我先赊着,过几天还钱。”

朱家傻眼了。油已到对方手中,你把他哪么办?刘大汉无疑耍赖。修英只好说:“再卖给你十斤。”直到又十斤装进桶里,刘大汉才付足钱,吹起口哨,走向后门。

罗玉兰气得说不出话,突然想起,那次和吴妈看望李会长回来路上,米铺子抢购米,就是这位刘大汉一连买走三袋。修英晓得他姓刘,莫非他们合伙抢油,故意气我老婆子。

只一阵,六十斤油卖光,都是九百二,全城最高价。修英一脸兴奋。往天,卖得慢不说,还少卖一万多文,且有人赊账,看来,物价风潮要得。也许漏了风声,第二天,巷道门口,有人等到修英,说:“朱二嫂,上半年我们卖那么多菜籽给你们,还没过年就没油了?”

修英爱理不理,说:“是没油了嘛,我还哄你?”

那油农不软,说:“明年的油菜籽,我只有卖给王家了。”

修英本想说“由你”,却马上来个急转弯,低声问:“你买几斤?”

“不多,两斤,我只出八百五。”那人狡黠地笑笑,“但是,我还给你们报个信。”

修英看那人一阵,很不高兴地接过油罐,说:“好嘛,依你,油籽不要卖给王家了。”过一阵,修英提起油罐出来,递给那人,问:“你报啥子信?”

那人笑道:“朱二嫂,过年只有十天了,有几家要开门了,快卖。”

“没得油了,没得油了。”修英一瘪嘴,冲着那人背影,“哟,你还有好心了。”

许是受了那人提醒,晚饭桌上,修英对丈夫说:“明天起,我们开门卖油。”

经理看妻子一眼,说:“莫卖高了,给别个留点过年钱。”

罗玉兰则具体定价,说:“顶多卖九百文。”

修英反唇相讥:“我送给他,一文不要。”

经理狠狠瞪她一眼,妻子没再开腔。

次日,《斋香轩》果然开门。小黄伙计早早揭下门板,边揭边喊:“开门了,今天卖油了,我们今天卖油了,要买的快来买,菜油不多。”

恰如修英老板所期,人群马上拥来,多是城内街民,想吃油而不缺钱者。

《斋香轩》以每斤九百二十文卖出,没多久卖完五百余斤,买油者多在五斤以上,有的提桶买走十斤,以为天降金银,兴奋莫名。

小黄伙计再挑出一百五十斤油时,买油的已经不多,第一次抢购高潮已过。乡下农人自然无钱吃这么贵的菜油,上半年,他们卖给油店的菜籽好贱哟。

昨天冒充农人的那街民站在一旁看热闹,笑道:“嘿嘿,如何?明天有人要哭。”

其他油店得知《斋香轩》开始卖油,已是午后,一个个破口大骂:“看不出这婆娘会做生意嘛,跟她老子学的。”“龟儿子,也不给我们通个气,吃独食!”“狗日的,你卖九百二,老子卖九百一,看哪个先卖脱。”

果然,下午不少油店打开关闭半月的大门,皆以九百一卖出。可是,《斋香轩》已是九百了。尽管这样,买油的依然比上午少,一则,急于买的上午以最高价购进,此刻正后悔呢,二则,九百仍然高,从没这价格,何不等等?三则,既然都开门了,菜油有的是,都不买,不跌才怪。不过,《斋香轩》卖去大半,赚得缸满盆盈,除自己过年吃外,剩下不过两百斤,过年还有九天,未必卖不完?

此刻,修英老板数钱正欢呢,笑出口来:“随你们骂吧,钱在老娘荷包里了。”

晚上,修英不无得意。她用筷子敲碗,问丈夫:“看看,如何?”

