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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四十七、四十八章)蒋立周

2017-10-09 08:51 作者:和平年代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四十七章 奔 渝 护 理

离开《斋香轩》头晚,刘嘉上楼之际,罗玉兰喊她坐于床沿。

“刘嘉呀,你已经守寡十二年了,对得起仲智和朱家了,该有个新家了。你不晓得,在涪州城,我就托人给你选过,可是至今,也没选中一个,妈就担心这个,你去了重庆,地方大,人多,你要选个合适男子,成个新家,你还是我儿媳,孙子还是我孙子。”

刘嘉大喊一声:“妈妈,我从没想再婚。”

“傻妹子,你才三十五,早得很呐,你是大地方的,长得又好看,莫把自己耽搁了。”

“妈妈,你不是也守到今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是小地方,你是大地方,开化得多。刘嘉呀,莫跟妈比。”

“不,我早就决定,陪朱川长大。”

“要不得,傻妹子。你要不成个新家,妈心里难受啊。”

“妈妈,你别逼我了。”刘嘉说着,热泪盈眶。

清晨寒风中,南门汽车站内,罗玉兰仲信给刘嘉送行。罗玉兰穿棉袍,依然难挡寒冷。

二十七年前,也是寒风中,却在码头,送走仲智,没有流泪,没有担心。他去重庆三公家,再留学日本,多少期望想令她抵住了寒冷和眼泪。而今送别,却是仲智遗孀,也是重庆,却是疯炸无期,凶吉难卜,泪水难忍啊。

刘嘉本想坐船,如同从上海回乡下余泾浜,观览平川,越河钻汊,悠闲自得,可全家说她一人不安全,慢至四天,于是,仍由汽车颠簸,满目萧索。

此时,微微颤抖的罗玉兰终于没有包住眼泪,看着媳妇走上车门,哽咽着: “刘嘉啊,重庆若有危险,你就回来,跟妈一起。”

刘嘉一手提箱,一手拉住飘起的围巾:“妈妈,我知道,你回去吧,很冷。”

罗玉兰再提高声音:“刘嘉,要是累了,你回来,朱家养得起你。”

刘嘉站立车窗,朝她挥手:“妈妈,我晓得。”

“昨晚上,我给你说的事,你要记住。川川大了,你莫担心。”

“大嫂,三公一家仁义厚道,办法多,有事多找他们,莫忍着。”仲信说。

站在窗口的刘嘉,看见妈站在寒风中,脸色灰暗,白发飘起,眼巴巴地。她忍住眼泪,说:“妈妈,弟弟,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放心嘛。”

直到看不见妈和弟弟,刘嘉才一屁股落坐,背靠椅背,眼睛却死盯着车外隆的田坝浅丘,酸楚良久。下午四时,车到小龙坎。一下车,马上听到下江人口音,看到下江人装束,行色匆匆,目不旁顾,还有同乡见她装束举止,朝她微笑一下,更有向她问路。顿时,她如回到上海,亲切兴奋,来重庆是对的!

抱个茶壶的三公对孙媳迅速到来非常高兴,用瘦长食指捋捋满头白发,说:“孙媳,我们还担心玉兰不准你来哩。来得正好,你二伯刚去过八路军办事处。”

“八路军办事处?”刘嘉一脸茫然。

“就是共产党周先生驻渝办事处。在红岩嘴,三里多远,通马路。”

“他去做啥子?”刘嘉用别扭的四川话,问道。

“你二伯马上回来,他讲的比我清楚。”三公用茶壶暖暖手背,“上回,仲信岳父来渝,说仲智走了,丢下孤儿寡母,为啥子不找周恩来他们?按世界法律,为你死了,就该抚恤,还要抚养子女成人。你二伯也说,仲智学医有成,为共产党丢了脑壳,现今他们做了政府大官,啷个不去找他?”三公一高兴,没等二伯回来,独自讲起来,竟也声音宏亮。

刘嘉苦笑:“我没请你们去找周先生嘛。”

“明理性急,办事急速,马上去了。只是,你二伯冤枉跑了两趟。”

