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大哥

大哥，一个大我整整十岁的男人，一个现在每隔十天半月需要娘给他吃一片五氟利多片（适应症为对幻觉妄想、孤僻、淡漠、退缩等症状有效） 维持精神状态的男人。

曾经的大哥，上学时候的大哥，是那么才华横溢，神采飞扬 ！我们家墙上满满的全是大哥的奖状。大哥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考试的时候，已经卧床几个月的爹突然病危，大哥错过了那次考试，也没能留住爹的离去。他的班主任几次找到娘：“让守业再复读一年吧，可惜了这孩子，学习那么好，写得一手好字，留在庄户地里白瞎了”。那时娘实在是没法子，爷爷和奶奶已经在两年前先后去世了，爹走了，唯一的姑也早已经嫁人了，我们姊妹四个，哥是老大，最小的我才五岁，农地里的活，娘一个瘦弱的妇道人家干不了啊。大哥辍学完全是家庭的原因，他是那么喜欢上学！

一次生产队分了一车地瓜，大哥和娘去推，娘俩用尽了力气也没能从沟底把那一车地瓜推上来，天黑了，娘俩坐在沟底抱头痛哭!后来邻居帮忙才把地瓜推回家，一个女人，领着不大不小的四个孩子，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所以在爹去世后不久，娘就领着我们嫁给了现在的叔，娘的快速改嫁，我们几个小的没感觉到什么，可大哥那时已经懂事儿了，外边偶有流言蜚语，大哥听了，本就性格内向的他更不爱说话了。我记得娘不止一次说大哥：“走路的时候不要低着头，见到认识的人问问人家”。大哥争辩：“我问了，是他们没听见”。娘又说: “你问人的时候在嗓子眼儿里哼哼，谁能听着”！

大哥的年纪干不了重活儿，大队就安排他帮生产队放牛，大哥每天早出晚归，很少跟人交流。直到两三年后，村里成立了一个种棉花的技术队，因大哥是初中生，也被安排进去了，队里多数都是青年男女，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时候大哥的脸上才有了点儿笑模样。十八九岁的大哥：中等个头儿，宽宽的肩膀，一张白净的国字脸，说话文绉绉的，走起路来腰板挺直，不久就有个姑娘看上他了，哥也喜欢人家，那段时间，哥时不时地哼着小曲儿，很快乐！可快乐的日子太短！那姑娘被队里大她十几岁的队长看上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领着姑娘私奔了，大哥美好的梦破灭了！

农村孩子结婚早，已经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娘到处托人给大哥说媒，姑娘见了几个，对大哥印象也不错，可不知咋的就没了下文儿，在几次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媒人才告诉娘：“人家闺女看中人儿了，就是对你们的家庭不满意，说你们家“前一窝后一块”的，进门后不好噶胡”！好多年后我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东北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娘进门时她五岁） 关系这么复杂的一大家子，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因此大哥的婚事就一直成不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又过了两年，我们邻居家的闺女看中大哥了，在娘托媒人去说，她家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就随大哥私奔了。女方家里姊妹也很多，没上过几天学，她是老四，家里什么活儿也轮不到她伸手，就知道帮家里放放牛，个子倒很高，长得一般，人也不是很聪明，大哥不太中意，可我们家的情况大哥也清楚，有人不嫌弃就不错了。三四个月以后，大哥领着嫂子从东北姐姐家回来了，嫂子家人一看没办法，就默认了这门亲事。

大哥结婚后就分出去单过了，第二年春天，侄女出生了，大哥做父亲了！有一次去他家的时候，看他在逗侄女玩儿：“蕾蕾，叫爸爸 ，再打爸爸一下，再打爸爸一下，打不着了吧”？侄女拿了个锅铲在追打大哥，大哥笑着、躲着。我看了就说：“怎么能让孩子打你呐”？大哥说：小孩儿没劲儿，打不疼的”！很多年后我都记得那时大哥快乐的样子 。

