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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望|故乡的云(散文)

2017-10-06 08:53 作者:凉望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崖上的风重了

这是七百年前一个风平浪静日子,屋舍的顶上冒过两餐的炊烟,棚里的头谷已也喂过两次,仲秋的风很乐意在接近肌肤的瞬间让人一激灵,天越来越凉了。乡民之间唯一的谈资已经发酵,所有人和头谷都期待着马上到来的秋收;如果那家收成好,说不定就能给儿子添一房媳妇,这是大家默认的。

只见太阳余晖的颜色渐渐变深,火热的红渐渐泛黄,黑色的影子也随着气温降低而覆盖田间,一波一波乡民在恋恋不舍中结束侃山,他们陆续回到屋子,将要同这片天地一同进入睡眠。我相信,倘若没有这天的大事发生,次日醒来的他们一定又滔滔不绝。

正当大部分村民刚刚进入睡眠,却突然声如巨雷,地动山摇,一场旷世骇浪掀起了。真是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这次明天还没来,迎接他们的不是秋收的喜悦,不是中秋团聚的欣喜。元大德七年八月初六日戌时,山移十里,地裂成渠,这是中国史载的第一个大地震,上纪落不偏不倚地占据震中。

迨于大德七年坤舆大震,观洞屋庐摧圮为之一空。——上纪落村碑刻(公元1335年)记载

公廨倒塌殆尽,房屋倒塌二万四千六百间。——平遥县,《元史·五行志》记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德癸卯,坤道失宁,上下两刹,多致圮坏。——太原·王居实《奉圣寺记》碑记

地裂成渠,泉涌黑沙,寺庙村舍遍地瓦砾,片刻的时间便颠倒了一个世界,对于幸存者而言他们是旧世界的遗弃者,他们是新世界的新生儿,一种无以言表的重压砸在他们的头顶。混沌世界,尸殍残骸,他们背负着死去的亡魂,肩负着重建的重任,还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求生本能,继续上路了。

与此同时,活着的乡亲继续靠着汾河的水勤恳劳作,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又慢慢浮现。丘陵为池,城郭为陂;地震将乡亲们的田地大规模迁徙,汾河东岸将生出大片田野,村庄里也凭空生出许多沟崖,从此一个崭新时代就此开始——泉水叮咚,风景秀丽。

叁佰玖拾贰年后正值康熙盛世,民丰物皋,这些淳朴憨厚的乡亲早已忘记当年的伤痛,上天却又耍了他的孩子脾气,几乎又在原地发生一次大震。当时,烈火烧天,黑水涌地,整个平阳府顿时浸没在滚滚烟尘之中。

这是康熙三十四年四月初六日戌时,我们的乡民依旧像当年的先祖一样,继续被动接受这场无能为力的浩劫。汾河两岸的灌溉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四周田地一片汪洋,他们只能继续顶着所有的压力继续开始新的生活

震后几百年来,上纪落的地势总比四周的村子要高上很多,它是临汾盆地里一个凸起的黄土崖捱。依崖而凿的窑洞,沟中诞出来的多处泉水,他们九曲回环地排布在村中平地的四面八方。平地上建起来的土房子并不整齐地排列,但在屈活和东头垂直相交的位置还是开出来一条载入史册的官道,每到一四七十便逢的集市也在此热闹,这一切都构成了上纪落村数百年来继续鲜活的动力。

历史的尘烟飘荡七百年后,我站在故乡的崖捱上,也忍不住落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智慧的祖先和浩瀚的岁月默默低头。我知道,像汤汤沟、师家沟、水翁沟、石坡沟、煞天沟、屈活、补子上、石板上、桥子上、猴娃垄等,这些自然村的名字定是我们的乡民在两次地震后,凭借自己的智慧,结合那沟崖的外表,跳脱而出的生动词汇。

这些词汇比他们幸运,比他们坚强,但又比他们更寂寞,目送着一辈又一辈的乡亲出生在这片黄土之上,又眼看着一拨又一拨步履蹒跚的人渐渐回归这片土地。又是深秋,一阵风吹过苍古而幽凉的土地,我,忍不住浑身一抖,天越来越凉了。

庄稼要丰收了,家人一定会团聚吗?不,我不知道……

二、沟里缘,我的前半生

对我而言,师家沟是血脉深处的记忆,至少从曾祖父年轻时,他的家就住在这里。这沟里有枣树、槐树、皂角树,还有一口公社时期留下来的老井。这沟里还有《花神剑》《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还有更早的一部是《神雕侠侣》,那是自打有记忆时便在祖母家经常看到的年画,上面有杨过和姑姑、大雕。

说起这师家沟的来源,它同所有中国农村的组成一样,最先住进来的是一户姓师的人家,亲戚套亲戚。到后来,这沟里住的大多还是一大家子,除了师姓,便是秦姓了。我还从父辈的话里听说过这样两件事情,一是祖母在三十左右的时候从老窑顶的崖上滚了下去,二是祖父在为叔叔娶小妈的时候出了他这辈子唯一一趟远门。

到我这一辈出生时,父亲、叔叔与他的父母都已从沟里搬了上来,一槿大院子鼎立在横贯南北的官道东侧,房屋坐北朝南,只朝南开了一处大门。我刚出生那会,全家住在一起,哦,这时候姑姑还没出嫁,她留着酷酷的学生头,跟着曾祖父、祖母与祖父在学校里,开个铺子。这位木兰花毕竟也有着美丽的底子,毕竟也是个美的青年女性,后来的一天下午,她穿着灯芯绒的蓝色外套、黑色踩脚裤,踩着大红的高跟,左手插兜,右手抓着学校大门外的栏杆,留了影。

自打我上学后,每天清晨都有一个女孩准时到我家门口喊我上学,而我每次几乎都是从母亲的怀里被摇醒,然后半眨巴眨巴惺忪睡眼,迷瞪着穿上衣服上学去了。天还未大亮,蟋蟀和公鸡此起彼伏的叫起来了,她牵起我的小手,飞快地跑着。她,是我的小姑姑,比我大一岁,当然这不是那位帅帅的亲姑姑,她的亲祖父是我亲曾祖父的同胞兄弟。

