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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诗晴朗的人

2017-05-06 17:16 作者:外河园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晴朗的诗 晴朗的人

与少男少女们相向而行,在人生时序中,我把今年的五四青年节,首先定义为“回家”。这天大学同学百归巢般来到“74级同学”微信群,我遂发感慨:人说六十花甲打转身,我们是重返74级,青再出发。

晚上,突然接到一个重庆电话,是我切切于心的高中老师唐绍华女士打来的,告知夫君秦伟德老师的学生们,五月中旬要出版秦老师的诗集和纪念文集。我们谈了很久,我心中一根绷了近五十年的情弦,终于可以拨弄出这篇文字了。

于是,在“回家”这样的青春定义中,今年这个五四青年节的主题,对我来说,更应该叫做复活——

1990年,《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名典》中,我的词条介绍里有这么几句:“高中时,在校园受到一对缪斯夫妇的点拨,开始了诗歌创作。”前几年重庆市万州第三中学出版校志,我应邀作了《温习三中》一文,念及几位恩师时写道:“秦唐”乃秦伟德/唐绍华夫妇,唐老师是三中佳丽,秦老师是南岸俊才。婚后秦老师便成了我们三中的“半边户”,住在靠公路那排教师宿舍。秦老师早年成名,诗作屡见报刊,登鳌江城,誉满巴蜀,不少作品就是今天读来仍不落俗套。我拜他为良师,他视我为挚友,交若莫逆。我经常揣一叠诗稿向他讨教得失。听他谈诗,如春风,唐老师陪坐旁听,琴瑟和谐。那间简陋小屋,无异第二课堂,门徒当年倍感温馨,如今遂成思念典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秦伟德老师虽然还非常年青,却已经是四川著名诗人了。在《四川文学》、《重庆日报》、《西南文艺》、《红岩》、《奔腾》和《万县日版》等报章,他的诗作常常是拿大单的。当我带着自己一本标语口号式的“诗”去见这位大诗人时,不免惴惴其栗。说句真心话,如果在他们面前受到冷遇,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去写诗了。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诗人和唐老师竟然那样和蔼可亲,让你怎么也紧张不起来。

命运赐给我厚幸。从此我便向秦老师学习诗歌。秦老师的诗教不同于含着圣经的教父,也不像老师批改作业那样。他仔细看完我的习作,丝毫不嫌其陋俗,而是热情鼓励,随后就开始谈天。谈论中,他多是谈他自己对生活对诗歌的感悟。兴起时就举一些文学名著为例,让我们来共同感受。比如他讲《麦琪的礼物》,对欧·亨利短篇小说刻画人物心理的艺术技巧一叹三赞。对于诗歌,他很少谈什么“意象”、“意境”、“修饰”,而是从他的某一首诗中来体验诗的灵感。一次我即兴背诵他的《布谷,布谷,布谷》,他说那是受甘祖昌将军回乡务农的事迹感染,一挥就的。诗中反复用“布谷,布谷,布谷”起兴:“布谷,布谷,布谷/小鸟在树上啼哭”,“布谷,布谷,布谷/苦啊,苦啊,苦”,“布谷,布谷,布谷/麦黄、豆红、秧绿”,结尾两段:“大伙说远景/更爱听老红军讲那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遗憾的是后来一些诗集收入此诗时,可能为了更突出“政治性”,把最后一段改成“布谷,布谷,布谷/劳动!战斗!幸福!”当然这比八十年代《局长改诗》“拿起锄头挖河沟”还是要稍强一点。

我结识秦老师,也正是从这《布谷》开始。本人虽然好读,但自小有一劣习,不时干点偷挖书报的勾当。大凡在图书馆看书阅报,每见好的文章,就用随身小尖刀四四方方切割下来,塞进书包里开溜。从中学到大学,两省两地几乎都有我“作案”的痕迹。《布谷》一诗就是这样得来的。

