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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村里的榨油坊

2017-09-04 23:49 作者:岁月无痕  | 2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老家位于湖南南部,虽然属于南方,天却出奇的冷。北方漫天飞舞的花难得见到,但只要气温一低,山上的树就如同罐蜡烛一样裹上了一层冰,远望白茫茫一片,近看晶莹剔透,仿佛冰雪奇缘里的童话世界,那是南方特有的“冻”杰作。

立冬过后,霜冻开始。晚上气温低,早上起来一看,稻田里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如同镜面一样反射着初升的太阳,路面的黄土上突然长出了一层约两三公分长如同“狗牙”一样的小冰柱,我们把它称为“狗牙霜”。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没有棉衣棉裤,没有棉鞋,过冬的服装基本是下身一条单裤,上身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单衣,脚上一双解放鞋。袜子是比较厚的棉袜,很长,可以拉到膝盖上,底部被妈妈剪了,重新缝上了一个妈妈自己做的厚厚的袜底,这样一方面可以更加保暖一些,另一方面也可以保持袜底不被磨破,延长袜子的使用寿命。这样的穿着显然是不足以御寒的,每次撒泡尿都得打上几个寒颤,一到冬天就冻得手脚上长冻疮,晚上睡到被窝里暖和后奇痒难耐,经常抓破了烂起来到第二年开才好。尽管天气很冷,但又不可能整个冬天都呆在家里烤火不出来,于是山里人发明了“火笼”,把破了的搪瓷盆碗边沿上对称钻两个孔,用一根铁丝穿在两个孔上做成一个提手(讲究一点的还用木头做个带提手的木框,底部有一个十字托架,把破搪瓷盆碗放里面),然后把木炭放搪瓷盆碗里点着,这样提着可以烤烤手脚。由于没有钱购买木炭,于是家里会在灶台边上放一个坛子,平时把燃烧硬木柴时产生的碳化物夹起来放坛子里,然后盖上盖,等坛子里的氧气消耗完后,碳化物就自行熄灭了,以后就可以作为“火笼”的燃料了。

冬天,我提着“火笼”,踩着狗牙霜“吱嘎、吱嘎”地一路向学校跑去。有一天,刚到教室坐下,就听到学校西北角的榨油坊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油把式”刘结巴开始祭榨了。为了保佑多出油,每年榨油坊开榨前,刘结巴都会举行隆重的祭榨仪式:宰杀一只大公鸡把血洒在土榨上,点几柱香,烧两刀纸,放一挂鞭炮,再跪下叩三个头,仪式就算完成了,接着就要开榨了。此后,榨油坊便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轮到榨油的生产队在队长的带领下,十几个壮劳力挑着山茶籽和劈柴一早就赶到了榨油坊,开始碾茶籽、蒸茶籽粉、榨油的工作。附近的老头三五成群地聚在榨油坊,就着火塘里的大火呼噜呼噜地抽着一米来长的旱烟杆,聊着家常,偶尔还开个荤玩笑。孩子们也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热闹,挤在火塘边烘烤着冻僵的小手,鼻子吸溜吸溜地抽吸着快要流到嘴边的长鼻涕。一群小鸡在鸡妈妈的带领下也有恃无恐地走进了榨油房,在地上的稻草堆里寻觅着小虫子以及留在稻草上的秕谷,鸡妈妈不时地抬起头伸长了脖子警惕地朝四周望望,并咯咯咯地发出几声警告……

这时候,榨油坊仿佛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上第三节课的时候,从榨油坊那边飘来了浓郁纯正的山茶油香味。此时,教室里的我们都坐不住了,“火笼”里从家里带的那点碳化物早就变成灰了,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而榨油坊里蒸油茶粉烧的都是硬木柴或者油茶饼,大灶膛里有大量火红的碳化物,这是我们寐以求的烤火材料。榨油的人从灶膛红灰中扒拉出来的煨红薯,剥开皮、戳个洞,拿到榨槽下淋上一层热乎乎、香喷喷的山茶油,那味道想想都让我们垂涎欲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们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榨油坊的后门跑去。

