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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列车——醉了一路的遇见

2017-07-12 10:55 作者:山中老兵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那是四十多年前,突然心血來潮,买了一张昆明至成都的火车票、一张令人扫兴的“绿皮列车”硬座票。没有空调,三步一站,两步一停,要在穷山恶水中整整折腾一千多公里,而且是在炎热的六月;穿越干热的金沙江大峽谷,经过河沙里能晒熟鸡蛋的元谋。如果运气倒霉,还有可能碰上泥石流、地震、蹋方、甚至在隧道里遇到闻所未闻的瓦斯毒气,最简单最平常也要面对车箱内缺水、恶臭、垃圾遍地、卫生间屎尿成堆、走廊过道难以通行这些恶心事。还要对付小偷对付无赖小贩。我没有神经错乱,确实是有急事要去一趟成都,买不到卧铺买不到机票,即使座硬板凳也要下四川。另一个原因是成昆线一九七零年七月一日通车后,我还没有“欣赏”过这条举世闻名的、号称二十世纪人类三项伟大杰作之一的高山峽谷铁路,以它为题材创作的、与美国人从月球上捡回来的陨石和前苏联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复制品、並列于联合国总部大厅供世人瞻仰的成昆铁路巨型象牙雕塑(那是一尊长1。95米、高1。10米,由140位工艺技师用8根上等象牙雕刻的艺术珍品。)。这条让世人震惊的艰险工程一直诱惑着我:三十六万军民奋战七个秋,死亡数千铁道兵和民工,硬是在大小凉山、在七条大江大河奔流的峽谷中活生生地摳出一条险道:它八次跨过安宁河、十三次跨过牛日河、四十九次跨过龙川江,其中有500公里铁道在九级地震帶中穿行;它有占全程百分之四十以上长度的桥梁隧道,还有举世罕见的冒沙和毒气......这是一条外国同行们所咒骂的“中国疯子”们的杰作,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铁路我能不去瞻仰一番么?

为了完成这座牙雕,铁道部专门开一趟专列,帶着140名雕刻艺术家跑遍整个成昆线山山水水采风。

昆明站,自从法国人修筑滇越铁路至今,虽经多次推倒重建,这个车站还是一座脱离不了法兰西小家子气的迷宫:它转弯抹角、狹窄拥挤,旅客们在地道中,在楼梯上,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大包小捆、肩挑背扛,全都像群羊一样在巷道中碰碰撞撞艰难穿行。

列车车箱里早已人头攒动,己经成为古董的电风扇摇晃着脑袋,发出风扇叶片撞击外罩的恐怖声响;行李架不堪重负,隨时有砸破脑壳的危险;沒有座位的老油子旅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壳铺在座位下佔据地盘,为间做一个好早作打算;小孩在哭,女人们在咋呼,男人们在骂娘;烟味、狐汗味、脱掉“解放鞋”后的臭豆豉味,逼着人们像狗一样将脑袋伸出车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是花了十元“茶座钱”得到优先上车的资格。在我对面车窗下先我一步座着一位“熟女”,三十出头,丰满苗条,在“茶座”候车室我就见到这位身穿白底红花旗袍的漂亮女人。同车是一种缘分,我们相互点了一下头並相视一笑,我感觉自己的举动相当得体。

有关成昆铁路绿皮列车的恶名我早就有所耳闻。作为应对,我超常规备足饮水和各种食品,甚至包括“泻痢停”、“十滴水”这样的药品。临上车时又买了一个大西瓜。“你这是要去哪里?”见我携带如此数量之多的饮水和食物,座位对面的旗袍女笑着问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去成都。”我头也不抬地隨口应答,正在为如何安顿那个会滚动的西爪犯愁。

“我还以为你要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她用手捂着嘴笑着说。小巧的耳环摇曳生姿,珠光色指甲光泽玉润,纤纤素手白嫩柔滑,翡翠手镯碧绿欲滴。

“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在车上吃独食,所以要多帶了一点。”我对自己机敏的回答打了个满分,想必外交部发言人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把西瓜下面削掉一点皮,放在茶桌上就不会到处乱滚了。”熟女敛住笑容,给我出了一个点子。正在此时,三名打扮妖冶、穿着十分暴露、浓装艳抹的少女簇拥着一位头包白布帕的瘦小婆婆朝我们挤过来,同时带过来一阵廉价香水味与狐汗混合气味。身穿兰布斜襟上衣的婆婆手中还抱着一小个襁褓中的婴儿,像抱一支猫咪。

转眼间天下大乱:三位小姐手脚麻利地将大包小捆行李——大多是风流女人穿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鞋子,还有婴儿洗澡用的船型塑料盆、保温杯、奶瓶、尿布、凉衣架、塑料桶,甚至还有切菜用的砧板,将行李架、茶桌上、座位下挤得满满当当。“妈喂,再给妳交代一遍,不管‘嘟嘟’家哪样人来,不管他说得把树上麻雀都哄得下来,你都不要把‘嘟嘟’抱给他......”其中一位女子这样说道。她大概是婴儿的妈妈,乳房硕大,粉红色泡泡纱圆领上衣上还留有浅黄色乳渍。

“晓得喽,都说了一百遍喽,耳朵都听起老蚕喽。”老婆婆说:“‘嘟嘟’家局长见月拿生活费给你,你多多少少要寄点钱回家,崽儿要用。买奶粉,生个病,打个针,处处要用钱......”

