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的爱

老家门前，只有一棵佝偻的老树。风乍起，稀稀疏疏的枯叶犹如哭号一般响彻了寂静的后院，无尽的悲怆，霎时淹没了愣怔的我。暮色沉浮，细碎的波光洒在粼粼的满地叶滉间，苍树旁那个瘦削的影子倏地回首，映着夕阳的脊背直得令人心疼——“爷爷……”“姐姐来啦！”他却挥了挥嶙峋的双臂，在残阳的笼罩下，笑弯了清澈的眼睛。

他最喜欢唤我“姐姐”。家中几个表兄妹，我是懂事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孩。逢人，不论熟悉或陌生，他总是笑望着我的方向：“喏！这是我孙女儿，可聪明了，各方各面顶呱呱……”浑浊嘶哑的喉咙里，藏着难以掩饰的自豪。他也喜欢抓着我的手，郑重地嘱咐着：“你要教弟弟啊，你要好好读书……”话间几声几不可闻的轻喘，翻滚在枯槁的颈内，直碎在我的肠间。

曾经，他是一个有着“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的老人。听妈妈说，我刚出生时，他老人家别提有多失望了，直到来年小姑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他才乐呵地接过照顾小孩的活儿，全心全意地投入培养外孙儿的事业中。而我，则是在保姆、老大姑和忙于工作的父母间“轮流传送”。还记得小时候的饭桌上，我拿着筷子吃力地夹较远的菜，表弟却懵懵懂懂地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上幼儿园时，他总先将表弟送到学校，才火急火燎地在上课铃响得更早的另一所学校外让我下了车。面对胖嘟嘟的我，他状似无意地笑谈着：“唉，我孙女儿不知长不长得高。”而搂着胖嘟嘟的表弟时，他却扬着嘴角鼓励道：“你以后一定能长得很高！”或许是小时候太过天真，总是缠着表弟腻在竹席上听他讲故事；但越来越懂事的我，也越来越明白我们之间的缝隙，只好沉默着，退出离我越来越远的舞台。

直到我初为少女，洗去幼时的稚嫩与乖戾，爸爸深深地看着我，无奈地说：“老人的思想……唉，没办法，可他对你难道不好吗？你的比赛，他都会早早起床替你烧香拜佛，听到你得了奖高兴得简直像个孩子。你刚出生的时候，他或许真的有些失望，但是相处了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够爱你吗。”

我听着爸爸苦涩的话语，蓦然间苦笑。是自己的心底还存在着芥蒂吧。可爷爷……他那点点滴滴的爱，其实都被孩童宽敞的心扉细细地收藏着，一件件， 惜如珍宝，一桩桩，久久不曾遗忘。久到，如今拿着毛巾擦拭汗水时，还能想起一双粗糙的大手摩挲在汗水涔涔的背上，那凉风般的温柔与关爱；久到，如今提着沉重的包袱时，还能忆起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追随着风筝，身后跟着大包小包、步履缓慢的老人；久到，如今被一阵刺耳的闹铃吵醒时，还能记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唤着睡梦中浑浑噩噩的孙女儿，左手端着一碗热粥，右手握着勺子轻轻搅拌……汗水中飞扬的笑靥，肌肤被勒疼时上扬的嘴角，温和的、不厌其烦的哄声，宛如一刺刺、一针针沉痛了我的心，那厚实的、令人沉溺的包容与爱，是润玉般的不加修饰，日月般的默然无私，那坚忍的、布满褶皱的老朽面貌，在黑瞳白仁的一睁一闭间，是消逝得那般令人心酸啊……

我垂下眼睑，时光的齿轮早已磨平了我任性的棱角，却将血浓于水的骨肉之系磨得越发紧密。爷爷，我想你了，我真的想你了，我好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秋风还在絮絮叨叨地转着圈圈，古旧的老院，麦浪起伏，鸟鸣更加汹涌。暮色将大地映得暗沉，落叶葬了满地，老树的身影逐渐憔悴。我倚着阑珊，一眼望去，黯淡的树影下，却藏着一个耀眼的影子，他挥了挥嶙峋的双臂，在残阳的笼罩下，笑弯了清澈的眼睛。

“爷爷——”

“哎？姐姐来啦，快过来……”

我弯着眼，蹦蹦跳跳地奔向老人。他张开怀抱，笔挺地站着，站成了港湾，站成了画，站成了一棵历经风霜屹立不倒的老树，站成了点滴的爱，我永远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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