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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园

2017-02-15 10:10 作者:大漠听箫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收荒匠的年龄看上去介于二十五到五十二之间,瘦,讲着成都周边哪个县的方言,也长着传统老成都男人的那种小个子。

犹豫了几天,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一大早就喊来了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收荒匠。

搬家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我有点一筹莫展。

收荒匠做出非常为难的样子:椅子、桌子、床以及许多纸箱、棉絮以及铝锅和一些小电器“收是可以收,可是……”然后他就像蚂蚁搬家似的用一只大编织袋一趟一趟地把那些乱东西运走了。

他几乎一分钟都没耽搁就在我小区的门口做起了另一桩生意:二十块一张还声称不想收的写字台,就在小区门口以八十块的一口价儿又卖给了一个在小区租房的人;六毛钱一斤收来的被子,也以十二块一条的价格转手批发了。

我从窗口看着他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打理着生意,他也在发货、收钱的空档里抬头看到了我,我们相视一笑。我觉得他是个聪明的收荒匠。我喜欢聪明的人。我估计那个收荒匠也挺喜欢我吧,当然,那喜欢的原因应该和我刚好相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剩下的东西装箱、打包,打了托运部的电话,说明天来。

决心不好下,可一旦下了就义无反顾,我打算离开成都了。

张艺谋说:“成都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但我觉得就算他是张艺谋也并不一定说得句句都对,他自己不就是说完这句话就满世界的跑着拍电影儿去了,并没听到他定居成都的消息?所以一个人决定什么事的时候不能光听别人说,主意得自己拿。

成都人管哥们叫“锅闷儿”,在成都我也有几个“锅闷儿”,但一段时间以来我和这些“锅闷儿”来往的少了,开始时还不停的有电话来叫,久了电话就少了。我明白,以成都人的标准,我应该是一个地道的笨人,“斗地主”我可能把同伙的牌压死,打麻将我能点出“一炮三响”,泡茶楼我会犯困!至于火锅、冷啖杯、农家乐,我嫌乱,只喜欢和女友找个清静的地方随意地吃,那样就很方便想办法唬她尝一口我的二锅头,看她呛得“丝丝哈哈”地皱鼻子,觉得其乐无穷。

离过婚的男人一般不会希望再次结婚,特别是像我这种把半辈打拼的收获和一个心的女儿都甩给了一个恨我入骨的女人的人。我曾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至少是竭尽全力想做到尽职尽责的人,但我很受伤。

但最近我有些犹豫了,因为我喜欢她熟睡的样子。睡熟时她的头发会很适当的有些乱,睫毛向上弯成一个弧度,嘴唇也会像哺乳动物的幼崽儿那样翅着,厚嘟嘟地嘬成一个圆。她或许也是知道自己的睡相的吧,因为在她醒着的时候如果我喊她“小坏猪”她会很爽快地答应道:“嗯。”

在冷暖适宜的日子里,她会蹬掉被子,把细白的胳膊搭在我的黑而粗造的皮肤上。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色彩搭配,那色彩让孤寂充满酒香。

但我还是决定离开成都。

可“小坏猪”认为:成都以外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些荒凉、破败和住着许多坏人的的地方,而我要去的那个城市则更是破车、矮楼,街上行走着一些“讨口”的人,她看着我的脸和胳膊上的皮肤,用一种很富同情心的口气推断:我要去的地方空气里肯定悬浮着能把皮肤打磨出许多像鸡皮那样的疙瘩的砂粒。

此外,有消息说,她最近可能被提拨为一个小头目。

“真的要走么?”

“是的。”

我一直没有把我决心离开成都的原因告诉她,因为那原因说起来却近于无原因。

的时候,我回老家去看女儿和老妈,走时我刚交足了下个季度的房租,我对她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来天我就回来了。”但在老家的那几天有一个早上我透过窗口,看到楼下一块不大的空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围起了小篱笆。那是一块早就被房产商买下的空地,原本是要盖一幢楼的,但好久了楼一直没盖,那块地就那么闲置着。杂乱地丢着一些砖头、石块和一些不规则的水泥砣子,长满了低低高高的草。

那些篱笆小得像一个玩笑,连最小的宠物犬“吉娃娃”或“小鹿犬”都能轻易地跳过它们,但它们还是小模小样地围着,一本正经。而那些篱笆里边则是一小块一小块经过精心打理的平地,面积有的有一张摊开的报纸那么大,也有的就如一张茶几大。