“钱钱钱,一天只晓得钱!”女儿瘪着嘴很不高兴地说道:“妳不晓得现在钱好难找,要交治安费,要交保护费,时不时还要进点‘贡’、罚点款。三千两千,三百五百,装憨就别想在这个码头上混......算了,给你说也是白说。我要下车了,记住喂‘嘟嘟’奶粉,刚断奶,小屁儿今天晚上肯定会闹,闹几天就莫得事。”

开车铃声响起,三个女孩匆忙下车,围在窗口向老人告别,婴儿的小妈妈此时才流下泪水:“妈,让我再看‘嘟嘟’一眼......‘嘟嘟’......”

列车起动不久,又过来一位“西装”在我旁边对号入座。“乡长头”、“金利來”领带、“花花公子”衬衣、鰐魚皮带、“老人头”皮鞋。公文包也是鰐魚皮精制,金黄油亮,鼓鼓囊囊。没有人同乡长头说话,他自己高声大气咋呼个不停:“他妈的,没有卧铺?嘿嘿!鬼才相信。对那个杂种列车长提到客运段老耿,他不买帐。提到政法委季书记,还是不买帐。提到紀委石大姐,这下关火了,答应两个小时以内给我解决卧铺。看看,多少时间喽——”他边说边亮出硕大的、金光闪闪的手表和金戒指,他要对列车长何时解决臥铺倒计时。

“这位小姐啦,去哪里呀?”“乡长头”转而用帶广味的普通话问旗袍女。尾音拖得老长,与在酒吧、商务会所中款爷们对小姐说话口气一模一样。

“......”旗袍女用圆圆的杏眼瞟了“乡长头”一眼,高傲地侧过脸去。藕节一样的玉臂重重地扇了几下手中的小团扇,似乎是想把“乡长头”话中臭味扇出窗外。我差点笑出声来。

吃了一颗大灰豆,“乡长头”没趣地掏出“小熊猫”香烟,他递给我一支,“这里有个小崽崽。”我指着老婆婆怀抱的婴儿说道,拒绝他的“首长特供烟”。不管车箱里人多么拥挤,不管面前有稚嫩婴儿,“乡长头”照样点燃香烟,将金晃晃的打火机往茶桌上一丢,对着众人吞云吐雾,如入无人之境。

浓浊的“特供烟”将老婆婆怀中熟睡的小嘟嘟呛得哭了起来,体格健壮的婴儿嗓门特嘹亮,一时引来众人目光。“出去抽嘛,这么多人,真是......”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皺着眉头说道。在众人目光逼视之下,“乡长头”无奈地灭掉手中的“特供”烟。

一位老年人,支身一人从昆明带一个婴儿回四川资阳,一时间成了众人话题。

“娃娃家妈离婚了?咋不见他家爹送他上车。”一位多嘴的胖女人问道。

“离哪样婚?婚都沒得结,离脑壳昏喲!”老婆婆瘪着嘴答道。

“刚刚送你上车的是你家姑娘?在昆明上斑?”另外一个多嘴婆又问。

“那是我家老七。另外两个是和她耍得好的小姐妹。上哪样班?上喝酒唱歌大夜班......”老婆婆话未说完,“轰”的一声,众人大笑起来,特别是“乡长头”的笑声最响亮。

“莫说啦,婆婆,人家都在笑你。”我趕紧小声地对老婆婆说道。

“怕哪样笑?月大笑三十一天,月小笑三十天。老辈子说,男盗女娼家家有,这代沒得下代有!哪家干净得很?”老婆婆几句话压住众人得意笑声,沒人再敢取笑这位老年人。

车箱终于安静下來。

天气越来越热。车箱内所有茶炉间早已上锁。同列车员有关系的小贩们拉长嗓门趾高气扬地叫卖高价假矿泉水。没有开水给小嘟嘟调奶粉,小家伙又放开震耳嗓门。我拿着奶瓶趕紧向餐车挤过去,心想小家伙的局长爹一定也是个大嗓门,特别在大会上作报告的时候。

吃饱喝足,小嘟嘟不吵不闹。才四十多天的婴儿会对着我傻笑。“这娃娃和你有缘分,不慊弃娃娃嘴巴大,送给你。”老婆婆笑着对我说道。

“送给我?你不怕你家老七找你拼命?”我笑着答道。

“说起耍哟。胖得像小猪儿一样,咋舍得送人?娃娃家爹是大局长,家头有婆娘,姑娘儿子几多大!他倒是巴心不得把这祸害娃娃送人,送得越远越好,说了好几回,我还是舍不得。”

