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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六十九、七十章)蒋立周

2017-10-13 08:16 作者:和平年代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六十九章 速 办 婚 事

梁家四位壮汉抬修齐立惠回到涪州时,已过半月,罗玉兰望眼欲穿了。

罗玉兰喜不自禁:“哟,孙女,你长胖了,我还默到你要瘦呢。”

“梁家亲戚多,今天这家吃,明天那家请。腊肉新米,鲜菜老鸡,天天过年,哪么不胖?”

“你耍胖了,把婆婆望瘦了,”罗玉兰说罢,突然高举信封,“看不看信?”

“哪来的?婆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们猜。”

“是不是梁伯伯?”立惠看下婆婆神色,冲口而出。婆婆哈哈大笑。立惠跳起来,抢过婆婆手里的信,交给修齐:“快看快看。”修齐一阵慌乱,打抖的手好久才取出信纸。

“孙女,梁婆婆晓不晓得她儿子……?”

“不晓得,我们没讲。”

修齐看罢信,长叹口气:“苍天,早来一天信,我们见到婆婆,不至于眼泪往肚里吞了。”

说得婆孙心酸良久。罗玉兰打破默然,问:“孙女,梁婆婆喜欢你么?”

“喜欢晕了。回城来,非要我们坐滑杆,不坐就哭。只是,看我们没睡一床,老人家有点不欢喜。”“那你们就睡一起,让她欢喜嘛。”

“婆婆!你乱说,我不喊婆婆万岁了。”

“婆婆没乱说,趁我没死,想抱重孙。”

“婆婆又乱说,你活万岁,还怕抱不到重孙?”

“哈哈哈哈!”婆孙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出了眼泪。

“孙女啊,半个月没见你,好想你哟。”

“我也是,婆婆。”立惠说,趁修齐去厕所,再道,“婆婆,修齐这趟回去,本想卖点田产,那晓得梁伯伯早就卖了,修齐没敢开口,出国他又犹豫不定了。”

“梁婆婆要不要修齐出国?”

“梁婆婆对他说,只要你想去,就是你爸不答应,你也去,婆婆为你作主。”

“借钱?”

“梁婆婆说了,你爸爸不给钱,再卖田土,卖光也要去。”

“听听,孙女,梁婆婆比我们朱家硬得多。你喊修齐莫东想西想了!”

此刻,修英站在东睡屋门口,喊:“立惠你过来一下。”

立惠一进北睡屋,修英立即关上门,问:“你跟他睡了?”

立惠脸一红,说:“妈,你想到哪里去了?”

修英反而不急了,道:“我晓得,你跟我年青那些年一样,想睡得很。想睡就睡嘛,我又没说不该睡,早睡早抱孙子。”“妈——,”立惠脸红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算了,我不想闹了。我给你爸爸说,早点过门,成了亲由你们,想睡就睡个够,你要有本事,三天三莫下床。”

“妈,你越说越难听,我们要等过了门成了亲,再睡一起。”

“好久成亲?”

“等他留学回来再成亲。”

“傻女子,那要等好多年?年纪轻轻的,你等得住吗?还有,他要是在外国,见了摩登洋女人,变了心,我们朱家冤枉给了钱不说,你还空等几年?把各人耽搁了。”

“他不是那种人。”

“嘿,”修英冷冷一笑,“陈世美多得很。我给你爸爸讲,他走之前,把亲事办了,免得牵心挂肠。”立惠没再说话,看来动心了。

修英自那次报案未成反遭骂后,规矩老实了,不想再反对女儿婚事,也想抱外孙。

两天后,立惠又给修英喊去:“我给你爸爸说了,他说,新式婚姻了,由你。女儿,办了吧,免得为你们操心,我也想清闲几天了。”

“我给修齐说了,他先不答应,经不住我软硬兼施,他也答应了。”

“看看,我说你想睡嘛,还不认账。”修英笑罢女儿,说,“马上就办。”

“我跟婆婆说一下。”

“跟她说啥子?又不是她嫁人。”

“妈,你又乱说。我的事情全靠婆婆。”

罗玉兰孙女如命,自然要为她多方考虑,说:“孙女,朱家只有你一个女娃出嫁了,我们还是要办得像样点,莫给人说闲话。”

“那,婆婆你说,我们现刻办不办?”