从榨油坊的后门进去是碾房,一个直径约4米,高1米的大碾槽安放于碾房的中央。大碾槽的槽深约40公分,中间有一根直径约20公分的竖向硬木柱子,硬木柱子的下部装有一个木制的带齿圆盘,上面高出碾槽40公分的地方开凿了两个呈十字形的方孔,每个方孔均用一根硬方木穿过,形成一个十字架延伸至碾槽上方位置,硬方木的头上分别用硬木制作一个支架往下延伸至碾槽,支架下方是一个直径20多公分大的铁滚轮,铁轮在碾槽中滚动时就把碾槽中的茶籽碾得粉碎。

一个巨大的木制圆盘和一个小的带齿圆盘被固定在另一根硬木上,这根硬木安装在碾槽下方的固定支架上,一端的带齿圆盘与碾槽中心圆木上的水平带齿圆盘紧紧咬合在一起。水力推动大木圆盘转动时,通过连杆机构带动碾槽中心的圆木一起转动,从而带动圆木上十字架支架腿上的铁滚轮在碾槽中不停地旋转,把烘干后的茶籽碾成粉末。

从碾房的台阶走下去,便是高大宽敞的榨油房了,靠近碾房的一端安放着巨大的土榨,旁边有一个土灶,上面的大铁锅直径足有一米多,另一端有一个烘焙茶籽的烘焙灶,旁边堆放着大量的劈柴。

土榨是由一整根七八米长、直径约一米的松木制成的。在松木中段的两边开出40公分的开口槽,并将内部掏空成直径50公分的圆筒状,然后把松木横放于地面巨大的木架子上固定好,并使开口槽处于水平状态。另外还配置了许多约20公分宽、15公分厚,1.5米长的硬杂木做成的长方体木条,以及几块约2米长形状相似的楔状木条,头上用铁箍箍住,作为榨油时的撞钎之用。

土榨正面中间架设一个榨油用的撞杆,该撞杆由直径约20公分的硬杂木制成,长度约5米,表面打磨得圆整光滑,头部也用粗大的铁箍箍住,以防止撞击时碎裂。在撞杆中间重心位置有一个带铁环的铁箍,用粗大的麻绳穿过铁环,把撞杆牢牢地拴在架设于榨油房两面墙之间的一根大梁上。

每年油茶从山上摘来后,铺开了放在晒谷场上晾晒,等开口后再把茶籽从茶包里剥出来。茶籽经专用的烘焙土灶烘干,挑到榨油坊,先用水力碾子碾成粉末,然后盛入一个高约1.5米,直径30多公分的大木甑中蒸。木甑的下部有一个用竹子编成的致密竹屉,茶籽粉通过竹屉与锅里的水隔开,上面用一个木制的圆形盖板盖住。灶膛里烧大火,水开了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就在木甑四周呈云雾袅绕之势,榨油坊便也氤氲开了,油茶的香味也从木甑中向四周弥散开来。

经过一个小时的隔水蒸,茶籽粉便被蒸熟了,这时候油把式把两个直径约49公分的铁箍叠放在一起平放于大木盆中,并在铁箍底部放上一个用稻草编成的圆形草垫,然后把蒸熟的油茶粉包成约5公分厚的大圆饼,并用脚踩实抹平,外面的铁箍和包裹的稻草可以保证油茶饼不变形。把若干个这样的大油茶饼靠一端立起码放于土榨槽内,在另一端放置一块硬杂木做成的同样大小的圆形挡板,中间空隙用硬木方分层填满,其中每一层木方中分别插入一根楔状木方作撞钎之用。