经理不在意,淡淡地:“缺牙巴咬虱子——遇了缘。”

罗玉兰阴着脸,说:“不是别个报信,还想等着涨呢。”

“哪个报信?”经理问。

“昨天报信那个才不是老油农,是城民,想买便宜油。”

第二天,全城油价皆九百文,问津者依旧不多。因为是六百文涨上来的,一半啦。小黄伙计却稳坐店面,不再喊了。老板修英不再露面。到得腊月二十七八,城乡习惯过年团圆,买油的多起来,不过都买两三斤,全是对付节日,油价反倒平和了,八百五上下,《斋香轩》卖掉剩余。修英清楚,过完年菜油便是淡季,三四月里,新菜籽一上市,更贱。

那些时日,修英说话气粗,走路脚重,俨然一位凯旋英雄。

罗玉兰不那么买账,说:“买成九百二的,有十几个是南坝老油农,秋天还跟他们定了棉花合同。”经理一惊,看着妈:“当真?”

“好多年了,我还认不出来?”罗玉兰吸口水烟,“仲信,你记得不,秋天,我们买棉花,费了好多力哟。”

如此一提,经理叹口气,闭上眼,瞬间,五个月前收购棉花情节浮现眼前——

七月底,正值棉花收购高峰,倘一错过,便要等到明年秋季。若要布厂不关门,只有买棉商手里的高价棉,如果人家囤积,你出高价也不定赏脸呢。如果立马参与抢购,哪里抢得赢大棉商?重庆来了一批,腰粗如牛,你出五百,他出一千。如此风潮,朱家还是首次遇到。早年,他只管织布,军需处供应棉纱,而今,美国洋布作后盾,军方不管供应,只管索要廉价棉布,从中吃些差价。所以,他得棉花棉纱棉布一应包干,事多风险更多。好在经理久经沙场,心里不慌。

罗玉兰摇罢半天蒲扇,再给儿子“摇羽毛扇”:“重庆棉商到本县买,你就不能顺涪江往上走,去那几县买?”经理笑笑,说:“涪江一线,我们是棉花主产区,南坝出了名的,棉花多,棉质好。其他县也产,多是黏土,棉质不如我们沙土棉花,纤维也没那么韧性。就是这样,还是有人去那几个县抢,生怕买不到,抢疯了。”

罗玉兰又生一计:“我们是本地人,南坝好多棉农认得我们,说我们价格合适,几年都卖给我们。我没事做,下乡去找下,价钱不亏他们。”

经理眼睛一亮。修英却道:“哪个不是认钱不认人?”

“也不见得。去前年棉花贱,我们也没压价嘛。”

“妈,要得。立治陪你去,你坐滑杆他走路,他该长点本事了。”经理兴奋起来,“最好跟他们订个合约,棉贵不涨,棉贱不跌,我们保证收购。”

“今年还是给他们加点价,都在涨嘛。”罗玉兰说。

经理点下头,说:“你再给他们说说,钱么,能不能赊上几天?”

“答应卖给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农人手头紧,缺钱,莫赊。”

“往年也赊过,相信我们。”

“那时棉花贱嘛。”

“那……,”经理双手一摊:莫钱,望棉兴叹了。

谁不清楚,这段时间为立惠成婚修齐出国,为胡安贵躲避等,朱家破费不少。

罗玉兰说:“我们凑,莫欠棉农的血汗钱,我出五十块大洋。”

修英眼睛瞪大,怪腔道:“哟,你还有钱嘛。”言下之意,原来你私房钱不少嘛。

“这是四给我的租谷钱,存了一点。”

经理说:“妈,暂时借给我,我一定还。”

“哪个要你还?闭眼睛那天,多烧点纸钱就还了。”

“妈——,”儿子喊道,热泪盈眶,转脸对妻子说,“你也借我点吧?”

“我哪有钱?”修英看出丈夫不信,说,“最多三十块。”

“五个三十块你也拿得出,一百!”

正好立惠路过,说:“爸爸,我出二十。”

“你哪来钱?”经理问。

“平时我存了点,修齐给我留下十块,要我补养身体。”

“嗨,女儿,国外花钱得很,你不该接他的钱。”经理说。

“他非要给嘛。”

经理对修英道:“钱还是不够。你去李家借点,他们有钱。”

“借?”修英没想到丈夫打娘家主意,说,“要收息。”

“我给!好多?凭他们良心。”