“办!赓即办!要不然,我一闭眼,吃不到孙女喜酒了。”

“婆婆又乱说,婆婆万寿无疆!”

朱家动手筹备婚事。立惠没有坐等花骄,完全一副新女性姿态,亲自动手。不过,在她看来,婚礼在朱家,来客仅有朱家一方,新房就是她的东睡屋,婚后修齐出了国,她依然住朱家,用不着过门,实为自办喜酒,自拉自唱,理应从简。那些诸如陪嫁、哭嫁、送聘礼、迎亲、坐花轿、进门,拜堂、闹洞房之类,完全可免。何况,她和修齐交往已久,要不是压住自己,守点家规,早成修齐妻子了,旁人也早认为他们是夫妻了,现今办婚礼无非做给人看,既如此,何必大动精力?不过,立惠觉得还是应该和家人商量。

这天,依然晚饭桌上,与往日不同的,全家到齐,喜气盈然。立惠首先开口:“爸爸,梁家没人来,莫做那么多婚礼仪式了,我们去天主教堂,找牧师证个婚,完了。”

经理看着女儿,笑而不答,何况,他哪有时间管婚礼繁琐事宜?只觉得女儿开明解放,全没老习俗老规矩,朱门家风,开始变啦,当然,变一变,跟上大势,未尝不可。

“是不是吃了酒拜了堂,马上入洞房?”修英问。

“差不多吧。”立惠以为妈说真心话,迅速回答,“闹洞房也免了。”

“你硬是等不得了?”修英说。尽管尖酸刻薄,满桌皆笑。

“妈,你又乱说,”立惠脸不红,“我是说少用点钱,留给修齐出国。而今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还有,你们还要我哭嫁,我哭得出来?”

“你就那么舍得我们?没养过你?”修英问,

“哎呀,妈——,”

立治玩笑道:“妹妹,你不办,以后哥哥就不好办喜酒了。”

“哥哥,我们这回不同。你娶亲当然要办啦。”

罗玉兰说:“我在乡头见过,男女两家一个院子,只隔个墙,两家都办喜酒,左边抬出门,转一圈,抬进右边门。一个院坝,东边十几桌,西边十几桌,各吃各的,不得走错。送礼迎亲,抬花骄过门,一样不少,热闹得很。孙女,一辈子坐一回花轿,你坐!”

“对嘛对嘛。”修英这次拥护婆婆,继续发挥,“修娟招小黄伙计上门,生个儿子还是姓李,修齐也当上门女婿就好了,生个儿子姓朱。”

罗玉兰道:“你光想好事!梁家答应不?别个梁婆婆只有一个孙子。”

修齐一直低头吃饭,不参言,仿佛与他无关。

“孙女,这回婆婆作主。喜酒要办,礼仪还要。不像你姐姐那么热闹,要得。我们也不学洋人,教堂一进就完了。”罗玉兰恳切地说。

既然婆婆这般,立惠不再坚持。她一闲,便找沉默多日的修齐说笑。这晚睡觉前,她用手捅捅修齐腋窝,问:“修齐,你就要当丈夫了,哪么天天锁起眉毛?”

“我实在愧对你们朱家,我娶妻子,全由你们一家包揽。”

“是你命好,选到我这个太太了。过门那天,你要以假当真,莫败了喜庆,婆婆很喜欢我们的婚礼。”“完全听你的。”修齐取下眼镜,揩下眼睛。

“出了国,只要你不给洋女人勾去,我就心满意足了。”立惠说罢,顺势倒在他怀里。修齐先一怔,接着,一把抱紧立惠。立惠喘不过气,过会,立惠仰起脸,望着修齐的一对圆鼻孔,说:“修齐,你出国之前,不想要个儿子?等你回来,儿子几岁了。”

修齐低头看着她,眼里放亮,良久才说:“想,就怕你一个人太辛苦。”

“那,”立惠脸一红,羞于启口,过会,终于说出,“这几天,我身子正是时期,我们,”说着,立惠仰头猛亲修齐嘴巴,舌尖伸进对方嘴里。修齐这才明白过来,急忙咬住立惠发红的小嘴,使劲吸住。立惠抬手解开修齐衣扣。修齐顿时明白后面所为:“他们看见……”

