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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河

2016-09-02 08:51 作者:春秋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小鹿河

皓月当空,祖父临小鹿河,摸石而过,目标是延山。

延山得名,因山上住着延氏兄弟。而祖父心系的,是延家的一个女子---延氏兄弟的妹妹。几天前有人托口信,说姑娘得病,需要几味药,想请经常为合作社购办物件的祖父进城时顺道帮姑娘买一下,也因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祖父便去了一趟城里连赶回。

1958年,祖父赶驴上早峰(地名,今甘肃省平凉市草峰镇)换粮,途中经过延山,时至仲夏,酷暑难挡,祖父进了延家的柴门,讨口水喝。延家的狗是不拴的,当道横路,凶像毕露。山里人虽不怕狗,但也不愿惹狗。有时一座山上,只有一户人家,所以狗虽看门,也看山。山里人对待自家的狗,有一种深刻而不太易表露的温情。

“有人吗?”

“汪.汪......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人吗?

“汪......汪,汪......”

“谁阿?”侧面窑洞里一个身材娇瘦,面色枯黄的姑娘慢慢走了出来.

“军张前山老张家的大儿,我想在你这喝口水。”

“奥,你等一哈”姑娘轻声的应到。

狗被姑娘喊到了一边,她带着祖父,进到东面的窑洞里的伙房。山里人的吃水都盛在大缸里,盖上高粱杆编成的盖。祖父喝了两大勺缸里的井水,谢过,出门,继续赶路。身后那条白色的大土狗,叫了几声。

夜色还深,延山途中需经过一道大沟。旧时那块树深林茂,野狼出没是常有的事,祖父虽是独行,却也有几分胆气,他替合作社看过粮,习惯了黑夜和狼嚎。他有根红漆鞭杆,会几招拳脚,也会吼几声秦腔。月光下的黄土路是白色的, 祖父刚行在延山的道上,就听在延家白色土狗的叫声,在时不时传来狼叫的夜里,这样的狗叫总给人一种安稳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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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家姑娘的病终究还是好了,只是时不时伴着点胸闷气短,呼吸不畅。祖父很高兴,却也总觉得心里卡着点什么。

这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早上,延家姑娘的嫂子,也就是延氏老大的妻子,我后来的舅奶奶,告诉姑娘说是带她去城里。两人行至我老家窑洞边的黄土坡上,姑娘看到祖父站在坡的一边。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走了。

“你大了,嫂子给你张罗了个人家,老张家的这大小子,人踏实肯干,我今天带你来看看家。走”

姑娘最初是被舅奶奶拽进我家的。

山里人结婚是很简单的,彩礼也简单。祖父几天后换了身干净的行头,拎了半袋白面去了延家。那姑娘也就跟着祖父回来了。延家的土狗跟着祖父和姑娘翻了两座山,最后是被姑娘骂回去的。

还是小鹿河,由于上流下,河水变得湍急猛烈,祖母过不去,祖父想背着她过,祖母不让也不敢。最后,祖父用胳膊夹着祖母过了河,遥远的还能听见那条土狗在山梁上的叫声。也就在那天,两人去了城里办了结婚证,祖父说那天回来的路上他走的最轻松,最快。因为他晓得家里长辈已经为他布置好了洞房。

从此,祖父有了自己的妻子。

就像这片黄土地上其他的男人女人一样,祖父开始守着自己的田地,守着自己的院落,守着自己的女人,守着自己的老小。女人守着自己的男人,守着自家的锅碗瓢盆,他们共同保证这些锅碗瓢盆每天都能响起来,保证上下大小的口每天都有的吃,包括窝里的狗,笼里的鸡,炕上的猫。

他们后来生了姑姑,姑姑五岁时父亲出生了,这是祖父的第一的儿子,加上姑姑,一儿一女,祖父是幸福的。

可是父亲六个月的时候,祖母去世了,原因是得了肺病。年轻的祖父如陷深渊,悲痛着,彷徨着,迷茫着,也假装淡定着,在心里装着,眼泪往肚子里咽着,沉默着,也必须坚强着。后来喂大父亲的,是贷银行的13块钱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一头奶羊,陪父亲长大的是家里一条黑色的土狗。

在那个萧瑟的年代里,女人之于男人,妻子之于丈夫,就像是荒山野岭之中一个避风窝之于一只饥饿的独活小狐狸。无论出行的多远,那个洞总归是它疲倦或是受伤后的终点。年轻的祖父失去了祖母,从此没了心灵的归宿,也没有了落脚点。五岁的女儿,六个月大的儿子,年迈的老母。是他的动力也是他的压力,是他的精神支柱也他的精神重担。

我刚上小学那会被父母赶着和爷爷睡,也就是那会我从祖父的口中知道了这些家族历史,我对祖父最初的记忆,是在我家四面围墙的小院里,那会的我不会走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从伙房叽叽咕咕的朝着祖父爬去,我穿着开档的棉布小裤,干净的小院,东墙边老槐树上麻雀的叫声,夏季傍晚的微风,和西面用树枝遮成的凉棚下正回嚼青草的黄牛。祖父裂开嘴笑着,等着我慢慢爬到他的怀里。也便是从那会起,每当因为年幼调皮犯错,父亲要打我时,我便逃到祖父的怀里。我幼时朝祖父爬时祖父那个等待我的微笑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去世后,我很多次在里梦到他,梦里的他就是这个表情。每次梦中醒来,我都感到很难受。