不上学的日子里,我也是跟着她混的。整日的跟着她在沟里,跟一群别的孩子,有大有小,而她却永远是那个最有主意的,最有勇气的。遇见更大的男孩子挑衅,她会妙语连珠地怼回去;遇见秋天果子成熟的时候,她会教我们爬树,带我们去一些更繁茂的沟崖享受美食。

然而,也有一些她不在的时候。我便跟地主他们去玩,尤其喜欢在他家大门外的崖下。抬头望上去,这是一块较两边凹进去的地势,距离崖顶也不过六七米的高度,75度左右斜坡,孩子们攀出了台阶和“岩点”。

崖下有一根柱子栓着牛,往外走几步就是那口古水井和具有灵性的大槐树。忘了说,地主姓师,他的祖辈是这沟里的先人,他的母亲和我祖父是堂兄,照此计算,他比我又大了一辈。我们同年生的,一直到我上高中前关系都非常好。

模糊记得这古井最先是露天的,井口只围了一层青砖,到后来村里给井盖了个砖房,青灰色的墙面,顶子上铺了层层灰瓦,就连地上也铺满了整齐的青砖,在当时这样的工程应该会花不少钱吧。井房的门是朝西开着的,房子里东、北两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墙,唯南边的墙上留了一口小窗,窗外是一片空地,从窗口到地下有两米左右高度。

与其说是窗子,倒不如说是在墙上开了个洞,通风照明。挨着窗子的西边就是那棵老槐树,井房的顶子上是它茂密枝叶投下的斑驳树影。这条狭长的沟里南北极长东西极窄,除了顶头的坡有半截是从南北向转回东西向的,剩下部分的坡虽有蜿蜒,但却不改南北走向,居民则靠崖凿洞的从门窗里对视着中间的土路。

这条路南接下纪落顶头,北则伸到官道上去。大家都叫它小坡,它是除了那被列入古迹的石头坡外的另一条从南边进村的路,与官道的使用率相比这里更受周边村民和孩子热爱。叔叔婚后几年,家里的大院子便迎来了一场风,后遗症深远持久,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异常感觉。

先是围了一圈的土墙和朝南的木门被迅速拆掉,靠近官道西边的起来一排崭新的橡胶顶(砖房),接着是祖母从院子里最中间的那间砖房搬回沟里。后来没过多久,这槿院子的正中间竖起一道红(砖)墙,一户变两家,但是两兄弟间还是血水交融,他们坚持在新起的两处大门两边的三间房子里都留着一道后门。

这堵院墙隔断最初的作用是用来隔断母亲、小妈、祖母间的矛盾,可是治标不治本,到头来无辜连累了院子中间的几颗大梧桐,连累了那些令我十分开心的黑兔子和白兔子,他们都因为动工的缘故,伐掉的伐掉,卖了的卖了。

再有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跑到沟里,跑到祖母的怀里哭诉。闲着的时候,就跑到祖母的窑里瞎翻,翻完里边翻外边。祖母看着委屈的孩子总是先长叹一声,祖母看着可爱健康的孙儿总是自她那年轻白皙的脸庞上畅出令人着迷的笑,那笑是温柔的,知书达理的,不似那些开怀大笑的婆姨和村妇。

有时候跟地主一起去捡西瓜靡儿给猪吃,有时候我自己去喂被祖父拴在半坡那棵枣树上的牛;有时候还去场(chuo)里的粪堆旁捡虫子给鸡吃,有时候还能去亲手为刚出生的小猪剪短脐带。现在想来,那都是在体验生命最神奇的轮回法则。

熊孩子总是不会那么让人省心的。有一次我从祖母家窑外墙上的储物台翻出一枚手榴弹,学着电视里的人物模样,想尽办法想要引爆,还好经年失效,已成了一枚哑弹,才没引出更多祸端。我知道,那枚手榴弹绝对跟参过军的曾祖父相关。

又一天,吃过早饭,匆匆跑到地主家,他家不仅有着沟里或者所有亲戚里唯一一台的彩电,而且他家里的桌子上总是摆着水果,那时他父亲在村大队任职。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伙伴,大家就从他家屋子里出来,开始商议爬崖比赛。数一二三就开始爬,谁都急急争着前几的名次。

争先恐后,你推我嚷,大家各显神通。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段,我排在第三位,上面第二的是地主,只见我奋力向上,脚上一蹬,伸出右手抓住地主半袖的下摆,这一刻那颗原本就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脏更加勤快起来,我的嘴里刚哼出“游啊游(东游记的歌词)……”便突然脚下腾空,上身后仰,从坡上滚了下来。

就是这么巧,落地滚了几圈停了下来,从头到脚还坐北朝南的趴着。地主他们赶紧从这陡峭的坡上下来,他们看见我右腿的膝盖外侧淌出一片鲜红,磕磕巴巴都急得不会了言语。地主最先醒过神来,赶去我家找我父母,经过紧邻坡顶下的祖母家时他看见了我哥哥,到了坡顶左转撞进了我家的大铁门。

聋哑的哥哥急急奔来,看见已经坐在路石上一动不动的我,哭了,稀里哗啦,然后,我心一紧,才跟着哭了。他示意我上他的背,他们搀着我,一起使劲,我双手搂住哥哥的脖颈,笑了,像一朵饱满开放的向日葵,吸了足够的光。

到了坡底,母亲接上了我。好在诊所离家不远,开在供销社的斜对面,我被引到诊所里,才知道了那口子有七八厘米长,血肉都翻了出来,最后只是消了消毒,涂了一下碘酒,连纱布也没裹,回家了。扎进我腿里的是一只破碗,是不懂医务常识的一个玩伴拔了出来,他心急,他太关心自己的伙伴。