“我们就要同房了,他们不管了。”立惠说着,下床关严屋门,开始解自己上衣。本是天热穿少,很快露出高耸乳房和白肌肤,修齐一见,哪里按耐得住,拦腰抱住立惠,拨开蚊帐,双双倒在浓烈女香的松软床上,惊喜交集,干柴遇火,不在话下。

依照婆婆安排,婚期选在八月初二。不过,采纳了立惠意见,从简。

是日,天公作美。碧空湛蓝,太阳公公笑眯眯看着喜气洋洋的朱门。

朱门内外,一派喜气。大门新联,墨浓纸鲜。上联:朱门加梁梁上栋梁;下联:同志开亲亲中至亲。横联,朱梁同庆。乃立琴之公公撰书。

除亲朋密友外,达官绅商街邻乡亲一概未请,仅在前天井和堂屋摆上八桌。当然,礼仪不少,该如何仍如何,只是,多为象征。

早饭后,一队人马从朱门悄悄走出,沿油坊街向渡口东去,到得渡口折回。于是,变成过河的梁家迎亲队伍。走最前的四人敲锣打鼓吹唢呐,其后两人抬的大竹篮里,红绸盖着新衣绸缎糖酒银元,再后四人抬着花轿,梁修齐身着青色西装,系红领带,膀缠红花,脚登皮鞋,和伴郎走在花骄后面。进入街口,鼓乐大作。街邻拥出一看,才知真相,议论开来。

“办不办还不是同房了,做给人看。”

“听说男娃老汉是共党,躲了。过了门还在朱家,‘倒插门’。”

“难怪得,好多人说朱家通匪,只有阴悄悄办酒了。”

“朱家是民国功臣,就是通匪,政府也奈她不何。”

“莫乱说。朱家心善,如果通匪,也是善匪,不是真匪。”

锣鼓声里,谁听得清一句?随便说说罢了。

迎亲队伍到得朱门,鼓锣更欢,鞭炮骤炸,花轿在巷门口徐徐放下。修齐在伴郎陪同下,朝门里三鞠躬后,方进朱门堂屋。接着,钟磬敲响,香烛点燃,修齐满脸肃穆,朝朱氏“天地君亲师”牌位三跪九叩,非常到位。末了,立琴作为伴娘扶着盖红帕的新娘出东睡屋,过巷道,慢慢走向花轿。本该哭喊娘,号啕大哭,红帕下的立惠直笑。

一声“起骄”, 鞭炮再炸。突然,修英放声大哭,拉住花轿。众人劝拉交加,她才松手。

吹打声中,迎亲队伍朝渡口走去。花轿里,立惠时而掀开窗帘朝外偷看,时而随轿闪悠,一起一落。到得油坊街口,队伍右拐,踏上街后小路,经过一片菜地,再走一阵到得南门车站。看热闹的多了,围上几层,行进放慢。司机按响喇叭,以示祝贺。立惠突然揭开门帘,欲看究竟,不幸,恰与年轻看客打个照面,可她没转开眼,笑意致谢,年轻看客乐得直跳。出车站再右拐,过东街口再右弯,油坊街踩在脚下了。

队伍转了一圈,足足四里,东去西回,重到朱门,徐徐放轿,鞭炮重响。伴娘扶立惠走出轿来,缓缓走进“婆家”,过门仪式完成,接着拜堂。修齐在“天地君亲师”神龛前,一招一式,认真细致,毫不苟且,立惠则不然,偷工减序,敷衍应付,边做边笑。后来入得东屋洞房,待人前脚出门,立惠立马扯去头帕,朝修齐伸舌头,做鬼脸,揩揩细汗,自个倒上开水,“咕咚”一阵,喝去半杯。立琴恰好进门,吓了一跳。如此应付,闹洞房只好免了。

婚罢,小俩口过上实实在在的蜜月生活,只是没有她妈说的三天不下床,该吃则吃,想睡就睡。立惠面红肤润,饭量益多,精力有增,兴奋不减,终日陶醉幸福之中。修齐反倒更趋矜持稳重,少言少语,少出书屋。立惠逗他:“是我嫁给你,还是你嫁给我?”“彼此彼此。”“我们的儿子姓梁还姓朱?”“姓梁朱。”立惠笑得打滚,他却不笑,惟有他喊婆婆爸妈之声格外甜蜜,老人难遏喜悦。

