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爷爷

2017-06-04 08:26 作者:山榆 0人读过 | 5条评论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的家乡说一个人“歪”，就是脾气㤘、胡搅蛮缠的意思。歪爷爷一点都不“歪”，只是嘴歪，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嘴老往右歪，说一句话用舌头舔舔歪嘴唇。歪爷爷还是个酒糟鼻，小时候，我问他鼻子为什么是红的，他不生气，笑呵呵说：“嗨，这丫头。”眼珠一转，又说：“我这鼻子，用处可大了，哪个小孩不听话，我喷火烧他。”鼻子能喷火，厉害，我不敢惹他。歪爷爷穿戴也特殊，在我的印象里，歪爷爷永远是一身装老打扮，好像时刻准备跟人世告别——无冬历夏一身黑，从头黑到脚。冬天黑棉袄黑棉裤，夏天黑单裤黑单褂；一顶黑单帽，一双黑布鞋，四季不变。歪爷爷有点驼背，走夜路碰上，瘆人！

大人背地里叫他“歪嘴子”，不叫“酒糟鼻”，无调侃意，当面都叔长伯短，客客气气。小孩子直呼他歪爷爷，他爽快答应，好像他就姓“歪”。

歪爷爷家在哪里，我不知道，他是拾破烂的。歪爷爷跟我家做了十多年邻居，妈说他没少帮我家的忙。

其实，歪爷爷是入赘到我们村的，来时都快七十岁了。我家有个老邻居，是个寡妇，姓孙（是夫姓，她姓什么我也不知道），人都叫她老孙太太。这老太太长得挺少性，六十大多了，还像五十傍边的人。那年夏天，老孙太太曾进城拾过几天破烂，结识了歪爷爷，不久，俩人便就伙了。老孙太太嫁给歪爷爷不久，小孩子不再叫她孙奶奶，而是叫歪奶奶，歪奶奶也不“歪”，随人叫去。歪奶奶早年嫁过两次人，听爸爸说，男人长得都很周正，跟她也算般配。她的第一个丈夫嫌她不生育，把她休了；第二个丈夫只跟她过四年，得病死了。人说她走路像风摆柳，脚下没根，又没动静，这样的女人命硬。老孙太太死了丈夫，二十多年没嫁人。老太太得过两场病，虽无大碍，但她感到单身的不便，怕有个山高水低，心里才又长了草儿。这些年，有不少老光棍惦记她，她看不上眼，不往心里去。她结识了歪爷爷，却是动了心，在她的意识里，拾破烂的人命不济，又有残缺，这样的人都命硬，抗克。俩人日子过得很和顺，但没过几年，老头没死，她倒死了。

歪奶奶死后，歪爷爷还住在老伴留下的两间矮不塌塌的土坯房里，算是有个窝儿，这房也是歪奶奶的那个死鬼丈夫扔下的。房前一片树林子，有杨树，有槐树，怀有两棵两楼粗的榆树，榆树下有一座庙，不大点个小庙，天旱时，农民到庙上求雨，小孩生怪病，也有来此许愿还愿的。歪奶奶的宅子不大，顶多二分地。土打墙的小院，墙一人来高，院子当间长一棵枣树，据说，这棵树比歪爷爷还大二十岁。这棵枣树年年结枣，又大又甜，不用喷药，也不生虫。一到秋天，我常爬到树上摘枣子吃，歪爷爷光是看着我笑，不管我。宅子东边有一方水塘，常年漂浮着一层绿了巴唧的萍澡，臭烘烘的，一到傍晚，水塘边的水葱扁草里花脚蚊子像唱戏似的，嗡嗡叫。为了驱蚊，歪爷爷不买蚊香，点根火绳（艾蒿拧成的绳子）睡觉。