“哦!”刘嘉望着三公,听他说下去。

“明理头次去,他专找周先生,人家很客气,问他啥事,你二伯脾气怪,他不说,非要见到周先生才说,人家说,周部长很忙,你不容易见到,有事给他们讲也可以,嘿!你二伯一句话也没说,打道回府了。他说那几年跑上海,听说过周先生,名声很高,早想亲眼见见。其实,你二伯很相信周先生,现今来了重庆,所以非要找他。”

三公说罢,歇口气,抬高翘壶嘴,往嘴里倒口茶,继道:“过了两天,你二伯又去了,还是没见到周先生。莫得法,他只得把仲智和你们现今情况,给办事处的先生讲了。那先生很认真,说,十多年前国共首度合作,情况复杂,很多人双重身份,又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今天是共产党,明天又成国民党,变得很快,‘四一二’前后的上海,更是复杂,有工人群众,有流氓打手,混在一起。当时革命高潮,鱼龙混杂,混水摸鱼的不少,弄不清谁革命谁反革命。所以,他给明理说,你要找人证明仲智是共产党,被反革命杀害,最好两人证明,若找不到,提供两个人也行,他们可找那两人作证,只要属实,你若生活艰难,他们会帮助你,你会护理,可以安排到保育院荣誉军人休养院,你的儿子,可以先送延安,再送苏联读书。明理只好给他们说,等你来了再说。”

因为激动,三公说毕,脸色分外红润,与白发对照鲜明。

“仲智没给我讲他是共产党,他死了,有的人才说他是。我怕,不敢和他们争辩。”

“他当然不会给你讲实话啦。”三公笑的神秘。

晚饭时分,明理二伯回来了,见到刘嘉,分外高兴。然而,不无埋怨:“刘嘉呀,你一个大上海女士,啷个安心在小小涪州织布呢?”二伯是朱家认识刘嘉最早也最热心的人。仲智在世,他去上海做生意,几次去过闸北她家,所以说话随便。

“我织过六年布,弟弟布厂急需技术,我也喜欢织布。”

“哦,你还织过布?今天才听说,没想到,没想到,多才多能嘛。”二伯夸道。

“二伯你才多才多艺呀,会做生意,会压价,会治病,会算命,还会演戏。”说罢,三人皆笑。三公笑毕,对二伯说:“我已经给刘嘉讲了。刘嘉不晓得仲智是不是共产党?听别人说他是,仲智没给她说。”

二伯点下头:“你当然不晓得。前些年,我还相信共党‘共产共妻’,后来,听说仲智也是共产党,我就不信了。我们叔侄一床睡三年,他规矩得很,没说一句怪话,没得一个怪动作,他像个共产共妻的?我还敢和他睡一床?哈哈,哈哈!看到办事处的先生,吃粗饭,穿粗衣,说话诚实,待人客气,我更不信了,哪里像共产共妻的!”

刘嘉听得直笑,说:“我早就不信。好多事情仲智不给我讲,我也不好问。我在想,他是担心我害怕,嘴不牢靠。”

“也是。那几年我跑上海,工人一说起周先生,一脸敬佩,就是不容易见到。我两次去八路军办事处,他们很谨慎,很细心,不随便相信人。也难怪他们,现今很乱,好人坏人难辨,要人作证,也是对的。”

刘嘉说:“仲智也经常说起周先生,也说没见过他。日本一来,都逃散了,他就是共产党,也找不到人证明了。”

二伯点点头,突然又问:“听说那年,仲智有个朋友邀他参加国民革命军,那个朋友啥子名字?还在不在?若在,请他作证嘛。”

“那人叫刘国举,浙江人,仲智在日本的同学,他是参加了国民革命军,仲智没死以前,来上海看过他两次,仲智死了,就没再来,听说,在南京政府当大官。”

“哦,那他就不是共产党。就是在,也不会给仲信作证。”三公摇头道。

“恰恰相反。仲智死了,没有再来你家,说明他对仲智不满,反证仲智就是共产党。”

三公笑道:“你那个反证,哪个信?不过,若还在国民政府当官,也迁来重庆了。”

二伯兴奋起来:“对头对头,就算他对仲智不满,现今国共合作了,他们又是老同学,去找他帮个忙,找个差事做,恐怕要给你面子的。”

