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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二十七、二十八章)蒋立周

2017-10-06 09:57 作者:和平年代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七章 雕 像 纪 念

中午,穿兰色女学生服的仲英放学回家,匆匆走进巷道,问:“妈,我们屋头有没有爸的画像?”坐东厢的罗玉兰放下针线活,看着她:“他的像,哪有?”

爸爸去成都几趟,就没画个像?”

“他才不像有些人,喜欢留个像。你要来做啥子?”

“学堂要给爸爸雕个像,立在学堂门口,到爸爸去世一周年落成。”

“他又不是菩萨,雕像做啥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上午,许监督给我说,‘为彰显学风,铭记堂史,奖掖正气,匡扶世风,要在学堂大门给你爸爸雕个像。’妈,许伯伯的话,我敢不听?”

“许先生就不怕闲话?”

“妈,哪个说闲话哟。我们学堂哪个不夸爸爸教得好,还夸爸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罗玉兰依然没兴趣。这些年,就教书而言,丈夫确实尽职尽力,可也麻烦许监督不少,人家监督为人宽厚,多方帮助,你还好意思答应雕像?

“给你许伯伯讲,他的心意,朱家领了,大门口雕个像,朱家担当不起。”

“妈,现今民国了,莫说学堂,就是督军政府给爸爸雕像,也该。”女儿扬扬细眉,一脸俊秀,“就不说爸爸舍身取义,他教出那么多学生,出国留洋的,当革命军的,作官吏的,做教师的,都有,给他雕个像,千值万值!”

“雕在大门口,象个菩萨,信佛的也不安逸。”

“妈,我哪么给许伯伯回话嘛。”仲英撒娇,泪珠涌出。

罗玉兰慌了:“莫哭莫哭,女儿,我答应我答应。”

仲英抬起头,破涕为笑,扑到妈怀里,抱住妈瘦削的肩膀:“妈——,”

“女儿,你爸爸去成都确实没画过像呀,我就是答应,学堂照哪样雕?”

仲英略作沉思,突然道:“二公不是雕菩萨的能手么?他记得爸爸模样,他雕,一定像。”

“你二公是个阿弥陀佛,才不问政事哩。”

“那次,他不是和你去成都了?”

“你二公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爸生死,他能不去?”

仲英再哭:“妈——,你求下二公嘛。”

“死女娃子,就晓得哭。好,我去求你二公。”

不过,罗玉兰还是想听听老父高见。罗秀才沉思一阵,慢慢说来:“学堂给他雕像,我实在没想到,学堂为老师雕像之事确实少见。许监督如此盛情,虽不是小题大做,但是,我以为,许监督如此看重雕像,除铭记堂史,奖掖先躯,勉励后人外,恐怕还有更深之意。”

“啥子意思?”

“我揣测,他是带着一种义愤,旨在提醒世人,独立虽已成功,政权虽已更替,但是,乃先躯生命换得,来之不易,定要珍惜。或者,他还提示当今政府,百姓没有忘记先躯!尔等切不可漠视民心!不然,许监督何以大动土木?当然,仅是老朽揣测,不敢妄加定论。”

“这么说,我们答应学堂?”

“留名青史,为何不雕?石雕耐蚀,留存长久。你二爸若愿亲手雕,顶好不过。”

“好费事哟,就看他了。”

二爸带帮徒弟正在城南修庙宇塑菩萨,听说还有半年竣工,那地方只有黄伙计晓得。

次日中午,二爸跟黄伙计来到《斋香轩》。二爸比爸爸小三岁,刚刚六十,精力比爸爸强多了,走路两脚生风,刚在右首街角,转眼就到门口。

罗玉兰道:“二爸,你脚杆好快!”

“经常走路,练出来的。”二爸说着,用大蒲扇扇风。

罗玉兰开门见山:“二爸,都夸你手艺高,学堂想请你给继宗雕个像。”

二爸不解:“做啥子?你一天到晚看见他,心头舒服?”