歪奶奶死时原有八分田地，就在家边，不远，几步就到了。田地刚分到手，歪奶奶就死了。歪奶奶死了，由歪爷爷种，村里也没难为他。歪爷爷种了两年，化肥厂征用了他的田地，因为地是歪奶奶的，歪爷爷没有户口，也没跟歪奶奶办结婚证，无法享受补尝。房子没占，歪爷爷还住在这里。家离城三里多地，歪爷爷还去城里拾破烂，有时头晌出去，有时后晌出去，天擦黑回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一天，他找到村上，问他房边的水塘可种地？村支记以为他在说胡话，就说：

“那是个死水坑子，多少年了，鱼都养不活，藕也不长。”

“我种旱田。”

“旱田？怎么种？”

“用土垫平。”

“你上哪挑土？——就算能垫，你还干得动吗？”

“这么说，你答应了？”

村支记瞪他老半天，苦笑一下——

“种去吧，能种。”

歪爷爷进城找了几辆渣土车，一顿翻斗子，硬是把水坑子垫平了，工地老板省了钱，还送他两盒香烟。他把烟给了我爸爸，歪爷爷不抽烟不喝酒。

歪爷爷用䦆头整治一下，有三分地。他又到附近一个养猪场，挑了几天猪粪，撒在那三分地上。别人种田，他也种田，玉米豆角黄瓜辣椒萝卜白菜西葫芦……啥都种点。菜畦埂子上还种了几株芨芨草，他说芨芨草解雾毒，放雾不伤苗子。五六月份，芨芨草开了鲜红的花朵，像模像样。

秋天，歪爷爷的房檐下，一溜花红柳绿，五谷橙黄，一派农家风光。

歪爷爷很会腌咸菜，自己吃不完，他就把它们吊在房檐下晒咸菜干儿。我好跟歪爷爷要咸菜干儿吃，玩一会儿，啃一口，这也算是我童年的一个美好回忆吧。其实，妈不让我吃歪爷爷家的东西，可能是嫌歪爷爷老了，嘴丫子有时流哈喇。有一次，歪爷爷把黄米和小米浸泡几天，晾干，再用小拐磨磨成面，蒸一种叫“散状”的饽饽，切一方块一方块的，闻着味道特别诱人。歪爷爷吃，馋得我直叭哒嘴儿。歪爷爷给了我一块，我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我怕妈看见。说真的，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饽饽。

歪爷爷就这三分地，不侍弄地了，他还进城拾破烂。

歪爷爷养了一只狸猫，不像歪奶奶十来年只养一只老母鸡，母鸡不下蛋了，她还养着，有时还抱在怀里。后来让人偷去杀吃了，歪奶奶就病倒了，后来就死了。歪奶奶死得并不凄惨，大家张罗着把人埋了。歪奶奶走了，歪爷爷要了一只狸猫养着。歪爷爷进城拾破烂，都带着猫，那猫寸步不离他。

有一次，我和邻家孩子二球子壮着胆，进了歪爷爷的屋。屋里西山墙下躺着一具杨木棺材，瘆人巴啦的；地上一张高脚床，床边一个木头墩，上面放着一盏旧提灯，北墙上挂着个镜框，是毛主席像。地中间有一台小拐磨，是歪奶奶留下的。那只狸猫蹲在床上，冲着我“喵喵”叫，好像饿了。我闻到屋子里有股味儿，说不清什么味儿，像腐木，又像什么发了霉的味道。我没久留，就退出来了。

其实，不到枣子熟时，我很少进歪爷爷的院子，我怕他屋里那口棺材。我家包饺子，如果是牛肉馅的，或者是羊肉馅的，妈都让我给歪爷爷送一碗。我送东西，不进大门，都是歪爷爷出来接了。歪爷爷喜欢吃饺子，尤其是牛肉和羊肉馅的饺子。逢年过节，邻居们也给他送点吃的。别人过年，他也过年；别人放鞭炮，他也放点。一到除夕夜，歪爷爷长夜敞着大门，鞭炮挂在门楣上，找我给他点着，他说小孩子点炮仗吉利。过年了，他也包饺子，馅儿是羊肉掺芹菜。歪爷爷有点迷信，他说吃羊肉和芹菜最吉利，羊（阳）芹（勤）意思儿（寓意）好。