半月过去,已到秋季入学,朱家全力筹备学资。修英不再吝惜“袁大头”,拿出二十块银元和一把“关金券”:“我就这些,全给你了,莫忘了妈哟。”

婆婆给他五十个“袁大头”,说:“婆婆老了,带不到阴间去。你哪年回来,就给婆婆坟上烧点纸,算是还给婆婆的钱。”

修齐哽咽了:“婆婆,我早些回来。”

经理爸爸自然打主力,给修齐一百块大洋和十张面额一千万的“金元券”,再给一封给刘嘉嫂嫂的信,请她关照修齐出洋。当年,大儿立本到重庆到上海读大学,他也没如此大手和细微。行前,修齐给乡下婆婆写了封信,报告两大喜事,把朱家大大赞美感激一番。立惠要看信,修齐给她,看罢情真意切之语,她激动得紧紧抱住丈夫,流下热泪。

是啊,如此美满幸福,离不开她之顽强努力啊。

第七十章 孕 妇 立 惠

送修齐上了客轮,在重庆住了半月,立惠回到涪州天已渐凉,开始沦于落寞孤独中,无所事事,神不守舍,愁眉紧锁。婆婆一见,马上安慰:“刚成婚就走,是不惯,时间久了,就惯了。”修英则说:“看看,当初我就不答应他出国嘛。现今好了,守空房吧。”

“妈——,”立惠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哎呀,你莫说这些要不要得?”罗玉兰指责媳妇,“别个薛平贵夫人,苦守寒窑十年,留个千古美名。”

修英反唇相讥:“你哪么不说,秦香莲千里寻夫到京城,陈世美还派人追杀她?”

“妈,你再说这些,我到尼姑庵去了。”立惠道。

“好了好了,女儿,我不说就是了嘛。”修英马上告饶。

“修齐说,他到美国落好了脚,把我也接去读书,他读硕士,我读学士,就是读大学。”

修英不相信自己耳朵:“你还读书?读来做啥子?当大学生太太?”

“她就是当太太,也不像你,有学问,见过世面。孙女,你真要读,婆婆帮你,若果有了娃儿,放到屋里,婆婆帮你喂大。”

“婆婆万岁!”立惠高呼。

“婆婆只活百岁,帮你养大十个儿女。”

“婆婆就莫活那么长了,我怕。”婆孙开怀大笑。

四川人说不得,不说不来,一说就来。慢慢地,立惠似觉身子异样,疲乏,厌食,见了油腥想吐,干呕一阵又吐不出,但她不知为何?婆婆细心,早已看出,乐呵呵告诉她何以如此,一五一十地讲该注意哪些。立惠红脸之余,幸福地靠在婆婆身上。修英也不是吃醋的,忙给女儿煮蛋加糖。罗玉兰说:“现今吃,早了点。”

修英不以为然,反问:“吃几个鸡蛋,值几个钱?”

“我不是说不该吃,刚‘害喜’,吃早了,她消受不了,呕得更凶。”

修英住嘴。其实,当年她才不管这些,想吃,自己动手,要呕就呕,反正要呕。

如今,朱门连添喜事,实在难得。看来,“福不双降”并非放之四海而不破。

立惠陷于幸福之中。有天,婆婆看着她,叹口气:“两个孙女都有儿女了,两个孙子媳妇不晓得哪家养着啊。”立惠笑了:“婆婆,哥哥他们不急。”

“他们不急我还急哩。”

“原来我怀孕解了婆婆之急啊,有功有功。”立惠嘻笑道。

这次送修齐去重庆,婆婆给她任务,要她问大哥立本有无女友。因为,她明理公给罗玉兰讲过,涪州老家不要给立本托媒,重庆有的是漂亮女娃子,何况,而今时兴自由恋爱,家里选的不定认帐。立惠在渝期间,得知大哥与一纱妹往来甚密,可是,大哥不肯承认,能否成功?乃未知数。回来给婆婆一讲,婆婆半天没说话。

转眼已入季,鸿雁南飞。一日,西半球美国飞来另外一鸿,落入东半球中国西南的朱门。只是并非鸿雁,乃来自洛杉矶大学修齐家信。他到校五天寄出,飘洋过海,飞到涪州已过两月,真个家书抵万金!