我努力回忆那颜色,幻想着那像极了玫瑰的妩媚。

我翻开库管我抚摸着那一道长长的伤疤,它突出来肌肤上,像一条蜈蚣趴着。

三、记忆深处的村落

穿过这条坡,车马颠簸,千年来的商客官吏在鼓楼的青砖里喟叹浮生。我小时候,常常走过这里,记忆深处,下雨天居多,孩子凝望着雨水顺青石缝静静流淌,像一条条小小小小溪。

鼓楼上有四个字“南北通衢”,小时候并不认识,也不曾听村里的老人讲过。

近几年,写了一些东西,一些小时候看不懂的面纱背后,那些尘封了许久的故事被渐渐揭开。纪落村,因纪信将军不幸殒命,而他的金头却因一道金光被定在石坡附近,纪落村因而得名。

石头坡为战略要地;如今,旧鼓楼拆去重修,古道两侧人家依然不少。

旧时的茶楼驿站,恭恭谨谨地排列在道路两侧,过往的羁旅牵着瘦马和骡子大口喘气。数百年前的天,下着雨的清晨,会不会有小孩隔着窗听雨嘀嘀嗒嗒,驿站里的文人和武将会不会吟诗斗酒。当年苏三被押解前往太原府的途中也经过这里,只是不知道是在蝉鸣的夏季,还是落雪的寒,如今,当年的故事早已被磨去细节,只剩得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偏颇百年,传遍九州。

我小时候,每逢集市,四方而来的人挑着担子,开着小三轮,交易的商货必从南边的鼓楼绵延到北边的鼓楼,有两三里长。那时,我家恰逢在路边的新房盖了起来,因此,借着这份热闹,在街头卖起了一些商货,位于南边鼓楼往上的第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后来,我家的店开了近十年,直到我从县城读完初三。

油茶、汤圆、蒸的枣米各种小吃琳琅满目,谷道小麦、瓜果蔬菜各种日常必备应有尽有,当然,还有那时比较潮流的衣服,与各种先进的玩具。那时候小孩手里五毛钱的硬币十分昂贵,集市毕竟不是每天都有,钱攒着,等逢集时我喜欢交给卖汤圆和油茶的阿姨,她可以找铁匠打银耳环,带在耳朵上定会十分漂亮。

长板凳、红脸蛋,冬天的热汤滚滚升上苍穹,小孩冻红的双手和耳朵,还有搓着手哈着气的大人,那时的我们都十分诚恳。早上有一碗饸烙面或者大饼填饱肚子,就很温暖,很幸福了。尤其是我的那份面里常比别人多一些丸子,但这并不奇怪。那家店是我大姨开的,租的门面,在马路边,每天去学校的早晨都会路过。

而她家店的对面是一家理发铺兼澡塘,我的头、我的头、我爷爷的头,在我有记忆的十多年里一直与这家店来往密切,如今,他们仍旧经营着这家理发店,他的大儿子接过了衣钵,在大概七八年前,42岁的老板娘又生下一个女儿,是她的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有了20岁的哥哥,18岁的姐姐;如今虽然澡塘没有了,但他们一家人,仍旧是村子里为数极少的没有出去打过工的。

村子里,以前的时候有三所学校,一所国立的,两所民办的,都算声名远播,临近村子里的都来这里念书;而我与这三所学校,都有着一些或多或少的故事。国立的是建国后就有的,毗邻村大队,而村大队的前身是民国时候的一家私塾。

每逢有大事情,大队都会通过播音来昭告四方,在北边的鼓楼上的四个大喇叭开始吐露方言,那时义正言辞,信心十足。而我,也受过益,沾过光。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从我家出来,沿北走百十步,左拐见大戏台立于场子正中,距路口百步,戏台左则有一小洞。从此处右转行二十步,继续左转十步到发小家。

“去我姥姥家吧。”“好!”

星星爬满天际,一个二八式自行车前梁和后座上分别坐着一个孩子,骑车的老人是发小的姥爷;他将我和发小从董家沟送往上纪落,一路上月光皎洁。大队的喇叭间歇性的嗞啦喊着,“……家和……家的孩子丢了,大家赶快找找。”

当车子行致鼓楼,我觉得好开心啊,有种上电视的感觉;小时候的世界,只懂电视里的人会万众瞩目,很多人操心。如今,再想起来这件事,嘴角依然会上扬,觉得幼稚天真,但同时,却也越来越心疼父母当时的焦急;稀奇的是,那天到家后没有挨打……

那时大戏台的棚顶上是一个铁架焊成的五角星,骄傲矗立,年代久远。斑驳的红色说明着他的忠心,每年的热闹说明着他更遥远时的繁华。如今,戏台翻新了,顶上挂着毛主席的相,两侧的道具和服装间也早已布满厚尘,被蛛网吞噬;连同儿时的记忆一起被遗忘的,还有那条便捷抵达发小家的门洞。

最近几年村里再也没唱过戏,在家的人越来越少了,村子里的店铺反而越来越多了……

小时候极其繁华,以致后来十分怀念,等我再长大一些,集市影响主路的交通,它的地域便由这条老官道迁徙,慢慢挪到了靠近北边鼓楼一个朝西的辅路上,那儿是一个丁字路口。如今,在每个月的一、四、七、十集市依旧如约而至,却再也没有坐着长板凳的小孩,再也没有卖油茶的阿姨娴熟地从龙嘴里倒出香醇。

南北通衢的鼓楼倒是在前些年重新火过一把,那时《大槐树》拍摄的时候,采实景,官兵在鼓楼的城墙上张贴过一张告示,群演围观。后来,出现在电视荧幕上,但这道古老的鼓楼和城墙并没能因此而重放异彩。

当年的三所学校,几乎全部殒命,如今只剩得那所国立的风雨飘摇;泱泱大村,留几十人的幼儿园苟延残喘……

《我的家乡——上纪落》是李国临老师多年前的文章,小时候有缘从老姑拿回家的报纸上看见过,如今再过十几年,我在微信平台上再次读到这篇文章,却被文中的配图触痛心脏深处。荒草横生的石头坡,破败的鼓楼;当年的繁荣呜咽,当年的童趣逝去,唯有那年年堆叠的尘埃响彻在数千年的峥峥岁月中。