在废置建筑工地的杂乱中,小篱笆里的绿色植株们排着小小的行列,顽皮而又自信,像白发婆婆怀里偎着的一个绿袄妞妞。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些小园圃的主人们陆续出现了,是楼上的几位离、退休老爷子。小铲、小耙子、小水桶,戴着草帽。他们都笃笃地微躬着腰、倒背了手走路,好像身后牵了头牛。

那些“地主”老爷子们在他们各自的庄稼地的边儿上放下一只小马扎儿,坐下,很认真地松土、浇水和捻起点什么扔到篱笆外头。表情是一千个认真一***知足。

我下楼去到他们的小篱笆边上去看,那些有报纸大小的种了胡萝卜和韭菜,而那些有茶几大的就再种两垅蒜苗。我算计,如果年景好丰收了的话,“地主”老爷子们能收获一、二斤鲜菜。但看他们的表情却一个个仿佛富可敌国!

那是一些劳累一生的老者,晚年,他们在这一片废墟里找到了一小块心灵的憩园。

我猜,在打理他们的小小园圃时,他们的心思怕已飞到了比童年更为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切是如此地令他们着迷,以至于对身边的事物,这远远近近的城市和城市的一切都已陌生和隔膜。城市是别人的世界,一些他们不能理解的人们忙碌和营谋着一些不关他们痛痒的事,那些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战战兢兢地活在患得患失的焦虑中。

那天,我开始思索所谓“幸福”的真谛。

我半生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却并不曾有哪座城市令我格外地留恋。我自觉和不自觉地在名利场中奔突沉浮,战败对手也被对手战败。在不停的奔走中遗失了乡音。

也正是因为曾经的得到才使失去显得尤为惨重。

既便不是因为骇怕失去,我也无意再获得什么。

离婚那年意外地结识了她。

就去了成都。

原以为我会终老成都的,因为在感觉中成都更像一块平缓而肥美的草场,很适合我这种跑累了的老马栖卧。更何况成都有那么多扯拽流浪者的东西呢?温润的空气;满城的花树;闲适的茶楼、美味的小吃、还有那只“小坏猪”。

那些小篱笆和菜园仿佛是一个启示,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我知道有些东西,不管我们距它多么近,近到唾手可得甚至混迹其中,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属于我们,它用一种无边无际的冷漠逐渐地却也是明显地改变着我们,直到我们完全的变异或者消失。

我在心里作了一番比较:一个充满纷争与喧嚣的尘世,还有一小块长着嫩韭菜和细萝卜缨的菜园。

我收索枯肠旁征博引,开始给她讲一些“夫唱妇随”的道理,我不想承认我的自私而且希望她听话,甚至可以有点傻。我对她说,我要去的地方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城,那小城的天还没有被帖满玻璃幕墙的楼房填满,那里靠近黄河,在春天秋天的时候,河岸上会吹过很响的风,那里有我一间小屋,小屋的窗外就是那些我刚刚提到的菜园……

提速以前,我要乘坐的这次列车应该在子夜时分到达秦岭站,后来经过了几次提速、改时刻表,算起来现在它应该是明天早上八、九点钟才能到了。

我此行的目的地当然不是秦岭,甚至也从未动过在那个小站下车的念头,但仿佛是受一种潜意识的驱使,我每次乘坐这次列车时都要推算到达秦站的时间。我知道正点或延迟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有许多次列车停靠或驶过那个山顶小站时我早已入睡,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推算。

那是一个小站,但列车每次都会在那里停得稍稍久些,大约七分钟,有时还会更长。有几次我曾走下车梯在车门附近四下眺望,站台上的氤氲着似有几分粘稠感的浅黄色灯光,人很少,甚至也没有推车叫卖的小贩,一切都懒懒的接近静止。能感到那光团影的边缘被四周的浓夜挤逼出了一段向内收缩的孤度。列车的车窗连辍成一条长而明亮的线,很静。车站很静,四合的夜色被静得空了,深不可测。

我凝视:如此舒展、如此霸气、如此无拘无束的夜空

我猜我和那夜空有着某种情缘。

或许是因为那个小站与它脚下的那片大山同名吧?就如同在完全陌生的异域突然听到一个过于熟悉的姓氏或名字,你会立刻投去别样的目光,尽管一眼看去就知道了他年龄、性别、语音等等都与你毫无关系,但还是会有一种滋味在心底悄然洇湿,仿佛给一段孤独记忆找到了一个伴侣。