“不是摆在家头。学堂的许监督,要在学堂大门口给他立个像。”

“哦。他是本县功臣,倒是该给他立个像。只是,玉兰,你也晓得,我这双手只给神仙菩萨雕像,还没给凡人雕过像。”

“我当然晓得!二爸信佛嘛。”

“对嘛,我又雕神又雕人,人神不分,岂不是对神不敬?何况,是给我亲侄子歌功颂德,更是亵渎神灵了,抱歉,二爸实在不敢。”

“哎,你们信佛的,好多规矩。”

“继宗不是常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么?其实,也不是啥子规矩。人嘛,不管你信奉哪样,讲究心诚,讲究自律。心口不一,言行两样,有何意思!”

罗玉兰点头称是,稍顷,再道:“本来,我也没想请你雕。可是,学堂找我要继宗的画像,我哪有呀,没得画像,他们哪么雕?请二爸来,就是请你想个法。”

二爸一时无言。过了好阵,他说:“你三个子女中,哪个最象他爸爸?”

“都说仲英象她爸,两个儿子象我。”

“那就照仲英雕嘛。”

“二爸,你喊仲英站在那里?莫说仲英不答应,我也不得答应。”

“这样要不要得,我捏个泥巴模样交给学堂,他们再去找人照模样雕,我不再管。”

“只好如此了。”

吃过午饭,二爸说城边只有河沙没黄泥,只好回乡头挖,捏个小样马上送来。

下午,仲英去学堂,罗玉兰给女儿说:“你给许监督讲,我们给学堂雕个小像,放在哪里都要得,大像就莫雕了。”

“妈,学堂要雕就雕嘛,小像做啥子?”

“我是怕给许监督找麻烦,学堂还要用钱。”

“不是学堂出钱,是教习和我们学生捐的,你不答应,他们要怄气,还要怪我。”

原来如此,罗玉兰不好再说。三天后上午,二爸背个竹背篼如期赶来,里面装满稻草,长衫和布鞋上,沾有黄泥。看得出,他从工场而来。走到油店门口,他放下背篼,取完稻草,露出一个草纸包着的东西,慢慢抱在胸前,揭开那层草纸,露出一个泥人头塑。他朝里喊:“玉兰,你们来看。”罗玉兰应声跑出。

继宗泥塑从头至胸,一尺余高,尚未全干。他那刚毅沉着、睿智多思的特征,塑得唯妙唯俏。罗玉兰喊道:“天老爷!好像!一模一样。二爸,你手艺好高啊。”

黄伙计一听,忙凑上来,惊叫:“哎呀!塑的朱先生嘛。朱表叔,你手艺硬高!跟真的一样,神了!”闻声跑来几个邻居,大惊:“这不是朱先生么?”

二爸只笑,不说话,一脸满意。罗玉兰低着头,没有言语,突然一扭头,朝睡屋跑去,边跑边揩眼泪。二爸明白,刺到侄媳伤心处了。

邻居问:“朱老表,你塑来做啥子?”

“学堂要给他雕像,立在学堂门口。”

“哦,朱先生是好人呐,该给他雕个像。”

二爸用草纸包好塑像,说:“黄老表,你抱进屋去,我走了。”二爸拍拍身上的灰土,背上背篼匆匆离去,害怕见到玉兰流泪。

罗秀才买报回来,看着放在东厢的泥塑,眼睛红了,自语:“不要再塑长辫子了。”

下午上学,仲英抱着泥塑往学堂走。大门口,几个女同学争着要看。在老黄葛树下的石桌上,仲英干脆揭开草纸让同学看。同学惊叫起来:“是朱教习嘛,好像好像。哪个塑的?”

“我二公。”

“哎哟,你们朱家还有这等艺人呀!”

