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烟云
十月末的天空荡漾着深秋的寒意。清晨。晶莹的露珠挂满办公楼四周的绿篱。位居企业权利顶端的肖永年站在大门口一侧的台阶上，注视和检阅着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涌进来的臣民。住得远的乘公交车赶来，住在附近的大多步行而来，还边走边吃，或是抱着孩子。骑着自行车的职工，像雨燕般地飞进大门，右腿在低空划过一道弧线，倏的又滑上座驾。
八点半刚过，三楼的会议室正在召开一次紧急会议。
肖厂长一脸阴沉地站在前台讲话，台下寂静无声。“半个月前，发往阳州的棕色牛皮革，漆层严重脱落，接到电报后，我连夜飞往阳州查看实情……”他刚讲了几句，故作停顿，环视与会者的面部表情。
来自技术、质检和车间的各级骨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搞得晕头转向，忧心忡忡。难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演讲者继续挥舞集人事、财务、供应和销售大权于一体的手指有节奏的在空中晃动，仿佛课堂上的老师在挥舞教杆，意在引导学生集中思路。他一会儿紧握拳头，眉头紧皱，说到某个敏感的字眼时，还会用拳头在桌子上‘咚’的砸一下，意在加强某种权威性。
“出现如此严重的质量问题，质检部门是如何检验的？技术部门是怎么管控的？......”
事故损失的确令人震惊，在企业发展史上前所未有，那可是全厂三百多名职工的血汗钱。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试图剥离隐藏真相的外衣，争辩事实的真相。这时的会议室，就像一锅轻轻沸腾的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相同的皮革，为啥发到其它地区没有问题？”
“该不会是……”
“相关部门组织去人去看一下，不就明确了，”
......
国企的化验检测设备非常完备，每一批皮革入库前，都要按照部颁标准认真取样，严格检测，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因为检验的失误而出现重大纰漏。满腹狐疑的蒋志平思考片刻，忽地站起来，明确要求去实地察看原因，却没有得到肖厂长的任何回应。紧跟着技术科长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样要求去阳州实地考察，以弄清事实真相。
看到会场上一片喧嚷，肖永年不失时机地举起几双‘问题皮鞋’展示给大家。他提高音调说道：“请各位看一下这些鞋，”说着就将‘问题皮鞋’递给台下的与会者，一个传一个。“大家仔细看一看，好好反思，下去后每个部门结合自身实际情况分析原因，写一份书面报告。一旦查清，将严加惩处，绝不姑息。”说完，宣布会议结束。
人群嚷嚷着中走出会议室。蒋志平在走廊上堵住肖永年，以不弄清事实真相，誓不罢休的气势与肖厂长进行辩论。肖永年闪烁其词，目光游移，最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后来，技术人员从鞋面处理的痕迹中分析出问题出现的端倪，车间从生产管控的措施排除了所有的可疑，销售从其它地区反馈的信息中看出了阳州事件可能潜藏的猫腻，质检科从检测纪录的排查中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是邪恶绑架了善良，还是贪婪扭曲了正直？阳州事件的余波还未真正平息，蒋志平的媳妇却一声不响地进入档案室上班。
后来有人猜测：阳州事件似乎与蒋志平媳妇的工作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许多人因此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为人做事一向正直的蒋志平被潮涌般的议论声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回到家里，面对日益飞涨的物价，孩子的降临，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一人勉强支撑，勤劳能干的媳妇嚷嚷着要去贩菜来贴补家用，他舍不得让自己亲爱的妻子出去做事，就一直没有答应。家里的事，单位的事搅得他整日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从不抽烟的蒋志平开始学起了抽烟，媳妇看着整日愁容满面的丈夫，还有枕头上每天落下的一层头发，便在家里悄悄抹起眼泪。
关于阳州事件，蒋志平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般地分析出粗略的来龙去脉，并多次要求查清事实真相，却遭到肖厂长的极力阻拦。就在蒋志平为此感到焦躁不安又束手无措的时候，一个周末的晚上快下班的时候，他被肖厂长特意邀请到办公室。
“你为工厂贡献了这么多年，作为厂级领导，我有责任给予关照和体谅……”
蒋志平心无愧疚，感激领导的慧眼识才。当领导提及要安排他妻子的工作时，他的心中掠过一丝短暂的惶恐和不安。从肖厂长的为人做事来判断，蒋志平意识到可能潜藏的筹码。然而此刻的他仿佛陷入一片迷乱的沼泽池，低头无语，被领导认为是默然接受。