在大侄女十二岁那年，小侄女出生了，农村一般都重男轻女，大哥一看又生了个女孩，自然不开心，但随着孩子们的长大，也就没什么了。

大侄女在念完初中后一直说胃疼， 我们都认为是侄女天天住校，饭吃得不好，才会胃疼，侄女学习也不太好， 所以，就不打算继续上下去了。大哥就让我帮侄女找个活儿干，我那时已经结婚，我们村高科园有很多厂子招工，但没有什么清闲活儿，侄女文化不高、没手艺，年龄又小，只能干简单的活儿，就去了花生制品厂挑花生米，大哥送侄女去厂子的时候，正赶上装卸队招工，大哥一听很高兴，决定家里的地也不种了，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就在我们村租了房子，全家都搬来了，几个月后把小侄女送到幼儿园，大嫂也去厂子干活了。

去大哥的出租房看他们的时候，大哥正在喝酒，看我去了，高兴地赶紧给我倒上一杯：“小妹，快喝一杯，大哥管的起，你看现在，我们一家四口，三口人挣钱”！说的时候眉眼里含着笑，我问大哥活儿累不累，大哥说：“累点儿怕什么，挣钱也多啊，我有的是力气”！那段时间，大哥家里买了电视柜、茶几等家具，又陆续添置了冰箱和洗衣机，村里的人也都说，大哥家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每次回村里，大哥都大包小包的给他老丈人买不少东西，那时候的日子，大哥是满足的。

谁知好景不长，大侄女在花生厂干了不长时间，又经别人介绍去了一家幼儿园，做孩子们的生活老师，在一次幼儿园组织的体检中，查出肝、肺、胰腺等都有阴影，大哥请了假，陪侄女在日照大大小小的医院都看了个遍，结论是：怀疑为转移性肝癌。大哥不死心，侄女才十八九岁的年龄，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二哥又陪着去了临沂肿瘤医院，得到的结论还是一样：癌症晚期，已经扩散到身体各大器官，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医生的建议：孩子想吃什么给她买点儿，疼得受不了时就吃止痛药吧，让她自己住一屋，别让大人看了难受！

谁能设想：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如花的年纪就要被死神慢慢带走，自己却束手无策！从临沂回来后，我亲眼看到大哥眼里的绝望和无助，之后大哥就很少和人交流了。厂子里的活儿，因为大哥一段时间没去，也已经找上人了，大哥就每天待在家里，抽烟、喝酒、守着侄女。时间一天天过去，侄女照样能吃能喝，偶有胃疼，身体也没别的不适，家人就不再相信医院的话，到处给侄女打听偏方，偏方用了好多，侄女自己也感觉很好，就在村里个人开的绣花厂干活了，大哥照例待在家里抽烟、喝酒，喝醉了就倒头大睡。娘就劝他：“蕾蕾现在看来没什么大事儿，你不能光待在家里呀，出去找个活儿干吧”。这大半年来，大哥这两年攒的那点儿钱给侄女看病，家庭花销，已经所剩无几，大嫂在家侍弄几亩地，大哥地里的活儿也不干了。每次听到娘唠叨，大哥就把眼睛一瞪：“挣钱有什么用，还不是送给医院了，送给小卖部了，银行的钱都是我的，你想要就去拿”！在大哥这样说了几次后，娘给我打电话：“小丫，你回来趟看看吧，我怎么看着你大哥不大对劲儿啊，一开始我以为他说气话的，可他天天这么说，我害怕”。

我回家跟大哥聊了几句就断定：出问题了，这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啊。我就拉着大哥去了三院，在医生诊断后确认：精神分裂症。我傻眼了，这可咋办？！给他看病的牟主任好心地问我：“他家里什么情况? 有什么经济来源？”我告诉牟主任：家里大闺女有病，小闺女上学，大嫂在家种地，大哥不干活，没有经济来源。牟主任就建议：“那就别花冤枉钱了，开点儿药回家养着吧，说不定就好了呢，很多病医学上都是无法解答的”。也只能如此了，我们姊妹几个都是普通家庭，日子也是紧巴巴的，凑不出钱供大哥住院，而且我也明确知道，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我们有个亲戚家庭条件很好，闺女也是这种病，住院治疗好一阵儿，过段时间又犯了。就这样大哥回家养病，吃着药效果不太好，嘴里照样胡言乱语，天天什么活儿也不干。幸好弟弟从他同事那儿打听到：五氟利多片对这种病效果不错，弟弟就去买了，大哥在服用一段时间后精神状态稳定下来了，开始跟着村里的人干活去了。