塑像没再包上草纸,仲英抱在胸前,塑像脸朝前面。她一脸严肃端庄,紧挨爸爸的脸,走向许监督办事室。一群男女同学紧跟,不时惊叫:“两张脸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来了。”

听到人声,许监督抬头动了动眼镜,初看仲英,继看拥在门口的学生,最后看定放在桌上的泥塑,良久,眼睛慢慢泛红,接着,取下眼镜,用白绸巾先揩眼镜,再揩眼睛,转过脸来,问:“你二公塑的?实在像啊!无愧艺术珍品!”仲英向监督深深鞠一躬,欲退。

许监督抬抬手:“等等,你二公是艺匠?”

“他专门雕塑菩萨,好多年了。”

“老朽开了眼界啦。没想到本地尚有这等民间高手。能否请你二公帮学堂雕像?”

“二公脾气怪。他说‘雕神可以,雕人不可’。”

“也倒是,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心灵寄托,不然,人神区别何在?”

学堂马上请来工匠。工匠几经周折,找到一块坚硬粒细不易风化的青峡石,高四尺宽两尺多厚一尺半,比真人稍低,四人“哼哟哼哟”抬到学堂大门,马上搭棚。可他们看看小塑样,犹犹豫豫,不敢动手。两日后,哪知二爸突然赶来油店,对正吃午饭的仲英气呼呼地说:

“孙女,下午把领头那个匠人给我喊来!”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问:“他听你的?二爸。”

“他是我大徒弟,烧成灰也认得。”

罗玉兰急了:“你不让他雕?”

“跟我回去!”二爸依然生气。

“二爸,你不是给学堂为难了?也给你侄子……。”

老秀才慢慢道来:“二亲家,你如此心诚,如此循规蹈矩,老朽佩服之至,佛教弟子高风亮节啊。只是,给学堂雕像,不是让学堂有脸面有名声,更不是为你朱家显赫一时,你完全可以不顾这些。但是,二亲家,你也晓得,你侄子所为,既非为学堂,亦非仅为朱家,其根本者,乃为天下苍生耳。何也?他此次出事,丧身亡命,实出于争路权,为民请命,厌恶腐朽吏治啊,皆是民本之义。与你们佛义里慈航普渡,拯救世人于水火,如出一辙,二者相通。对待苍生,儒佛二家早已合而为一了。既如此,你何必将儒佛界线划得这般分明!”

罗玉兰红着眼,说:“二爸,不晓得你哪么想的?你不雕,为何也不准徒弟雕?大姑在天之灵,要骂你的!”

二爸这才道出缘由:“他手艺还可,但不细致,只图搞钱,若果雕得不像,丑了侄儿。”

二爸原来为此,罗玉兰和老父松了口气。

那大徒弟知道怎么回事,很不情愿来。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赶来,却一直低着头,说:

“师傅,我想他是你的侄儿,才答应雕的,已经动手了,我一走,他们就要散伙。”

二爸想了想,只好说:“既已动手,那就精雕细凿,不准图快。一则,不准收钱,完全义雕;二则,非要雕真。我有小样在那里,你要走了样,莫再回来。”

徒弟连连点头,说:“师傅,青峡石硬得很,我们想快也快不起来。”

“石头选得可以,青峡石不易风化,保存时间长。”二爸脸露笑容。

“学堂要我们赶在朱先生去世一周年完工,只有一个月了,还要修亭子,我着急得很。”

“那就点灯熬,不能走样。”二爸说罢,徒弟方才低头出门。

“要是雕不像,还有啥子意思哟!”罗玉兰叹口气。

罗秀才恳求:“二亲家,时日确实很急,你就亲自出马吧。高手出马,一个顶两。”

二爸沉思一阵,叹气道:“我只有打破庙规,亲自动手了。”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再松口大气。

二爸说干就干,亲自带帮徒弟倾力相助。果然七月十五日头天,雕像如期落成,仅仅一个半月,实因二爸及徒弟轻车熟路,起早摸黑。

揭幕那天,许监督把罗玉兰罗秀才二爸一并请去。作为官方,刘知事、李安然副议长等绅商名流,一一应邀。参加者还有教习学生百余。一些街坊和过路行人知道是本县同志会会长之像,纷纷进门观看。黄葛树下,亭子正中的石座上,立着红绸盖住的继宗雕像。