繁华了千年后的悲哀,被新文明所遗忘,我遗憾,遗憾没能留住它的辉煌,遗憾没能记录它的变迁。

四、雨是晶莹的顽皮

一排排从天而降的晶莹嘀嘀嗒嗒,挽着裤管的孩童在每年的天湿透鞋袜。当早上醒来时,倘若天色依旧阴郁,那么爸爸们便成了魔术师和预言师,一件雨披在几秒钟内变了出来,他们知道待一会那些精灵准会再次降临。

“喂……,走,去学校了。”这是站在我家门口喊我的明,他透明的雨披淅淅沥沥,一部分附着在雨衣上的水珠落入大地,但还有一小部分却顽皮地钻进鞋子里;脚板湿透,木质千层顶的鞋面和四周都显得十分泥泞。

侠肝义胆,豪气云天;侠者一样的感觉,像披上斗篷一样的,像手握着长矛的,是在雨中对战的英雄。“诶”明叫我。我傻傻地笑,摸着后脑勺,这才抓起我们的“情侣雨衣”上了路。我和明在雨中奔跑,并骄傲地吼出剧中对战的台词;不妙的是我有雨靴,而他没有……

现在想来,那时候家里也有伞,可大家还是喜欢拿着施完肥留下来的袋子;外面的留下来装粮食,里子洗干净当遮布,剩下的就等下雨时大显神通了。有小攀比,也有小心思,但终究都是没花钱的作品;如今,转头一想,这不正是当下流行的DIY么。

倘若雨大一些,再大一些,我们的雨披就完全没有了用处;雨水灌进脖颈,窜入全身,甚至冷得直打哆嗦,但四周环顾,眼里所见的却还是小孩子们的满脸欣喜。课间的时候,倘若在窗子旁边坐着,小女孩定会巧妙地发呆;还未全干的小辫,红彤彤的脸蛋,一眼望去仿佛就同她一起坠入了幻的世界。

自云颠而来的他们一路玩耍,亲吻复苏的山河、亲吻高高低低的屋檐,甚至连同枝上的新芽和孩童的脸都成为你亲昵的对象。当他们累了就一骨碌滚落山坡、当他们疲惫了就顺着小溪汇入江河,于是花草因得他们而茁壮葱郁,沟谷里的泥土变得更加沁人心脾,但孩子们却是一不小心就会感冒、流鼻涕。

周末的早上,倘若这场雨还在连绵,那我就一定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马路上一圈一圈的涟漪渐渐扩散,看来往的行人披着自制雨披、撑着黑色的伞、骑着摩托车穿着正儿八经的雨披,或是浅浅行,或是匆匆去。

妈妈叫吃饭的时候,我们会将一张小方桌搬到靠近门口的位置来,盛上热腾腾的米汤、香喷喷的菜和馒头;话话家常,谈谈我的学习,早餐结束后彼此便又各司其职;角色归位,桌子归位。洗刷完了的又忙着纳鞋垫去了,电视里的枪声和刀剑又开始啾啾、咣咣,房檐下的小凳和双手拄着下巴的少年也开始发呆了。

如果雨水降歇,在地上汇成的河流尚未散去,就有幸可以见到孩子们的顽皮;淌水、玩泥巴,街边的树一摇晃,便落得一身淋漓。嗔怪的小孩,傲娇的情绪,有时也因闹得不合而打打闹闹,落得一身泥泞,又赢来回家后的几句责骂。

春风吹暖一树明媚,杏花上第一滴露水滴落,春天的气息浓了起来。折下嫩柳的枝来做口笛,摘下一片苍翠的叶也来当风琴;汇聚成河,汩汩而去,那前两日的雨声终是走了,静了,迎来一身澄澈。

北京的天气已经晴了两三天,突然想起久未联系的他,这两天他也该骑着车去河滩,去看一看小麦的长势了吧。尽管总是意见不合,尽管总是话不投机,但我终究是流淌着他的血脉,从骨子里对他念念不忘。

湛蓝洁白的天空,碧草盈盈的绿;提到雨,很多情绪总不由自主溢出体表;在雨中磅礴的往事,连同雨水一起消逝的旧城故人……

五、豫让桥南通秦蜀、北达幽并

据《赵城县志》记载:在县南十八里下纪落村有一座桥叫豫让桥,明朝正统年间(1436-1450),赵城知县何子聪将豫让桥建成石桥,改名为国士桥,后来坍塌。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写了五大刺客,依时间顺序排行,即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

豫让酬恩岁已深,

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桥上行人过,

谁有当时国士心?

一条自北而来的溪水(石坡沟泉水)流至此处。两岸人家,有一条小石桥东西而立,桥再往南,溪水到此处恰好汇聚了一个洗衣的小池子,不远处是连绵的荷塘;春秋冬夏,这里都热闹非凡。而在此不远处有一桥是明朝古建,屹立百年。

奔跑的孩子和着平仄交错的杵衣声,老远就开始清脆入耳;桥下的河流顺着河滩的方向流去,一直向西通往汾河。水流声汩汩而过,草柳的长势如逢甘露,一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春天扑面而来。

仰头望去,青苔在斑驳的墙体里桥嫁接南北;年代久远,气势雄浑(我自岿然)。记忆中,我们经常翻过桥两边的护墙,墙两边都有高低不均的土台堆积裹挟,这应该是数百年来岁月给予的恩赐。

土台之上有小道通往桥下,不知是人为开辟还是淘气的我们踩踏久了,便有了路。顺着内墙往下爬,有男有女,是大孩子的顽皮。

偶尔跌倒亲吻春泥的孩子,一不小心又跌进窄处的河道哇哇大哭,泥土的沁香和童稚的欢快都是children最好的礼物。开心的我们一般有两种组团方式,跟随父母的或是独立组队的,无论那种,都有各自的的取乐方式。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杨万里(南宋)《小池》