祖母去世了,这个家里最有劳动力的女性去世了,这个家里所有人情感的枢纽没了,家中那条不大的黑狗是祖母平时给喂食的,祖母下葬那天它一直跟着那口被四个男人抬着的棺木。

祖父没有再给父亲和姑姑找新的母亲。那会的祖父中等身材,确也有几分英气。后来舅奶奶也劝祖父续弦,他答应与否没人知道。祖父后来一直保留着祖母临终前为他做的青布鞋,在老家,无论是未嫁的姑娘还是已为人妻的女人,一旦做了鞋给心上的男子,那么就意味着将来无论这个男子走多远,也走不出这个女子的视线和牵挂

祖父一人终究还是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了。还是那条小鹿河,每年秋收过后,如果人们看到山岗上黄土飞扬,有个不大的男孩旁边跑着一条黑色的土狗,不久在河的一边挽起裤腿打算过河,人们就知道延山兄弟的外甥又要去他舅舅家了。在那里有一片挂了果的苹果树,树林间是一群悠闲踱步的母鸡,那个男孩一准是奔着苹果和鸡蛋去的,那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二十多年后还是那条小鹿河,每年麦收之后,农历的七月左右,人们总会看到一个独行的男孩,翻几座山岗,再淌过河,朝着延山方向去了,那个小孩是我.每年这个时节村子里会花钱请人来唱秦腔,我淌过小鹿河就是为了叫舅奶奶和舅爷爷看戏,我每年都会去,每年都走一遍那条三代人走过的路,翻一遍三代人都翻过的山,淌一次三代人都淌过的河。

祖父终究一个人孤老,那双青步鞋他不曾舍得穿过。鞋成了他的一个念想,那个用大勺从大缸里舀出水给他喝的女子也成了他永久的念想,那个女子在小鹿河边害羞不肯让他背着过河,那个女子后来给他做了六年多的饭,做了六年的鞋,在这期间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女子去世了,他依旧守着这个女子,直到终老,只是不同的是,他后面的日子面对的一堆黄土堆成的坟包,坟包之上荒草丛生,绿秋枯。那双青步鞋他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用纤维袋子包了一层,又用塑料袋包了一层。祖父去世后,父亲打开他那个残破的老柜,轻轻的取出包裹,一层层打开,当那双鞋像稀世珍宝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父亲瞬间泪流了出来,他记不清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我没见过自己的奶奶。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父亲落泪,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祖父的棺木从院子里往出抬时,跪在大门口剃了光头全身着服的父亲按我们当地的丧礼习俗,要把前来祭奠祖父的客人用来烧纸的瓦盆顶在头上,在棺木出门的那一瞬间,要将瓦盆摔碎,父亲摔瓦盆的那一瞬间哭出了声,我也跟着哭出了声,父亲第一下没有将它摔碎,他一边哭着,一边仓皇爬到祖父的棺木下,抱出那个还盛有一半纸灰的瓦盆,又在头上顶了一下,然后重重的摔了下去。

瓦盆碎了,黑色的纸灰在一瞬间爆炸开来,肆意飘散,两个锁啦手的黄铜喇叭先是一声试音,紧接着发出悲鸣嘶长的曲调,刺破了小村原本平静的早晨。父亲跪着,几乎是趴在路上,放声大哭,那口被四个汉子抬着的棺木,从他的旁边留恋而沉重的走过。棺木所经之处,按当地的丧礼,家家都会为丧者点一堆麦草。于是,在一股股软软的青烟里,在一片片火光里,在一声声伤痛的哭声里,在一个个晃动的素白孝衣里,祖父的棺木被急促的抬向庄口山坡上那个新挖的,冒着新土气息的坟坑。坟头挨着曾祖母的坟脚,祖父和祖母没有葬在一起,祖母葬在了东山,祖父葬在了西山。

祖父去世后我经常想起小时候他带我看秦腔,我听不懂,他时不时会讲给我听,他喜欢看《天仙配》,喜欢看《雷峰塔》,我后来无意间知道奶奶当初也喜欢看这些戏。后来我能记起的好多秦腔的剧名都是祖父讲的,老一辈人喜欢看秦腔,在西北这片荒凉而广阔的土地上,秦腔承载着他们的情,他们的英雄,和他们对于善恶美丑最基本的的良知和操守。他们这一代人的爱情就像黄土地里顽强生长的蓬蒿,黄土之上,努力生成绿色,慢慢铺满烈日下焦黄的高原。那些勤劳坚强的男人和他们善良贤惠的女人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月里,维持着这片土地上人的灵性的涌动。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我的舅母因为乳腺癌去世了,我还在千里之外的东北上学没办法赶回去,我连舅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一个月后我的舅奶奶也就是父亲的舅妈也去世了,两代人的舅妈都走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某种象征意义,可我不敢去细想。我站在学校里最高的一块地上,朝着西北家乡望去,可是除了远处林立的高楼和更远处的空旷天空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想起已经过世的祖父,又想起不久前过世的舅妈和舅奶奶。想起那片养育我的黄土,想起那条世代流淌的小鹿河,想起老家守夜的土狗,我一时流出泪来,可我又快速的擦去,我怕我身边的朋友笑话我的脆弱,也怕他们发现我的秘密。

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默默的遥想,遥想很多年前那片皎洁的月光下那个过河的男子,遥想他轻轻敲开延家大门讨水喝。

“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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