“他就是来了重庆,我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刘嘉沉着脸说。

二伯反倒认真:“我去找他,我脸皮厚,再演他妈一回戏,下跪都可以。”

“二伯,你莫去了,朱家还没那么下贱。”

三公也笑道:“是嘛。又不是喊你扮丝商老板。”

“为了你的出路,何必顾那么多哟,”二伯笑罢,继说,“刘嘉,这样嘛,明天我们还去办事处,或许碰得到周先生,说清这些情况,我想他会给你想法。”

“算了算了,不去难为周先生他们了,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三公问:“听说有些不三不四的,天天在红岩嘴闲逛。”

“对头,我去两次,有个擦皮鞋的,在办事处路口,总是盯着我,以为我是共党吧。哈哈,妈哟,哈哈!哈哈!我是共党?好笑得很。”

“二伯,你勿去了,少惹麻烦。人家不由你说。”

“怕?我才不怕。我朱明理是生意人,不说远了,在沙坪坝,哪个不晓?臭名远扬。他们把我啷个?嘿!只是,你这个事情呢,要是换个地方,我可以给他们送点礼,求他们帮个忙。八路军办事处,我没往来过。”

“多谢了,二伯,不难为他们了,你带我去招募处,重操旧业。”

“那好办,沙坪坝就有一处。我是想给你找个轻松差事,护理又脏又累。”

“我本是为护理而来,明天就去。”

第二天,去了沙坪坝社会局招募处。招募者是下江人,听她口音,非常热情。再听说做过上海医院护士十五年,满口答应,两个地方可供选择,一个保育院,照顾孤儿,一个伤残军人休养院,前方送来的伤残军人,蒋夫人办的。

二伯正想帮她决定,她立即道:“去伤残军人那里。”

“好的好的。签个字吧。”刘嘉签了字,那人指了指对面的一条山梁,说,“军人休养院乃蒋夫人捐办,就在那个歌乐山上,风景不错,避暑胜地。”

刘嘉顺他指向看去,虽是冬天,横亘眼前的歌乐山依然郁郁葱葱,一脉黛色,除几处岩石裸露,几无萧索。其实,她坐车来渝,经过山顶,汽车钻行林间,已经饱尝松林清香,腊梅摇曳,当时她就顺口夸过好风景,没想就去那里。二伯插话:“你去山上?”

“去!二伯,我喜欢那里,有松竹腊梅。”

招募人开罢介绍信,递给刘嘉,说:“你要没事,明天就去。就在这里上车,早晨九时。记住。”刘嘉哪愿闲着,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从招募站出来,二伯说:“你答应得太快了,该考虑一下。”

“不去?”

“不是不去,也不是不该去歌乐山,是该去孤儿院,不该去军人休养院。听说那些伤兵很不好侍侯,动不动打人骂人,脾气很坏,还要接屎接尿。我想挡你,你都答应了。”

刘嘉一笑:“人家别妻离子上战场,伤了残了,发脾气也难怪。”

二伯看着侄媳,道:“刘嘉呀,天底下像你这样好的人,没得几个了。”

歌乐山伤残军人休养院隐于遮天蔽日清香扑鼻的松林中,曲径通幽,晨破静。

从此,石梯旁的林间小屋里,住了位穿着整洁清爽的高个女士,伤残军人疗养院多了个上海阿拉。每天大早,她在林间空地上,弯腰伸腿,呼故吸新,然后穿上白大褂,下梯去那片大院,上班吃饭。其实,院里下江人多,语言习俗一致,刘嘉非常喜欢。从此,吃住山上,白班班,喂饭换药,接屎倒尿,和蔼客气,认真卖力。人们慢慢觉得,此阿拉与众不同。

这天,突然接到妈妈来信,告知外公十日前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六岁。

妈来信告诉她,那天早晨,先以为外公已去河边散步,没进东屋,可到早饭还是不见,推开门一看,外公端正躺在床中,头朝屋顶,两手贴裤,两脚并拢,一脸安详,一摸,全身已冷,再看书案,端端正正放着遗书,如此写着——