第一次翻越秦岭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飞机,已经忘记了那是什么机型,只记得那飞机比我想象的要小。登机时我看到两只喷气发动机悬吊在机翼下,笨重而有些可笑。我注意到那个发动机的外壳做得不够圆,很像在哪次降落时在地面上蹭了一下,或者是用某种软质的东西做成的,在没晒干前着地的一面向里瘪了进去。此外,我感到那飞机的油柒也没有我远远看去的那么华贵和闪闪发光。

那一次是从西安飞贵阳,飞机在秦岭上空转了个急弯,机身倾斜着,机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方沉去。那一刻无云,透过眩窗我看到机翼的下边就是那连绵不断的山。事后我一直怀疑那是一次未经报告就已化解了的故障,因为此后我又多次乘坐飞机,知道一般的民用飞机在正常飞行时应在一万多米的高空,除在起飞和降落时我们很难看到地面的景物的,可那天我看到了机翼下的群山是那么帖近,看上去线条柔和色彩温馨而又充满诱惑。然后飞机继续在云海上方飞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从云层的上方看到云层,很像一床嫌大了些的弹了一半的棉絮,平展地摊开着,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云下的一切恍若隔世。

我猜,那次如果真的是一次故障而且没有排除,那么我溶入那片我初次谋面的大山只需几秒,或许是几分钟?总之,我错过了一次成为大山里一个精灵的机缘。

另一次翻越秦岭是在几年以后了,那是一个秋之交的日子,我从周至驶下高速,招头望去,延绵的秦岭山脉雍懒而又肥腴。

跑了两三个小时的山路以后才发现:这本是出入四川的必经之路,怎么没有从对面驶来的车?

答案很快就摆在路面上:有人在不紧不忙地修补着。看来公程进行了有些日子了,路面被他们挖成国际象棋的棋盘似的那种格子,留半边挖半边,前边呢也是留半边挖半边,挖与留犬牙交错,方方正正深可尺许。我的车子底盘很低减震良好,但现在成了它的致命弱点,在那些浅浅深深的格子里爬上爬下左扭右拐,样子像沉溺于东北大秧歌的胖嫂。

以为不过是一小段,却不想挖开的距离相隔越来越近,先还能隔一两公里,再后来就连成了望不到头的长蛇阵了。

那一年陕西发生了特大山洪,秦岭深处的许多县乡损失惨重,电视、报刊都曾报导过,但我忽略了。

午夜时分勉强走到佛坪,以为明天的路会好些,却谁知更糟,一河滩的巨石、倒塌的房屋,甚到有些地方路面也被刷去一半,更糟的是仪表盘显示:汽油不多了。路边的指示牌曾显示过两个加油站,但巴巴地赶到那里时却发现它们早已被冲毁了。第三家也被冲毁了但有好心人告诉我原来管加油站的那个人住在这远处的一个山坡上,按照路边人的指引,还真找到了他,买到了二十公升说不清标号的黄澄澄的汽油。

用这种低标号的汽油我的车子随时有可能熄火,而在这样的路段、这样的地点,我甚至无法想象与最近的修理厂除了距离到底还隔着些什么。

又是在午夜时分,我走上了剑阁的那条古柏、老藤和巨石拥簇的山路,那时世界只剩下了车灯照亮的这么一小块儿,在强光与浓黑的交界处,草木山石都仿佛另有了一番深意。那是一些强烈、鲜明而又矜持、隐晦的告喻,来自上苍。

我停下车熄掉大灯。我知道我的位置该是在很高的一个崖边的转弯处,却肯定不是山顶,因为在我的一边是高上去的崖壁,它在不远处就与夜的黑溶为一体,而另一边,除了几棵老柏还稍稍闪过几步的距离,那沉重的黑意似乎已直接压裹在身上了。

那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死亡。我猜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化作那个夜晚里的一缕风,缠绕在古柏的枝桠间,等待在明天最早的晨光中悄悄散去。

后来我曾再一次驾车翻越秦岭,那时路已经修整一新,从成都到西安只用了一个白天。山路徊转,景色无限,却并未留下过多的感觉或怀念。当车子驶入西安我在一家旅馆安顿下来,我站在窗口向秦岭方向眺望,城市上空只有烟气腾腾的暮色,除了一些被夕阳折射的橙色晕染了的浑浊的云团,一无所有,我有一种错过了什么的感觉,甚至象刚刚遭遇了一次漫不经心的欺骗。