修英不再说话。看得出,她讲的利息不会低。

朱家就如此奇怪:这边囤油不卖,等着涨价,那边却借亲家高利贷。罗玉兰不解,便问儿子。儿子毕竟生意人,讲究赢利。他盘算着,如今,物价飞涨,银钱贬值,金元券银元券关金券,如同废纸,现今百元,到得年底,不值五十,囤货物比存纸币划算得多,即便高利借钱,远比卖油划算。因此之故,当李家二太太三太太以月息八文的高利贷给他时,也没叫苦,马上拿来钱,亲自跑到南坝棉花地里,呼伯喊叔,给棉农付下定金,棉农在合约上按罢大拇指手印。虽然棉花正在踩摘,还有晾晒过程,可后来,他朱经理买到了大批优质棉花,解了燃眉之急,还让那些肥得流油的重庆棉商眼红哩。

此刻,经理苦笑:“一买一卖,两场生意,都赚老农的钱,明年如何做生意啊。”

第七十二章 安 贵 复 出

安贵再次来信,说,黑伯伯待我如儿子,大事小事让我管,放心得很,就差没给钱柜钥匙。其实,黑伯伯晓得我遭通缉捉拿,他没管那些,也没怕连累,仍然很信任我,完全看在干妈面上,看在和爸爸拜把弟兄上,看重乡情乡义。黑伯伯豪爽耿直,为人实在,不愧民国功勋。如果哪天离开黑伯伯,我实在舍不得,有愧他老人家。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此言偏颇,我和黑伯伯走的道路不同,可是我们相处得很好,连我对时局的看法他也不反对,笑笑罢了,不愿争论。我也帮黑伯伯做了不少事,把他家一团乱麻理顺了,我说若有事要走,他说不准我走,……

看到这里,仲信笑道:“安贵这个道,不就是共产嘛,黑伯伯走的道,嘿嘿,富人嘛。”

“这个安贵,是不是又给他黑伯伯讲哪样主义了?他爸爸不准他到处讲嘛。”

“宣传革命嘛,他能忘记?”

“你快给安贵回信,他黑伯伯不懂哪样主义,脑壳简单,心直口快,他黑伯伯若是随口漏了出去,别个听到,他又往哪里躲?”

“妈,今年不同去年,安贵不怕了。你想想,他敢公开拉拢反对者,还怕哪样?”

“莫以为是侠客,胆子大得很。现今还是国民政府。”

仲信双手抱胸,说:“妈,我虽然不看报,但是,我听到不少,共军就是抗战的八路军,快要把老蒋打垮了。东三省,北平天津,淮海一带都给共军占领了,一半国土由共产党管了。”

“老蒋只有半边江山了?”

“就是那个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罗玉兰松开眉头:“这么说,安贵和梁校长不用到处躲了,你大哥那个党要赢了?”

仲信稍作沉思,说:“就是。但是没那么快。长江历来天堑,可挡千军万马,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再说,老蒋还有几百万人马,美国背后撑腰,怕是还要抵挡几年呢。”

“你写信喊安贵还是躲好,不要快天亮了,拉一裤裆屎,划不着。”

“我晓得。不过,他不一定听我们的,我们是资产阶级,道不同。”

“管他啥子阶级,只要这回打完,不再打仗,就好了。”罗玉兰站起来,抑住兴奋。

虽是暮春,阳光和煦,暖和宜人,立惠依旧穿长棉袍挺着肚子进东厢,罗玉兰如同报喜,说:“孙女,你梁伯伯要出来了。”

“从哪里出来?”立惠一惊,以为出牢房呢。

“躲的地方出来嘛。听说,你梁伯伯那个党要赢了,没人敢捉他了。”

立惠似不惊喜,说:“爸爸那个党打赢,我早就猜到,早迟而已。”

“哟,”仲信端起茶杯,“女儿有先见之明嘛,何不告之你亲爸爸?”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修齐的第一封信,我就猜出来了。”

“修齐还没来信?”婆婆问。

“没有,四个多月了。怕是邮路不通。”

婆婆反而安慰,说:“好啦,只要这回打赢了,不再打仗了,邮路就通了。”

“但愿如此啊。不过,难说。”仲信说罢,放下茶杯。

罗玉兰摸了摸立惠肚子,笑着:“你梁伯伯要看到孙子了。”