玉兰及仲信孙,近日常感不适,气短胸闷,躯瘫体软,余念在世时日不多,留此遗书。余去后,尔等不必悲伤,节哀自重。余在世八十有六,虽无所成,却少病灾,子女顺,后辈有成,家和邻睦,足之够矣。余去后,丧事从简,移风易俗,运回乡下,同葬妻室,共立一碑。切切。倘能如此,含笑九泉矣。玉兰年过花甲,家事莫再操劳,全与子媳掌理,听之任之,尔以养身为先,顺应自然,延年益寿,方利朱门。仲信实业有成,外公着实高兴,但宜谨慎高瞻,顾此兼彼,万无一失。孙媳刘嘉,堪称完人,她于朱家,天赐缘分,万望珍惜,我辞世时,切勿告她,免其伤心,耽误救护。重孙辈中,川川立本可教,前程有望,切实教导,劳其筋骨,砥励意志,莫误天份。余无遗产,仅有书案,留给朱川,师柳学颜,撰书名世,老祖瞑目。

信尾,妈写道:“老人虽然有言在先,高寿正寝,但他毕竟是朱家顶梁柱,一方才子,能不伤悲?你尚年轻,切要节哀保重。遗书全文抄你,知晓外公胸怀,你可减少哀伤,故未电告回家吊丧,媳应鉴谅。”

看罢信,刘嘉痛哭一场,差点病倒,悔恨没能给外公送终。

第四十八章 寿 宴 桌 上

八月十一,罗玉兰寿满六十五。乡人习惯,逢五小办。然而,自刘嘉去了重庆,修英对妈虽有好转,但油店和家产却管得更细更严,吴妈买东西用钱,直接由她作主,一分一厘,非常仔细,小事大事,不得遗漏。此次小办寿宴,根本没列入管家修英之预算。直到初九,仲信方知,马上给婆娘核定寿宴金额规模,令她立即付款,无奈,修英付钱给吴妈,可是,扣下一成:三个“袁大脑壳”。

生日头天下午,刘嘉突然出现巷口。罗玉兰先一惊,高兴得浑身直抖,还没来得及开口。

刘嘉立即单腿跪于妈前,说:“妈妈,给你拜寿,祝老人家长寿。”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罗玉兰慌忙拉起她,“院长答应你回来?”

“答应答应。我向她请三天假,她准我五天。”

罗玉兰一笑:“院长是男人吧。”

“哪里哟,老太婆。”刘嘉脸一红。不过,遗憾的是,刘嘉额头右鬓,贴一块白胶布,像出院的伤号,不那么受看,哪里躲得过罗玉兰眼睛,忙问:“哪么你额头有块伤疤?”

“前天,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罗玉兰不信:“哪么摔到额头上了?你做事干净利索,不急不乱,哪么会摔跤?不是吧,我早就听说伤兵很野,稍不如意就打人,是不是他们打的?”

“妈,……”刘嘉不想说谎,低下头来。

罗玉兰忿然起来:“看看,我没说错嘛。你们院长也是女人,哪么不管?”

刘嘉只好道出真情。原来,是一个武汉的残废军人打的。那军人双脚炸断,仅凭两手做事走路,脾气很坏,前天,刘嘉给他送饭慢了一点,他顺手将碗砸向刘嘉额头。刘嘉没有哭闹,反给军人道歉,该做仍做。罗玉兰不服,说:“他打日本受了伤,也该讲理呀。”

“妈妈,休养院里,这类事多,都习惯了。”

“人家服侍你嘛。日本把你炸残废,你找日本出气去,何必找女人发气!”

“他们发够了气,好些人还是向我们认了错赔了礼,后来确实改了。”

“对嘛,你就是打日本有功,也要将心比心。依我说,你莫在休养院做事了,换个地方。要不,你莫去重庆了,朱家养得起你。”

“要不得。那些伤残军人,虽然脾气不好,其实心很好,有的伤兵能动,还帮我们做事。都是贫苦农人出身,很吃得苦,再痛,也不叫一声,咬牙忍痛啊。有的还是个娃娃,婆娘也没娶,怪可怜的。有了气,想出一出,也没啥子。再说,人家对我们还是很感激的。喊我刘姐刘姨,甜得很。妈妈,我没想换地方。”

罗玉兰默然一阵,说:“也是,当兵打仗也可怜,你要回去,妈不拦你。只是,你要惜自己,再莫伤了,妈看见了,心痛得很。院里有没有合适的男医生,成个家吧,我去重庆亲手给你们办喜酒。”

“有个医生也是上海来的,对我很好,我明确拒绝了。”

“傻妹子,叫啥名字,我给他写信。”

“不不不!”

