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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六十五、六十六章)蒋立周

2017-10-12 07:06 作者:和平年代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六十五章 叛 徒 出 卖

罗玉兰没感冷清,她喜欢看农人栽秧砍麦犁牛耙地。每到天亮,去竹林听叫,每到天黑,去田边听蛙鸣;长工摘回胡豆,她帮着剥;院坝散落碗豆,她帮着捡;地上有了渣滓,她帮着扫;侄媳养有小鸡,她给鸡娃撒米,天上飞来鹞子,她忙着撵开。反正,从小做过,如今重来,轻车熟路。立惠则每天去梁伯伯那里,洗衣服,做清洁,煮好饭菜,天黑回到婆婆身边,全然一位顺儿媳。只是,这位名门闺秀跟婆婆仅学点简单家务,刚刚上路,就想大显身手,饭菜实在不敢恭维,半生不熟,有盐莫味。梁校长倒吃得滋滋有味,赞不绝口,立惠反倒不好意思。

转眼,端午已过,农忙正酣。这日下午,立惠眼睛红红,回到朱门老院。

婆婆一见,急问:“哪个欺负你了?”

立惠顿时放声大哭,说:“婆婆,梁伯伯不见了。”

“啥子?那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婆婆“嘿嘿”一笑,“他会飞?”(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上午我连门还没进,仲文大伯给我说,他回老家看婆婆去了,说婆婆病重,半走的。我不信,半夜他哪么晓得?他早说要带我回老家看婆婆呀,哪么不带我一起回去?仲文伯伯才说实话,他躲起来了。”

“他怕你?”婆婆又笑。

“他们说他是共党分子,要抓他 。”

“他是共党?怪了,未必有学问的都是共党?”

“是嘛,那么斯文,我看梁伯伯不像,他们乱捉人。”

“孙女,莫着急,他只要躲起来了,我们这个老山旮旯,莫想找到。”

立惠舒了口气,说:“梁伯伯躲在哪里哟?有饭吃没有?”

“孙女,你心好,莫急坏身子,我看梁校长有办法。”

正要上床,有人敲门,罗玉兰立即吹灭桐油灯,屏气静听,“干妈,是我,开门。”

原来是安贵。立惠把门一开,一股热气扑进,只见安贵穿件对襟白布汗褂,敞开胸脯,满脸冒汗,浑身沾着青草土泥,挽裤的右腿划出一条红口,冒出血来。他左手提一布包,右手握着左轮。罗玉兰大惊:“你从哪里来?”

安贵抹下额头汗水,说:“重庆出了叛徒,带起警察到处抓人,好多同志遭捉了。”

“你是共产党?”罗玉兰没有吃惊,反而冷静下来。其实,早就疑他是共党了。

安贵点点头:“有人从重庆回来,喊我们赶快躲。”

“梁校长也是?”

“老梁也是。我喊他躲了,昨半夜就走了。”

立惠急问:“他躲在哪里?我给送些吃的穿的去。”

“他早就出县界了,你放心嘛,我们的巾帼英雄。”

“安贵,看看,我的担心不多余吧,你不要跟我仲智儿子一样啊。”

原来昨天下午,“舵把子”由重庆赶回,说重庆那个最高上级叛变了,当了国民党中校专员,带起警察特务抓了好多人,那个药店掌柜也被抓了,他没敢再驾船,坐汽车连夜赶回。昨晚半夜,乡公所向师爷也到修理店报信,县保安大队今天乘船来龙兴场,中午就到,命令乡丁先看住胡安贵,莫让他跑了。安贵不敢拖延,也不敢走前门,从睡屋暗洞钻出,先通知梁校长躲避。梁校长则以母亲病重探望为由,请朱老师转告教导主任负责学校事务。而朱老师和向师爷没有暴露,继续坚持。天未明,安贵溜到乡下,分别通知完几个武哥自卫会骨干后,一直藏于老院后山密林,刚才,他没敢走小门,从院后岩壁滑下,到得大灶房里。