“好久生?”仲信问。罗玉兰替孙女回答:“还有一个多月。天气刚热,母子倒是好过,但是鸡汤肉菜放不得,容易馊。”仲信劝女儿:“你管好各人身体,外边的事,莫去想。”

立惠边活动身子边说:“而今,朱家精诚团结,确保梁家后代,其它事情,一概装聋。”

其实,仲信经理估计时局有误。他们谈话之时,解放大军即他说的八路军已经胜利攻过长江天险,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几百万国军兵败如山倒,退至江南沿海,只是消息还没传到大西南涪州县城罢了。不过,作为布厂老板的他并不麻木迟钝,今年来,虽然前方鏖战正酣,军布需求不增反降。他的布匹开始积压,以致堆满库房,去秋抢购的棉花,如今成了忧心之包袱。全城抢购风潮不在,倒是囤货囤物者开始抛售货物,尽量尽快变成钱,变成银元,变成硬通货金条,以便携带。潮流如此,仲信得跟,做生意最怕麻木。然而,穷乡僻壤,变棉布为金条,谈何容易?不得已也,仲信开始减产减人减布机,否则,还可关门倒闭。如此景况,两三月矣。自然,哪有精力关心国共战事,自己的稀饭还吹不冷呢。

前方消息频频传来,涪州风阵阵加剧。有的富豪开始变卖田产家财,有的绅粮不断打探去留主意,就连病瘫在床的李会长也在考虑。朱经理虽未忝列其中,可也影响不小。更有人挑动他:“你给国军供应军布十几年,帮助国军打共军,共党能放过你?莫以为你家跟共党是亲戚,共党六亲不认哩。还有你父亲大人,为民国捐躯,共党就是推翻民国政府,不恨你家?说你大哥是共党,有啥子证据?都说斗殴打死的,冒充哩,你还是国民党员,涪州元老,县‘国大代表’呢。”

天爷!仲信听得发怵,赶紧申辩:“我根本没有参加活动。”

“你没参加活动也参加了国民党组织。”对方咬住不放,“县党部还喊你当参议哩。”

有天,他问妈:“妈,他们都说要走,我们走不走?”

“往哪里走?”罗玉兰虽也听到一些消息,依然反问。

“别个去哪里,我们去哪里。”他如此说,也不是非走不可。

“我哪里也不去。我朱家不像他们,讲钱,只够吃够用,讲天良,莫得他们黑,讲仇人,莫得他们多,我朱家怕哪样?”

“那是当然。可是我这十几年做生意,卖了好多布给国军,去打共产党,他们不记仇?还有,听说他们要共产,”

“你说哪样?”罗玉兰没听清,追问。

“共产!所有的人都把财产拿出来,大家平分,人人一样,不准私人有财产。”

谁知罗玉兰反而高兴,说:“那样才好。莫得富人,也莫得穷人,大家有饭吃,大家有衣穿,人人一样,天公地道,合乎天理,哪样不好?”

“好,当然好。”仲信笑了,“到那天,我们朱家怕是没有今天这么好过了。”

“我无所谓,别个能过,我也能过。”

“妈,不怕你老人家怄气,你老了,在世时日有限,儿孙还早得很。他们过得惯?还有,我也参加了国民党,他们放过我?”

如此一说,罗玉兰不无动心。是呀,自己还能活好久,立惠他们过得惯艰难日子?就算不是艰难日子,前辈也该为后辈留点财产,让他们比我们过得好,卖军布给国军虽是做生意,确实帮了共产党的仇人啊。于是,她问:“你听来的可不可靠?”

“都这么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街上传言多得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安贵就是共产党嘛,你写信问下他。”

“昨天我写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们这么大一家人,有厂有店,乡头还有份田产,想走还没那么容易,我也舍不得。但是,”

“我才不走呢。死在外面,回来‘收脚迹’找不到路。”罗玉兰笑着。

话说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给黑伯伯当管家的胡安贵突然回来了。不过,他不再是去年半乔装老太偷偷出城,而是白天在南门车站慢慢走下汽车,有那种胜利凯旋姿态。只是,毕竟西南还没解放,四川还牢牢握在国民政府手里,军警帽徽依然青天白日,国旗依然青天白日满地红,安贵只得依然谨慎下车,用“博士帽”遮去半边脸,低头走到朱门时,左右扫视一遍,涪州官府没把他遗忘,门上捉拿他的通告忧在。安贵不敢有所放松。

正巧,巷道门口碰上仲信。“二哥,”

仲信借着夕阳余辉看清博士帽遮去半边脸的安贵时,他已经低头跨进巷内,如同回家。

“哎呀,是你?好久回来的?”