“哎呀,记住,男人饿了像虎,莫让那些伤兵占便宜啊。”罗玉兰说着,忍不住笑了。

正巧朱川放学,一见妈,儿子扑上去,可刚到妈跟前,红着脸问:“妈,你回来了。”

“儿子,你懂事了。”刘嘉随儿子进东睡屋。大书案上摆一张写就的宣纸,墨迹干浓,柳体工整,凝重有力。“儿子,你写的?”

儿子点头,不再抬起。刘嘉惊喜道:“哎呀,儿子,你进展好快,妈都不敢认了。”

“外祖祖教我的。”

罗玉兰跟在后面,说:“他外祖祖费了好多心神,晚上陪到半夜,不写满十张不准上床。川川听话,开初几天,手膀子写肿了。”

“儿子,外祖祖是天下最好的老夫子,一方名流啊,你要多给他烧纸敬香。”

“晓得。”

晚饭桌上,全家聚齐。肉菜丰盛,汤羹齐备,川辣为主,甜味兼之。刘嘉吃着,突然笑了,全家纷纷停住筷子看她。笑毕,她说得有声有色:“有天,蒋夫人来视察,她去厨房检查伙食,尝了青椒肉丝,刚嚼两口,辣得她泪水流,吐了一地。大厨师吓得赶忙跪下,蒋夫人哈哈大笑,马上拉他起来。”

“大嫂,是宋美龄?”没想到修英格外热情,忙问。

“就是。听说我是上海人,她招呼我过去,问我学会吃辣椒没有,我说会了,她竖起拇指‘OKOK’,我们哈哈大笑。” 全家跟着大笑。

“哎呀,大嫂,”修英十分羡慕,“你见到蒋夫人了,好有福哟。”

那知罗玉兰不冷不热,说:“有啥子福,没看见她额头上伤疤?”

其实,大家早见到刘嘉额头的胶布,问她说甩了跤,于是,信以为真。

罗玉兰道出底细:“甩啥子跤,残废军人一碗扣去!”

“伤兵还打人?”修英惊叫。

罗玉兰瞥她一眼:“你去试试!还说刘嘉有福,有个豆腐!”

刘嘉夹菜放妈碗里:“妈妈,不要说了。”

罗玉兰提高声音:“为啥子不说?我偏要说,刘嘉服侍这些伤兵,挨了打不哭,遭了骂不闹,为啥子?是挣钱?不是!我朱家不穷,养得起。是下贱?不是!是救人,是守人性,为打日本,为朱家争光。”

“妈妈。”

罗玉兰吸口气:“你莫管我,今天我要把话说完,我们在家里,有吃有穿,要啥买啥,还不安逸!朱川是占了东屋,占了一张桌子,你就说他独占一间东屋还不够,还占南屋楼上,说我有偏心。本来,我不想说的,话送到我嘴边来了,我要说出来。她们孤儿寡母,一个重庆一个涪州,外婆还在上海,我不偏她们偏哪个?啊?朱川害怕睡东屋,我本想喊立本同住,又怕立本影响哥哥读书,才喊川川睡我楼上,读书习字用外祖祖那张大书案,闭门苦读,合适得很,你外公遗书也写了嘛。你若果不安逸,找你外公闹去!”

修英呼地站起,气冲冲离开饭桌,冲出饭屋。一直没开腔的仲信厉声道:“给我回来!”

