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西施（散文）
最近，不知怎么脆弱的很，一部不叫座的电影，一本平平常常的书，都会使我眼圈发烧，那潮湿虽未掉下，却也是粘在了睫毛上的，晃晃脑袋，便是水花飞溅。我寻思，我是想你了。
（一）
那条街不是很长，粗糙的水泥路旁，几棵稀疏的老白杨随风颤抖，汽车开过便卷起漫天尘土，呛的人四散奔逃，偶尔有拉货的马车吱呀吱呀的来，却是让人喜欢的，因为它不会招惹灰尘，还有一份久违的乡村闲适，让忙惯了的人们忍不住驻足，偷瞄上几眼。
街的两侧，是一溜儿高低不平的门头，有修表的、轧白铁的、磨香油的、开食杂五金店的、和挂了晃儿的小饭馆，这些门面儿都不大，所以几乎没有招牌，只是把个店名胡乱的涂在墙壁或者玻璃上，勾引着各取所需的主顾。也有几处是挂着匾的，但大都带着“国营”字号，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如第六国营粮店、红星照相馆等。记得照相馆师傅是个跛腿大叔，态度和蔼可亲，我年轻时的照片，大都出自他的手。
（二）
照相馆西侧，便是第六国营粮店改作的小吃店，那里豆腐脑儿很好吃，白玉般颤动着的豆腐，浇上很浓的芡汁儿，加点儿香菜末，再来一盘儿薄得像纸的油饼，然后热腾腾的端上桌，那味道，至今让我欲忘不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其实，小店的砂锅米饭，小碟凉菜也不错，但对每月只有三十几文大钱的我，这午餐便有点奢侈了。那年，我刚刚入职矿区文工团当学员，就在街东口的矿区影剧院里，这是那街上的豪华建筑，进出就像当今华尔街白领儿一般神气。可神气归神气，吃饭却用得真金白银，所以除了偶尔奢侈一回，午饭大都只能喝碗豆腐脑了事。
那店主是个40多岁的胖女人，胖乎乎的身体十分努力的塞进白色的制服里鼓鼓囊囊。她原本是第六粮店职工，国家实施粮食开放后，这国营粮店便成了鸡肋，她面临着下岗危险，所以她做了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接手承包了这家粮店。
（三）
那店里有个服务员，她十七、八岁年纪，是那胖店主的闺女，却与胖店主的模样大行径庭。她生得鲜嫩可人，仙桃般的脸上挂着的樱桃小嘴儿，总是微微地抿着，偶尔忙活的汗珠落下，却也似桃子上滚动的晨露儿，精灵剔透。她纤细的手，似乎总在那玻璃柜台内忙碌，用小扁铲把那豆腐铲成片状放到碗内，撒上碎菜和佐料；再用格尺逼着薄纸般圆圆的油饼，麻利的叠成方块状搁到盘子里，这便是顾客的一顿饭食。
那年月儿，人民币还是挺值钱的，这“套餐”的价格只有三毛二分。那钱是直接扔到柜台旁的盒子里的，顾客自个儿找零，文明的主顾儿会把钱币晃悠两下，算是打了招呼，有的干脆一把钢镚儿“哗啦”扔进去，只听了个动静，便理直气壮的伸手去端那香喷喷的“套餐”，再看那女孩儿连头都不会抬一下，依旧忙活着她自己的活计，可能因为年轻，所以她相信这个世界。
（四）
那天风很大，挺在意仪表的我，被吹了个头发蓬乱，进门又被个方凳子绊了下，像似是滚着进来，惹得几位食客齐刷刷的侧目而视，再看柜台里面的她，平时紧抿的嘴唇，这会儿也“噗嗤”笑出声来。
“干嘛着急，豆腐又凉不了”。
“春天风大，我……”，我尴尬的捋捋头发，从口袋里抠出钱来放到盒子里。
她嘴角的微笑停留时间很短，瞬间便又忙着她的活计去，但随后递给我的盘子里面，那油饼却明晃晃的多出了小半张儿，看她时，她依旧抿着嘴儿不声不响。
“这店铺是她家的，算不得损公肥私”，我这样寻思着，尽管忐忑不安，还是没有声张。谁知打那时起，我盘子里那多出的半张油饼，便开始守阵地，即便她忙的脚离了地，手摸了天，那半张油饼始终在我的盘子里坚挺无比。
（五）
既然有了第一次偷嘴儿，这嘴就会停不下来，就像偷嘴吃的小馋猫，刚开始小心翼翼，时间长了便会心安理得。我开始享受这种待遇，虽然会经常疑惑的瞧瞧她，但她依然是我行我素，只是眼睛偶尔有些躲闪，便再无其它。
那年春节，矿区文工团排演了舞台剧，这在那缺乏娱乐的年月儿，却是件奢侈的事儿。那天午饭时，我拿了几张招待票送她，算是对那半张油饼的回报。
“这几张戏票，明儿晚的”。我鼓足勇气道。她直起腰，甩着手上的水珠儿看我，眼神迟疑。
“给--给我的”。她伸出的手却又急忙缩回，在白制服上来回擦拭。
“嗯呐，前排座位的，看的清楚”。
她双手接过，贴近眼睛仔细看，嘴角儿露出微笑：“那你--你演个啥”。
“小角色……”。我不好意思的嘟哝。
她小心翼翼的把戏票折叠整齐，揣进制服内的上衣口袋，然后慌乱的继续她的活计，却一句“谢谢”也没说出口来。
（六）
那场舞台剧演出很成功，黑压压的观众席掌声不断，我瞥见台下第二排右侧，她和那个胖店主兴奋的样子，还有几个男孩女孩，想必这是她的家人。
舞台上的我，故意夸张形体吸引她注意，她那目光也跟着我的走台的方位目不转睛，我到像给她一个人表演，那劲头自己便是主角儿，直到后台导演连连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亢奋。谢幕时，我看见她夹在退场的观众间，依依不舍的回头，渐渐淹没在人头攒动的人流里，不知所终。
春节过后，我被单位推荐，考上外地一所学校学习，全脱三年。
第一个暑假时，我回那到条街，那儿似乎什么都没变，轧白铁的依旧叮当叮当，磨香油的仍然吱吱呀呀，汽车过后的尘土还是逼得人掩鼻奔逃，只是那小吃店里没有了她的影子，听得胖店主唠叨：“她考上市里的技校了，只能偶尔回来帮帮忙”。
再回来，已经是三年后，那条街已经拆掉了，变成宽敞的柏油公路，周遭也盖起一排排的楼房。那条街、那街上没有招牌的门头、那豆腐脑加油饼的午餐、那个美丽的豆腐西施，至此全部消失出了我的视线，慢慢的直到今天，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来。
那年，我随父母离开了那座小城，便再没回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