十时正。主持人许监督宣布:“朱先烈继宗雕像揭幕仪式开始,请刘知事揭幕。”

刘知事走上五步阶梯,略停,双手抬起,轻轻揭去红绸。顿时,雕像崭露,掌声骤起。

雕像乃全身,呈青黛色,比真人稍小,酷似真人,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瘦长脸,无长辫,瓜皮帽,戴眼镜,着长袍,持书卷,望前方,挺身矗立,英姿勃发,一股凛然正气,活脱脱一求知儒生。雕像左侧,立一石碑,正中阴刻一行工整楷字:“朱公先烈继宗之像”。右上细刻碑主生卒年月日,以及辞世之经过缘由。左下则刻:涪州高初两等学堂师生敬立。最后一行刻:“中华民国元年七月”。其文其字皆出许监督之手。

接着,许监督代表学堂致揭幕词。他介绍了给朱教习雕像起因、经过和经费来源,达到何种目的与效果,末了,他说:“为此,本学堂特雕朱教习躯像,以彰显堂风,铭刻堂史,任人瞻仰,供人仿效,纪念先烈,匡扶世风,光大我中华之精神。我等一定要牢记朱继宗先生,标榜他之美德,学习他勤奋好学、永不止步之学风,发扬他报国效民之品质,形成良好之校风。我等之目的定能达到。值此,我诚挚感谢朱家鼎力相助,多谢社会各界大力支持。”

学生代表致敬辞后,罗秀才代表家属致答谢辞。老人依然不用文稿,抑扬顿挫,信口说来:“余为朱家代表,实为惭愧,然,窃念朱家嫡亲血脉者,无人敢为,故而,代为致谢。继宗贤婿自幼崇尚儒学,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终身奋斗不息,从未懈怠一日,诚愿为国为民效力到底。此次上省城为民请命,丧于屠刀,乃他践履宏愿所致。然而,纵观天下有志于此者,诸如近年之国民革命,丧身流血,尚寡乎?多矣!我等朱氏亲属虽也悲伤,但深感继宗死得其所,捐躯甚值,故此,我们亲属深感欣慰,深感自豪。而且,余以为,作为有志有识之士,继宗应该如此,别无选择。而学堂却执意雕像,以志记念,以告世人,今日还如此隆重揭幕,窃以为学界及各方太过盛情,太过奖矣。我等朱家亦觉惭愧。值此,余代表朱家诚表谢意,万般感激。借此表示,我等朱氏不会以此藉口,索取何种物质与名誉,更不会躺在继宗鲜血之中,沾沾自喜,裹足不前。但是,我等亲属依然殷切期望世人,不可忘记血之教训,从中悟出道理,珍惜中华民国来之不易,将先躯之志承继到底。”罗秀才说罢,掌声良久。

刘知事的祝辞稍短一点,不知何人手笔。赋体词韵,字句铿锵,言简意深,文采奕奕。大意无非是朱继宗为民国革命立了大功,是涪州之荣耀,涪州黎民引以自豪,要大加缅怀和纪念,他还表示承继遗志,效仿先躯,为中华民国尽忠竭力,永保民主共和。末了,他说:“最可告慰朱公继宗在天之灵者,川省督军政府新都督尹昌衡先生果断英明,已经处决了赵屠户,砍了赵尔丰的脑壳,为‘七一五’死难先烈报了仇,了恨,朱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我等在世者无不快哉。”

