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记略

我的祖母，不知姓甚名何，也不详其长相，她去世时我还没有出生，我只是小时候，从父亲口中，断续知道她一些情况。

我父亲是江苏涟水鲁渡人，但那不是他的祖籍，据说我家祖籍原在山东。祖母怀父亲那一年，北方大旱，民不聊生，祖父和祖母外出逃荒，祖父病死在逃荒途中。祖母到涟水生下父亲，无力抚养，就将父亲用布包扎起来，挂在树上，自己准备去投河自尽。将离时，父亲大哭，其时正值严冬季节，北风呼哮，寒气刺骨，祖母不忍，又将父亲抱回。

父亲年幼时，祖母靠帮人浆洗、做针线养活父亲。祖母希望父亲将来能有一个好生路，十岁时，送父亲去私塾读书。晚上，风撼窗扉，孤灯破壁，祖母总要陪伴父亲读书至夜深。见父亲读书辛苦，便买几支烟给父亲抽。结果，父亲书未学成，倒学会了抽烟。一辈子，即使在战争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文革”物资供应严重不足之时，也未间断过。

祖母的命运，和旧中国绝大多数妇女一样，很苦很惨。她含辛茹苦将父亲拉扯大，却一天也没能享父亲的福。一九四一年，父亲参加了八路军，在山东，一一五师，撇下祖母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其时，遍地烽火狼烟，家书难致，父亲一去，数年杳杳，祖母在家，想念儿子，心忧儿子生死存亡，将双眼哭瞎了。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从山东回乡探亲，在村外看见一个瞎老婆子乞讨，竟是自己的母亲；母子相抱大哭。假期到了，父亲不忍离开，与当地政权联系，安排好母亲的生活后，赶到部队，部队已调往东北。父亲又返回老家。

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占领了涟水。还乡团穷凶极恶，疯狂反攻倒算，抓住共产党干部就“栽山芋”（头朝下活埋）。祖母整日担惊受怕，将父亲藏在夹墙中，白天出外讨饭给父亲吃，村里人不敢给，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到外村去讨；晚上将父亲放出来透空气。到一九四七年涟水解放，父亲不再有危险，却又参加了部队，又将瞎眼的祖母，孤身一人，扔在家中。一九四八年冬，祖母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其时淮海战役正酣，待父亲得信时，已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临终，也未能见儿子一面。随后，父亲又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上海战役。待战事稍平，才请假回家，此时，祖母的坟上已长满青草。

我年幼时，性好斗，常与人打架，父亲气极之时，便对我说：“我要带你到老家去，到你奶奶坟上去，给你讲家史。”我当时听了窃笑。现在回想，祖母的身世，一定比我所知道的要悲惨得多，父亲不愿多说。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谈他的身世。现在老了，年逾九旬，长年住院，即将油尽灯灭，今年他忽然几次谈到他的妈妈，恍惚迷离，两眼含泪，说要到他妈妈坟上去烧纸。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去世已近七十年，世事沧桑，人间变幻，她的坟如今还在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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