那以后再过秦岭就都是乘列车了。

列车于我,很像一位大半辈子磕磕绊绊却终未离弃的老妻,在地久天长的岁月里结下了无数恩怨也积攒了许多故事。彼此稔熟到不能发现对方所发生的变化,也淡了感激与怨怼。相逢或别离早已没了别样的感觉。那些故事不管我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个部分。那都是一些寻常和琐碎的故事,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诱因它们将会被我永远地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无从找寻。但却正象一支歌里唱的那样:“从来也不曾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对列车上的餐车有着一种别样有偏爱,尽管在任何场合提到它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评价说:质次价高。但每次乘车,只要是要在车上过夜,晚饭我是一定要在餐车上吃的,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轻微的晃动、节奏鲜明时重时轻的车轮敲击声、明亮的灯光以及透过那网状有图案的窗帘一闪既逝的一切:灯光、树、行人、道班房或是城市,这些平时再平常不过的一切,在餐车的窗口有了别样的灵动,像一个个走错了门的访客,一探头然后就不见了。我知道我不可能与它们再次相遇。它们全都那么迅疾地扑来又惊鸿般闪去,像一个灵机一动又旋即放弃的念头。

我曾听到过有人说:“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如此看来,我的前世一定是一个总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人。

总在流浪和奔走,我已经分不清往哪个方向是“去”往哪个方向是“回”,却又不肯随遇而安。我想我是痴迷于餐车上的那种独特的况味,那一刻一切都变得遥远,于是就获得一份悠闲,在完全陌生与喧哗中的一份宁静,那时菜的味道并不重要,呷一口酒,吃一口菜,一抬头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明朝酒醒何处?”

我想那驰走的列车也许更容易唤起人们心底那些最为柔软的情愫。在那时一些什么,不管它是令你留恋或厌恶正离你远去,而另一些什么,不管你对它向往或恐惧,正迎面而来。

人生的旅途上也有许多像秦岭一样的小站,除了记录下我们曾经从它身边走过以外,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它既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也没有我们的亲人或朋友,甚至可以在不经意间无数次从它身边呼啸而过,可一旦当我们走过它时,就感到了一种笃定的守候,不论你来自何方意欲何往,也不论你将走向天涯海角,它只守候而已,别无他求。

这让人联想到村头老树下依杖而立的白发婆婆。

但这一次我错过了秦岭,从餐车回到到铺位时我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入睡前接到了女友的短信:“到了哪里?”

我看看窗外飞驰的山影,关了手机并没回她的短信。我想明天当我到达目的地时再打给她吧,这样一站一站地对她说会给她一种渐行渐远的感觉。我想所有那些都可以简单地称之为“路上”,从时间上说那是一个可长可短的距离。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好,还做了,梦里我在秦岭站又一次走下门梯,像重访,也像告别。那时我似感到有一双另一个我的目光向我投来,我们相互凝视,无言、短暂,两两相对。

我住的小城由东到西有一条主街,那是小城建市之初最宽敞的大道,当时能并排跑四辆解放牌大卡车。那路向东伸向火车站,向西就伸到黄河边上了。火车站可是当年小城人民的骄傲,据说它的设计蓝图是模仿了北京站的样式,两个方型钟塔,钟塔的顶部都戴了庙宇般有飞檐的小帽儿,一段孤线在两个钟塔间飞起又落下,在孤线的最高处写了站名。我不知道那时小城的人有几位见过北京车站,但他们这么说时语气肯定而又自信。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我就觉得真的有几分相似了,但有时会令我偷笑,因为我想到一位熟人家领养的女儿,好心的邻居、熟人们都一口同声地说长得跟她妈妈像极了!现在那闺女早已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了,大伙儿还是这么说。可不是真的就有点儿像了?圆圆的脸儿胖胖的,走路扭哒扭哒的,像着呢。

现在的小城早已今非昔比,二十年前升格为地级市,添了官员的威势也扩了城市的规模,新楼、宽街、超市、广告牌,一副很现代的样子,甚到包括“黑道儿”、“红灯区”也一应俱全的,社会进步得真是快呀。如今,就是奋斗在基层的县、乡领导们,劳累之余用不了几分钟的车程就可以喝上洋酒、吃上“燕翅鲍”、看上乳房奇大无比的俄罗斯小姐跳艳舞呢。

小城发展最快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外流浪,乍一回来它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像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但听说新近傍上了大款的寡妇,明知道她心里是希望我夸她显得年青了、漂亮了之类,但这话就是说不出口!只能满嘴“好哇好”的夸她浑身的首饰:嗯!值老鼻子的钱了!