顿时,掌声热烈。几滴泪滚出罗玉兰眼眶。

仪式毕,刘知事走到罗玉兰等家属面前,朝他们深深鞠躬致敬。

二爸老秀才罗玉兰三人在热风灼人蝉鸣刺耳中,垂立朱继宗雕像前,良久。

第二十八章 民 初 十 年

十年虽仅三千六百余日,历史长河一瞬,却是民国初年重要时期。军阀混战,夺城争池,硝烟此起,弹彼落,城头频换大王旗,朋辈接连成新鬼。幸而,龙兴场四县交界,地偏路僻,山阻水隔,无瑕顾及,非兵家争夺要地,兵灾人祸较少,战火殃及稍轻。可是,依然没有躲过官兵眼睛,粮草兵源,竭泽而渔,车载船拉,绵绵不绝。常常,哭喊声里,送走一泼泼新鬼与枭雄;石板古道,迈出三五个商贾和学子,外界瞠目。仅就朱门,时而爆出不凡人物,朱继宗乃其一。

而今,罗玉兰的同辈中,混得官高禄厚者,并非饱读经书之士,亦非商贾绅艺,而是那位黑老弟。据说,重庆军政府与四川军政府合并后,他立马追随蜀军政府第一师师长兼重庆镇守使熊克武。熊师长听说黑老弟的大哥乃堂堂举人保路先烈,于是另眼待他,赏识重用。而他紧随师座,肩扛大旗,冲锋在前,枪林弹雨,骁勇亡命,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二次革命”,战川黔军;“护国之役”, 讨袁称帝;“护法之战”,撵刘存厚,一举攻进成都,师座接任四川督军,黑老弟随之青云,爬上团长宝座。只是,黑团长激战简州时,刘存厚并不厚道,子弹不长眼睛,偏偏从他脑壳左边穿过,吃饭的家伙保住,左耳却穿个缺口,名曰“缺耳朵”。于是乎,有人誉他为“缺耳朵团座”。他不在乎,笑曰:“缺耳朵不怕,婆娘没扯的了,就怕缺‘鸡巴’,看着莫法。”随之,那位重庆堂客乔迁锦城,没嫌他耳朵缺。可“缺耳朵团座”难饱色欲,端着碗握紧瓢还盯住锅,于是乎,再娶锦城如花仙女一位,藏娇军帐。乡下朱家那位长守空房之原配,差不多忘在九霄云外了。后来,黑团座厌倦连年混战,解甲从商,置业东御街心,摇身一变,当上财大气粗的钱庄老板,风得意至极。

秀才老人闻之,大声笑道:“一个继宗大哥,一个黑娃老弟,一个修身养性,饱读诗书,一个不读诗书,敢冲敢闯,结局大相径庭。哈哈哈哈!”

罗玉兰也笑:“黑老弟打打杀杀,混个团长,不是龙兴朱门,是兵兴朱门了。”

“当年题匾,我看到他家红墙朱柱,脑壳一亮,‘龙兴朱门’四字马上跳出。朱家确实兴盛了,没有题错啊。”老人笑毕,话锋一转,“当然,黑娃子能顺应时势,既成事实,时势造英雄啊。继宗贤婿即便才高八斗,却没顺应时势,加之是非混淆,岂有不败之理。”

“缺耳朵团长”虽不乏恶习,却很仗义:当初,不顾生死为继宗大哥报仇,后来,当了团座常去当年督府大门遇难之处,悼念继宗大哥等保路先烈;他竭力关照《涪香旅馆》朱伯父老人,从身家安全到旅店生意;黑团座还请熊督军给继宗大哥亲题匾额《辛亥前驱》,亲自送到涪州《斋香轩》,在涪州军政商学农各界参加下,刘知事亲手挂上朱家门额。“缺耳朵团长”还拿鸡毛当令箭,敦促刘知事给继宗大哥修陵园,给朱家发抚恤。他还常往涪州《斋香轩》油店汇钱,请嫂子转交他爸。二爸虽臭骂他不肖孽子,还是收下一些捐给寺庙,修殿塑佛。罗玉兰则把余钱交给乡下原配夫人,补贴家用。朱家上下,一时觉得,有如此“混世魔王”,倒也要得。莫非真个“龙兴朱门”了?