“难怪,下午我进槽门,看见三个人鬼头鬼脑,在外头转来转去。他们以为你躲在朱家院子吧。”立惠说。

“往下,你想哪么办?”罗玉兰反倒冷静,问。

“我本想把武哥自卫会的召集起来,跟他们打一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撤到铁石寨。”

“铁石寨不是土匪么?”此刻,罗玉兰脑壳非常清醒。

“上个月,铁石寨归顺我们了。他们先不答应,我说我们在朱家办武哥会,那头目的父亲不是黑团长的拜把兄弟么,黑团长不是给了他二十块大洋么,他又怕不和我们合伙,早迟要遭政府吃掉,就答应合伙了。”

“嘿,你倒把那个事情记住了。跟土匪合伙,乡民不骂你?”

“干妈,那伙土匪你清楚,坏事不多,民愤不大,他们也是穷人,受不了欺负才落草为匪的。现今讲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罗玉兰想想,说:“那些穷青年正在农忙,你召集得起来?就是召集起来了,经得住打?你要把他们的命当命啊。你赶快躲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事到如今,只有保存实力了,走!”

“就是,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立惠插上一句。

“我想先躲进铁石寨,他们以为我跟土匪是死对头,不会躲哪里,我偏要去躲。我跟他们拜了弟兄,很讲义气,靠得住,躲几天,风头一松,我再去其他地方,朋友多得很。”

罗玉兰问:“你差钱么?我身上多的莫得,只有八块大洋,全拿去。”

“谢了,干妈。”

她们带去灶房让安贵塞饱肚子,末了,他带上两件罗玉兰的衣裤鞋帕和一篼熟鸡蛋新麦饼子。立惠问他:“你借婆婆衣裤鞋帕做啥子?”

“我在重庆兵工厂,每逢节日上台演戏,装老太婆像得很。万不得已,我装老太婆。”

“你当真是侠客了。”立惠笑道。收拾停当,立惠先出门看看。

“等等,走后阳沟。”罗玉兰说罢,带安贵摸到屋后,指了指岩壁上几步模模糊糊的石梯。立即,像猴子一般的安贵,敏捷轻快,攀上岩顶,悄悄消失于夜幕下的密林里。三条看家狗竟没发觉。

然而,半夜过,老院前后几条狗突然“汪汪”狂吠起来,一声紧似一声,接着,附近几家院子看家狗纷纷响应,顿时,整个胡家坝狗声大作,响彻仲夜空。与此协调,狗声间隙之际,传来说话声咳嗽声和脚步声。其实,自从安贵敲门,朱家老院大多醒了,晓得他早爬岩跑了。此时,多已披衣起床,观看动静。罗玉兰婆孙站于街檐暗处,紧盯星空下那片摇晃不定的竹林,几条狗在竹林中蹿来跑去,又追又咬,看来,竹林里有不少生人。

“婆婆,他们把院子包围了。”立惠轻声说。罗玉兰隐隐一笑:“有个鬼在等他们。”

直到朦亮,狗吠慢慢止息。“叭”“叭”“叭”,连响数枪,声脆音尖,刺破晨空。

响毕,有人高喊:“朱家院子听着,我们是涪州县保安大队,现今把你们包围了,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奉上司命令来捉拿共党分子胡安贵,不关你们的事,你们不要进出,原地不动,若有哪个违抗,后果自负,若要枪刀抵抗,格杀勿论。望朱家老少遵守,协助政府为要,帮助政府抓住共党有奖。”说完,“叭”再放一枪。

果然如此。罗玉兰重新进屋,和衣躺在床上,闭眼静听。立惠则整衣站在门后,紧盯院坝。只见三人推开竹林边小门,端枪弯腰走进,接着跟进六人,到得院坝中央站定,举枪面对四方。立惠认出,是城里常常见到的县保安大队,每当看到她,紧盯不放,色迷迷的。

为首的喊:“胡安贵,你出来,四面包围了,你跑不脱了,我们不杀你!”