后来在那个批判文化的劫难中,秦老师的诗文也受到批判。“一个绝望的贫农/呆呆地望着田土”(顺便说一下,后来出版集子,“呆呆地望着田土”被改为“失神地望着田土”,诗味全无)句,就惹来不少麻烦:说描写贫下中农,什么“绝望”呀,“发呆”呀,这不是在污蔑吗?他的一些诗歌,作为毒草被刻印在淡黄的毛边纸上,发给革命同志供批判用。我不知从哪里又“偷”了一份,保藏至今。

秦老师的诗,大致可分两类,一是政治抒情诗,二是山水生活诗。他在《四川文学》上发表的长诗《枪啊,我的伙伴》,澎湃有大海之涛声,呐喊如山谷之激荡,足可以把人送上战场!他的那些隽美生活诗,即或是用现代眼光读起来也依然会衍生一种唯美享受。《信》这首短诗,你细细读慢慢品,天地间的大爱都在里面了:“妈妈,你不要惦记/我已平安地来到山区,我落户在一位大婶的家里/她呀,慈祥的容颜可真像你”。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是好几次泪湿稿笺。秦老师是那个年代的诗人,诗中的正能量是一代人的养分。“今晚喝的茶,是透骨的山泉,今晚吃的饭,是树上的苦李/今晚点的灯,是朦胧的新月,今晚睡的床,是潮湿的草地/今晚的故事,可还是昨晚的/老队长,讲吧,讲吧,再从红军过山讲起、、、、、、”不知《晚宿》这样的诗,能不能唤醒沉醉在商品生活中的一代天之骄子?“两千年历,百代王朝/为何遗弃了这颗明珠!?”其实撬动西南诗坛的秦老师,早在几十年前就通过他的诗预言今天的时代和今天的美好生活形态:“浓了,姑娘的春天;美了,幸福的生活!”

诗如其人,人高诗高。《一瓢诗话》云:“畅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瞻,拂郁人诗必凄怨,磊落人诗必悲壮,豪迈人诗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洁,谨敕人诗必严整,猥鄙人诗比委靡: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秉,非学之所至也。”通过和秦老师的诗交,我越来越感觉到诗歌这最富个性的文学作品,最能反映人的个性气质和内心世界。

生活中的秦老师,就是一个透明的人,晴朗的人。秦老师的职业是教师,他对学生的爱护和保护,在我们这些门徒中有口皆碑。前几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涉及他的回忆文章,就有他保护学生的佐证。

那文章叫做《“五八劫”我们心中永远的痛》,说的是1957年一中总务处没有经过学生同意,就把应该供应给学生的糖分给了教职工,同学们议论纷纷,最后遭受迫害的“红糖事件”,当年曾惊动团中央。几个学生因给学校提意见种下了禍根,毕业时一个个被剥夺了上大学的资格。在处理此事时,秦老师是学校团委代理副书记。他主持会议,团员们纷纷发表意见,认为团委只能劝阻同学不出大字报,而用决定强迫不出大字报是不恰当的。秦老师说:这次同志们批评学校的错误是正确的,并表示支持。可是令人痛心的是他本人也因此受到牵连:“这位刚从大学毕业不久,仪表英俊才华横溢的青年教师,1958年被下放到巫溪红池坝农场劳动”。十年后,秦老师对这些学生透了底:“学校没有立即处分你们,是因为错误在校方,所以他们把报复的时间选在你们毕业的关键时刻”。

从这篇不忍卒读的文章中,我们对长期以来残酷的极左教育生态,对中国圣人整学生那种心狠手辣看了个通通穿,也更增进了对秦老师人品的推崇。过来人都清楚,在“反右斗争”这种政治高压下,能够说几句公道话体恤护卫弱小,是要冒风险的。从而看出,秦老师不但是一个有良知的师长,而且是挺直了自己脊梁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可惜在我们的制度设计和社会生活里,敷衍趋势、落井下石、棒打同类者又着实不少。正是这些所谓的“学者”“专家”,拉低了一个民族的底气。