刘嘉放下碗,欲去拉修英。罗玉兰一把拉住刘嘉:“莫管她。”

仲信绷着脸说:“妈,你早该给我讲,我收拾她。”

“仲信,你要给她讲,不要学她,做人本份点,老实点。”罗玉兰说。

刘嘉后悔说:“怪我,不该讲休养院那些事体。”

罗玉兰说:“哪么怪你?她刚来那几年,脾气还算可以,这阵,有自己一窝了,分得很清楚,动不动就马脸猪嘴,二天我老了,怕要撵我出门。”

“她敢!”仲信喊道,“老子收拾她。”

罗玉兰告诫儿子:“不准动手!” 如此一来,团聚气氛没了。

第二天,罗玉兰六十五寿辰。那位在重庆兵工厂造枪的干儿子胡安贵,快到中午,搭兵工厂的顺路汽车及时赶到,给干妈祝寿。

自从外公归天,朱家没了关心时局者,李会长没了共同语言人,再者,重又不受亲家欢迎,登朱门少多了。然而今日,非同小可,会长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不拘礼仪。

堂屋摆上首席。罗玉兰自当上座,背靠神龛,面向屋门,受众朝拜。李会长亲自动手,先拉许亲家坐罗玉兰右首,他本应坐罗玉兰左首,担心难堪,马上拉来刘嘉。

“你是陪都回来的抗战巾帼,陪老寿星坐上首。”

“李大伯,该你坐。”

“我哪有如此福份?总统夫人都接见了你,了不得,你坐你坐。”

罗玉兰拉刘嘉一把:“喊你坐,你就坐,怕哪样?”刘嘉这才坐下。

会长则坐刘嘉左边,再拉县府许师爷落坐其左,其余皆为马家三弟兄虎踞,刚好八人。仲信和安贵同辈,坐晚辈一桌,委屈了。待到满屋坐定,会长领头站起,高举酒杯,朝堂屋四桌人,道:“今日,欣逢各位赴宴,祝贺玉兰亲家六十五大寿,值此,本人以亲家身份请各位举杯,祝玉兰亲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干杯。” 屋里顿响喝酒声。

他再举二杯:“第二杯,祝玉兰亲家福星高照,大媳刘嘉于陪都为党国抗战,劳苦功高,受到蒋夫人接见,乃朱家及亲戚之荣耀,干杯。”

众人振奋,同声响应。杯子放下,桌子碰响。罗玉兰这才缓过神,忙摇手:“莫祝了,莫祝了,再祝,我就要祝倒了,你们慢慢喝慢慢喝。”

李会长哪肯依,先给自己杯里斟满,重又端起,说:“祝酒嘛,向来三杯,岂有两杯就罢。各位亲戚把酒斟满,酒杯不大,没得二两,莫怕。第三杯,”刚说又停,见大家情绪很高,大声道:“第三杯,我多说几句,祝玉兰亲家财星高悬。朱家二公子,我的乘龙快婿,这些年托亲家财运,实业兴邦,办丝厂,办布厂,财源滚滚,为朱家赢来财富,壮了朱家财力,旺了朱家人气,尤为可贵者,仲信不愧党国才俊,在亲家支使下,捐款数次,为党国抗战立下汗马功劳。值此,祝玉兰亲家及有作为之子,‘六六大顺’,干杯。”

也许,会长说话太久,满屋一饮而尽。气氛由此造成,放下杯来,满屋话语更多。

刘嘉夸会长:“大伯,你能说能喝啊!”

会长一笑:“大伯混世几十年,小事一桩。”

罗玉兰马上接过:“混世魔王。”

会长反倒一笑:“称王不敢,小丑尚可。敬你一杯,上海阿拉!”

刘嘉“嘿嘿”笑了,赶忙捂住杯子。罗玉兰不快:“别个不喝酒。”

会长这才放下酒瓶,用手抹抹嘴。仲信乘着酒兴,端杯走近泰山:“爹,我替妈回敬你一杯。首先,感谢你对妈的祝福,其次祝你高寿,最后望你老人家少管闲事,颐养天年。干杯。”会长听得仔细,正想问,快婿之酒已进肚家坝,他忙举杯,依然看着快婿,回味什么。

接着,胡大银端杯酒从天井走进堂屋,祝福罗玉兰:“朱大姐,你这辈子大慈大悲,不嫌我穷佃客,把我们当弟兄,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敬你一杯,祝你长寿。”