房门皆关,毫无动静。立惠蒙住脸笑。过一阵有人提议:“陈队长,我们进屋搜。”

陈队长回答:“搜哪个屋?人家朱老太的屋你也去搜?”

“哪就请朱老太出来告诉我们,胡安贵在哪里。”那兵建议。

陈队长想了想,大声说:“朱大娘,耽搁你老人家瞌睡了,请你出来一下。”

在城里,罗玉兰对这帮流里荡气抓拿骗吃仗势欺人的县大队,打心里看不起,不过,她依然披衣而出,端根黄铜水烟杆,说:“哪位大哥要问我?”

陈队长上前,脱军帽深鞠一躬:“朱大娘,你老人家安好?本人是保安大队陈队长,……”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嘛。”罗玉兰用评书语言,忍住笑说。

“朱大娘嘲笑我了。我们是来捉胡安贵的,半夜打扰你了,望老人家鉴谅。”

“莫来头,你们劳苦功高嘛。”

“不敢不敢,朱大娘,”陈队长戴上帽子,“他是重庆共党分子,上司命我们捉拿。”

“他是我干儿子,我哪么不晓得他是共党?”

“我们也不晓得,是他们重庆上级供出来的,在重庆他早就参加共党了。重庆来急电,要我们全力抓捕他押解重庆。”陈队长靠近罗玉兰。“朱老人家,他在哪里?捉到他,重庆政府有赏的。”

“可惜,他根本没到老院子来,我莫得这个福气。”

“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院子。”

“啥子时候?”

“昨晚上!从后山回来的。”

“你们哪么不捉住他?”

陈队长一时无奈,说:“那,我们搜咯。”

“请嘛,我又没说不准搜。”

天已大明,几个兵举着枪逐门推开。除四老爷外,家人全部站在街檐上。

大孙子说:“你们莫搜了。他就是回来了,那么宽的树林,早就跑了。”

“莫听他的,搜。”陈队长反而果断命令,末了,继续开导罗玉兰,“朱大娘,你们朱家名门望族,出了位辛亥前驱,为创民国,立了大功。现今共党反对民国,国民政府有难,你们理应帮政府解难,为党国效力才是。”

“陈队长莫说那些,我老太婆的丈夫就埋在后山,你们要是想到他有功,就莫乱打枪,他最怕打枪了,赶快把人撤走,让他清静点。”

“朱大娘,你要是想他清静,为啥子答应胡安贵在这里训练共匪?”

“我不想和你争,政府不是喊百姓自保自卫嘛,王乡长还给题匾呢。”

“那是共匪耍惯了的把戏。”

兵丁搜遍,哪有共匪?陈队长一时无法,过阵,他对另一兵说:“喊他们都撤回来。”

那兵立即吹起哨子。院内院外约有三十多兵丁聚集院坝里,比一排兵还多。之后,有两个竟从后院大灶房出来,脸沾锅灰,另两个从后阳沟钻出,身挂蜘蛛网。原来他们多数守在院四周,水泄不通,倘若安贵不早离开,哪里还跑得脱哟。罗玉兰松口大气。

乡丁队杨队长也参加抓捕,最后从后阳沟出来,说:“报告陈队长,我在后阳沟岩坎上,看见有人滑下来的印迹,石子尖上有血,一定是胡安贵,老子非要捉到他不可。”乡丁队长说的咬牙切齿。陈队长笑了:“朱大娘,有证据了吧,胡匪确实回来了,告诉我们嘛。”

“他就是回来了,非要我晓得吗?”罗玉兰反问。

“那么,他回来找哪个?你是他干妈。”

“嘿嘿,才怪!他就是共党,我又不是,未必非要回来找我?不怕我骂他?”罗玉兰冷冷一笑,“陈队长,你们跑到山旮旯来,守了一夜,饿了,喊兄弟们吃点饭嘛。胡安贵就是回来了,也早跑了,搜不到!”