一切准备就绪后,油把式站在前面掌握撞杆的准头,另外两个壮汉站在后面握住挂缆绳处的把手使劲前后推动撞杆,使其荡到一定的高度后,油把式便压住撞杆,让撞杆头使劲朝撞钎荡去,只听“咚”的一声,撞杆头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撞钎头上。楔状木方在撞杆的撞击下向前推进,行进过程中把力量传向两边,油茶饼被越挤越紧,在连续不断的撞击声中,清香扑鼻的山茶油便从土榨槽下方的油孔中流进了大油盆里。

当楔状木方的钎头被撞得与其它木方头平齐时,油把式刘结巴便会把木方重新整理,换上更厚的木方或者再添加一根新木方,然后再插入楔状木方重新撞击,直到油茶饼里的山茶油被全部挤压出来为止。最后取出来的油茶饼坚硬如砖,是做饭、烤火的上等燃料。这种茶饼还有一个更为奇特的用处:把它稍微烧一下,敲碎了泡入水里,然后洒到稻田中或者倒入小河沟里,诱捕泥鳅、小河鱼。

尽管外面寒冷刺骨,但榨油坊里却热气腾腾。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所有在榨油坊里劳作的壮汉均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大裤衩。他们动作威猛,却又极度协调,笨重的撞杆在他们手中操纵自如,不管荡多高,每次都能准确地撞击在撞钎头上。榨油坊里悬挂撞杆的粗大麻绳与横梁摩擦发出的“吱吱”声、撞杆撞击钎头发出的“咚咚”声、油把式和壮汉们喊出的“号子”声,组成了一部和谐优美的劳动交响曲,而汩汩流出的山茶油发出的清香,顺着凌冽的寒风飘向远方,沁人心脾,使人陶醉。

用土榨榨出的山茶油色泽清亮、清香扑鼻、味道纯正、营养丰富,是烹调美味佳肴的上品。小时候家里过春节时炸油豆腐,炒鸡、鸭、鹅等家禽肉,炒鱼虾、泥鳅等河鲜,土山茶油均必不可少。山茶油烹调出来的菜肴口感柔和、没有腥味、醇香浓郁,用土山茶油炸出来的南瓜饼、红薯饼、油条、油饼,以及各种零食,酥脆可口、满嘴留香。进城后,不管是在小摊上还是超市里,购买的油炸食品,都吃不出小时候家乡味道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电力的普及,家乡的土榨逐渐被电力驱动的机械榨油机所取代,使用这种榨油机不需要碾磨、蒸熟、做茶饼,茶籽烘干后直接倒进料斗,开动机器,下面就能流出油来。村里的土榨油坊在电力榨油机的冲击下失去了它往日的魅力,它静静的伫立在河边,屋内蛛网密布、蛇鼠出没,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消失了,只有横卧于架子上的大土榨尚能看出它昔日的辉煌。终于有一天,年久失修的榨油坊在雨中垮塌了,后来整个房子都被拆了,那巨大的木榨、巧夺天工的水力碾子也不见了踪影,估计他们最后都变成了附近老百姓灶膛里的劈柴,也算是在寿终正寝之后发挥了最后的余热吧。

土榨榨油是一项集中了民间智慧的传统生产工艺,而用土榨榨油的过程也是一项颇有技术含量的民间技艺。如今,随着土榨油坊的消失以及老一代油把式的相继离世,老家的这项传统生产工艺和民间技艺也将进入历史。尽管今天超市里陈列的山茶油、橄榄油、花生油、大豆油等各种油料琳琅满目,但他们都是油料作物通过电力驱动的机械榨油机压榨出来的,有的甚至是通过化学法浸出来的,生产的原料也有很多是转基因油料作物,安全都无法得到保证,就更别说其它了。

呜呼!难道自然生态、清香浓郁、美味纯正、营养丰富、安全环保的土榨山茶油只能成为永恒的回味了吗?

多少次梦回故乡,耳边依稀响起了“吱嘎吱嘎——咚”的榨油声。

怀念故乡!怀念村里的榨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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