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外婆
前年夏天，独居在家的外婆摔伤了。入冬，为让照顾了几个月的小姨歇歇，我们把外婆接来宝鸡疗养。在温暖如春的单元房里，大舅和母亲每天轮流照顾，我们以为外婆应该是快乐而安逸的，我们盼望她能留在宝鸡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是正月初七一过，外婆便开始拄着拐杖在房里团团转，像只被困笼中的鸟雀。任我们苦苦挽留，她却执意要赶十五以前回家。
正月十四，我开车送外婆回家。刚出小区门，大雪竟纷纷扬扬飞落，不一会儿，前方薄雾冥冥，雪天一色，密密飞舞的雪花疾疾砸向车窗玻璃，我一时看不清前方道路，只能返身而回。第二天天朗气清，看着心神不宁的外婆，我们虽然心有担忧也只能将她送回家里。
村里人如今大都进了城，正月十五的村子出奇的安静。村西头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婆，看见外婆回来，她颤巍巍跑过来，拉着外婆的手大声喊：“今天十五你怎么回来了？”“回来要挂灯呢。”外婆以同样的声音回答。外婆从不允许正月十五家里没有灯光，她怕外公回来会黑。两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苍凉的冬日绽放出轻快的笑容，亲切的问候像一颗落入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村庄惊起阵阵涟漪，惊得满树雀儿呼啦啦飞离枝头叽叽喳喳叫嚷。
回到家中的外婆好似变了一个人，说话有了底气，耳朵不聋了，步履轻快了，丢下拐杖竟拿起扫帚帮母亲和小姨打扫久未居住尘土堆积的屋子。我笑外婆回到家好像鸟儿飞进林子一样快乐。她说城里的钢筋水泥太冷没有灵气，说城里的楼房让她喘不过气，说农村是她的根有她的伴儿还有她的佛。
我却愣了：原来，一直是我们太自私，我们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揣度外婆。我们眼里温暖的单元房对外婆来说是一种禁锢，我们自以为的幸福生活对外婆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她是属于土地的，土地能给予外婆充足的生命的养份，一如院子里她栽种的绿油油的菠菜，离开土地，只会一日日枯萎。
外婆总说“心慌”，外婆说的心慌其实是寂寞。这个院子曾经如此热闹过：有响亮的鸡鸣，还有清脆的鸟叫；有农具的撞击声，还有锅碗的碰撞声；有儿女们的笑语声，还有孩子们的打闹声；即使失语的外公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嗯啊声也曾那样温情。以后，儿女们进城了，孙子们长大了。树上的鸟儿飞来又飞去，院子的菜收了又种。如今，院子依然干净敞亮，但久病不起的外公走了，欢声笑语消失了，院子渐渐变得安静。白天有温暖的阳光和碧绿的菜畦，到了夜晚却只剩凄清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帘泄入外婆的炕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安静下来的外婆开始坐在炕上做布老虎，外婆做的布老虎惟妙惟肖，十里八乡的人争着来买，一个五块。外婆不为挣钱，为了人气。买的人多做不过来便不做了。继而给她的孙子们纳绣花鞋垫，外婆纳的鞋垫真漂亮：红色底子上三只花色石榴遥相呼应，两只辣椒红绿相伴镶嵌其中，颜色鲜艳不媚俗，花型整齐得当，做工细致精美。这样的鞋垫做了十几双，直做到眼睛开始泛酸才终于停工。
眼花了，耳背了，再没了能力做布老虎和绣花鞋垫。不能继续劳作的外婆只剩下无尽的寂寞，这寂寞一晃便是十多年。我无法想象十多年的寂寞是如何一日日侵蚀着外婆的心，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挨过一个个漆黑漫长的日子。
都说外婆很幸福，儿孙们生活富足，逢年过节你给三百他给五百，外婆便有花不完的钱。“幸福”的外婆把这些钱用手帕包起来，然后藏在柜子的各个角落，过几日拿出来看看，过几日却又记不起藏在了哪里。找不到钱的外婆很焦急，便给母亲给小姨打电话，放下电话又找到了，然后再打电话告诉她们让她们放心。外婆不怕没钱，那么多没钱的苦日子都过来了，比起没钱，她更怕寂寞。她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孩子们的声音，只想儿孙们能多回来看看她陪陪她，仅此而已。许多时候，幸福真的和金钱无关。
离开外婆家时，村头远远传来一声声“打米花糖喽～”的吆喝声伴着突突的拖拉机声，没看见提着袋子打米花糖的儿童，只有渐渐消失在我们模糊的视线中，拄着拐杖目送我们的外婆寂寞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