陈队长无奈,看看众兄弟,只好说:“好哇,朱大娘,请我们吃啥子?”

“这么多人,大锅大灶大锅饭,填得饱。”

“煎几个蛋,下点新麦子面嘛,我们还要撵回乡公所。”大概陈队长晓得四家加工干面,如此说道。马上搬来十几斤,点燃大灶,拉响风箱。

吃罢早饭,临走,陈队长说:“朱大娘,你当过县议员,晓得国法,要是胡安贵回来了你们不报,是要遭连坐罚的。”

罗玉兰笑道:“我当县议员那阵,你还在穿衩衩裤。”陈队长脸一红,率队离开。

此刻,罗玉兰浑身舒畅:没想到如此顺利应对了霸道一方的县保安大队。平时在县城,见了他们都设法避开,今天竟给我耍弄了,还随心自如,不慌不忙,救了一命,我哪么一下变聪明了,能说会道了?她把想法告诉孙女,立惠也说:“婆婆,我也没想到你今天这么会说,是不是急中生智?”

“我看有点像。”婆婆一笑。

不过,立惠依然一脸愁容,说:“我给修齐如何讲梁伯伯啊,他受得住?”

“孙女,莫着急。陈队长说,他们是帮重庆捉干儿子,没有说捉你爸爸,梁校长怕不是共产党哟。等风头过了,你再给修齐写信嘛。”

婆婆虽作安慰,也为孙女忧心:风头好久过去?若果不捉梁校长,为何跑得那么快?不过,经过这场变故,孙女已经受到磨练,将更趋成熟稳重,孙女和城里女娃不同啊。

就在当晚,朱家发现三人藏在竹林边废弃的红苕窖里,整个白天没出来,有一个是乡丁杨队长。原来他们等安贵回来,守株待兔哩。

“喊他们出来吧,捉不到人了。守了一天,也累了。”罗玉兰道。

“婆婆,你等于招供了。”

“哈哈哈哈!” 婆孙决定马上回城。

第六十六章 母 女 冲 突

首先看到罗玉兰下滑杆的正是她怕见的修英。立惠走到滑杆前,喊:“妈!”

修英扭头就走,说:“我还默到死在乡头了呢,回来做啥子?”

罗玉兰明白她指桑骂槐,没有理她,此类语言听得太多,习以为常了。

立惠没客气,说:“妈,你的嘴巴关紧点,要不要得?”

“要得,梁家媳妇。”修英大声回答,“给老人公洗衣服洗累了吧,回来歇气吧。”

立惠气红脸,不再理她,直往巷道走。妈却追着说:“老子养你十八年,也没给我洗一件衣服,老人公硬是不得了?”

“不理你!”立惠忿然道,赶紧冲进东睡屋,脚一猛蹬,关上屋门,倒上床低声抽泣。

南睡屋里,罗玉兰坐下歇气,吴妈提桶热水进来,倒进脸盆,说:“朱大姐,胡老表听

说政府要捉安贵,急病了。”罗玉兰一惊:“你们晓得了?”

“哪么不晓得?保安队一回城,就传开了。他们还到处粑布告,说哪个捉到胡安贵,奖赏百个大洋。胡老表会不晓得?”

“只捉安贵一个?”

“没听说捉别个。店门上粑有一张,你去看嘛。”

“龟儿子,粑到我门口来了,朱门硬是和他一伙吗?”罗玉兰笑骂道。看来,梁校长不是他们捉的,是干儿子喊他躲的。

稍顷,罗玉兰再道:“等阵,我去看胡老表,给他讲,他们抓不到干儿子。”

吴妈还告诉罗玉兰,她最喜欢也最担心的大孙子立本来信了,他已回到重庆,在他明理公那里做事,大伯妈和川哥仍在上海,请婆婆放心。罗玉兰再松口气,总算一家平安。

“吴妈,跟我提点水来。”修英在北睡屋喊,她不安逸吴妈首先给老太婆倒水。

“就来。”吴妈应道。

吴妈却立即提水进东睡屋,立惠立即站起:“吴婆婆,我有信没有?”