家书不重,长不过半尺,宽不过三寸,却让孕妇立惠心跳不止,喘息良久。当她展开信页,看着熟悉的遒劲恣肆的钢笔字,热泪夺眶而出。信里,问候朱家上下一遍后,继之告诉,他跨洋过海,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耗去半月,还算顺利。一路走来,见识太多,一言难尽。所读大学虽非名牌,却也美国一流,学校规模,办学宗旨,教学方式,管理理念,英才聚集,国内概莫能比。虽经大战,美国仍富,家有小车,路宽道直,高楼林立,绿树蔽日,相比国内,天壤之别。中国人遭受战争灾难,世界罕见,农人尤其苦难深重,令人心痛!当然,这里生活开支也高,花费亦多。不过,找工容易,只要勤劳刻苦,亦可满意生活。打算学习之余,他要学其他留学生,做活帮工,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少花钱多读书,减少家里资助,为他少忧。信里,更问梁父近况,露面没有?是否还遭追捕?在上海数日,听到不少中国时局言论,有说马上将改朝换代,有说美国将出面干涉,也有说国民政府太腐败,害怕共产党的也不少,担心成第二个苏俄,有人开始往香港转移财产。一言蔽之,物价飞涨,人心惶然,政局不安,社会动荡。为何四川军警抓共党那般卖力?为何不留条后路?他说,政治乃政客之事,非普通百姓所为,远离尔等,随势而行,是为上策。而你出国赴美相聚,静待政局稳后再行定夺,只要身体康健,何时不可赴美?末了,他把回信的中英文封面如何书写,作了示范,依样画葫芦吧。

立惠觉得两句话很有趣,一是前几日,梁伯伯再来信说,修齐若未出国,等时局定了再说,正和修齐所讲一样,父子相隔遥远,不谋而合,莫非时局真要变?当然,就是时局不变,肚里的孩子也不准她出国了。二是梁伯伯说,如若朱家担心我之境遇,可以悔亲,绝不拖累朱家。而今,她肚子里已经怀上梁家后人,他也想着悔亲,又是不谋而合,真是有趣。

稍事休息,立惠着手回信。修齐何尝不是望眼欲穿啊。

她首先告之,身孕如期,大喜过望,是男是女,像你像我,家人急过我也。婆婆请来医生,妈妈找人算命,结论皆曰男儿,全家乐得欲疯,天伦乐趣也。接着,立惠把孩子取名、抚养方式、未来之路的设想,一一述之,一定倾力养育,待你见到孩子,乐疯你也。她还告之,梁伯伯近日来信,境况比我们想象的好,也没听说有人捉他,不用掂念。你对时局之预测与他不谋而合,也许,爸爸那条路走对了,未来如他所期,于他有利,我等坐享其成。

立惠读中学时,国文学得扎实,如今写起信来,笔触细腻,情真意切,文从字顺,笔到情随,词至意达,娓娓道来,感人至深。看罢所述情景,仿佛看到孩子绕膝,喊爸呼妈。真是女性心灵之细腻展示,难得。

有此一段:“修齐,还记得我们第一回么?那情那景常常浮现眼前,如同昨日。神秘,冲动,急切,渴望,大胆却又羞怯,我们忘情,我们肆意,彼此体贴,互为体味,之幸福,之身受,修齐,我将终身难忘,你有否同感?我算了时日,正是那回孕上骨肉。乡人称第一回怀孕为“见红喜”,而“见红喜”之子聪明貌美,像父像母,父母终身难忘。我亦里常见,其貌与你无异,一个模子出也。倘若如是,岂不幸福终身?”

依样画上寄往地址,半天功夫,一封将飞越太平洋之激情信鸿,终于出笼。

立惠身孕四月,却不显身,身段苗条,不胖不瘦,只是脸色没有往时红润,稍有淡白,然而,一旦穿上紧身花袍,依然漂亮姑娘一个。平常,婆婆或领她去河滩草地,或陪她逛街过市,很少呆坐,想吃什么给吃,但不过多,八成即止。她要如信所说,为梁家生个好儿子。

这日去医院检查,转走到人多店多的东街中心。路边有家医院,门楣上画个红十字图标,非常醒目。皆知是洋人教堂办的慈善医院,可是,仍有乡人不信。罗玉兰虽不怀疑,可进去不多。自那年修娟遭美国兵侮辱,再没进过这所医院。

“婆婆,我们就去这家医院。”

“洋人会摸脉?”