歪爷爷不吃猪肉，更不吃鸡肉，只吃牛羊肉。我们村里有回族的，我问妈，歪爷爷也是回族吗？妈说不是，可能歪爷爷有什么毛病，不能吃猪肉和鸡肉。

那年中秋节，村里好像搞什么活动，不知从哪弄来一头老牛，准备杀了吃肉。农民都不愿意对牛下刀子，有人就想起没儿没女的歪爷爷。人找他杀牛，说把头蹄下水都给他。歪爷爷一听就火儿了。他来本村，好像从没跟谁发过脾气，那次气得他语无伦次，脸和鼻子一样红……

歪爷爷不干，不知那牛是谁弄死的。

……

歪爷爷很招小孩子。一到春天，我们爬上树摘槐花，摘了都送给他，他眯着眼接过槐花，舌头不住地舔嘴唇，十分满足的样子。他手很巧，会用杨树条儿拧哨哨儿，长短粗细都能做，声音尖细粗憨，各不相同，吚吚呜呜，他的大门口总是热热闹闹的。有人抓了蝈蝈，请他编蝈蝈笼子，他坐在门口的青石台上，一把柳树条儿，手指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一只玲珑的笼子就成型了……

歪爷爷也会扎纸牛纸马。谁家老个人，请他扎纸牛纸马纸人子，他有求必应。他给人扎了那么多纸牛纸马，可能也想过，等自己百年之后，由谁来给他扎一匹纸马呢？他做这些纸活，人也不白使唤他，会给他点报酬，无非是一袋米，或是一袋面，外带几斤粉条儿，他不推辞，也不嫌少，给就接着。

我上学了，爸妈农闲时，去城里打些零工，早晨走，晚上回。歪爷爷不进城时，妈就把钥匙交给他，中午给喂喂猪，照应个门儿。有时，歪爷爷能带几家的钥匙。我放学，他给我开开门，嘱咐我不要乱走。其实，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出去了。但那时还小，不敢乱走。

夏天，一不上学，半大孩子，在家呆不住，几个孩子合计合计就进城了。如果我们被歪爷爷撞见，躲不及，他嘴一歪歪，不容分说，就把我们领回来了。为我乱跑的事，没少挨妈打。一挨打，我就恨歪爷爷多管闲事。

记得我读三年级那年暑假，我和几个女孩子到护城河玩，护城河一到夏天，里边存有积水。歪爷爷拾破烂，原本不走河堤，那天他不怎么就走到那去了。他一见我们在河里蹚水，嘴一歪，舌头尖顶着嘴丫子，说话嘴乱哆嗦，不成语句。我们该玩还玩。他绾巴绾巴裤角子，稀里哗啦下河了，一个一个扯着衣领子，没深没浅，把我们提喽上岸，抓得我脖子生疼。这还不算，他还试试探探要踢我们。

“不要命了！昨个——前儿个，淹死人了！”

“歪爷爷骗人。”三荣子说。

“我骗你个小杂……坑子，再走，一人多深的坑子！”

有人瞪眼，有人嘟囔，我歪着脖子瞅他笑，故意气他。但他说有坑子，我们也不敢再下河。歪爷爷站着不动，一个劲儿催我们回家，看来我们不走，他是不会走的。三荣子看看歪爷爷，又低头看看裤腰带，一挤咕眼睛，大家会意，几个小丫头一起脱裤子，蹲在河堤上撒尿，并高喊：

“歪爷爷，羞！女生撒尿，男生看，羞……”

“走，走啊！歪爷爷羞，羞，羞！”

……

这招不灵，歪爷爷站在河堤上，赖着不走。

为这，妈结结实实打了我一顿。我更恨歪爷爷了。

后来，我大了，也明白歪爷爷是为我好。

我读高一时，村里说要拆迁，家里人都很高兴。高兴之余，我就想，歪爷爷怎么办呢？我问妈，妈也说怎么办呢？

我到外地去读大学，歪爷爷还住在那个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