2006年，大侄女在绣花厂干活期间交了男朋友，夏天的时候就匆匆结了婚，跟着对象回河北老家了。腊月的时候，侄女的对象突然打来电话：“我们在北大附属医院，家里快来人见个面吧，丽丽（我侄女）有生命危险”！本想让大哥陪大嫂一起去的，谁知大哥又犯病了：蹬着眼，谁和他说话就朝着谁发脾气，简直无法沟通！实在没办法，我和姐姐陪着大嫂去了北京。其时侄女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因为怀孕不能吃药打针，侄女肚子疼得受不了，才从河北去了北京，在北大附属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也没能确诊侄女到底得的啥病！ 却因为穿刺导致孩子早产，可怜的孩子也在一个星期后夭折了，侄女生命倒是保住了，几天后我和姐回家了。侄女的事儿又重重地刺激了大哥，现在更是神志不清了，我们四处寻医问药，什么偏方、邪术都用了，好歹又稳定下来了。

2007年的一天早上，还没吃早饭呢，大嫂来了，我一看她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喝醉了酒，脸上也是红红的，我叫了她一声，爱答不理的，我就奇怪：平时挺好的呀，每次和我说话都是笑着……大嫂没理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开始抹眼泪，嘴里开始数落大哥的不是，反正一直不停地说，说得口里都出白沫了，又开始笑……我害怕了：“大嫂不会是也疯了吧”？ 赶紧劝她喝点儿水，歇一会儿，大嫂慢慢平复了下来，吃过饭以后就回家了，当时也没多想，谁知几天后大嫂就开始闹腾了：先是不吃饭、不睡觉，家里的东西都拾掇出来扔到街上，见了谁都骂，大哥更是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我真是替大哥捏了一把汗，还好，大哥还知道照顾一下大嫂，我们全家、大嫂的娘家人都开始四处张罗给大嫂治病，情况有所好转，之后每隔一两年，大哥、大嫂的病就会轮流着犯，日子过得当然是一塌糊涂！我经常就想：大哥这是什么命啊，怎么不顺的事儿都让他摊上了！

2014年秋末，大嫂的病又一次犯了，这次比原先都厉害，我好歹哄着大嫂上了我的车，让小侄女看着别让她打开车门跳下去，一路上我战战兢兢地开着车 ，好容易到了三院，医生诊断后下结论：间歇性精神病，俗称癔症。没办法，住院吧，住了一个星期后的前一天，我去看大嫂，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我放心地回家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三院打来电话：大嫂突然没了呼吸和心跳，经过抢救已恢复心跳 ，现在正送往市医院！我匆匆赶到医院，大嫂正在抢救，我是第一时间赶到的家属，医院让赶紧做决定：“是否送重症监护室，上呼吸机，不然有生命危险！”我当时就站不稳了，也不敢和大哥说啊，给远在河北的侄女打电话，让她拿主意，侄女决定：送重症监护室，他和对象现在就买票往回赶！期间大哥也随家人赶过来了，我安慰他：“别担心，大嫂不会有事儿的”！大哥不说话，默默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晚上1点左右侄女他们才赶回来。大嫂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两天，奇迹般的醒过来了！也认人了，就是还不太能动，每次翻身的时候，大哥都让大嫂搂着她的脖子一起使劲，我当时还真佩服大哥：这么大的事儿还能挺住！大嫂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医院检查：身体各大器官都没有毛病，（这又是个谜）建议出院。既然医院检查没病那就出院吧，可就在大嫂出院不到十天的一个晚上，突然就走了！

大嫂出殡的那天，大哥放声痛哭 ，大嫂娘家人就说：“人都没了还哭个什么劲儿！早干什么了，这些年就没让蕾蕾她妈享着福”！大哥也不争辩，默默地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大嫂入土为安了，大哥喝酒、抽烟、经常不吃饭就躺在床上睡了，谁去和他说话也不理，心情好的时候也去帮村里饲料厂卸饲料挣个三十二十的生活费，大多时候就是什么都不干，自己在家待着，不跟外人沟通，拒绝所有的礼尚往来，直到现在，大哥的精神状态还得靠药物维持。

大哥，生活不都是笑脸，可你得学会用笑脸去面对！真希望你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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