“他们不摸脉,靠听诊器听,比摸脉还准。”

罗玉兰不肯,说:“我们去找中国先生摸脉,抓副药就是了。”

“婆婆,你不是说公公身上的子弹,就是成都洋医生取出来的?”

“那是给中国男人医病,不是给女人看病。你看现今这些洋人,不管男女,当着人脱衣裳,摸这里摸那里,我看不惯。孙女,还是换个医院。”

“婆婆,中国医生我都看过了,今天找个洋医生看。”

“他们当真给你看病?”罗玉兰说。那意思看病是假,打坏主意是真。

“婆婆,修齐信上说,美国百姓日子好过得很,多数有汽车有洋房。这些洋医生若是图享乐,根本不会到又打仗又穷苦的中国来,他们是为慈善,为基督教义而来,应该相信他们。”

看着孕妇特有的固执,罗玉兰只好道:“好好,看在重孙面上,婆婆依你。”

医院人少,大夫清闲。立惠走进医院,马上找到妇科,便走进去。护士立即关上门,拉上窗帘,门里只剩下男医生和她。婆婆哪里放心,非要进妇科室。

护士是中国姑娘,拦她于门口:“老人家,不能进。”

罗玉兰吼起来:“为啥子关起门看病哟?”

中国护士解释:“医院规矩,不影响大夫诊断。”

“为啥子要拉窗帘子?”

护士依然耐心:“害怕外面扰乱他们。”

罗玉兰央求护士:“大姐,你把窗帘子拉开,哪个医生是男人,还是洋人。”

护士笑了:“老人家,我晓得你怕啥子。莫得事情,放心。”

“若果是你检查我孙女,我就放心了。”

“我是护士,没学过医。”

“我在城里五十年,没见过这么医病。难怪没人敢来看病。”

“婆婆,其实洋人医术高,比我们中药好得快。”

罗玉兰不想争辩,她着急的是一男一女关在屋里,不是医术。

不久,门开了,立惠上衣没扣完便走了出来。罗玉兰一皱眉,迎上去问:“哪么看的?”

“听了,摸了,还要查尿。”

“摸了?看看!”罗玉兰吓了一跳,看着孙女,“还查尿?哪么查?”

立惠跟着护士去女厕,回头答:“化验。婆婆,莫担心。”

从女厕出来,立惠手持一小玻璃杯,杯底盛有微黄的尿液。看着护士拿起杯子去了另间屋。罗玉兰问:“硬是摸你了?”

立惠“嘿嘿”笑了:“婆婆。你想到哪里去了,西医看病就是这样,不摸肚子,哪么晓得胎儿有好大了?他是为你看病,摸就摸嘛。”

“天啦,我没说错嘛。”罗玉兰气愤起来,“那年,你公公在成都洋人医院,洋医生客气得很,我给他跪下,他赶忙拉我起来,我一辈子都记得他,哪里像这些洋人乱脱乱摸。”

立惠想笑,却又忍住:“婆婆,有的病不用脱不用摸嘛。”

化验未完,婆孙坐等。罗玉兰突然想起:“孙女,你还没交钱呀!”

“婆婆,给孕妇检查,他们不要钱。”

“当真?”

“他们讲究慈善,就跟大伯出国学医,不重金钱。”

“孙女,你公公要你大伯出国学医,是想医生救命,他不想死,不是喊儿子乱摸。”

护士送来化验单,立惠接过再进妇科。罗玉兰趁护士还没注意,赶紧跟进,站定门内,一动不动,那样子说,你莫想赶我出去。护士想拦她,已经来不及了。洋医生看了看罗玉兰,朝护士摇摇手,再指了指靠窗的椅子,示意坐下,护士便请罗玉兰入坐。罗玉兰没客气,坐下才看清,洋医生头发胡须尽白,又长又卷又乱,看样子六十多岁,很有血色。

洋医生看完化验单,朝立惠一笑,递单给立惠,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OK!Ok!”

“我晓得,他是说好。”罗玉兰说。

“就是,他说我的身体很好。”

“胎儿呢?也好。”

“就是,都很好。”

罗玉兰舒口大气,泪光闪闪,突然站正身子,朝洋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没像当年跪在成都洋医生跟前。眼前洋医生依然道:“NO,NO,”

罗玉兰笑了:“我晓得,他说不。”

“原来婆婆喜欢洋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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