“有,在你爸爸那里,前天到的,说是重庆来的。”

“多谢吴婆婆。”

送吴妈出门,立惠见北睡屋门半开,心想修齐的信可能在那里,走进门去。妈正在翻抽屉找东西,听见脚步,头也没抬,嘴却说:“进来做啥子?去你老人公那里嘛。”

“妈,听说来了封信,看见没有?”立惠忍住气,问。

“桌子上不是么?”

立惠果然见靠窗的桌上摆封信。她抓过来一看,信封不仅撤开,还露半张信页。立惠火了:“妈,你看了我的信?”

“我当妈,不该看吗?”

“该!你啥子都该!不懂一点规矩。”

“啥子规矩?老子养你十八年,不由我答应,就跟他定亲,你讲规矩?未必一封信老子也看不得?”立惠拿起信刚出门,修英又冲她道,“喊他回乡头去,不准回城来。”

“少管!”

原来,修齐信上说,毕业考试已经结束,再过半月放假,届时即返,先回县城,再回乡下,与父亲商量出国事宜。内容不多,看罢信,立惠心里五味杂陈。高兴,自不待说,四个月了,信虽常写,哪如见面?心痛,不言自明,梁伯躲了,他还不知,一旦知道,岂不着急?担忧,出国虽好,哪来银钱?朱家可助,母亲不闹?当然,不久能够见面还是令她激动不已。

晚饭桌上,只差立治。他不上饭桌,每到饭前,在灶屋随便吃点饭菜,或办事或玩耍去了,也许他厌烦饭桌上常有的口角,干脆躲开。

朱经理看女儿瘦了,笑问:“都说吃新米新麦要长胖,你哪么瘦了。”

修英以为丈夫指责女儿,忙着帮腔:“还晒黑了呢,现今不怕没人要了。”

朱经理没理她,问:“妈,安贵当真是共党?”

罗玉兰淡然:“管他是不是,我们吃饭。”

“我早就看他像共党,他还不认账。矮墩墩,胖杵杵,大脑壳,红脸膛,像个屠夫,”修英说着忍不住笑,“他为啥子想那把手枪?闹共匪嘛。”

“是我借给他的。”朱经理瞪她一眼,“不是那把‘左轮’,女儿回得来?”

“上回他喊我们关布厂,为啥子?我们卖布给国军打共党,他心痛了嘛。”

罗玉兰说:“算了,莫提那些了。他是不是,我们管不着。”

朱经理问:“他当真在老院子训练队伍?”

“啥子队伍嘛,四十多个穷青年跟他学武艺,自保自卫,不受欺负。”

“有枪没有?”朱经理问。

“几杆破‘吹火筒’,给我吹火,还嫌它重了。”

“才不是‘吹火筒’,公告上说他们造反杀人,我看就是,该遭!”修英幸灾乐祸。

朱经理问:“你看见安贵造反杀人了?杀了哪个?胡说八道!”

“老师不当,跑到重庆造枪,不想造反杀人么?跟他老汉一样,脑壳长了反骨。”

罗玉兰敲敲饭碗,示意儿子莫理她,说:“请医生给胡老表看下病。”

“他有啥子病?”修英替丈夫答,“儿子当了共匪,要遭砍脑壳,吓病了,该遭!”

“妈,你是政府还是警察?管那么多。”立惠问。

“我还嫌管少了呢。”

“那你就去当保安大队长嘛。”

“老子当得了!”

罗玉兰半眯眼睛,看着儿媳:两月不见,越来越刁横了。

梁校长躲了的消息很快传到县城。李家三舅子当喜事告诉修英,她自然幸灾乐祸。那次指使兄弟捶梁家崽子,捶轻了,要是捶怕了,他还敢缠住女儿?这下好啦,看你们后悔不?