罗玉兰的下辈中,儿子仲智在三公帮助下,先在重庆读了一年半留日预备班,学会“呀、嘎、库、克、科”和“米喜、米喜”等等汉字加日文之“杂种语”,随即东渡扶桑,进入日本医学院,专攻外科手术。期间费用,三公汇去一部,玉兰汇去一部,加之仲智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学业生活,两无忧虑。五年学成毕业,先留岛国从医两年,后回上海行医。只是,罗玉兰在涪州定下之婚约,仲智死不认帐,更不回乡迎娶,女方只得另攀高枝。后来,他与护士刘嘉情投意合,喜结良缘,母亲得知,方才放心。于是,荣升婆子妈之罗玉兰,马上又想再升奶奶高位,即便不能抱抱孙子,亦要闻讯则喜。

女儿仲英小学毕业,没再考升中学。本来,民国二年九月,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小学校令》,学堂改为学校,监督改名校长,小学校仍设初等高等,但改初等四年高等三年了,而且,仍设修身课,删去读经讲经,男生加学农业,女生加学缝纫,实用技术受到重视。小学缩短两年,不至于学生一毕业就忙着定亲约婚。罗玉兰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却尊崇相夫教子之天职,没让成绩尚可的仲英读中学,经她作主,仲英与门当户对的许监督幺公子,结为伉俪。如今,罗玉兰正二八经戴上“外婆”桂冠矣。只是民国十三年,那位恩师兼亲家的许监督因病辞世,享年六十有六,罗玉兰受打击不小。

最有希望的却是仲信。她没大哥那般能读,也没大哥那般发奋,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没考上省城铁路学校,回家闲着,与一帮狐朋狗友混得不知何年何月。不过,他倒本本份份,规规矩矩,不惹事不生非。罗玉兰没打算仲信读得太高,有那学业,足之够矣。她想的是幺儿长留身边,莫再象他大哥,家门一出,远走高飞,乡不回,亲不要,家人担忧。况且,朱氏家族至今,已是“填四川”第十三代。族规家法,男人当家,女人从属,亘古未变。长子长孙,犹如皇位世袭,哪怕三岁小男,照当家长不误。如今,仲信得天独厚,符此规矩。那么,何不让他早入角色,细膀嫩腰,练肩挑担?

有天,罗玉兰说:“仲信啦,皇帝三岁坐龙庭,你十五岁了,今天起,你当家。”

“我当家?”仲信以为妈笑他,脸一红,反问,“妈,你做啥子?”

“我垂帘听政。”

仲信“嘿嘿”一笑:“我不得行。”

“四口之家,啥子不得行?你当光绪,我当太后。”

罗玉兰并非说笑,早想作“西太后”了。从此,家里大小收支鸡毛蒜皮,罗玉兰如实告知,看他动作。仲信真当回事,不马虎不含糊,认真思考,不凭冲动,不轻易动作。比如:吴妈在乡头的幺儿下月成亲,罗玉兰问他,朱家送礼不?送好多?哪个去送?仲信考虑一会,说:“送!五个银元少不少?还是妈妈去,以示看重。”罗玉兰不住点头,颇感满意。

果不其然,“垂帘听政”之结果,仲信慢慢晓得当家不易,办事非常认真。比如:朱家有多大家底?每月有多少开支?如何略有盈余?如何管理油店,增加油店盈利?等等,尽量心中有数,绝不稀里糊涂。比如:收完当年菜籽,他根据每百斤可榨油三十七八斤,马上算出全年共榨多少油,再按去年平均油价算出可赚多少,用在哪些地方?比如:榨完油籽,他立即秤重,是否符合预测?差别多大?差在何处?比如:店门到库房舀油,必须逐次过秤记量,不能卖好多算好多,做到钱油相符。他逐日记帐,十天小结,全月总结,帐钱相符,帐物相符,收支平衡,略有节余。他可不像妈妈,卖好多算好多,给多少钱记多少帐,全依伙计,仅凭良心。更有,他严格执行马姑婆遗嘱,不再付给马家红利,任妈如何劝告,他只两句:“依照遗嘱,不可违背!”