他们的嬉笑声如同绕枝的藤蔓,在苍翠的季节琴声袅袅,温暖四溢;这一片古老而满怀生机的土地上光影渐变,一不小心,就穿越了时空。648年前,似乎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年份,历史的沉淀透露出对生命本源的思考。

尘封的记忆,被遗忘的繁华,大夏政权覆灭许久,但“蜀人楚籍”的呼喊却于此时定格。环顾四周,明初的许多移民移徙,大多都以“洪武二年”这种纪年方式加以表达,我们从哪里来的追问也大多止步于此。而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说法,也正源于此处。

这一年,骆氏祖永兴爷父子三人驮着行李和财产从桥上走过,这一走便将父子三人的最后一次相聚定格,此生再无重聚。当他们以疲惫的状态在桥上休憩片刻,当他们望着桥上的龙头(蚣蝮),一定况味凉多。

夏季的时候,如瀑的雨水疯狂而至,这时桥两侧的龙头便会吐出水流(汇入桥下),此时桥下的水流也紧跟着咆哮起来,隆隆如雷。雨后天晴,一个顽皮的天气呼之欲出(便跳了出来);树木葱茏,碧绿的莲蓬上努出一朵朵粉嫩,滋滋的蝉鸣在树影的婆娑里哔啵成响。

东边池塘边一朵朵荷叶将要遭殃,西头芦苇丛中一群熊孩子慌忙逃窜;顶个莲蓬当伞、淌着水从西到东,掏鹌鹑蛋、光着裤腿摸鱼抓虾,熊孩子们的本事各个高超。许多事情,如今时隔多年,记忆的春天在耳畔再次回响,那些人和事渐明渐暗。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家都必然经过豫让桥,但却是,越来越多的时间让回家变得形式化,匆匆来去,无心看“风景”。鹅柳淡黄时,初秋迟暮时,大雪纷飞时,都回去过,都再一次走过这条桥……

回到篇首的小桥流水,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还有盖在小桥上的青石。擦去历史的风尘,碑文拓印依旧斑驳可见。那是我一次无意中的玩耍,时间大概在十六七年之前,一根在泥土上乱画的枝桠,便巧妙撬开了一扇历史的大门,可怜的是在此之后历史依旧沉默着,闷声不响,但它却又在一个少年的心中留下烙印,种下渊源。

忘记是何时,那座被贴上危桥标签的建筑成了隐患,又忘记是何时,这座桥重修后“焕然一新”,连同朝北桥头的地方也多了个进村的牌楼(上纪落村赫然入眼),连同周边的房屋也又一次的翻新了。不过,依旧能够缅怀,依然能够以一坛酝酿多年的记忆来祭奠岁月。

许是桥两侧的龙神庇佑,保佑着四方平安;这样一座古老的桥,饱受战乱,能够在风雨飘摇的数百年里岿然屹立,不得不为桥身的坚固大为惊叹,不得不为百年前的匠人致敬。说到这里,不由想起梁林夫妇,尤是梁思成先生,他对于中国古建的保护,对于中华瑰宝的保护功不可没。

记忆中,明朝建筑现存极少,但是对于山西却不能以此而盖棺定论。一个普通村子,如同隐士般,大隐于市;在马踏猎猎的曾经,在车马入流的如今,那些古老的文明极可能随处擦肩,一不小心便在你心中留下悄然盛开的延续。

我你他长大了,离开了这里它。它们却依然在这里,接受岁月恩礼,时光打磨,默默守护着一代又一代的成长

冬天,滑冰的少年,在小河,在荷塘……

六、江湖路远

在我三年级的麦假之前,旧校翻新的消息已在全村沸沸扬扬。那个电话尚未普及,手机非常稀缺的年份,这则消息竟能在短短几天传入近三千户约七千人的耳朵,真属异事。相较与此,真正将本村传播出去的李国临,却从未在村中大红大紫。

国临老师的《我的家乡——上纪落》在传统媒体鼎力的年代被刊于报纸,传播多地。如今亦被微信平台、今日头条等新媒体相继转载。尽管如此,这篇文章在几十年里却从未令他获得太多乡亲的褒赞和羡慕,如今仍值得庆幸的恐怕也只剩那份故乡本身赐予他的骄傲,默默在他的心田里持续耕作。

旧校是在建国后建成的,但其规划设计却斩钉截铁的运用中国传统建筑元素,融合中国传统思想。秩序井然,等级分明,越进深越高等。学校坐北朝南,南边一座大门,东边一座大门(外延操场),南北向以唯一的水泥路贯穿,东西两侧各有两间瓦房作为教室。从一年级升至初三,最北端的位置不必再“穿堂过巷”,一排镂刻有红星标志的青砖平房从东到西,内有学校最先进、最高级的“洋玩意”坐镇乾坤。

翠荫浓郁的清晨,堂前舍后的燕雀撒开了欢,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落在台球桌上的,立在树影间的格子里的,连同交头接耳在墙角的,都为一个孩子的心灵带去美好。那天,我踟蹰在二年级教室的窗外,幻想着未知世界的神奇,期盼着自己能与里面的人儿一起受教。

幼时的自己常在学校里跑来跑去,穿过教室两边预留的空荡,绕过全校的台球桌,不亦乐乎。靠近东校门的位置有一间砖房是小卖部,右边窗台上是一扇两开小窗户,左边紧接着的便是搭了把铁锁的木门。

某天,我灵光乍现,竟在脑中幻想着自己变成会轻功的大侠。从距离窗台几十米的地方开始不断加速,待靠近窗台时再纵身一跃,跳将上去,然后再飞跃而下,向远方飞奔而去,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当时,小卖部的窗上贴着大侠乔峰的贴纸,头巾奇异,双目迥然,那一瞥不羁的胡子更显坦荡豪爽。

太阳的灼烤愈来愈毒,无风的午后教室偌大的影子成了避暑的绝佳去处。我晃荡在初三年级与教师办公室之间的区域,这里有单杠、双杠、秋千。下课时间,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在秋千旁聊天,我便急忙凑近他们,那时候总觉得“大人”的世界更有趣,却不曾想他们手里的实验材料成了捉弄我的法宝。