此刻,修英在巷道内大喊大叫:“好哇,梁老头当共匪了,跑了,不讲,想瞒哪个?”

见无动静,她朝南睡屋看去,门紧关,东睡屋却开着,马上冲进东睡屋,朝女儿吼:“你老人公跑了,没衣服洗了,难怪要回来嘛。为啥子不讲?啊!”

立惠伏在床上,这才放声哭了,浑身急剧抽动,非常伤心

“哭啥子?哈哈哈哈,”修英反倒放声大笑,“这下晓得哭了,告诉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早得很。嘿嘿!开初我不答应,你和死老婆子硬要答应,还瞒着我们定了亲。这下好了,安逸了,老人公跑了,孤单了,回来了,不死在乡坝头了,还是离不得城头这个狗窝嘛。哈哈哈哈。又回乡头去嘛。”

“出去!”立惠实在忍不住,坐起来,大喊一声。

修英一惊,还没见女儿如此发火,也吼:“耶,你吃了豹子胆呀。老人公当共匪还有理?”

立惠再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修英愣了阵,终于软了。稍会,她问:“梁老头跑了,没告诉你?”

“你是不是想领赏?”立惠依然大吼。

“女儿,我哪里想领赏嘛。我是说梁老头没良心,说跑就跑,不告诉你。”

“你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

找女儿没出够气,她得找老妖婆出。她在哪?怕是又到茶馆听说书了。修英不敢去茶馆,那些老头都不喜欢她,你一闹,老头撵你出来哩。其实,老妖婆和吴妈给胡大银买药去了。

于是,晚饭桌上再摆战场,挑战者自然还是“河东吼狮”。不过,她先向丈夫投战书:“你晓不晓得?梁家老头也是共匪,跑了。”

朱经理一怔,看看她,不大信,转眼看妈和女儿,欲求证实。女儿低下头。

罗玉兰看着儿子,说:“哪个说他是共党?通告上有他吗?他是回去探望老母亲。”

“嘿嘿,莫哄我们了。”修英不无得意,“共匪爱耍这套把戏。”

“就是嘛,公告上只有胡安贵,哪个说他是共党。”朱经理为梁校长不无惋惜,“只是,他一跑,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修英更加高兴:“本来就是一泡狗屎!他本来就像共匪,只是还没露尾巴,做贼心虚。他要不跑,捉住就要‘敲沙罐’。嘿嘿,脑壳开花喏。当初我就不答应梁家嘛,如何?嘿嘿!”

立惠一怔,心更烦,说:“妈,你闭一会嘴巴,要不要得?”

修英不依不饶:“你急啥子?政府敲他的‘沙罐’,有你啥子事?把梁家亲事退了。”

“休想!”立惠端起饭碗冲出门。罗玉兰狠狠看修英一阵,没说话。

朱经理再忍不住,骂开粗话:“那么大一碗面还没把你屁嘴塞住?胀俅多了吗?”

罗玉兰赶忙提醒儿子:“嘴巴干净点。”

朱经理问:“妈,你们没托人找梁校长?他差不差钱?”

“问了,都说回老家了。就算是,老家在哪里?没去过。若他当真是躲,我们敢找?”

修英强硬起来:“那你说,梁老头跑了,我们哪么办?还等他儿子?”

“他没有死!就是他死了,儿子还在,立惠是嫁他儿子。”朱经理说。

“他儿子吃哪个?穿哪个?他还要出洋呢。”

朱经理红着眼睛吼道:“吃朱家,穿朱家!他要出洋,朱家拿,你不愿养,你滚远点,老子来养。”罗玉兰眼睛顿时放亮,看着儿子,嘴唇抖动一阵。好儿子!