安贵早已站在干妈身后,说:“干儿子也祝你高寿。”

“不是你胡家种田,你帮仲信办厂,我们吃哪样?该敬你。”罗玉兰正欲端杯。

安贵却说:“干妈不会喝,你以水代酒。”

哪知罗玉兰说:“你胡家父子的酒,我非喝不可。”说罢,真把半杯酒倒进嘴里,顿时,呛得直咳,满脸涨红。过阵,朱川也来敬酒:“奶奶,祝你高寿。”

罗玉兰笑着:“又喊奶奶,难听死了。婆婆领了,就是不喝。”

“要得,婆婆,我喝。”朱川一饮而尽。罗玉兰吓一跳:“孙子,你喝酒了?”

“为婆婆高寿,我舍命陪了。” 哄堂大笑。

劝酒高潮已过,气氛稍有缓和。会长话更多,尽找刘嘉说话。

“刘嘉,你福气好哇,总统夫人接见你了。”

“休养院是夫人办的,当然要来视察,我遇上了嘛。”

“听说,总统夫人一口英语,很文雅。”

“就是。那天她带了几个美国人,对洋人都说英语。”

“听说总统夫人很洋盘?”会长问罢,见刘嘉不解,补充一句,“就是洋气。”

“哦。那天夫人穿绿缎旗袍,也没画妆,清淡高雅,气宇不凡。”

会长许是多喝几杯,居然像个顽童,说:“现今细娃儿都唱,‘摩登摩洋盘,嫁给蒋委员,天上坐飞机,水上坐轮船,穿的是绸缎,吃的是汤圆’。”

刘嘉“扑哧”一口,喷得满地饭粒。罗玉兰瞪会长一眼,忍住笑,责备道:

“像个酒癫子!汤圆有啥子不得了?”

会长收住笑,认真地说:“而今,委员长新生活运动,讲究喝白开水,有汤圆吃不容易。刘嘉呀,你该多和夫人说话,要她记得你。”

“何必记得我?”

“嘿,以后遇到难事,求她帮助呀。或者,若需你等人才,马上想起了你,嘿,那阵,你还和我们一起吃饭?刘大官人了,我们不敢仰望了。”

罗玉兰听不下去,说:“亲家,你硬是酒癫子。”

会长脸不红,转脸问左首许师爷:“老弟,听说飞机场要动工了?”

许师爷四十好几,县府老职员,喜欢按部就班,不大热心份外事,答:“昨天,陪都来了几辆吉普,还有几个美国人,去南坝察看了半天,听说马上要动工了。”

几杯酒下肚,感慨上来,会长说:“飞机场一修,日本就要来炸,我们涪州要遭殃了。”

语惊四座,顿时降温。会长从口袋摸出一张绿纸:“你们听下,日本传单如何说的,‘蒋介石政府之所在地,免不了彻底轰炸,良民切不可与蒋军同住一处,否则玉石俱焚’。听到没有?日本是炸军人,不是炸我们百姓。我们不想玉石俱焚!许师爷,你给县政府带个信,‘辛亥前驱’不答应在涪州修飞机场。”

罗玉兰马上顶他;“朱家没那么说!我不怕炸。”

“你不怕,还有你儿子孙子哩。”

“我们回乡头。看他龟儿没人性的小日本有好多炸弹。”罗玉兰再道。

“李大伯,传单哪里来的?国府早有公文,严查传单。”许师爷问。

“我去重庆顺便捡的,不是我造的。”

安贵说:“大伯,你快撕了,全是挑拨离间。”

仲信道:“我们涪州地势平顺,不在这里修,去哪里修?若果国军没有飞机,日本人更要凶。我们布厂怕要搬到乡头了。”

“就是嘛。”许师爷说。

刘嘉说:“陪都人死那么多,也没被小日本炸怕。日本飞机一走,每次就有人在断墙上写大标语,‘越炸越勇’,根本没怕。”

安贵说:“其实,日本飞机也莫得啥子可怕。我们造的高射机枪,就打落了几架日本飞机,栽到长江里。李伯伯,在重庆,收藏日本传单,要当汉奸追究。”

看着两位陪都抗战英雄,众人一脸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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