我直接大哥哥手机的东西问:“那是什么?”他们竟骗我说是冰糖,我看着这么大便十分激动,他们笑着递给我并看完将它塞往嘴中。那天是周末,只有初三的学生还在上课,多年后等我也学了化学,自己才知道那是一快真真切切的明矾。

后来,曾祖父的住处也从学校进门东侧的“独栋”搬到了“坐镇乾坤”的北方。从东往西,三间房子是他的,最西边厨房,中间是储物间,最后一间是卧室。而厨房大抵是以前废弃的教室,四壁记满程式、汉字、图画。而当我以洗涮的懂事“误入其中”时,一恍惚便觉得这是自己的武侠奇缘,是与被世人遗忘的“洞山福地”奇妙邂逅。

星子闪烁的夜晚,蚊虫自然也来凑热闹;在曾祖父的门外乘凉,却引来无数蚊子的亲密接触。曾祖父拾起堆在厨房门外的一堆干草,堆在门前,火柴的“红帽子”划过紫色皮子(磷)便生出火苗。点火驱蚊,浓烟滚滚,火光与星子一起点燃童年

2003年秋,新校落成,变化最大的并不是平房变成楼房,东校门连同外延的操场一起消失,而是在原来东门的位置附近坐落了一座亭子,“最鲜艳”的绝对是亭中的两座大碑了,基底雄宏,碑文上乡绅官员的名字底气十足。

为新校落成搞的庆典是长达十天的大戏,台子当时就搭建在亭子旁边。有幸逃过重建厄运的一棵大树却又在苟活中继续忍受折磨,成为支撑戏台的靠背,谁也觉得“老实可靠”。曾有“武学秘籍”的厨房变成了学校西北角的小门,但没过多久,又很快恢复成一垒土墙。

全民欢呼之时,随之而来的是记忆的破碎,童趣的消逝。我不再是那个肆意坐在祖父自行车后座上的好奇孩提,荧光棒咬破后的味道,麻将触在舌尖的感觉,所有一切都在一次次看似恢弘的喜悦中默然走失,当时的所有人对他们的背影都无暇顾及。

大雪纷飞的傍晚,贴了白色瓷砖的两栋教学楼在暗白的眼眸里渐变厚重,而檐角原本赤红的琉璃上已挂满涂鸿。非典那年的冬天,我每天接受例行检查,才能坐进四年级二班的教室。白的发亮的墙壁,红的耀眼的楼房,炉子里燃烧的依旧是我们每个人从家里拿来的碳。

居中在南楼前花坛里的枯黄竟在厚雪中一改颓势,但与此几步之隔的国旗台却棱角缺失,唯独从那石灰基底中笔直而起的旗杆仍旧堂正伟岸。在这白茫茫的混沌中,一群正在列队的小孩幻化了出来。从排头的第一个已经开始了,左手迅速从左腿裤缝线的位置抬往头部,同时每个人的脑袋也紧接着侧了过来。

“我,四年级二班秦春,

我,四年级二班秦勇,

……”

梦醒了,是西安的下午,窗外正疾风骤雨。

曾祖父八十岁左右时从学校搬回家住,回来后还经常因闲不下来跟祖父发生口角。他一辈子腰杆直挺,出了名的能说和爱干净;在村里上学时堂妹和我的学杂费也是他管。几年后不幸重病,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才能经常团聚。

后来,我在市里念高三时,曾祖父与自己的胞弟在同一年相继过世。

无论动物静物都难逃岁月欺凌,唯独时间与记忆能够永生。物换星移,不变的是对异乡游子的守望;江湖路远,再相见的重逢却总是遥遥无期。

七、衰败中的挽留

结束学前时代,我的童年便进入了另一个纪元。这是纪落村衰败中的拯救,是人口村人大幅出走热潮的开始。台球厅游戏厅没落、集市不断缩小,武校倒闭,网吧兴起,没几年公立的上纪落学校的初中部也被并入南王中学。

三国战纪里的冰火剑备受追捧,室外的天地花红柳绿,而我,却盯着更为老牌的“黄帽”、三国志,在游戏厅里不舍昼夜的拍打。站着,是常态,我从仰着头成长到平视画面;早出晚归亦是常态,在那段岁月里很少嗅到自然的味道。

抬头仰望星空,是少年成瘾归家后的晚上,星河依旧耀眼,偶尔听闻蟋蟀在夏秋的夜里喋喋不休。幸亏,我的脑子里还盛着武侠的璀璨,于是,我才同父母眼中别人家孩子的相似多了一份。这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在家的日子。

作为一个异类,我的玩伴几乎都是游戏厅里摇杆的高手,而厅外的几乎所有人都不吝与我们为伍。那时还为自己的潮流引以为傲,还为自己请别人玩的阔气而骄傲,可是,现在回想,那时的情况像极了推杯换盏下的称兄道弟,江湖义气。

2004年,周岁十一,离开上纪落,坐一块钱的三蹦子就穿过村庄、城市、河流,抵达了河西的学校。初一,第一次真正离家,第一次真正离开父母,寄宿学校,双星期制,和不同口音的人说话,看到声控灯会惊讶地走不动路,听到老师讲的普通话会偷偷发笑。

也就是从此时起,故乡的空寂感过分夸大,尤其显著地体现在春种秋收的田里,夏日果园和河流中的身影。因为,与我挤在同一辆三蹦子里的还有许多少年,而其它三蹦子还有其它少年,他们去往北方的瓦窑头、赵城,他们去往东边的明姜、广胜寺,他们去往南边的河西、洪洞。

有两次记忆最难忘。

一次是,我们十一个人挤在一辆三蹦子里,伟的母亲舌灿莲花,于是,所有人的车费加起来7快7,从国土桥起步,到洪桥中学的门口下车,我们,又完成一次离乡。又一次,他们分拨走了,直到下午我还一个人还在家等着,等着他们过来叫我。