在秦老师夫妇的生活圈里,我又是一个吃“小灶”的学生。当年秦老师在初三中任教,为了学诗,我曾经步行十多里去请教,同恩师彻夜交谈,抵足而眠。我一直嫌洗脚麻烦,至今都是两三天洗一次,不知那晚洗脚没有?第二天早上,秦老师还特意请我在附近的沱口馆子吃了碗炸酱面。万州炸酱面如今是美誉天下,可在当时物质匮乏钱粮紧张的社会生活中却是一份非常厚重的礼遇。

1969年3月,在毛泽东主席的号召下,我和大多数同学一道,下乡插队落户。15号在广场举行欢送仪式,秦老师特地赶来。不久,我就收到秦老师的信扎,这是封缩放灵动、银钩玉唾的书信。信中的字句足见深情:“你走了,我和唐一直是惦记着你的,想起出发前夜我们倾心的交谈,想起阅读你诗歌的情景,想起三中老师们对你的评价,想起你在前行的车上向我们缓缓招手、、、、、、我就忍不住激动。”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写信也就那么几句问候的话。能够把信写得如此深情如此诗化,秦老师这信还真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封。后来读了一些名人家书,我才明白我同恩师的情操与修养,相距何止万里!

这就是秦老师!

秦老师在诗歌方面摘取了继何其芳、张永枚等现代老乡诗人之后的桂冠和荣耀,在爱情方面,更是获得了一大人人羡慕的成就。夫人唐绍华老师,不仅漂亮得出尘脱俗,那高雅飘逸的林下风度更是男人们心中的范本,这在当年万县市的文教战线是公认的。好几次我碰到一些文化界人士,他们向我打听:你们学校那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女老师结婚没有?我当然要维护我的恩师,总是回答:早结了,是诗人秦老师!他们便叹息不已,看那神态好觉可怜,现在回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

才子佳人,相看两不厌。在三中,在万县市说秦老师和唐老师是一对才子佳人,投票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他俩互相爱慕,鸾凤和鸣,星期天休息时捧着一本曲谱,放声男女二重唱,给当时的校园凭添几分浪漫氛围。当然有时唐老师又会调侃秦老师几句。一次我在场,唐老师娇嗔的说秦老师是大鼻子,秦老师笑得好开心:大鼻子好啊,好多伟人都是大鼻子,你看刘少奇!当时学校分配来几位外地美女教师,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她们对秦老师唐老师这对夫妇很是羡慕,常常背着秦老师,向唐老师讨教择偶经验和为妇之道。我是学生,她们说话都不避我。

秦老师唐老师于67年喜得贵子。这小子好可爱,继承了父母的基因。秦老师给儿子取名秦牛,唤作牛儿。秦老师生肖属牛,秉性似牛。他写过一首《牛吔,你要做啥》,倾注了他对牛的一片深情:“牛背在墙壁上东擦西擦,叫你睡你偏不睡下;腿腿老是提那提的,牛吔,你要做啥?”“你看屋外头的雨好大哟,我马上要去引水灌塘坝,等雨落细了我来牵你,牛吔,你可要听话。”谈及子女,秦老师很是自得,他说一男一女一枝花,儿多女多是冤家,无儿无女是菩萨。喜气洋洋,溢于言表。

同秦老师唐老师相处的那段日子,我获得了很多知识,学习了不少写作和做人的学问。与秦老师不同的是,唐老师对我更多了一份慈爱。那个时候,校园已经没有什么秩序了,同学们基本上都是白天出外看大字报搞大辩论。我们几个男生偶尔也寻点小酒,一天晚上我从校外回来,唐老师正坐在校园里石阶上纳凉,她闻到一股酒气,严肃的问我:“你喝了酒的呀?”我真不好意思,低着头匆匆离去。以后,在学生时代我再不敢喝酒了。