小城变了,变得好像从前的小城压根就没存在过。有时不经意在街上见到一张熟脸儿,相互间都有几分惊愕,却终于没有说什么就擦肩而过了。那些熟脸儿有些变化很大而有些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也只是眉眼身形变化不大而已。虽然能够相互辩认出来,但在辩认出来的同时,那种陌生与隔膜感反倒更为强烈了。

我有几分被谁掏空了的感觉。像一个头脑糊涂的守财奴在夜静时打开一个秘不示人的珍宝箱却发现它早已空了,他只能明确的知道丢了许多东西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到底丢了的是些什么。

只有乡音尚可辩识,但:“升学、下岗、就医、购房、养老……”不同的人谈论着相同的话题也有着相同的无奈。你知足吧,人得懂得感恩和知足,人家当年已经帮你“推翻了三座大山”,而现在这几座小的,看来得由你自己去想办法儿了。

几位朋友都是一些老倭瓜一样的丑男人,一个个皮糙肉厚,性急的已先行一步,提前拥有了那种油光闪闪的秃顶。但其中的一两位当年还是被女孩子们当“帅哥”追求过的呢,那些共同的岁月充满了颇可令人回味的亮色,所以难免纠集做一处大呼小叫一番,喝喝茶,吃吃饭、也叙叙旧。因为其中的一位最近比较顺手,就埋了大单,饭后还把车子直接开到了一家夜总会的门前。

叫“欧陆风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的消费只收欧元或“美刀”。虽然做出跟敌占区似的架势但人民币在这里依然流通。华丽的霓虹灯,肃立的红衣门童。有妙曼的音乐和惬意的冷气从敞开的门厅里溢出,门厅两边的墙壁上,有那种介于美术馆展品与偷窥效果之间的裸女画儿。到处都闪闪发亮,透着豪华。豪华的装饰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提醒:如果你在走出这扇门时依然希望门童和迎宾小姐对你客气有加,那么现在你上衣的口袋里最好有一只足够厚实的皮夹子。

漂在玻璃盏里的蜡烛船发出柔和的光影,但它照亮的酒水单却无声地透着狰狞:啤酒、饮料、瓜籽、果盘,这些平时在街口大妈的摊儿上三五块钱买得到一大堆的东西在这里摇身一变!那劲道很像在人群里偶然遇上新近提了职务的远房表舅,看眉眼分明还是他,但看他那架势、作派,你是不见得有胆上前相认的。

有歌有舞有抽奖,当然,主打节目是只标明了“喷血、劲爆”的心照不宣的内容,演员来自外地,据说胸前的道具每一只都有足足的五斤!

应该说几位歌手的嗓音还是不错的,而且功底也厚实,听上去和原声差不了多少,连那些“给点掌声”、“谢谢”之类的“牙花儿”也都恰到好处,但没有几个人会耐烦给掌声,几个醉了的还大着嗓门儿往下哄他们。能在公共场合玩点“个性”是一些人士成功的标志呢。

打蝴蝶节领带的服务笑得职业而自然,恰到好处地提示道:“应有尽有。”生意顺手的朋友精于此道地坏笑:“各取其便,楼下大厅卖艺不卖身,楼上包间卖身不卖艺,得意哪一口儿?”

互相打着趣,在大厅挑个角儿上的卡座坐了。

我不愿把这这座小城当作自己故乡,尽管我十几岁时就来到了这里而且如果需要我可以讲一口地道的小城方言,尽管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故乡。在外行走的时间里,每当需要出示身份证时都让我的内心生出一种自卑感,小城所在的省份在许多外地人的心目中有着极差的口碑,就在前几天,在北京做事的侄子还曾谈起,用他的身份证居然租不到一间房,而在南方则更甚,许多非常有利可图的合同,只因为对方知道了你所在的省份,谈判便嘎然而止不了了之。

“大跃进”的年代,这个省曾放出过许多令人瞠目的“卫星”,一时风光无限。这里本是一个干旱的省份,但在外地人的心目中,这里人们的话语里有着极为丰富的水资源。

可多年以来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是踏上小城的路叫作“回家”的,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朋友和人生中一段美好的岁月,但这次回到小城,我感觉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除了名字,它与其它任何一个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像迷宫里奔窜的一只老鼠,不论向哪个方向走或再走多久都会迎面碰上完全相同的墙壁。

我想起当年上学时我们几个王朔迷跟爱穿中山装的哲学老师起哄叫板:“痞子?有几个作家能让自己的思想在一夜之间成为几亿人的共同语言呢?”那时,满大街的三教九流们都喜欢一个口头禅:“换个活法。”如今“活法儿”好像都不止一次的换过了,却都早就没了“过把瘾就死”的激情与冲动,钝化还是麻木?