迫近黄昏,从集市上回来的母亲问我:怎么还不去学校?我说,自己在等伟他们,而母亲告诉我,她经过伟家的时候伟和其他人都已经走了,走了好久了……。这对于一个从未独自离乡的孩子,十一岁的孩子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我哭得稀里哗啦,求着母亲送我。

于是,在一次次往返中,送孩子出外求学流行起来,村里的的小孩从一定程度上脱节,我们大部分孩子的玩乐也离泥土越来越远。有钱的村民也从此刻开始了进城的潮流,而我也在12岁的时候知道了《大话西游》《梦话西游》。

2006年,13岁,初二下学期。春意正浓,伟哭着,从学校的走廊挣脱,奔出校门,他不想在这里待了,我,凑热闹,也学着他说不想念了,要回村里。经过步步劝说,层层谈话,最后我跟伟回到了村里,对于我,母亲的要求是约法三章,现在只记得其一是不能看电视。

同年,经营数十年的武校也彻底走向终结,宣告结束。只记得,当年的武校十分热闹,村外的学子和老师慕名而来,师生络绎不绝。拼命思索才拉扯出我不暗世事时的往事,迷蒙中外祖父是武校灶上的伙夫,而现在的武学宗师秦根基是武校的校长。学校在九龙山上,核桃树下是历代亡灵,每年清明时,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要前来此地……

春风浩荡,夏日酷暑。网吧普及的热潮迅速席卷各个村落,升初三的暑假里我第一次走进网吧,也从此走向网瘾少年。集市上,先是商贩迅速的减少,再次是本村一些卖小吃的摊子慢慢消失;游戏厅,曾经四家爆棚的场面已是门可罗雀;无疑,在这场新旧的较量中,游戏厅落了下风,不甘的、无奈的退出历史舞台。

转眼,十年已过,我暗自感叹,也暗自庆幸。没有在初三那年伙同其他人辍学,进入社会,暗自感叹,十年内有太多无常。重读初中,再读高中,上煤校,进煤矿,北漂,旅行……,如今初三死命追过的女孩孩子已好几岁,煤校里处的对象也在去年生了个男宝宝,唯独高中的那位,迟一些,也在今年成了家。

2017年,4月底,从起点到终点的绿皮火车,只需睡一夜就到,我带了大包小包,从北京到了古城西安,途中路过故乡。高铁从上纪落的正中间斜插而过,10年前的一个夜晚,高铁仍在修建之中,我的邻居路过邻村的工地,那晚,他没能回家,那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开口说话。

现在已是旧历的七月底,西安在连日的雨日中拨开云雾。下雨时,人们厌恶它的聒噪和不便;雨停了,更多的人想念雨天却是的静谧、舒畅。秋老虎来了,连同我在内的其它同事都在喊热。

前几日,国土桥的颓壁被拍成小视频,在微信群里的它千疮百孔。我不记得这是它第几次坍塌,但却看到修补材料的随意,水泥沙子一调,再加点稳固材料;桥下的植被茂密密密匝匝,早不见了当年秀丽,那时童趣。

我想,若是在一个城市之中,我们这处遗迹、这座古桥定会被精心呵护,被涂上朱金漆粉,并建庙办会,给它披星戴月。

后来,我又去过武校的操场、除了几颗向上生长的核桃树外,再不见当年练拳的少年。

南风一吹,凉了坳转处的枣树……

八、少年锦时

站在坝岸上看去,河床退后的迹象十分明显。临近河堤的内围依然能见到绿油油的庄稼稀稀落落,滚滚的水流在不远处自北向南流去,虽不见当年气势,却也依旧将河西河东的风俗乡音果决隔断。

只见堤岸上的少年赤膊着上身,将半袖缠在腰间系了个疙瘩,另外一个却也赤膊着上身,但却不见了腰间的半袖。他盘腿坐在地上解开用半袖充当的临时包裹,青红的果子便跳将滚落,于是便随手拿起一个,在半袖的边边上擦了一下塞进嘴里去了。

这闷热的天气是叫人们变着法子找些乐子,少年脸上的汗渍像一道道分叉的支流干枯,而继续不断滚落的汗珠正在流过新晋的河道,我不知道数年前的夏天是否像今日一样,曾经遍地稻田、荷塘的时候,这里会不会像南方一样细腻?站立着的少年,双手叉在腰间,指着河对岸茂密的林间。

日头已直临头顶,汗水的滚动更加剧烈,只见他们收拾起地上的果子,继续上路;两个人的嘴里都叼着一个青苹果,香涩酸甜。他们是寻着一处凉爽去了,有小河的地方,能庇荫的场所……。

大运高速的工程刚刚贯通,高大的桥从河流上空飞驾而起,掠过两岸通向远方,因此,这座桥下的空间又变成乡民过路的驿站,不时有人在这里显露经历。一双手枕在平仰着的身子底下,一顶草帽盖住额头和眼睛,一双叠着二郎腿的下肢从蓝色库管里一深一浅地露了出来。

盼望着还能遇见个悠哉的大叔,盼望着还能遇见个同道的少年,像千年前的孔子讲学,像百年前的私塾弟子。等他们过来,遇见的却是一场落空而又值得窃喜的寂静,桥下只剩一个半温的茶水,透明的罐头瓶子显露的长辈的三观,蔚然成风,潜移默化。

离罐头瓶子的茶缸不远,还有一顶不算破烂的草帽悠哉悠哉,半袖系在腰间的少年便直接戴了起来,还学着祖父、大爷们的样子,捏着脖颈,指点江山。间或发出稚嫩的沧桑或者幼稚的威严,将半袖做成的包裹搭在肩上的少年哈哈大笑,他手里又拿出一枚果子,咔嚓一口淌出香甜的记忆。

除却这一处桥外,在水沟上还有两架贯通沟壑的南北向天桥,靠西边的桥两边都是果园,靠东边的桥却是连着南边的人家与北边的庄稼。在桥完全收工之前,桥面与陆地重叠的部分还留有一些空洞,这底下是当初为施工方便而留的,也是我们现在享乐的好去处,尤其西边的桥更受欢迎。