我下乡后,劳动之余还是读书写诗。69年10月1日,我在《四川日报》发表了一首《我们是革命的新一代》,没多长时间唐老师给我来了一信:我们真为你高兴,省报上能发表你的作品,这说明你在创作的道路上大大迈进了一步。我们从内心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骄傲。

也就是在这封信中,唐老师告诉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不幸消息:秦老师得了“右肱骨转移性癌”!这一晴天霹雳从我的头顶炸到心里,怎么可能把这么一个文江学海里才华超众的青年老师同那个恐怖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唐老师说:秦老师在重庆医治无效,现在转院去上海肿瘤医院。“看来上海也是没有办法的,好在秦老师非常乐观,面对死亡他从容不迫,镇静非凡。他对疾病的态度真值得我学习。”她还告诉我秦老师在上海住旅社地址:“你可直接给他写信,当他知道你的这些进步时,一定会感到说不出的愉快。”

崩溃了,心碎了!待秦老师一回学校,我便从乡下赶去看他。一进门就有一种岛瘦郊寒的感觉,昔日活泼开朗,一手提一桶水的秦老师已经面黄肌瘦 、皮包骨头了。他右手吊着绷带,曾经青春四溢的脸庞,就像霜打的木瓜,看起来好心酸!我喊了声“秦老师”,再也说不出话来。倒是秦老师自己打破了这令人掉泪的局面,他问了我在农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后,谈起了他的病情。他说开始感到痛的时候,还以为是风湿关节炎,贴了几张伤湿止痛膏,不见效,而且越来越痛,在医院仔细检查后才知道。他说医生建议截肢,可他千万不愿意。他说他现在改用左手,还在记录每天的饮食起居。

我们在交谈,他们那两岁多的“牛儿”拿根树条子,屋里屋外跑着玩。秦老师隔一会儿就要喊:“牛儿吔,你莫含贱那(四川方言,这里是调皮的意思)。”

这是我和秦老师的诀别!可以想象,他走得多么痛苦,他多么眷恋甜美的生活,眷恋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好多年后我们有几个写诗的朋友聚到一起,还谈起秦老师对万州诗歌的影响,谈起他短暂而富有的一生。去年我妹夫来看我,回首往事,秦老师占了很大比重。我妹夫是初三中的,也是秦老师的学生。他的记忆中,秦老师是有真才实学的师长,在他们学校很受大家爱戴。他说秦老师临走时,他们几个同学去看他,那情景叫人既伤心感动。说秦老师立了三条遗嘱,其中一条就是要唐老师改嫁。他至死不忘,要让带给他生命快乐的人,永远得到自己的幸福!

我因为和他们感情太深,以至于几十年都不敢写这篇文章,唯恐折断这根连接于心的精神之弦。我常常回忆和恩师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又怕向唐老师提起那痛苦的片段。去年,唐老师从我高中同学赵同庆那里得知我前年大手术,立即要他安排,一同来看望我,说去来车票等所有费用全算她的。我诚惶诚恐,以静养为由谢绝了。前天当她告诉我,秦老师的学生要以出版集子的形式永远纪念他的时候,我才豁然大悟:我们的秦老师不属于唐老师一个人,而是属于一大片热爱他的社会群体!莱昂纳德·科恩写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秦老师的人生就是一部晴朗的诗,首先因为他是一个晴朗的人。在知识森林里,他是一颗大树,我们是树上的叶片;在我们这个崇尚诗歌的民族文化中,他是一本读不尽的书,我们是他忠实的读者。可以说他承包了我们一生一世的欢乐和笑声。

中国传统的启蒙学里,有一篇价值超过《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等等其他古代蒙学读物,叫做《增广贤文》。内有“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的世间名句。晴朗的诗 晴朗的人。秦老师,在您永恒的纪念碑上,我把您的人品和诗品并置,将这篇文章献给您,我们感恩来了!

(张永柱2017,5,6于湖北外河园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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