“怕是舍不得大局长每月给的生活费。”“乡长头”插了一句

“生活费不该给?”老婆婆反问“乡长头”一句:“像你们这些大干部上饭馆,一顿饭好几千,一瓶马尿六七百,一个小娃娃吃得了多少?他给生活费,我也不客气。他要是不给,我也能把娃娃养大。愁生不愁养,愁养不愁长。一匹草有一颗露水养,天无绝人之路。”

“老太婆,你何必跟他零敲碎打要生活费,一次性叫他付清,他敢不给?只要吭一声就给紀委写材料,叫他拿一百万他不敢拿八十万。”“乡长头”说道:“这是个金娃娃,你要发大财喽!”

旗袍女又瞥了“乡长头”一眼,她冷冷地说道:“刑法上好象有一条,叫什么‘敲诈罪’。”

她这一瞥,最是风情。我已对这位丽人产生好感。在大站下车遛达休息时,她昂首挺胸、神采出众。这是一位很经典的女人,气质如兰、温婉典雅;举首投足、一颦一笑,足显大家闺秀风范。她娴静优雅,甜美长相令人怦然心动;她柔情似水,略带风情的双眸令人难以忘怀;她是谁?是何职业?家住何方?......天气如此酷热,並未见她汗流涔涔......凭她的穿着打扮,她不应该是绿皮列车常客;凭她的言谈举止,不象商賈,不象艺人,不象政客,倒象是名嫒?女强人?也不对......难道她是一支金丝雀?我为自己以庸俗之心惴测别人,差一点打自己一个大嘴巴。

车箱内安静的时间不长,小嘟嘟又放开嗓门大哭大叫。喂糖水不喝,抱着摇无用,尿片又是干的,这才是巫师被鬼打,是“法”都用尽。“会不会烂裆?车箱里这么热......”旗袍丽人一句话提醒我。果不其然,打开婴儿包裙,嘟嘟的胳肢窝、小胯裆红得像熟透的西瓜。如此溃烂引起的疼痛即便是成人也难以忍受,小小稚嫩婴儿豈有不哭之理?我当机立断,替老婆婆从行李架上取下塑料盆,将自己留着饮用的、已经被车箱气温烘热的矿泉水倒入盆中。旗袍女捧着婴儿肥嫩的小屁屁,我细心地将小家伙胯裆折皺处清洗干净,用卫生巾拭干,撒上旗袍女给的香粉。转眼间,小嘟嘟止住啼哭,咿咿呀呀哼唱起来。做这种女人做的细活比搬大石头还要累人,我的灰白色亚麻布对襟衫早己湿透。头上长发沾在额头上,形象有些狼狈。“吃西瓜!”我高声说了一句。“让我來,你休息。”她也说了一句:“看不出你做事还蛮细致的嘛!用你的西瓜慰劳你,不好意思啦。”她将西瓜切成几大辦,一支带着翡翠玉镯的手将红红的沙瓤西瓜送到我口边时,那情、那景、那滋味难于言表。

列车从三堆子跃过金沙江后进入四川地界。山勢陡峭,奇峰耸立;深涧密佈,沟壑纵横。很快就要穿过金口河关村坝隧道。“乡长头”被列车长领到臥铺车去了,旗袍丽人腾出自已座位让老婆婆帶着嘟嘟睡一会,她与我並排而座。车箱内灯光灰黃,漫长而又单调的铁轨撞击声催眠般让人昏昏沉沉,她慢慢倒在我肩上。我笔直地座着,一动也不动,生怕惊醒美人梦。燙着大波浪卷发的头有一种淡香。娇美的、艳不可挡的经典丽人,软软的柔若无骨;睫毛很长,向上弯曲;双唇饱满,轮廓分明;丝绸旗袍坎肩很短,圆圆的臂膊形同藕节;丰满的胸部匀和起伏......她睡得很沉,我用她的香妃扇不停地对她轻轻扇风......举世闻名的关村坝隧道长六千一百六十七米,可惜不是六万一千六百七十米,可惜不是贯穿整个地球,可惜不能永远这样在如梦的时空隧道中穿行。我为自己的古怪想法感到可笑,感到耳热......

老天!一位美人软软地伏在我的肩头上熟睡。她的娇容、她的熟女风韵、她的大波浪发式、她的白底红花坎肩旗袍、她的丰满性感身材,让多少乘客眼热、让多少人羡慕嫉妒。

成昆线,大众视为畏途的高山峽谷铁路,人人怕座的、拥挤疲慢的绿皮列车,我竟然如梦幻般恍然而过;七条大河毫无印象,大小凉山、大小苗山毫无印象。

英国佬发明的、用大自然主要原素,用火、用水、用金属抅成的蒸汽机车,如同一头健壮野牛,它有使不完的气力,啌啌响着,喘着粗气,喷着白烟,跑着,响着,跑着,响着......

与丽人同行,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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