“刚下汽车。干妈呢?”

“听评书去了,快进屋。有人看见你没有?”

“还在捉我?”

“没人说不捉你了呀,保安队还在到处捉人。”

“看他们还横行几天!”

在后院“大窝”屋坐下,仲信立即喊吴妈煮碗安贵最喜欢的鸡蛋挂面,再算时日,给他的信肯定没收到,便问:“回来住好久?”

“不走了。”

仲信并未惊讶,笑问:“不当管家大人了?”

“黑伯伯一家要去香港。”

仲信故意问:“为啥子?”

“成都达官贵人多,土豪劣绅多,读书人也多,谣言满天飞,塞满耳朵。”

“都说啥子?”仲信故意问,紧盯着安贵的眼睛。

“说啥子,说出来你都不信。”可能是成都谣言太多太可恶,安贵一说,开始激动,“他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党六亲不认,不要父母儿女,共产党不准有私人财产,简直荒唐可笑,恶意中伤,制造混乱,蛊惑人心,惟恐天下不乱。龟儿子!”

“这么说呀?”仲信故作惊讶,试探问,“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吧。”

“当然不是。”安贵拍下大腿,“还有的更恶毒,说共产党把细娃儿关起来,撒几把饭进去,细娃儿像鸡那样捡饭吃,长胖了杀来吃肉。你想下,共产党不成魔鬼了。”

“那倒是,那倒是。”仲信确实不信,但仍担心共产,应该问个清楚。可妈不在,她不信我再说也没用,安贵应该当着妈解释清楚,妈才会作出恰当抉择。

于是,仲信问:“黑伯伯一家,好久去香港?”

“他老人家正在准备,估计下个月。那么多财产,有的贱卖,有的送人,任我如何劝,他就是不听,他还喊我跟他去,帮他管家。我猜想,定是他那营座儿子喊他赶快走。不然,他老人家有那么慌?那么急?”

“哎,人各有志,挡拦不住。”

安贵不同意二哥说法,立刻反驳:“可以有自己志向,但要识时务。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终究没好下场。”

仲信觉得安贵在教育自己,连忙应承:“那当然,那当然。”

晚饭后,罗玉兰完全像邀请贵宾一般,邀请安贵到东厢客堂喝茶。此刻,天井的电灯已亮,照得门额的“惠我无疆”横匾,十分醒目。大概安贵觉得正是宣传革命道理,壮大人民力量的极好机会,也没推辞,一落坐便想滔滔不绝。结果,还是仲信抢了先,提出疑难,请教安贵。

“安贵兄弟,你也是晓得,朱家算是有点家财和田产的富户,如果共产党真要共产,我们的家产要没收归公么?”

安贵笑罢,说:“二哥,安贵我和你们本是一家人,我说实话,不哄你。共产党闹革命干啥,就是为了解救天下穷苦百姓,把他们从被剥削被压迫被奴役被摧残的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不再受剥削受压迫。共产党打了几十年江山,为啥子?就是为革命,求解放。仲智大哥参加共产党为啥子?就是为这个。我们后来人举起先烈的大旗,继承他们的遗志,为了什么?就是为革命求解放。”

罗玉兰如坠云雾中,不知安贵所云,着急起来。尤其看见儿子紧张的脸色,急忙插话:

“安贵,你二哥问你到底搞不搞共产?你先说这个。”

安贵矜持道:“干妈,你老人家经过满清民国,现今全国要解放了,你老人家要走进新朝代了,你见多识广呀。你想下,共产党为啥子叫共产党,不叫刮产党,不叫黑党白党,为啥子最终实现共产主义,顾名思义,就是主张共产嘛,就是说要把天下所有人的财产变成共同的,公共的,一切财产归公,再由大家所有,大家享受,我们每个人凭自己的一分劳动享受一分成果。所以,二哥所问,我可以肯定回答,新的政权要共产,勿庸置疑。当然,不光共产,我们还要还权于民,人民当家作主,群众选举官员,共产党最反对独裁专制不讲民主。”