修英不敢再吼。她最怕丈夫的杀手锏——赶她滚。她滚哪里去,娘家不欢迎,住不上一天就得悄悄回来。此刻,她找梯子下台:“我还不是为女儿有个好前程,莫给梁家耽搁了。”

“不用你费心,狼心狗肺!”朱经理怒气未息,“朱家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这回,轮到修英端饭碗冲出门。朱经理冲她继吼:“永远不要回来!”

立惠返回饭桌,放下饭碗:“爸爸,我和修齐给你三鞠躬。”说罢,她真的向父亲三鞠躬。

婆婆和父亲笑了。爸爸爱怜地看着女儿:“以后你们日子不好过哟。”

“我不怕!”

罗玉兰深深叹口气:“这个梁校长啊,看他斯斯文文的,嗨!”

朱经理懂妈之意,说:“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不喜欢为官。只喜欢干实业。”

上午,罗玉兰和吴妈再去李家,看望当年叱吒风云的涪州老会长。会长中风瘫床半年,日暮已矣。路上,吴妈说,上月,小黄伙计说老人病越来越重了,修英说,我还心烦呢,没去看。罗玉兰狠狠道:“要遭报应。”

见她们来看望,李会长和妻子感激不已。可会长说话不清,眼睛泛红,只能用手比划。

守在身边的结发妻子流眼抹泪,说:“亲家耶,只有你还想起我们,以前好多求他帮忙的,现今看不见影子了,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吴妈抢着说:“李太太,到处一样,你们想开点。”

“我最气不过的,两个小婆娘平常天天找老头子要钱,现今不是出去打麻将就是看戏,不进这间屋了。几个儿女,只有大儿和修娟俩口还来守一阵。”

罗玉兰抹抹眼泪,说:“亲家,现今世道变了,讲孝道是封建,要不得了。我想通了,懒得怄气。”叹气毕,亲家问:“我那个挨刀的还对你凶得很么?”

吴妈明白她问的是修英,正要说,罗玉兰忙以眼制止。亲家看在眼里,狠狠骂女儿:“挨刀的!”亲家留罗玉兰二人吃午饭,吴妈笑:“在你这边吃午饭,油坊那边要造反。快回去。”说得大家直乐。

回来路上,离县衙十几丈的一家米铺门前,不少人拥挤着,后面的踮脚伸手,越过前面人头,往铺内递口袋和“关金券”,喊:“老板,给我买,给我买。”原来是抢米!

米铺内,伸出个淌汗的光脑壳伙计:“莫得米了,莫得米了。”他却又接过三个壮汉递进的口袋。不一会,三袋米由光脑壳递了出来。三个汉子扛着米走出一段,立即拐进一巷道。没多久,三人又提着空口袋回来,只要他们递进口袋,铺内光脑壳马上又给他们递出米袋,挤在前面的老头老太婆满头大汗,就是买不着。有问:“哪么只卖给他们?是你亲戚舅子?”

光脑壳笑道:“别个昨天就交了钱,没搬完。”

罗玉兰早听说米商为了抬价,一边联手囤积一边制造米荒,她还不信,认为本地产米,稻谷多得很,哪会没米卖?此刻看在眼里,才晓米荒原因。不知她哪来力气,气呼呼拉住一个汉子的汗褂:“你买那么多米做啥子?别个老太婆买不到一颗?”

汉子扭头一看,是位富态老太婆,没敢发作,挣脱汗褂,说:“有你屁事?”

“你没看见别个等米下锅吗?”罗玉兰补上一句。那人裂嘴冷冷一笑,扛米走开。

吴妈说:“朱大姐,算了,我见多了。要不是米老板认得朱经理,昨天,我也买不到米的。走!”罗玉兰压住气忿,往回走,心想,要是马大姑还在,或者马家还在做米生意,一定要喊他们莫这么缺人性,不要赚黑心钱。

吴妈说:“看嘛,下午米价还要涨。早晨买一斗,下午只买到五升。”

罗玉兰狠狠道:“啥子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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