周一下午。蒋志平就接到人事科通知：决定让他的妻子田美云到档案室上班。从那一刻起，他深知自己将要背负的良心欠债和骂名，心绪变得不安起来。他用胳膊拧不过大腿，别无选择的说辞来安慰自己，并自言道：“走一步，看一步！”
以临时工身份在档案室上班的田美云，三个月后，其身份依旧未改。人事科给出的最终解释是：正式工的指标已报平原市人事局，审批需要等待时日。
因爱而腹背煎熬的蒋志平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痛定思痛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放弃父辈传给他的铁饭碗，以此还原他做人的良知和正直。
回想自己多年的工作经历，从一名普通职工，成长为身兼重职的中层干部。技改项目的推广落实，企业承包责任制的酝酿实施，处理企业的贸易纠纷......他都遵照父亲教导的那样，一心为公，全心全意地站在集体的立场上，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价值，唯独在为家人的工作问题上踏错一步而追悔莫及。
早春三月。一个忧心忡忡的下午。办公楼外高大的白杨树刚刚吐出稚嫩的绿芽。蒋志平忐忑不安地走进肖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老家盖房，我想请一个月的假。”
“一个月？不行！”
“家里需要人手……”他的话像早已准备好的鞭炮一次性霹雳啪啦地炸开。
“要么你就别干了！”
领导的口吻和言辞，霎时激起一股许久以来淤积的怨愤，填满血性男儿焦灼无比的胸腔，他用充满失望的目光盯着当权者。
“行！那我就辞职！”
原本想将他一局，没想到他的态度还如此强硬。肖永年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楚。纵观全厂的人事布局，现在能真心跟他站在一起的人不多了，表面奉迎的人并非是他真正需要的，他时常感到孤独，又多么希望眼前的年轻人能够永远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尽管蒋志平有几次在公开场合对自己说话不留情面，但他为人襟怀坦荡，自己还真心喜欢这样的人。本想利用给他爱人解决工作的机会来平息阳州事件，还可以让蒋志平为此而感激自己，用正式工指标这一诱饵，勾住蒋志平的胃口，时刻鞍前马后唯命是从。肖永年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又怎能不让他沮丧万分。
而对于蒋志平来说，完全可以采取像其他逃离者那样一声不吭一走了之，免去这个让他难过的过程。可他偏又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想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与领导告别，和奋斗多年的企业告别，没想到竟换来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言辞，似乎即刻要将他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外。如果说几秒钟前还有千丝万缕的留恋和不舍的话，那么此刻就完全变成透人心脾的倒春寒，掠过蒋志平那宽阔的铮铮脊梁，让七尺男儿不禁微微颤栗了一下。
蒋志平说完把目光转向窗外，一颗高大的白杨树挺立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他迟迟不愿意迈出这一步，缘于对这片土地的挚爱，驻留于每个角落的情感和惦念，最终是纠缠于脑海中的那团迷雾，默而不宣地推动着他的脚步。
脸色苍白的肖永年抿了抿略显青紫色的嘴唇，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他轻轻咳了一下，想借此调集大脑蕴藏的所有睿智元素来应对面前这个始料未及的局面，可不听使唤的意识却是有意打乱以往存储的智慧密码，让大脑的沟壑纵横暂时处于休眠状态。他全身的水分热量都向外聚集，从毛孔冒出，肖永年用理智竭力压制和阻止，就像那天召开的质量事故大会一样，却未能成功。
“我同意，那就写份辞职报告吧。”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心中不愿说出的话，看都没看蒋志平一眼，便朝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蒋志平走后。外面的天空变暗了。肖永年失神地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一排报表，一股冷风从门缝吹进来，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自言自语道：“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却走了！”
蒋志平离开单位不久，从阳州某鞋厂退回几百箱皮鞋，以低廉的价格转售给本厂职工。
时隔八年，阳州事件的始作俑者，阳州某鞋厂老板在一次聚餐后偶然向刚认识的蒋志平无意中透露了自己当年的杰作......
尘嚣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