跳钢管舞的小姐身上还剩下一副胸罩和裆间用细绳拴着的一小块三角布,那布小得与其说是用来遮羞倒不如说更像个指示方位的箭头儿,表演却是卖力的:甩发、分腿、揉胸,在地上爬来滚去,仿佛正与空气中的一个看不见的什么生物做得投入,而且看上去高潮将至。

她年龄看上去不大呢,不知她是谁家的孩子?

有意思的是,此时乐队卖力演奏的居然是:“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反反复复,余韵绕梁。

时下这样的女孩像图案艳俗的瓷砖,帖满了所有新富乍贵人家临街的墙面上。

小姐终于把胸罩也解了下来,一手捂着胸部一手把那胸罩提在手里,像在集贸市场拣到一条无主的活鱼那样一边高举着摇晃一边东张西望,尽管灯光和音乐都营造着某种激烈的效果,但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都显无得动于衷,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大怪小怪的,别说还有烟盒大小的布料在那里,就算连那也解下来提在手里摇,又能怎么样?在座诸位虽然位不及“司空”,但那种“见惯”架势是拿捏得都很到位的,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既然是索然无味,为什么还要花大头冤钱来这里呢?

据说这是一种规格和档次了。

听到旁边“嘿嘿嘎嘎”的坏笑我才回过神儿来,原来在我发愣的当口脱衣舞娘已经完了活儿,而在接下来的“摇号抽奖”节目里我的座号中了“二等奖”,奖品是一盒真正的原装进口的“伟哥”,我摆手让前来请我下池领奖的服务生走开。我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跟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主持人发火,或干脆把啤酒瓶砸过去?这孙子根据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伟哥”?但朋友们嘻嘻哈哈地劝我压住火,主持人也识趣地把奖品换成两只毛绒小熊,节目照常进行。

纷纷有手机在响,接听时都回说“有个应酬”或是“正跟人说个事儿”。我不由得想,如果现在她也打来电话我会怎么说?

如果这个晚上到此为止我想这还是一个不错的甚至是愉快的夜晚:舒适的的座位、温馨的灯光、周到的服务、大乳房、白屁股、好听的音乐、“二等奖”以及朋友间虽是漫无边际却总能引发舒心大笑的交谈……原本我们就要散了各自回家的,但一个小小的细节却在最后一刻倒了我的胃口:我们在门厅遇到了两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男人正从楼梯走下来,气宇轩昂,目不斜视。

我发现在那一刻我的几位朋友都像重症阳萎患者那样微笑着把目光低下去。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目送那两个人坐上一辆悄然而至的黑色轿车又无声地滑去直至消失,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个出老千成功后的赌徒那种快乐而又诡异的眼神。

分手时我们相约:“天热,歇两天,歇两天。”也有人挂一脸的无奈“明天有个应酬……”;“约了个人,得说个事儿”

我谢绝了朋友们的好意决定徒步回家。他们的表情仿佛有着某种心照不宣或干脆挂几分坏笑:“哦,哦,那行那行”然后纷纷离去,走之前像是漫不经心地提到一些娱乐场所的字号和方位:“……安全是没问题的,注意戴套!”

夜色中的小城美丽而又宁静,几经拓宽的街道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干净整洁,路中间有整齐的绿篱隔离带,街两边有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画面上的男女笑得很灿烂。我毫不费力地就走回了家,尽管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已变得面目全非。

但当我回到家坐到电脑前时,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空漠的滋味立刻就淹没了我。我甚至有一种感觉:走回家中的我实际上可能是一个幻觉,而那个真实的我早就在过往的岁月中走失在一个不知名城市的不知名的街道上。我知道那是一种非常彻底的走失,没有亲人或朋友会察觉这种走失因此也不会有人去寻找。

我想走失其实是一种比死亡更为恐怖的状态啊,因为死亡还可以算作是一个结果或开端,而走失却令我们游荡的魂灵无法开始下一个轮回。

那个晚上,我有几分失落地想到,找一个年龄比我小的女人或许是一种失策,因为这样我就羞于扑到她的怀里任自己纵情地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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