少年的贪玩,是去别人的果园里偷苹果、桃子等各种美味,是凭自己的努力获得奖励的成就感。时隔多年,那从果树上跳下来时背后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竟也成了一种回不去的快乐

他偷拿小爸家的红酒,我们一起躲在桥下喝,他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几根或几片辣条,我们一起吃。平时第一次喝到红酒的时候便直接吐了出来,偷学着抽烟的时候也曾被呛到流泪,那些少年锦时,真是欢乐无限。

那时分割两地的朋友和亲人还不能时常相见,赤膊上身的夏天在河岸边点堆火便能烧出一顿美餐。西瓜的藤蔓、向日葵的枝干,他们的样子必须回溯到年幼时分才能唤醒点滴印象,但那焦黑的玉米、瑟瑟的豆角、酸甜的果子仍旧是每年夏天仅供怀念的从前。

下雨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回旋耳畔。城市的马路修得平直漂亮,排水系统的设施和功能十分强大,我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双脚一深一浅的陷入泥沼,再也不会从最近处梧桐树上扯下一片大叶子顶在头顶。

雨水停止后经常能见到彩虹的日子,蚯蚓从松软的泥土中探头呼吸,车辙压过的土路在雨过天晴后留下深深的印子。那积水沟里的蝇子让我想到江河湖海里的新生命孕育,也让我感受到命运的冷毅与果决。

汾河的水流淌着,沙船的皮带上又卷过一圈,两岸的沙堆又高了一分。

九、追故乡的人,何处是故乡

每一座城市的夜晚都伴随着无数次梦中的惊起,夜里的彷徨踌躇、晨曦的雨露风霜都支撑着渴望拥抱的灵魂。《匆匆》里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目送》里渐渐消散在转弯路口的不必追,人与人的缘分终归是在一次次分离聚合中渐行渐远。

而我,在阔别西安两年后又选择回到了这里,不同于之前的旅行或是探望朋友,这次的目的是定居、奋斗。而这一切在稳定前所做的事情,都是对于自己人性的修炼,从满怀期待到逐渐丧失希望是一个反复波动的状态,在求职中的险些被骗与反复试用不同单位,也让自己时而降低标准,时而又丧失自信

就最近这两天,西安的夏天刚刚被雨水亲吻过,原本炎热的夏天也稍稍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但同时,夕阳向晚的的下午,街边棋局、麻将摊的趣味也连同着烧烤啤酒的热闹一同藏匿。是清爽,也是萧条。

当我下楼左转,向南穿过小巷,烈士陵园的葱郁就映入眼帘。略带湿气的道路两侧依旧盛放宁静的光影,这不仅使我想起多年前的泥泞。那时候下雨总躲在家里,家人们围炉而坐听雨声穿林打叶,等雨停时亦可共话桑麻。

而如今人在异乡,确实也好久没能跟父母一起敞开心怀,不知道是归家的心在一一次的泥泞中变得沉重,还是城市红绡雨霁后的彩虹让人沉迷?看到两位老人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我竟幻想他们是陆游、唐婉老时的模样,尽管历史没有成全他们……

清风拂过柳树,田间垄上休憩的草蛉开始仰望星空,他们是成对的,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于是星空也在望着你我,在时间的无涯里上演一遍遍温暖;你听,琴韵悠扬,你听,故乡月明。而我仿佛成了一个追故乡的人,在越来越多的日子里,故乡的云、故乡的雨都幻化为异地触摸不得的亲昵,不论醒着,或是梦着。

说到自己为人子女的身份实在是很不合格,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懂体谅,挑剔父母的毛病,埋怨自己的出身。前些年住院时,自己对母亲带来的伤害很大,羞愧的是,直到这两年才越来越能体会到他们的辛酸。住院期间,父亲请假来照顾我,母亲也放下家中的事物来伺候我,他们夜里没有睡的地方,就躺在病房里的椅子上。

我总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母亲,指责她不懂我心思,指责她笨手笨脚,而她也总是沉默。可笑的是,那时的我竟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胜利者,真是一个冷酷的刽子手。出院那天,我执意坐火车回老家,并且要求步行过去,走了好久,好久。母亲担心我的伤口,我却将拿着包裹的她甩在身后,还大声吼她:“你一个人连回去都找不见,能干成啥。”

她又沉默了,我听见她哭了……

“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独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月光吻过拥挤的人潮,随我从故乡到了远方,2015年的冬天来了,北京的冬天异常寒冷。带着爱尔兰帽子出行,在公交站牌前不断地搓手哈气,每天下班后都已天黑。家里的饭菜,父母的唠叨成了我慰藉孤独的良药,我越来越想起他们的无私。

世间在没有谁比父母对你好,但岁月却从来都不会饶恕谁。当不被理解,并不予沟通是多么残忍的方式,我们渐渐长大,他们渐渐变老。与父母之间的爱和相见都是一场宿命的馈赠,所有往事都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和岁月中酿成陈酿。

忙碌成为不见的借口十分不妥,可悲的是即便春节回家也只有三餐的时间一家人说话最多。

直到今年春节后朋友托我留意工作,而对象却是他的母亲(瞒着儿子去到北京却还不愿意让他知道,面对偌大的城市毫无招架之力,她却始终不愿成为儿子的累赘),我才突然惊觉他们竟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弱势群体。

超过了招工年龄,没有工作经验,他们来大城市中漂泊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那些曾经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笑,让我觉得心酸。陪伴可以是拂柳清风,孤独却是穿肠毒药,父母变老的事实不断告诉我,幸福绝不只是获得多大成就。

离开北京,回到西安,是一次面对幸福的告别,更是一个孩子愈发成熟的修炼过程。夏天夜晚散步的老人,午后在街边支起希望的老人,他们幸福或孤独着。而我,只希望父母能够享受夜晚酣睡的静谧。

对父母、对故乡的报答,是穷尽一生的反哺。

你看,月光吻过垂柳,晕开一片绯红,那是洋溢在脸上、心间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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