仲信盯住他,大气不敢出,脸色苍白。

愈加激动的安贵说到此,停下缓口气,先警觉地看下门外,再看下二哥仲信,见他正和干妈紧张对视,语气缓慢下来,说:“你们想一下,如果不共产,有钱的还是有钱,有势还是有势,有资本的还是剥削工人,有田地还是追收贫苦农人租谷,他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像个寄生虫,我们还革啥子命?那么多先烈不是冤枉死了,仲智大哥不是死不瞑目?”

听罢,一向老成的仲信方才松口气,可依然怯生生地:“那我们朱家……?”

安贵一笑:“二哥,你们朱家怕啥子?你一不是官僚买办资本家,也不是大资本家,二不是大地主大土豪劣绅,三不是大恶霸,倒是大善人。你的布厂比重庆纱厂小得多,顶多算个小资本家,小民族资本,共产党夺得江山,首先还要依靠你们这些民族资本,解决百姓吃饭穿衣,就是革命,也革不到你头上来,政权还要保护你们哩,你怕啥子?要说共产,早得很,政权首要的是保证社会安宁。”

“那么说,早迟还是要共产?”仲信问。

“就是共产,你小资本也不得吃亏。”安贵轻松答道,“当然,你们乡头,田产确实多,依照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新政权要搞土地改革,北方的解放区已经搞了,听说是把地主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贫苦农民,谁反抗谁倒霉。”

谁知罗玉兰淡然一笑:“分就分嘛,不就是少收点租谷嘛,那些穷人也实在可怜,该让他们吃饱了,讲人性嘛。”

“当然,像你们朱家这类,政府还有照顾,为啥子?你们一个是烈士家庭,仲智哥为革命牺牲了呀,二个是你们支持革命,就说我,没有你们保护,我还有今天?我有左轮手枪?现今还在我手里?还有梁校长。有些人骂共产党六亲不认,忘恩负义,你们看我是不是?还有,你们大力支持抗战,我的弟弟打日本死了,干妈给抗属减收租谷,你们说,共产党忘得了你们?共产党就那么忘恩负义?”

顿时,罗玉兰和儿子两眼潮涌,齐说:“当然不,当然不!”

“干妈,我在想,你们乡下的田土若果再卖一些,把钱用在迎接新政府的大事上,比如,我还要组织武装队伍迎接解放大军,打他个里外应合,国民党垮得更快,那你的革命功劳更大了,你家里的土地不多了,土地改革就不是地主了。”

“要得,要得,我手里还有点钱,是乡头给我的租谷银子,你先拿去。”

安贵感动不已,说:“干妈,你就是革命母亲啊,革命不得忘记你。”

罗玉兰突然大笑:“哈哈,哈哈,早些年,听到革命我就怕,默到要割别个的命。现今,我成了革命妈妈了。哈哈,”笑罢,她拍拍儿子,“仲信,你个悖时鬼,还想走呢。”

“走?为啥子走?走了要后悔的。二哥,莫去听那些谣言。”

仲信难为情地笑了:“听了安贵弟的训示,我才明白嘛。不走了。”

“对头。二哥,还有件大事征求你意见,我想介绍你参加共产党。只要你答应,马上就是共产党,当了共产党,新政府里有的是革命工作,有的是位置,发挥你的才能,多为革命服务。”仲信先是一怔,接着低下眉头,继之仰脸堆笑,说:“兄弟,你晓得二哥是个实在人,喜欢实业,那几年当国民党员,我没有参加一回活动。”

“我晓得你不热心。”安贵一口接过,“二哥,共产党是闹革命的,跟办实业不同,你不往这边走,以后前程就窄了。”

罗玉兰一直无语,不劝儿子也不说安贵,因有继宗为鉴。不过,末了,她还是说:“现刻参加,别个不说你见风使舵么?”

安贵沉吟良久,道:“其实,你们早就为共产党做事了。当然,不勉强。只是,我还是先前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仲信点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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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一、七十二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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