从此,他不再天天喊吴妈买肉吃,不再怕吃红苕,不再嫌吃了牛皮菜流清口水。他把钱捏紧,精打细算,理财有成,青出于兰胜于兰也。

罗玉兰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过,她亦认为儿子过于认真,容易得罪人。有天,罗玉兰问老父:“爸爸,仲信像不像他祖祖?”

老秀才想了想,说:“你是说朱顺成?像,像,太像了,老族长勤俭治家有名。”

不过,当妈更着急的,还是仲信婚姻大事。如今,仲信相貌愈像漂亮妈妈当年:白脸细皮,眼圆珠黑,唇红齿白,个高条细。好个朱门传宗接代料子!

罗玉兰自身变化不大。青丝添白发外,依然双目有神,腰细膀圆,不瘦不胖,丰韵未减;虽然挂《斋香轩》老板头衔,却是“名誉”,并无实权。不过,自从民国元年,戴上涪州议员桂冠,确实当作大事,为县公署出谋划策,评议指责,敢讲敢说,不苟且不马虎,令宿老腐儒们汗颜,自然,她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学到不少新知时尚。

后来,涪州驻进北洋军,设镇守使,莫说议事会,县知事也受军方制肘,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驻军不断变换,再后自封司令,直接委任地方官员,军政大权,一揽手中,割据一方,胜过诸候,小小县知事几乎沦为丘八筹款备粮拉丁派夫之走卒。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罗玉兰哪里看得下去,前不久一次议事会上,“大放厥词”,胜过炮轰:“不是说地方自治么,我们哪么自治?一个涪州城,全听当兵的。昨天来帮北军,今天来帮黔军,明天再来川军,后天怕要来天兵天将了。张三走了李四来,王麻子赖到不走,刘二娃又来撵,我们涪州成了一块保肋肉,都想来啃两口,”说着,她自个一笑,用手扇扇风,“你打过去,他打过来,来一帮换一个花样,你加这个税,他加那个捐,名堂多如牛毛。知事一天到黑,专给他们催款催粮,像个跑腿匠,他哪么当知事?农人最可怜,揭不开锅盖,卖儿卖女了,还要交这个粮派那个款。民国十几年,收税收到民国二三十年,你不给?端你的锅,拉你的丁,派你的夫。拉夫做啥子?给军官挑宝物,抬婆娘。坐在上面,一摇一闪,她倒安逸,抬滑竿的累够了,走一路流一路汗。这是啥子世道!我要问那些当官的,你们还要百姓活不活?”

如此局面,在坐议员哪个不知,只好笑笑,或者干脆闭眼点头,权作回应。

副议长李安然则不然。朱议长在阎王那里,阳间仅仅是个荣誉,他副议长才是实权,主持全面工作,威风八面。不过,他不敢惹罗玉兰,当面大肆称赞朱太太,为民请命刚直不阿可敬可钦我辈自愧,有次,趁无人,摸了下玉兰洁白手膀和胸脯,差点换来一耳光,从此规矩了。可背地他却去给驻军长官通风报信添油加醋。只是,丘八鏖战正酣,难管尔等说三道四,况且,她非等闲之辈,辛亥前驱遗孀,岂敢轻易报复,随你说去!李安然讨个莫趣。

至此,罗玉兰彻底明白,议事会过场而已,枪杆子听你的?她请求辞去议员,不做军政面子,自然未能获准,只好挂个虚名。其时,议事会已经名存实亡矣!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涪州县党部设立,从此,党国归一,一统天下,哪能容得七嘴八舌,议事会被撤,议员解散。李副议长称号结束,专当商会会长,“副”字划掉,正了,响当当硬梆梆,可再不是涪州呼风唤雨人物。

罗玉兰不感落寞,宠辱于她,过眼烟云,不过从此,重又冷漠政事。她常说:“‘书可读,官不可做’,庚子改得好啊,我都没有想到。”

“一字之调,其意迥然,难得难得。”老父一字一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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